正文 第七章 文 / 弗雷德裡克·波爾
新的一年又開始了。這「年」是新行星系的年,有別於昔日人類使用的太陽年。它在日曆上要跨越1825天(相當於五個人類使用的太陽年,即相當於在過去的鐘面上走43800個小時).在新年前30天的春季裡,新生的太陽照耀著冰封的大地,萬物貪婪地吮吸它的光熱。於是,堅冰消融,海洋升溫,天氣暖和起來。
地球甦醒了,在它懷裡繁衍生息著的1億子民也喧鬧起來,攪動著不安的春天。人類又一次生存下來。農民開始翻挖土地;燒灰工封閉了灰窯,操起木工或修橋補路的活兒;來自北美各地的巨冰崇拜者們開始了前往尼亞加拉瀑布朝拜巨冰斷裂的漫漫歷程。
30天的短暫春季過後,迎來了漫長炎熱的夏天。莊稼瘋長,很快成熟;剛搶收後,又得迅速翻地再下種;第二季收割後還要趕著種下第三季。兩極冰蓋融化,海水升高;倒灌的海水引發洪水氾濫,常把沿海的城市淹沒,有淹沒觀賞癖的人們今年又樂得高興了。他們爭相傳告:又是一個好年頭!利弗大廈被淹了,它巨大平坦的樓頂在夕陽餘暉的海面上消失了。
整個春季和夏季,特羅派爾都在學習如何做狼,如何過狼的生活。
然而讓他感到不快的是,所謂學習不過是監管狼居區的幼兒園,而這遠非他所願為。好在既然他的任務就是學習,監管幼兒園也是一種學習。這樣一想,他也就學著干了。
一下子轉變角色,站到三歲孩子的面前,他才發現,為了生存,「狼」與「羊」之間存在著多麼微妙複雜的依存關係啊。絕不能簡單地把「狼」視為食「羊」的猛獸,狼雖少,但他們分佈在羊的社會裡,充當著變革社會的催化劑。
一本粗淺的兒童啟蒙讀本這樣寫道:「你們,狼之子,精於數學與謀利。與朋友談話,即是錢的遊戲。繁瑣的復利計算,不過小菜一碟,不動筆,心算即可。天下多庸人,徒望爾等項背興歎!」
真是言之鑿鑿!多年來我不就如此的嗎?特羅派爾一邊給孩子們朗讀,一邊暗暗回想。
「羊怕狼。一般情況下,狼總能保護自己,抵禦眾羊。而長期生活於羊群之中,卻也時時面臨被發現與處死的危險。」這又何嘗不是事實?特羅派爾想。
「就狼而言,最危險的使命不過是被遣往羊群生活。雖然處境險惡,卻十分必要。因為沒有狼,羊群終將因停滯、墮落及飢餓而死亡殆盡。」
不必多作引述。總之,羊不能獨善其身,不能修好自家的籬笆。
文章是赤裸裸的。孩子們也酷好——特羅派爾一時語塞,想不出那個詞語——爭勇鬥狠。他發現,自己的行為禁忌雖被打破了,可語言的禁忌依然揮之不去。
從某種意義上講,狼的生活未必就是幸福的。在同一個世界裡,當一些孩子在學習「小兒冥想要訣」的時候,這裡的孩子卻在學習怎樣打鬥。為了爭奪一年一度的「大比爾·策肯多夫」稱號,孩子們必須參加一種叫做「策肯多夫斗希爾頓」的奇特打鬥遊戲,遊戲每每以雙方頭破血流而告終。
這裡沒人——一個也沒有——坐禪參修「萬物相關」。
特羅派爾本人也被警告不得參修。亨德爾曾陰沉著臉對他說過:「我們不理解這東西,也不喜歡自己不理解的東西。特羅派爾你牢記,我們是狼,多疑的動物。隨著孩子們長大,我們自會讓他們練習某種冥想術,略知、或假裝知道坐禪的一二要點即可,以備他們一朝被派往羊群,可以應付不時之需。但僅此而已,其它任何形式的坐禪參修活動都是不允許的。」
「不允許?」不管怎麼說,這口吻讓特羅派爾氣惱。他的火氣又要衝上來。
「不允許!因為我們懷疑它。我們知道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即有些人正處於禪定狀態時,就突然神秘地失蹤了。不錯,羊關於坐禪的談論很有道理,但我們不想失蹤。失蹤總不見得是件好事吧?這是我們的評判標準。不許搞冥想活動,聽見了嗎,特羅派爾?」
關於這一點,特羅派爾始終不服氣,總想和亨德爾爭個清楚明白。可是,他找不到談話的機會,亨德爾總是忙碌無空閒。終於他等來了一個機會。按慣例,狼居區所有的成年人都要到一個亨德爾稱為「足球場」的訓練地去參加步兵操練,操練每週兩次,定期舉行。任何人,只要想脫離枯燥乏味的羊居區而到這自由進步的狼居區來生活,就得參加這種操練。這是應付的代價,應盡的義務。那天特羅派爾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他還是跑過去挨亨德爾躺下,屏住氣,大膽地對他說道:「亨德爾,再談談坐禪的事吧。」
「有什麼好談的?」
「是這樣,我想你對此也許並不完全明白。」特羅派爾試探著說。他清楚他該說些什麼。美妙如天人合一的神奇感受怎麼會是壞的呢?他不理解。再說超度雖然可怕,但畢竟極少發生,何足掛齒?這些道理在他看來再明白不過,卻沒把握說服亨德爾,讓他也明白。特羅派爾進一步說:「亨德爾,當你坐禪成功,參悟禪機時,你將與宇宙萬物合而為一,獲得一種超凡脫俗的感受。你理解我的意思嗎?沒有什麼感受能與此相提並論,這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昇華境界:平靜,完美,和諧,安詳。」
「那是世界上最廉價的致幻毒品。」亨德爾輕蔑地說。
「噢,得了,那可是——」
「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廉價的宗教。那些一貧如洗的低能兒們崇拜不起鍍金偶像,只好崇拜起自己的肚臍眼兒來,就這麼回事。他們不勝酒力,不勝深呼吸引起的肌肉緊張,甚至連做做深呼吸也會引發他們的氧氣過多症。他們還能幹什麼?什麼也幹不了!於是只好自我催眠,別無他法。為了靠冥想自我催眠,於是便學習它,吹捧它,將其視為靈丹妙藥,以期學成了好在麻痺中求得解脫。」
特羅派爾歎了口氣:這人就這麼固執。很快他又想出一招,便以手肘撐地,仰起上身來,說道:「你該沒忽略什麼問題吧?超度呢,那是怎麼回事?」
亨德爾沉下臉說:「那個問題我們弄不明白。」
「誠然,自我催眠不能解釋——」
「誠然,自我催眠不能解釋——」亨德爾惡狠狠地模仿著特羅派爾的腔調說,「是的,我們弄不明白超度,我們害怕它,好了吧。
勞駕你不要再給我大講什麼超度屬超意願行為啦,對二重性的徹底否定啦,梵天1與塵世的統一啦,諸如此類聳人聽聞的玄乎理論。
【1印度教主神之一,為創造之神,亦指眾生之本。——譯者注。】
你不知道它是什麼,我們也不知道。」說著站起身來,「我們惟一知道的,也是惟一關心的,就是有人因此失蹤了,而我們自己不願那樣。為此,我們不冥想,所有人都不——也包括你。」
隊形操練真是愚蠢透頂的餿主意。難道光靠幾支小分隊,採用正面進攻側翼包抄的戰術,就能打敗薩迦—瑪塔峰上那遙不可及的金字塔?然而也並非毫無是處。隊形操練,再加每天3500卡熱量的伙食,使特羅派爾不僅長得膘肥體壯,而且在他的心裡還有了一種全新的感受。他沒有喪失他原有的貪慾。那是他生命的原動力——或是其它什麼,總之是狼不同於羊的根本所在。那麼這種全新感受是什麼呢?是幸福嗎?這麼說吧,如果幸福是一種理想感,一種對理想實現的期盼,那麼特羅派爾的感受就可以稱之為幸福。這種感受在他以前的生命裡從未有過。以前有的只是一種對利益追逐按捺不住的本能衝動。如今,那種本能衝動減弱了,或者說幾乎沒有了,因為在他現在生活的社會裡,追逐利益是允許的,被鼓勵的。
特羅派爾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行駛在新澤西州1的田野上,耕耘著冰雪正在消融的土地。他一邊耕耘著,一邊愉快地哼著歌謠。當然,他心裡那一絲疑慮尚在:幾支小分隊對付得了金字塔?突然,特羅派爾一腳剎住拖拉機,並不熄火,只關小油門,讓發動機的轟鳴聲減低下來,然後走開了。此時正值金字塔年歷的盛夏時節,天氣酷熱難當。他累了,該歇一歇,弄些東西吃了。
他像農夫們常做的那樣,找個樹下陰涼的地方坐下,拿出三明治啃起來。這地方距普林斯頓僅一英里之遙,但除了他外,一個人影兒也看不見。與其呆在這麼個鬼地方,還不如到達地獄的邊境2去。北遷的羊不會出現在普林斯頓一帶——出於狼有意的安排,他們「碰巧」不能經過這裡。突然,空地對面的樹林裡什麼東西晃了一下,給特羅派爾瞥見了。他站起身來想看個清楚,可什麼也沒看到。狼?是真狼嗎?其實也可能是一頭熊——據傳普林斯頓一帶常有狼和熊出沒。特羅派爾知道,這些傳言多受亨德爾一類人的唆使鼓勵,殊為不實。儘管如此,他還是相信有些傳言是真的。
他站起身來,從齊頭高的雜草堆裡拾來些去年留下來的枯草,又在樹下撿了幾根干樹枝,生起一堆小火。接著在上面放一個小水罐,燒沖咖啡用的開水。然後坐下,一邊吃三明治,一邊沉思起來。
【1美國州名,位於美國東北部。——譯者注。】
【2據傳是基督降生前未受洗的兒童及好人靈魂所居之處。——譯者注。】
從監管幼兒園到耕種田地,也許是一種提升。亨德爾向特羅派爾保證過,要在遠征隊裡給他分配一個好差事。這次遠征也許能揭開金字塔的一些重大秘密。不過這機會恐怕是要錯過了,因為遠征隊的準備工作至今還遠遠沒有完成。
特羅派爾邊嚼三明治邊想:遠征隊的準備工作怎麼老是做不完呢?趁現在天氣最暖和的時候到達薩迦—瑪塔峰至關重要——否則根本就爬不上去。一代又一代的登山家們早已證明了這一點。而最暖和的天氣很快就要過去了。
他又懶洋洋地往火上添了幾根樹枝,然後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望著水罐發呆,要把它看穿似的。熾烈的火,快要沸騰的水,還有……特羅派爾越看越出神。
遙遠薩迦—瑪塔峰上的金字塔已經感到,或者是聽到、嘗到了一種異樣。
也許是接收到的h—f頻段的脈衝電波變了,由原來永無休止的「的—的—的」聲變成了現在的「的—嘟,的—嘟」聲的緣故吧,也許是傳回的紅外線電磁波突然夾雜了一些紫外線電磁波的緣故吧。不管怎樣,總之,金字塔辨出了一種異樣。
金字塔侍弄的一棵莊稼就要成熟,等待收割了。
那棵成熟待收的莊稼是一個智能部件的載體,名叫——金字塔本身並不在意什麼名字——名叫特羅派爾。特羅派爾本人對於自己成為莊稼、而且正在成熟這一突變毫無知曉。他僅知道,此時觀察到的是水沸騰前的全部九種形態。如此精確的觀察,一年來還是第一次。
那9種形態像——像什麼呢?噢,對外行來說,什麼都不像,只有臨水參禪者方才明白它的玄妙。此時的特羅派爾體察著,感悟著,陶醉著。他包容、吸納了時間、聲音、氣泡、變幻的透明度、水蒸氣那一縷縷淡淡的氣味等各種要素演化出來的至為完美玄妙的形態。
特羅派爾下巴垂在胸前,四肢徹底鬆弛了。
此刻,他雜念止息,思維寧靜清明。他想,這是悟盡禪機的絕佳機會。他想起了「萬物相關」論(頭上,如變形玻璃一樣的氣眼在靜止、稀薄的空氣中慢慢顯現).在他空明曠達、純然無物的頭腦裡,一片虛空。沒有氣眼,沒有金字塔,沒有狼;新耕的土地不存在了,歡快地一個勁地咕咕冒泡的開水也消失了——他開始入靜了。
時間過去了,抑或靜止了——對特羅派爾來說都一樣,因為時間已經不復存在了。他發現自己已到大徹大悟的邊緣(頭上的氣眼在飛旋).「啪——啪——啪——」什麼東西在響?蚊蠅飛過,或是肌肉抽動?特羅派爾有些轉念,差點兒抬頭,差點兒看到那神秘的氣眼沒關係。真正要緊的東西,世界惟一的東西,在他的意念裡。
他知道它。他已準備好,就要捕捉住它。再來一次!
他讓一個無解的問題飄進腦子,以止息雜念:兩個巴掌拍得啪啪響,一個巴掌拍出什麼聲響?他如貓玩弄小球般猜測著這啞謎一樣的問題。漸漸地腦子又開始趨近思維無效狀態,趨近入靜之門,趨近忘我之境。而真正的無意識之物也正躡手躡腳趨近他!
他是格倫·特羅派爾,又不僅是格倫·特羅派爾;他是水的沸騰,沸騰的水是他;他是火之微溫,火之微溫是——對了,是天之穹。一物即他物,水即火,火即氣。特羅派爾即第一個浮起之水泡,繼之串串水泡即自我,即——那無解問題之答案越發近了,越發清晰了。然後,一下子——並非突然,因為時間已經不存在——那答案凝住了,停在那裡不動了!真不動了!答案即自己;天之穹即答案;答案屬天,屬熱,屬水;答案即——即——剎那間,特羅派爾消失了。跟著一聲悶雷響起。但見火焰搖曳,孤煙散漫。旋即,火焰又揚,孤煙又直,一切復歸常態。
特羅派爾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