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弗雷德裡克·波爾
20世紀留給後人四件永久的遺產:核輻射、廢氣、有毒化學物和塑料,而塑料為四者之首。漢堡包是不能持久的,哪怕有100億個漢堡包,也早就通過消化和排泄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它們留下的100億個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包裝盒卻是永遠無法消失的。塑料一般都很輕,能漂浮在水面上。被拖網漁船丟在海裡的尼龍漁網會一直在海上漂來漂去,只要不散開,它們就會成為魚類永恆的殺手。可口可樂的瓶子和洗髮水的瓶子最終都彙集到海洋裡,被海浪沖上全世界所有的海灘。洛基山脈總會坍塌,直布羅陀海峽也有消失的一天,然而一個塑料的六瓶裝食品包裝盒卻永不消亡。鑽石恆久不變,塑料也是如此。對動物王國的某些成員來說,這是個好消息。比如說水母就可以從中受益。以水母為食的動物很容易由於誤食一隻漂浮的三明治袋子而死去,水母則逃脫了葬身敵腹的命運,大肆繁衍起來了。可對於海豹、海龜、魚類、潛水覓食的鳥類……還有人類,這卻是個壞消息。
在穿過寬闊的哈德森河前往老紐約城的路上,瑪芝莉一直莫名地沉默且冷淡。桑迪卻幾乎沒注意到,他自己也陷入沉思之中——說來奇怪,他不是在擔心自己是否又要暈船了,儘管向南流去的河水和向北湧來的海潮迎頭碰上,使得河流剛開始時比較顛簸湍急,而是在想漢密爾頓·博伊爾的話。
「再來個三明治?」瑪芝莉問道,在她帶來的盒子裡摸索
桑迪看見自己手裡第一個三明治幾乎還沒動過。「現在不要。瑪芝莉?你認為海克利人會那樣做嗎?」
「你是說轟炸我們的城市嗎?桑迪,我不知道,你呢?」
「不!這完全違背他們的原則,我敢肯定。」
她點點頭,只是說:「把三明治吃了。」
他們駛出哈德森河水域後,旅途便如想像中那樣令人愉快了。船向前滑行著慢慢停住了,小馬達在慣性作用下發出低沉而柔和的隆隆聲,瑪芝莉說此處是西34號大街。
這裡無「岸」可登。原先的河岸已沒入水下了。兩邊都是樓房,它們阻斷了海潮和哈德森河水流的衝擊,因此這兒的水十分平靜。並且,水是如此清澈,桑迪探出船舷向下看,可以看見水底——街道,丟棄的汽車和卡車,還有一些體積龐大的傢伙,瑪芝莉告訴他是巴士。
兩人把小船拖到兩幢高樓之間的空地上,一直拖到高潮位以上。人行道上到處是海浪帶來的色彩艷麗的塑料碎片。瑪芝莉隨口提到它們是過去遺留下來的垃圾,桑迪厭惡地扭頭望著水面。「你們就在垃圾裡『游泳』嗎?」他問。
「哦,凡屬有機物的垃圾早就分解消失了,」她讓他放心,「水裡沒有任何讓人生病的東西。反正這兒不會。要是再往南去一點,就真有問題了,那裡原先的核電站淹沒後,各種各樣的有害物都滲漏出來。不過不是這兒。好了,你想去那幢大樓的頂部嗎?」
桑迪斜著眼朝她手指的方向著了看,一邊抖掉身上那件瑪芝莉讓他穿的滑稽可笑的橘黃色「救生衣」。「那是什麼?」
「帝國大廈,」她簡短地說,「從樓頂你可以眺望四周,怎麼樣?」
一層水浪從河裡捲到了桑迪腳下,他連忙向後退。「哦,好呀,」他沒精打采他說,「我們會玩得高興的。」
他的話幾乎是對的。要不是因為他情緒不佳,情況就會完全如他所說的了。畢竟他們做的和看到的正是他年少時所一直夢想的。此時,他就在紐約這個「大蘋果」的中心,當然,它一點也不像他期望中的那樣,可是它就在這兒,在他身邊。頭頂是湛藍的天空和縹緲的白雲,四顧所及皆是高樓大廈的窗戶和牆面,就是這些建築物使得紐約成為第一個摩天大廈之城。
這兒並不只有他們兩個。再過去一個街區,河面上有一些小船,有的像桑迪他們剛才那樣借助慣性滑行著,有的從水面上飛掠而過,氫氣馬達突突地噴著氣,船上都載滿了人,桑迪猜不出這些人來這兒做什麼。河邊有兩座建築物之間橫著停泊著一艘巨大的駁船,起重機正把一堆堆東西吊人船艙:絕緣絞股電線、辦公機器、照明設施。
「他們在『淘金』,」瑪芝莉解釋道,「這些大樓裡到處都是有用的東西,要是水再漲高一點,所有這些都要浪費了,很有可能啊……原先的人用掉了多少銅!所以人們隨時需要什麼就拿什麼。」
「看起來很危險。」桑迪說,看著兩個男人從一幢大樓很高的地方探出身來指揮吊車向下運送一捆好像是金屬條的東西。
「唉,是有點危險,」瑪芝莉說,「許多大樓的底部都朽爛了,這是因為河水的腐蝕。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座大樓坍塌。不過,你不用擔心帝國大廈,它建造得非常經久堅固。」
桑迪抬頭凝望著帝國大廈,仰得脖子都酸了,但他並不太關心它是否會倒塌下來,也不操心怎樣才能到達樓頂。他認為這不是個值得他憂慮的事情,在海克利飛船上造就的一身肌肉能讓他輕輕鬆鬆爬上300米左右高的地方,他倒是懷疑瑪芝莉能否做到。走進大廈,樓底大廳裡居然有水漬,他指給瑪芝莉看,她嚴肅地點點頭。「在惡劣的天氣下,暴風雨捲起的巨浪能一直到達這裡,」她告訴他,「並且情況越來越糟,我想地球大氣仍然沒有停止變暖。來吧!」
桑迪後來發現,他們用不著一路爬到帝國大廈的樓頂。從大廳往上他們走了四段樓梯,經過幾層滿是一堆堆雜物的樓層。有一層地板上堆滿了嗡嗡或嘎嘎作響的發電機,它們以氫氣為燃料,為以上的樓層提供電能。瑪芝莉解釋說城裡的大部分地方都沒有任何外來的電能,因為地下的電力網也也泡在水裡了。不過,有了這些發電機,他們就能舒舒服服地乘電梯到達位於八十幾層的觀測平台了。
平台上除了他們沒有別人,哪怕他們不得不自己爬上來,這裡的風景也完全值得這麼做。儘管心情不好,桑迪還是發現自已被深深地吸引了。眼前是整個人類世界!西邊和北邊是哈德森市,橫在寬闊的河面和海灣的那一邊,南邊和東邊則是一大片連綿不斷的海水,水面上只點綴著很少幾個島嶼,那是在布魯克林區和昆斯區早先由冰蝕作用堆積而形成的。島上有老紐約所剩無幾的幾幢高樓,還有兩座更高的建築矗立於島的頂部。此外,他還能清楚地看到,那片開闊的海灣中間舉世聞名的雄偉塑像——自由女神像——的身體和高舉的火把兀立於水面之上。
他高興地說:「這上面真是太棒!」
瑪芝莉沒有吭聲。她正在瞧天花板上的照明裝置,轉過頭來,桑迪看見她的眼裡佈滿陰霾。
「瑪芝莉?」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聲。
她搖搖頭,環視著四周。破舊的觀測平台上仍只有他們兩人,不過能聽見下面只隔一兩層的地方有一群『淘金者』在敲敲打打。她掃了一眼天花板,然後似乎做出了一個決定,是什麼桑迪就搞不清了。她轉向他,臉上突如其來地掛上了一個燦爛的微笑。
「對呀,」她說,「這兒只有我們兩個真是太好了,是不是?」
他詫異地皺起了眉頭。這個女人幾乎在給他某種性的暗示了!他在心裡詛咒著令他稀里糊塗的地球人的性愛習俗。他現在該做什麼呢?是不是伸出雙臂攬住她就在這兒做那件事呢?而這座摩天大廈充滿陽光的觀測平台上隨時都會有人從電梯裡走出來。
似乎他應該這麼做,因為她笑吟吟地向他走近了一步,甚至傾過身來,嘴唇湊近他只有一兩寸遠了。
桑迫生氣地把臉湊過去,一面伸手去挽她。令他意外的是,她雖然讓他抱住了她,甚至自己也摟住了他的脖子,卻把臉扭開了。她的嘴唇擦著他的耳朵。桑迪想把臉轉過去,她卻扳住他不讓他動。
他意識到她正在他耳邊低語著什麼。
她口中呼出的氣息讓他明白了這一點,可這只耳朵聽不見。
他向後一退,說道:「不是這只耳朵。助聽器是戴在另一邊的。」
她蹙起了眉頭,立即又堆上了笑容。她把嘴唇湊近他那只聽得見的耳朵,又低語道:
「桑迪,別說話。這很重要,我一會兒要問你是否想做一件事情,就回答是,然後我們就走。別和我爭論。」
他迷惑地把頭移開,卻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比開始時更明顯地富於挑逗了。他更迷糊了。
「啊,桑迪,」她歎了口氣,撫弄著他的後頸。「這個地方不算最好,你說呢?聽著,甜心,我知道市中心有個乾淨的地方,到那兒得游泳去,不過肯定沒問題。你的意思呢?你想不想找個更隱秘的地方,我和你可以在一起呢?」
她還朝他眨眨眼。
桑迪長吁一口氣。不管發生什麼事,肯定都會有點意思。「當然好了,」他說,然後又加了一句,「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