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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羅伯特·海因萊因

    在檔案館刺掉那些字以後,索比的腿痛了好幾天,除此之外,「解放」並沒有給他的生活帶來什麼變化。可他確實已經不太適宜繼續當乞丐了——一個健壯的年輕人,再也不可能像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孩子一樣討到許多東西了。巴斯利姆常叫索比送他到他的「攤位」上去,再叫他去辦些事情,或者要他回家學習,但他們中總有一個人會留在自由廣場上。有時候,巴斯利姆說一聲就走了,有時候連招呼都沒打就不見了。老爹不在的時候,索比會整天守候在那裡,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留心奴隸拍賣的情況,並在航天港一帶酒店裡向不戴面紗的婦女瞭解一些買賣上的事。

    有一次,索比醒來的時候,發現老爹不見了。他這一走就是18天,比以前離開的時間長多了。索比一直自我安慰著,覺得老爹能夠自己照顧自己,同時,他也想到老人是否會掉進水溝裡淹死了。擔心歸擔心,可他還是繼續留意著廣場上的事情,包括三次拍賣會的情況,把自己見到聽到的每件事情都記錄下來。

    巴斯利姆終於回來了。見到索比以後,他只說了一句:「你為什麼不用腦子記,卻用筆去記?」

    「哦,我是用腦子記了,但我又怕記不全,要記的東西太多了。」

    「哼!」巴斯利姆好像覺得不太滿意。

    打那以後,巴斯利姆似乎比以前更加平靜,更加沉默寡言。索比心裡想,是不是自己惹他生氣了,但是從巴斯利姆的反應來看,又不像是這個問題。最後,有一天晚上,老人說:「孩子,我們一直沒有商量好我過世以後你該怎麼辦的問題。」

    「啊?可我認為我們已經討論好了,老爹。這是我的事情。」

    「不對,只是因為你的愚頑執拗,這件事才耽擱了。但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有些吩咐,你照辦就是了。」

    「哎,等一等,老爹!如果你以為可以硬把我趕走……」

    「住嘴!我是說『我走了以後』,我的意思是,我死了以後,你不要去找那些短程商務船,你要去拜訪一個人,交給他一封信。你不會把這件事情搞砸或者忘掉吧?」

    「當然,老爹。但我不喜歡聽你說這些話。你還可以活很長很長時間,也許比我還活得長呢。」

    「有這種可能。但你現在不要說話,先聽我說,然後按照我的吩咐去做,行嗎?」

    「行,老爹。」

    「你要找到這個人——不過要花點時間——把這封信交給他。然後,我想他會叫你做點事情……要是他真的有事讓你去幹,我希望你能夠不折不扣地完成他交給你的任務。這個你也能做到嗎?」

    「肯定做到,老爹,要是這就是你的願望的話。」

    「你要把這件事看作是一直想公平待你、而且要是有能力的話還會待你更好的一位老人的最後的心願。這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孩子。你不用到神殿裡去為我上供,我只要你做兩件事:送一封信,另一件事就是那個人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我一定做到,老爹。」索比莊重地答應下來。

    「好啦,那我們就準備行動吧。」

    老爹所說的那個「人」,原來是指五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這五個人都是星際飛船船長,不定期貨船商人。他們都不是九星人,但偶然會到九星港口來裝運點貨物。索比對著那張單子仔細地想了想,說:「老爹,我想起來了,這幾艘船中,只有一艘在這裡降落過。」

    「它們都曾先後陸陸續續地到過這裡。」

    「這些船可能已經好長時間不來了。」

    「大概有幾年了吧。但是,一旦出現了其中一艘,一定要把這封信交給它的船長。」

    「是交給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還是交給他們所有的人?」

    「交給你見到的第一個船長。」

    這封信很短,卻又很難懂,因為它是按照收信人使用的三種不同語言寫成的。索比根本不懂信裡的任何一種語言,但巴斯利姆卻要他把這封信的內容全都背下來,又不對裡面的話作任何解釋。

    當索比第七次結結巴巴地背完信裡第一種語言的內容時,巴斯利姆雙手捂著耳朵說:「不行,不行!這沒用,孩子。你的口音不對勁!」

    「我已經盡最大努力了。」索比繃著臉回答。

    「我知道,但是我想讓別人聽明白你說的意思。聽我說,你還記得我把你弄睡了以後再同你交談的事情嗎?」

    「啊?我每天晚上都是自己睡著的,而且我現在也有點睏了。」

    「困了更好。」巴斯利姆費了好大勁才使他進入迷迷糊糊的昏睡狀態,因為這一次他不像小時候那樣一下子就接受了自己的催眠術。但是巴斯利姆想出了辦法,把這封信的內容錄進催眠機,並一直播放那段話,讓索比反反覆覆地聽,這樣,當他醒來的時候,就可以說出跟催眠機裡一模一樣的話了。

    索比終於成功了。第二天晚上,他以同樣方法掌握了信裡後兩種語言的內容。從那以後,巴斯利姆經常考他,只要說出一個船長和一艘船的名字,索比馬上就能背出信中相應語言的內容來。

    巴斯利姆從不讓索比到市外去辦事,因為一個奴隸外出是有一定限制的,即使是自由民,進出城市時也要受到盤查。但是,巴斯利姆倒是讓他走遍了這個大都市裡的每一個地方。一次,大約在索比背熟這封信已經快一個月時,巴斯利姆給了他一張字條,要他送到船塢去。那地方不屬於本市管轄,它是薩爾貢的一塊專用地。「帶上自由民標記,把你的要飯碗留在家裡。如果警察盤問你,就告訴他你正在船塢裡找工作。」

    「他會覺得我瘋了。」

    「可他會放你過去,因為他們那兒確實要僱用自由民作清潔工和零雜工。現在你把這封信含在嘴裡。嗯,我想再考你一考:你要找的人是誰?」

    「一個紅頭髮矮個子的人,」索比複述了一遍,「這個人沒有絡腮鬍子,他鼻子左邊有一顆肉贅。他在船塢正大門對面開了家快餐店。我要在他那兒買一個肉餅,悄悄把這封信和錢一起交給他。」

    「好。」

    索比喜歡到外面走走。老爹不打可視電話,卻叫他跑半天路去送這封信,這一點他倒沒起疑心。一般來說,像他們這種人是不會用那種奢侈品的。至於昂貴的郵遞,索比不但從來沒有寄出或收到過一封信,還把它看成傳遞消息的最不安全的方式。

    他必須先穿過工廠區,再沿著航天港旁邊弧形道路一直走下去才能到達目的地。他很喜歡城裡這塊地段,因為這裡交通總是很繁忙,人多,熱鬧。索比一邊走,一邊躲避著車輛。卡車司機罵他,他也只是一笑了之。路過每一道敞開的大門時,他都要瞟上一眼,看看裡面的機器是幹什麼用的,為什麼那些人要整天站在一個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做著同一件事情——難道他們也是奴隸嗎?不,不可能是奴隸。因為除了種植園以外,不允許奴隸們接觸電動機械方面的東西。去年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曾經引起了騷亂,所以薩爾貢就用平民代替了奴隸在工廠裡幹活。

    有人說,從前那個叫薩爾貢的人永不睡覺,他眼睛可以看見九星上的每樣東西。這是真的嗎?但老爹卻說,那是胡扯,薩爾貢也只是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但如果真像老爹所說的那樣,他怎麼能夠把這個城市變成現在的薩爾貢大都市呢?

    索比離開了工廠區,沿著船塢邊的花牆走著。以前他從來沒有走得這麼遠,現在他看到裡面正在修幾艘大船,還在造兩條小船。那些船都是用交叉鋼架支撐起來的。見了那些船,他的心臟都收縮起來。他多麼希望能坐上飛船遨遊外面的世界啊。索比還記得自己坐星際飛船旅行過兩三次,但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況且,他指的不是在奴隸販子看管之下的旅行,那實在不能叫旅行!

    索比非常興奮,所以差一點走過了那家快餐店。還好,那道正門提醒了他。那扇門比其他門大兩倍,旁邊還站了一個門警,門上掛了一塊曲面形大招牌,上面還有薩爾貢印記。快餐店就在大門對面。索比避開進出那道大門的人流和車輛,朝快餐店裡走去。

    櫃檯後面那個人不是索比要找的人,他稀疏的頭髮是黑色的,鼻子旁邊也沒有肉贅。

    索比退到馬路上,閒逛了半個小時,然後又回到店裡去,可還是沒有見到那個「紅髮肉贅」。那個櫃檯服務員注意到了他,所以索比只好上前搭話,「你們有果汁嗎?」那人朝索比上下打量了一番,說:「有錢嗎?」

    這種被問及有沒有錢的事,索比已經習以為常了。他掏出硬幣,那人收了錢,給他開了一瓶果汁。「別坐在櫃檯旁邊,我缺凳子。」

    店裡凳子很多,但索比沒覺得受了冒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後退了幾步,但不是很遠,以免被人罵他想攜瓶逃走。然後,他站在那裡,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嚐起來。這中間,顧客們進進出出,他挨個兒觀察著,心想或許那個紅頭髮也會挑這個時候來吃點東西,所以留心著身邊的一切。

    過了一段時間,櫃檯服務員抬頭道:「還沒喝完?你想把那只瓶子都吃下去嗎?」

    「馬上就完,對不起。」索比過去把空瓶放好,說,「上次我來這裡的時候,好像是一個紅頭髮的人在開店。」

    那人看了看他,問道:「你是紅頭髮的朋友?」

    「嗯,不完全是朋友。我只是常在這附近見到他,在這兒喝冷飲的時候,或者……」

    「證件拿出來看看。」

    「什麼?我沒必要——」那人伸手抓向索比手腕,但索比的職業性反應早就對腳踢、手推、棒打這類動作應付自如了,那人撲了個空。

    那個人快步從櫃檯裡衝出來,索比已經竄進了人群,跑到街心,兩次差點被人抓住。索比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正往對面大門方向跑去,而櫃檯服務員也正向那裡的門警大喊抓人。索比轉身往車流稀少的一條小路方向跑去。幸虧船塢地處交通要道,密集的人群起到了很好的掩蔽和屏障作用,連續三次死裡逃生後,他終於逃出險地。他發現前面有一條不通往大馬路的小街,當即從兩輛卡車中間穿過去,很快鑽進那條小街,再拐進第一條弄堂,一直往前跑去,見到一間小屋,在屋後躲了起來。

    追捕的聲音聽不見了。

    他被人追趕過無數次,所以一點兒也不慌張。追逐總是由兩個部分組成,首先是逃之夭夭脫離接觸,其次便是躲起來消除干係。他已經完成了第一部分,現在,他必須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離開這個地段。於是,他慢慢地、大大方方地向前走,一口氣走出藏身之地,向左拐彎進了那條小巷,再向左拐走進那條小街。現在他又快到那家快餐店了——回到原來的出事地點,這是出於一種下意識的策略。因為他認為那些追趕他的人一般都會離開事發地點,而那家快餐店,正是一個他們不會想到被追趕者還會再回去的地方。索比當時估計,5分鐘或者10分鐘以後,那個櫃檯服務員就會重新回去繼續工作,而那個門警也會回到大門口去,他們都不可能離開自己的崗位太久。再過一會兒,他就可以通過這條街回家去。

    索比望了望四周,周圍沒有工廠,是一片商業區,到處都是雜七雜八的小商店、地攤、破屋和不太景氣的小公司。他估計自己是在一家小手工洗衣店後面,那兒有不少竹竿、鐵絲、木桶,還有不斷向外噴出蒸汽的管子。現在他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離快餐店只有兩個門面,他還想起了門口那塊自製招牌的名字:「高雅家庭洗衣店——價格最低」。

    他只消拐過街角,就可以——最好還是先看看。於是他臥倒在地,一隻眼睛貼著院子牆角望了望,再看看後面小巷裡有沒有人在活動。

    哦,不好!兩個警察從後面小巷裡過來了……這下子索比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大錯特錯!原來他們沒有就此罷手,還報了警。索比馬上站起來,向四周看了一眼。逃到洗衣店裡去?不行。那就溜進院子?可是警察會來搜查院子的。乾脆直衝出去?那樣的話,只會落進另一幫警察手裡。索比知道警察佈置警戒線的速度有多快。如果在自由廣場附近,索比完全可以逃脫警方追捕,但是在這裡,他不熟悉地形,無法逃走。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一個破洗衣桶上,他鑽進這只倒置的桶下,膝蓋挨著下巴,玻璃碎片也扎入了背脊,不過這只木桶倒是不大不小,正好可以罩住他的身休。他擔心的是自己的圍布,會不會露在外面?但是已經沒有時間管它了,因為他聽見有人過來了……

    索比聽見腳步聲逼近了木桶,於是屏住呼吸。這時有人踏上木桶,站在上面一動不動。

    「喂,大娘!」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在這裡有多久了?」

    「很長時間了。當心那根竹竿,別把衣服撞倒了。」

    「見過一個男孩嗎?」

    「什麼男孩?」

    「是個小青年,長得跟大人一樣高,嘴上有鬍鬚了,腰裡繫著一塊圍布,腳上沒有穿鞋。」

    「是有一個人,跑得快極了,像有鬼在追他似的。」他上面那個女人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從這裡跑過去的。我沒看清楚,在弄這些討厭的鐵絲。」

    「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他去哪裡了?」

    「跳過籬笆,跑進那邊屋子裡去了。」

    「謝謝大娘。朱拜,跟我來!」

    索比待在裡面靜靜地聽著。那個女人還在繼續干她原來的活。她的腳在挪動,木桶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這時,她從上面跳下來,坐到木桶上,輕輕拍了拍桶壁,輕聲說:「待著別動。」過了一會兒,索比聽見她走開了。

    索比蜷縮在桶裡,渾身酸痛,但他毫無辦法,只有等到天黑時才能出來。不過這樣做很危險,因為天黑宵禁以後,除了貴族以外,警察會盤問每一個過往行人。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要離開這個地方又是不可能的。索比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引起大批警衛人員的注意。這時他只聽見有人——是不是那個女人?——不時在院子裡走動著。

    等了一個小時,最後,他聽見一陣因為沒有上油、吱嘎作響的車輪聲,接著是有人敲打木桶的聲音:「我揭開木桶的時候,你馬上跳進車裡。車就在你面前。」

    索比沒有回答。突然眼前一亮,索比看見旁邊有一輛手推車,於是立即跳了進去,把身子縮成一團。接著,沒有洗過的衣服落到他身上。在眼睛還沒被衣服遮住之前,他看見那只木桶已經不在了,原來被放到掛在鐵絲上的被單後面去了。

    索比感到一摞摞衣服往身上壓來,同時還聽到一個說話聲:

    「別動,等我叫你時再出來。」

    「好的……謝謝!我總有一天會報答你的。」

    「別說這種話。」她喘著粗氣說,「我曾經有個男人,後來被押到礦上幹活去了。我不管你有什麼事,反正我不想把任何人交給警察。」

    「噢,對不起。」

    「別說話。」

    小推車搖搖晃晃、顛顛簸簸地前進,過了一會兒,索比覺得車子好像被推上了平坦的路面。中間偶爾還會停下來,那個女人把一包衣服拿走,幾分鐘後回來時,再把另一些髒衣服放到車上。因為討飯吃過苦,索比經受得起這種長時間的折騰。

    又過了很長很長時間,車子離開平坦的路面,停了下來。那個女人輕輕地說:「我叫你出來時,你就從右邊下來,一直朝前走,別回頭,趕快走。」

    「好的,再次謝謝你。」

    「別說話。」

    車子顛了一小段路,走得非常慢,但沒有停,這時她說了一聲:「下車!」

    索比掀開衣物,蹦出車外,站到地上,整個動作一瞬間便完成了。立定以後,他看見眼前一條從小巷通往街道的大路,兩邊都是建築物。索比快步往前走去,一邊回頭看了一眼。

    那輛手推車快要看不見了,可惜他還沒能看清那個女人的臉。

    兩個小時以後,索比回到自己住的那個地段,恰好在路上碰到巴斯利姆。「不好了。」

    「為什麼?」

    「那裡好多人追我。」

    老爹看見有人過來,馬上說:「行行好,先生!祝您闔府平安!」接著又問索比:「你是逃出來的?」

    「當然啦。」

    「碗給你了。」巴斯利姆站起來,準備離開那個地方。

    「老爹!你不想讓我攙你回去嗎?」

    「你留在這兒。」

    索比一個人留了下來,可是心裡卻很窩火,怎麼老爹不等他說完就走了呢?天一黑,他就急急忙忙趕回家,看見巴斯利姆正在廚房兼盥洗室裡擺弄著錄音機和圖書投影儀,身邊亂七八糟堆著不少東西。索比走過去瞟了一眼攤開的書頁,發現書上的字一個都不認識。他想,這是什麼字?奇怪,這些字都是七個字母,不多也不少。

    「喂,老爹,我要不要做晚飯?」

    「沒有地方……也沒有時間了,吃點麵包吧。今天發生什麼事了?」

    索比一邊嚼著麵包,一邊詳詳細細說了一遍自己的遭遇。巴斯利姆只是點點頭,說:「躺下吧,我給你催眠,這樣,我們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

    這次催眠中,巴斯利姆要他記住的是一些數字、數據和許許多多由三個音節組成、毫無意義的字眼。在恍恍惚惚的燭光下,聽著錄音機裡巴斯利姆的男低音,索比感到舒服極了。

    中間有幾次休息,巴斯利姆會停下錄音機,叫醒他。有一次休息時,索比問:「老爹,把這個口信帶給誰啊?」

    「如果有機會帶信去的話,以後你會知道的,到時候一切都會清楚的。要是你還記不住的話,那就告訴他,讓他把你弄成睡眠狀態,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出來的。」

    「告訴誰?」

    「他——別管了,睡吧。你睡著了。」巴斯利姆打了一個響指。

    在播放錄音期間,有一次,索比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巴斯利姆是用假腿走回家的。他覺得很奇怪,因為平時在家裡老爹才用假腿走路。過了一會兒,索比聞到了一些煙味,心裡想,廚房裡一定有什麼東西燒煳了。他想過去看看,可就是挪不動身子,因為那些廢話還在不斷地往他耳朵裡灌輸著。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向老爹複述著學過的話,於是問道:「我背得不錯吧?」

    「是的,現在你可以睡了,今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就好好睡吧。」

    早上醒來的時候,巴斯利姆已經出去了。索比並不覺得奇怪,因為近來老爹的行蹤越來越難以琢磨了。索比吃過早飯,拿了碗就上自由廣場去了。他已經要不到飯了——老爹說得很對,現在的索比吃得白白胖胖,養得健健康康,很不適合干討飯這個職業了。也許他應該改變一下要飯的地點,或者配一副可以冒充白內障的隱形眼鏡。

    下午三點左右,一艘不定期貨船在航天港著陸了。索比像平時那樣打聽了一下,原來它叫西蘇自由貿易船,登記的本國港口是希瓦Ⅲ星球的新芬蘭迪。

    平常遇到這樣的事情是一件很小的事,無非是見到老爹以後跟他講一下就完了,但是這一次,那艘飛船船長克勞薩卻是以後索比有可能要送信給他們的五個人中的一個,所以,這件事不能等閒視之。

    索比覺得很難辦。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去接觸克勞薩船長,即使以後會見他,那也是很遙遠的事,因為老爹還健在,而且身體也不錯。但是,也許老爹很想知道這艘船已經到了這裡的消息。那些不定期貨船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誰都不會知道。有時候,它們只在港口裡待幾個小時就離開了。

    索比心裡想,他5分鐘就能到家。老爹聽見這個消息,可能還會謝謝他呢。要是老爹不高興的話,最多因為他離開廣場罵他一頓。可是,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他離開期間廣場上出了什麼事,他也能通過小道消息打聽到。

    於是,索比離開廣場,往家裡走去。

    老競技場的廢墟面積新近擴展了大約三分之一,十幾個地洞都可以通往那個以前曾經作過奴隸臨時工房的迷宮,無數條小路都可以從地下直達巴斯利姆搶佔為家的地方。索比和他經常隨意改變行走路線,以免進出時被別人發現。

    因為急於回家,索比這次選了一條最近的路——正要過去的時候,突然看見那裡有個警察。於是他繼續往前走,好像裝作要到廢墟旁邊街上水果店裡去買東西似的。到了那裡,他停住腳步,對老闆娘說:「你好,因加,來一個你準備扔掉的熟甜瓜好嗎?」

    「不行。」

    索比掏出錢,說:「那隻大的怎麼樣?打對折,爛的地方我就不計較了。」他彎下腰,悄聲道,「出什麼事了?」

    老闆娘瞥了警察一眼,然後對索比道:「走開。」

    「突襲臨檢?」

    「我說了,走開。」

    索比二話沒說,往櫃檯上扔下一枚硬幣,揀了一隻喇叭形的瓜,一邊走,一邊還咂著瓜汁,顯出一副不慌不忙、從容不迫的樣子。

    這裡已經設下了暗卡,索比明白了,警察正在監視整個廢墟。在一個入口處,一群衣衫檻褸的要飯人可憐兮兮地蜷縮在地上,旁邊有個警察正盯著他們。巴斯利姆曾經說過,在這堆廢墟下面至少住著500人。可索比不太相信,他很少見到或者聽到有人在這裡出入。不過,在這群被羈押的要飯花子中,他只認識其中的兩張面孔。

    索比既是擔心又是害怕地熬過了半個多小時,來到警察們似乎不知道的一個入口處。他躲在一蓬雜草後面,仔仔細細觀察了幾分鐘時間,然後猛地竄進地洞。裡面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前進,一邊傾聽周圍有沒有動靜。一般人都認為,警察搜查洞穴時會帶著夜視鏡,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目標。索比一直不太相信,可是這一次他卻不敢冒這個險。

    洞裡確實有警察巡查。他聽見了兩個人的說話聲,還看見了他們手裡拿著的火把。如果真有能夜間視物的夜視器,這兩個人肯定都沒有戴上那個玩意兒。他們顯然在搜索這個地方,眩暈槍拔了出來握在手裡。但他們在這裡是人地生疏,而對索比來說,這裡就是他家的地盤。這位特殊的「洞穴專家」對這兒的通道瞭如指掌,就像舌頭對牙齒一樣熟悉。這些年來,他每天都要在這些伸手不見五指的通道裡經過兩次。

    這時,索比已經不能自由行動,他只能搶在他們前面,保持一定距離,避開他們火把的照射,然後繞到通往下面一層去的一個洞口後面,鑽進一個入口,等著他們先進洞。

    警察到了那個洞口以後,仔細查看狹窄而又尖凸的石壁——索比不用燈也能輕鬆自如一溜就下去——只聽他們中有一個人說道:「得有個梯子才能下去。」

    「嗯,去找一截木樓梯或者卸物梯吧。」說完,他們回去了。索比再等了一會兒,回到這個洞口,下去了。

    幾分鐘以後,索比已經快到自己家門口了。他用眼睛看,用耳朵聽,又用鼻子聞,直到肯定周圍沒有一個人時,他才躡手躡腳走到門口,伸手去摸門銷。手剛伸出去,他便知道這裡出事了。

    那扇門已經不見了,眼前只是一個空洞。

    他一下子愣住了,每一條神經都繃緊了。這裡有陌生人的異味,氣味不是剛才留下的,也沒有別人的呼吸聲。除了廚房裡微弱的滴滴答答漏水聲,裡面沒有一點兒聲音。

    索比決定一定要看個究竟。他先回過頭去,見後面沒有火把的亮光,這才伸手去摸房間裡的開關,把開關旋到「微亮」位置。

    可是燈沒有亮。他把開關旋到其他各個位置,燈還是不亮。他只好走進房間,盡量避免別把巴斯利姆整整齊齊的起居室弄亂,接著又走進廚房,伸手去摸蠟燭。可是蠟燭已經不在老地方了。還好他在附近摸到一枝,再找來火柴,點亮了蠟燭。

    啊,完了,真是一片狼藉!

    大多數損壞是只求快速徹底的搜查所造成的。每一個食櫥,每一副架子都被倒空了,食品撒了一地。大房間裡的兩張床墊都被撕爛了,裡面的填充物也被倒了出來。但是,還有些東西看上去完全是毫無目的的破壞。

    索比打量著四周,含著眼淚,下巴哆嗦著。只是當他在門邊發現老爹的假腿橫在地上,機械結構已被靴子踩得稀巴爛的時候,他才失聲痛哭起來。他放下蠟燭,小心地撿起破碎的假腿摟在懷裡,一屁股坐在地上,托護著假腿,前後搖晃著身體,痛苦地呻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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