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文 / 羅伯特·海因萊因
耶和華對基甸說,跟隨你的人過多,我不能將米甸人交在他們手中,免得以色列人向我誇大,說,是我們自己的手救了我們。
現在你要向這些人宣告說,凡懼怕膽怯的,可以離開基列山回去。
於是有二萬二千人回去,只剩下一萬。耶和華對基甸說,人還是過多。你要帶他們下到水旁,我好在那裡為你試試他們。我指點誰說,這人可以同你去,他就可以同你去。我指點誰說,這人不可同你去,他就不可同你去。基甸就帶他們下到水旁。耶和華對基甸說,凡用舌頭舔水,像狗舔的,要使他單站在一處。凡跪下喝水的,也要使他單站在一處。於是用手捧著舔水的有三百人,其餘的都跪下喝水的。耶和華對基甸說,我要用這舔水的三百人拯救你們,將米甸人交在你手中。其餘的人都可以各歸各處去。
——士師記Ⅶ:2-7
到了那兒兩個星期之後,他們收走了我們的行軍床。也就是說我們得了一次大樂子:把床折疊起來,背著它們走四英里,卸在一個倉庫裡。到了那個時候,有沒有床已經無所謂了。地上比床暖和,而且柔軟得多,尤其是半夜緊急集合號吹響,我們連滾帶爬跑出去操練時,地面構成的眠床真是又暖又軟,讓人捨不得起來。夜間集合每個星期大概會來三四次。但這樣的操練一結束,我倒頭就能睡著。我學會了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下睡覺,坐著可以睡,站著一樣睡,行軍時都可以照睡不誤。我甚至能以立正姿勢睡過整個早點名,欣賞著教官的訓話,卻不會被他們的嗓門吵醒,還能立即大聲回答點名。
在考利營我有了一個重大發現:幸福是由足夠的睡眠構成的。
就這麼簡單,沒有更多的要求。憂鬱的有錢人得靠安眠藥才能入睡,機動步兵不需要。給士兵一個沙坑,允許他在裡頭睡覺,他就會像一條拱進蘋果裡的蟲一樣幸福——呼呼大睡。
理論上,每天晚上你都有八小時睡眠時間,晚飯後還有一個半小時自由活動時間。但事實上,你的睡眠時間受到緊急集合、夜間站崗、野外拉練,還有各種職位高於你的人所下的命令等等一系列因素的干擾。你的傍晚,如果沒有被班務或是小小違例帶來的額外勤務毀掉的話,也會被用來擦皮鞋、洗衣服、理發或是幫人理發(我們中的一些人理發手藝相當了得,不過,在部隊裡可以剃成個亮晃晃的電燈泡,任何人都有這個手藝),更不用提人事、裝備和茲穆中士帶來的無窮無盡的活計了。例如,在早點名時,我們學會了用「洗畢」答到,表明自己在昨天點名之後至少洗過一次澡。有人可能會撒謊矇混過關(有那麼幾次,我也這麼做過),但是我們連裡至少有一位被人抓住了確鑿證據,指出他最近沒有洗過,隨後他被同一個班的戰士用硬毛刷子蘸著洗地板液刷了個遍,還有一位下士教官在一旁看著,時不時提出些非常有用的建議。
如果晚飯後沒有其他更加緊急的事要做,你就可以寫寫信,到處遊蕩,說說閒話,談論中士的種種精神上和道德上的問題,當然,最痛快的還是談論人類中的另一性(我們已經開始相信世上沒有女人這種生物,她們只不過是我們的想像——我們連裡有個小伙子說他在團部見過一個女孩,大家一致認定他是個騙子,騙死人不償命)。你也可以打牌。我被一種非常粗暴的教學方式教會了最好不要再抓到同花順。事實上,從那次以後,我再也沒有玩過牌。
或者,如果你真的有二十分鐘屬於自己的時間,你可以睡覺。
這是個夢寐以求的選擇。我們缺著好幾個星期的覺。
說了這些之後,有人可能會覺得新兵營的訓練過分艱苦了,沒有必要。但是,這種感覺是錯誤的。
它被有意設計成盡可能的艱苦。
每個新兵都認定這一切毫無必要,純粹是折磨人取樂,是經過精心計算的虐待,是以他人痛苦為樂的愚蠢的低能兒的把戲。
它不是。它的設計是如此精心,如此智慧,如此高效,不可能僅僅是為了滿足變態的殘忍。它被設計成冰冷的手術,就像外科醫生一樣不近人情。噢,我承認,有些教官也許從折磨他人的過程中得到了很大樂趣,不過我對這一點拿不準。(現在)我知道,心理戰軍官在選擇教官時精心剔除了那些喜歡恃強凌弱的傢伙。
他們尋找的是有技巧、有奉獻精神的工匠,這些工匠的手藝表現在能為新兵創造出盡可能艱苦的環境。一般來說,喜歡恃強凌弱的人都是蠢材,會將自己的感情色綵帶入訓練,一開始是找樂子,但過不了多久,樂子沒有了,他們便會垮掉,再也提不起精神。
但是,教官之中仍然可能存在喜歡恃強凌弱的人。我聽說有些外科醫生就酷愛伴隨手術而來的切割和鮮血,這些醫生的醫術卻並不一定就差。
這就是新兵營的全部:手術。它的近期目標就是淘汰,把那些太柔弱、太孩子氣、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名機動步兵的人趕出隊伍。它達到了目的(他們差點把我趕了出去)。頭六個星期,我們的連隊就縮編成了一個排。一些人離開時沒有帶著不良記錄,如果他們願意,他們可以在其他非戰鬥單位完成服役期。還有一些人是因為行為不良,表現不佳,或是身體不適被強制退伍。
通常情況下,你不知道某個人為什麼會離開,除非你在他離開時剛好碰到他,而他又主動向你透露了某些信息。有些人的確是受夠了,他們大聲嚷嚷著退了伍,永遠放棄了獲得公民權的機會。還有一些人,尤其是年紀大的,無論怎麼努力,體力上都達不到訓練要求。我記得他們中的一位,一個名叫克魯索斯的挺不錯的老傢伙,肯定已經有三十五歲了。他們用一副擔架把他抬走時,他還在高喊這不公平——還有他會回來的。
這件事讓人覺得有些悲哀,因為我們喜歡克魯索斯,他也的確努力了。我們扭過頭去不看他,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以為他以身體不適為由被退伍了,成了平民。只有我在很久以後又見到了他。他拒絕退伍(你有權利不接受病退),成了一艘運兵飛船上的三級廚師。他還記得我,想和我一起回憶往事,因為自己和我這麼一個機動步兵同在新兵營服過役倍感驕傲,就像我父親為自己的哈佛口音感到驕傲一樣。他覺得自己比普通海軍士兵要強一點。他可能是的。
但是,最重要的還不是給部隊減肥,節省政府的訓練經費,不把錢浪費在注定要遭淘汰的新兵身上。整個新兵訓練的最主要的目的是使每個機動步兵在坐進投射艙準備空降之前,已經盡可能作好了準備,作到合格、堅定、有紀律、有技能。如果他沒有準備好,這對於聯邦來說是不公平的,對他的隊友來說顯然更不公平,最糟的是對他自己不公平。
但是,把新兵營搞得這麼慘,有這個必要嗎?對這個問題,我只能這麼說:下一次我不得不空降作戰時,我希望我的戰友是從考利營或是與它相當的西伯利亞營地畢業的。
否則的話,我拒絕坐進投射艙。
但是當時,我卻認為上面的話純屬花言巧語,是惡毒的謊言。
各種小事都要整整你。我們到那兒一星期之後,領了一套點名時穿的栗色晨服,用來補充我們穿著的軍便服(軍服和制服很久以後才發到我們手上)。我拿著我的衣服走進發衣服的小棚,向後勤中士抱怨。他只是管後勤的,看上去態度挺和藹,我就把他當成了一個半平民。當時我還不懂通過看胸前的勳標來瞭解個人經歷,否則我是不敢向他抱怨的。「中士,這件衣服太大了。我的連長說它穿在我身上像頂帳篷。」
他看看衣服,碰都沒碰一下。「是嗎?」
「是的,我想要一件合適一點的。」
他仍然沒什麼反應。「讓我來給你長點見識,小傢伙。陸軍中的衣服只有兩個號碼:太大或是太小。」
「但是我的連長——」
「我相信。」
「那我該怎麼辦?」
「噢,你要的是個建議。我這兒還有些物資,剛發下來,就是今天。嗯……告訴你我會怎麼做。這兒有根針,我甚至還能給你一圈線。你不需要剪刀,刮鬍刀的效果更好。現在在你的屁股部位把衣服收緊,留著肩膀部位別動,今後你可能用得著。」
茲穆中士對我的手藝只有二句話評價:「你應該幹得比這個漂亮點兒。罰兩個小時勤務。」
於是,下次列隊時我做得好多了。
頭六個星期充滿艱苦和侮辱,我們熬過了大量隊列練習和野外拉練。終於,失敗者離開了這裡,去了別的地方或是回了家,我們上了一個台階:在平地上我們能在十小時內跑完五十英里——相當於一匹好馬的成績。當然,馬跑這段路程時背上一直騎著人。
我們的休息方式也特別,不是停下來,而是改變速率,慢行軍,急行軍,跑步前進。有時候我們一整天都在行軍,晚上露營,吃野戰定量,睡在睡袋裡,第二天再回來。
一天,我們像平常行軍那樣出發了,不同的是沒有帶睡袋和野戰食品。沒有停下來吃午飯,我也不覺得奇怪。我已經學會了從食堂內順手牽羊弄出一些糖和硬麵包之類,藏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但是,下午我們仍舊繼續背離營地行軍。我開始疑惑不解了。好在我已經學會了不提傻問題。
快天黑前停了下來,總共三個人數已經減少很多的連隊。我們組成一個營方陣,演練一番。隨後部隊設了崗哨,我們被解散了。
我立刻尋找教官布魯斯基下士,因為他比其他人好打交道一點……
還有,因為我有點責任感。當時我是個新兵下士。新兵的臂章代表不了什麼——很多時候不管是你的班還是你自己惹了麻煩,你總是會被挑出來承擔責任——而且臂章的消失可能和它的出現一樣突然。
剛開始時,茲穆首先挑選了一批老傢伙暫時擔任新兵軍士。就在幾天前,我們的班長捲起鋪蓋進了醫院,我才繼承了這個繡有「V」形槓的臂章。
我說:「布魯斯基下士,到底出了什麼事?什麼時候開飯?」
他衝我笑了笑。「我這兒有兩塊餅乾,分你點?」
「嗯?不,不,長官。謝謝。(我手頭可不止兩塊餅乾。我一直在學習。)沒飯吃了嗎?」
「他們也沒告訴我,小子。但是我沒看到直升機飛過來。如果我是你,我會把全班召集起來,想個對策。」
「是,長官。但是——我們會在這兒待一晚上嗎?我們沒帶鋪蓋卷。」
他的眼睛瞪大了。「沒有鋪蓋?噢,我是這麼宣佈的。」他似乎認真想了想,「嗯……見過暴風雪中擠成一團的羊群嗎?」
「沒有,長官。」
「試試看,它們不會凍僵,或許你們也不會。如果不喜歡跟別人擠,你可以一晚上到處走動走動。只要活動範圍在警戒線以內,不會有人管你的。如果一直活動,你就不會凍僵。當然,明天早晨你會覺得有點累。」他又笑了笑。
我敬了個禮,隨後走回我的班。大家拿出自己的私貨分了分,結果是我得到的比我今早剛出發時帶的少許多。一些笨蛋要麼根本沒從食堂裡順過東西,要麼在行軍途中已經把他們的所有食物都吃光了。不過只要有幾塊餅乾和麵包,就可以有效地消除你胃裡發出的警告聲。
羊群戰術也挺奏效。我們整個分隊三個班擠在一起。我不想推薦這種睡覺方式。你要麼在外層,一側身子冰冷,總想往中間鑽;要麼在裡頭,挺暖和,但是所有人的胳膊腿加口臭都往你身上招呼。整晚,你都會在這兩個位置之間遷徙,活像作布朗運動,不會有睡得很熟的時候,但也不會有完全清醒的時候。這一切使得一個夜晚感覺上長得像一個世紀。
早晨,我們在熟悉的叫喊聲中醒來。「起來,動作迅速!」輔之以教官的籐杖,精確地落在人堆的支撐點上。之後,我們做了仰臥起坐,我就像具屍體,不知道怎麼才能碰到自己的大腳趾。但我還是碰到了,儘管使我很不好受。隨後又是啟程上路。我感到自己簡直變老了,可茲穆中士還是那麼精神。這個無賴,居然還設法刮了鬍子。
我們行軍時,太陽升起來了,照得我們背上暖融融的。茲穆中士帶著我們唱了起來。先是些老歌,《火海浴血戰》和《彈藥箱之歌》之類,接著是我們自己的《星船傘兵波爾卡》,它會使你的腳步加快,變成跑步前進。茲穆中士在夢裡也找不著歌的調子,他只有一副大嗓門。幸好布萊金裡奇能發出準確而且堅定的調子,把我們從茲穆發出的可怕的音符中挽救回來。於是我們都覺得自己挺厲害的,腰板挺得筆直。
五十英里之後,我們再也不覺得自己厲害了。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卻又迎來了一個更加漫長的白天。茲穆還想讓我們的尊容達到閱兵要求,幾個小子被臭罵一頓,因為他們在行軍結束到點名之前的九分鐘內沒能刮好鬍子。幾個新兵當天晚上就要求退伍。我也想這麼要求來著,但是沒說出來,因為我手臂上有那副愚蠢的臂章,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弄砸。
那天晚上又來了一次兩小時的緊急集合。
後來,我是多麼懷念幾十個溫暖的身體擠在一起的奢侈感覺啊。十二個星期之後,他們把我赤身裸體扔在加拿大洛磯山脈的荒野中,我必須在山中走四十英里才能回去。我做到了,為走過的每一英吋路痛罵陸軍。
最後報到時,我的樣子還不算太糟。有兩隻野兔沒有像我一樣保持高度警惕,所以我沒有餓扁……也沒有全身赤裸。我身上裹著溫暖的厚厚的一層兔子脂肪加泥土,腳上蹬著軟皮鞋——兔子已經用不著它的皮了。迫不得已時,一薄片石頭有那麼多功能,你會覺得驚奇的。我想,我們的穴居祖先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傻。
其他人也做到了,包括那些情願參加測試也不願意退伍的人。
都成功了,除了兩個死於途中的小伙子。然後我們全體又回到山裡,花了十三天時間尋找他們。直升機在頭上給我們指路,我們配備了最好的通訊器材,教官們穿著指揮服監督我們,查驗各種消息——只要還有一丁點兒機會,機動步兵絕不會丟下自己的同伴。
然後我們埋葬了他們,伴隨著《我們的土地》的軍樂,他們被追認為一等兵,是我們整個新兵團中首批取得這麼高軍銜的人。一名星船傘兵必須隨時準備死亡(死亡就是他任務的一部分)……
重要的是怎麼個死法。機動步兵死時的樣子應該是頭顱高昂,仍然在掙扎前進。
布萊金裡奇是兩名死者中的一個。另一個是我不認識的澳大利亞人。他們不是訓練中第一批死去的人,也不是最後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