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第四章 文 /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
王宮旅店的人當然不相信我們。
供王子的客人住宿的旅店在後宮的一個小花園裡,裡面生長著霜花和各類開花的蕨類植物。通常情況下,這兒住的都是宦官,偶爾有統治者團會的人,或者是特別重要的出差到羅馬搞研究的史學家,再就是非常高級的地球衛士來訪,研究戰略計劃。在這裡接待一個飛人已經夠不尋常的了,招待一個瞭望人根本就不太可能,而接待一個像戈爾曼這樣的無會人則簡直是不可理喻。所以,我們出現在旅店時,接待我們的侍從先是說我們在開玩笑,然後是憤怒,最後是訓斥:「滾開!」他們喊道,「人渣!無賴!」
阿弗盧埃拉一本正經地說:「王子准許我們住在這兒的,你們不能攆我們走。」
「走開!走開!」
一個斷齒侍從拿出一根神經警棍,朝戈爾曼臉上砸下來,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著他。戈爾曼揮手打掉了警棍,不顧疼痛,朝他的下腹剔去,疼得他彎下腰,撲通一聲撲倒在地,嘔吐起來。旋即,一群閹人從旅店裡面跑出來。戈爾曼抓起另一個侍從,扔進人群裡,嚇得他們不知所措。這時有人大聲嚷嚷起來,有人厲聲大罵,引起一個老記錄員的注意,他踱到門口,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然後詢問我們是怎麼回事兒。聽阿弗盧埃拉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後,他說:「這很好辦呀。」他又轉過身,不屑地對一個侍從說道:「咨詢一下索引員,快!」
很快,事情就解決了,他們允許我們住下來。我們每人一個房間,但都是連在一起的。我從未見過這麼奢侈豪華的屋子,將來恐怕也不會再見到的。房間又高又寬,逕深很長。為了確保客人的隱私,客人從根據他的體溫伸縮的門進入房間。客人只消點一下頭,燈就打開了,因為懸掛在天花板球體上和鑲嵌在牆頂端的針狀燈是來自光明星球的生物,經過艱苦的訓練後可以照客人的要求打開或關閉。窗戶也是隨著客人的心思或隱或現,不用的時候,就藏在來自外太空的具備感知能力的薄紗橫幅後面,不僅起著裝飾的作用,也是一個監控器,隨時根據要求調節香氣。屋子裡配備有思維頭盔與記憶庫主控器。還有呼叫器,隨時召喚侍從、記錄員、索引員或者樂師等。當然,像我這樣卑微團會的人是不敢這樣使喚別人的,以免引起他們的憤怒,不過,我也用不著他們。
我沒問阿弗盧埃拉在御轎裡發生了什麼事兒,讓我們受到如此好的待遇,但是,我能夠想像得到,戈爾曼也一樣,他壓在心頭的憤怒已經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心裡愛著我那臉色蒼白、嬌小苗條的小飛人。
我們安頓了下來。我將瞭望車放在窗戶旁邊,遮上薄紗,為下次瞭望作好了準備。我清洗乾淨身上的塵垢,牆上放出的音樂使我感到很放鬆。吃飯以後,阿弗盧埃拉進來了,她看上去精神煥發,輕鬆了不少。她座在我旁邊,我們一塊兒聊了起來。戈爾曼幾個小時裡一直沒露面,也許是覺得這裡太不適合他,已經到別處找同會的伴兒去了。黎明時分,我和阿弗盧埃拉走過庭院裡的迴廊,爬上一個斜坡,去看黎明時分天上的星星,卻意外地發現戈爾曼也在那兒,旁邊是一個瘦削的人,圍著史學家的披肩,兩人正低聲地說著什麼。
戈爾曼朝我點點頭,說:「瞭望人,認識認識我的新朋友。」
那瘦子手指撥弄著披肩。「我是史學家巴茲爾,」他的聲音單薄,像從牆上剝落的壁畫一樣。「我來自巴黎,到這兒來研究羅馬的歷史,要呆好幾年呢。」
「他可會講故事了,」戈爾曼說,「他是他們團會最有名的一個。
你們來的時候,他正在給我講研究過去的技巧呢。他們在第三紀元的地層裡打洞,然後用真空機提取泥土分子來研究古代地表層。」
「我們已經發現,」巴茲爾說,「羅馬帝國時代的地下墓穴,大掃蕩時代的碎石,還有第二紀元結束時期刻在白色金屬長條上的書籍。這些都要運到巴黎去檢驗、分類、解讀,然後歸回原處。你對過去的事情有興趣嗎,瞭望人?」
「有一點,」我微笑著說,「這個醜人的興趣更高。有時候我都懷疑他的真實身份了。你能辨別出一個偽裝成其他團會成員的史學家嗎?」
巴茲爾仔細打量著戈爾曼,看他那怪異的容貌,健壯的體格。
「他不是史學家會的,」他終於說道,「但他確實對考古很感興趣,已經問了我好多深奧的問題了。」
「比如說?」
「他想知道各個團會的起源,是誰進行基因手術,創造出了第一批純種的飛人?為什麼會有醜人?他們真的是受聖意詛咒的人嗎?」
「你都一一解答了嗎?」我問。
「我解答了一些,」巴茲爾說,「只有一些。」
「團會的起源是怎麼回事?」
「這是為了重建一個遭受失敗和解體的社會,使其再度具有意義。」史學家說,「在第二紀元末期,一切都處於動盪之中,誰也不知道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和目標。當時在地球上耀武揚威的外星人看不起地球人,認為他們全都是些無用之物。很有必要建立一個參照體系,來確定每個人的價值。於是,第一批團會出現了:統治者團會、宦官團會、商人團會、地主團會、小販團會、侍從團會,後來又出現了記錄員、樂師、小丑、搬運工團會,再後來,又發現需要索引員、瞭望人和地球衛士。在魔幻年代,出現了飛人和醜人,就增加了這兩個團會,再後來,是無會人團會、閹人團會,於是……」
「可是醜人顯然也是無會人呀!」阿弗盧埃拉說。
史學家這時才第一次看著她:「你是誰,孩子?」
「飛人會的阿弗盧埃拉。我和這個瞭望人和醜人一塊兒來的。」
巴茲爾說:「我剛才就一直在給他講,在早期時候,醜人是一個獨立的團會。然而在一千年前,這個團會被統治者團會的議會解散了,因為有一撮臭名昭著的醜人居然妄圖控制聖城耶路撒冷,從那以後,醜人被降為無會人,級別只在閹人之上。」
「我從未聽說過這些,」我說。
「你不是史學家,」巴茲爾矜持地說,「再現歷史是我們的技藝。」
「那當然,那當然。」
戈爾曼說:「現在我們有多少團會?」
巴茲爾有些猶豫,敷衍著說:「至少有一百個,我的朋友,有些很小,有些只是地方性的。我只關心最初出現以及稍後出現的團會,至於最近幾百年發生的事情,就是別的史學家的事兒了。我可以問問你嗎?」
「可以,」戈爾曼說,「反正只是閒聊。」
「你的好奇心很強,」史學家說。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非常有意思。難道這有罪嗎?」
「我只是覺得奇怪,」巴茲爾說,「無會人當中很少有人會考慮到這些問題。」
一個侍從出現了,神情怪怪的,既畏懼又有一絲不屑。他伏在阿弗盧埃拉面前,說:「王子已經回來了,要你馬上去宮裡陪他。」
阿弗盧埃拉露出恐懼的眼光,可是王子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
「我跟你一塊兒去嗎?」她問道。
「走吧。你得穿上長袍,撒上香水,他還希望你把翅膀張開去見他。」
阿弗盧埃拉點點頭,侍從領著她走了。
我們在斜坡上又呆了一會兒。史學家巴茲爾給我們講了古羅馬的故事,我靜靜地聽著,戈爾曼則凝視著越來越黑的前方。終於,巴茲爾覺得喉嚨發乾,藉機告退,一本正經地走了。沒過多久,在我們下面的院子裡,一扇門打開了,阿弗盧埃拉走了出來,走路的樣子根本不像個飛人,倒像個夢遊的巫師。她身披透明的長袍,裡面什麼也沒穿,柔弱的身子在星光下發出可怕的白光。她的翅膀已經展開,在黑暗中緩緩拍打著,猶如心臟的跳動一樣。一個侍從抓著她的雙肘:看來他們是在推著她朝宮裡去,好像那根本不是她本人,而只是個克隆的正在夢遊的阿弗盧埃拉。
「飛呀,阿弗盧埃拉,飛起來呀。」戈爾曼喊起來,「趁現在還有機會,快逃走!」
她進了宮裡的一個側門。
醜人看著我:「為了給我們找住的,她把自己賣給王子了。」
「好像是的。」
「我要砸爛那宮殿!」
「你愛她?」
「這你看得出來。」
「打消這個念頭吧,」我告誡他,「你是個很特別的人,但是飛人不屬於你,尤其是睡過王子的床的飛人。」
「她從我的懷裡跑到他那兒去了。」
我大吃一驚:「你跟她睡過?」
「不只一次,」他說,憂鬱地笑了,「興奮的時候,她的翅膀像暴風雨中的樹葉一樣狂舞。」
我緊緊地抓住斜坡上的欄杆,以免跌倒在院子裡去。頭上星星在旋轉,古老的月亮和它那兩顆慘白的衛星上下蹦竄。我驚呆了,但卻不知自己究竟為什麼如此激動。是憤怒戈爾曼居然敢破壞法規?還是表明我對阿弗盧埃拉父親般的感情是假的?抑或是妒嫉戈爾曼比我有膽量,敢於犯法,而我儘管也有那樣的念頭,卻從不敢付諸實踐?我說:「他們會為此燒掉你的大腦,切碎你的靈魂的。現在可好,我成了你的同謀了。」
「你說什麼?那王子想怎樣就怎樣?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他之前?我得把這事兒說出來。」
「夠了,夠了。」
「我們還會見到她嗎?」
「王子很快就會厭倦他的女人的。幾天後,也許就一晚上,他就會把她扔還給我們。那時,我們就得離開這兒了。」我歎了一口氣,「不過至少我們還可以在這兒住幾晚。」
「到時你準備去哪兒?」
「在羅馬呆一陣子。」
「就算是睡在街上?這裡看來確實不太需要瞭望人。」
「我會想辦法的,」我說,「然後我可能到巴黎去。」
「去向史學家學習?」
「去看巴黎。你呢?你想在羅馬得到什麼?」
「阿弗盧埃拉。」
「閉嘴!」
「好吧,」他說,笑容有些苦澀,「但是我要在這裡等她,等王子玩膩了。那時她就是我的了,我們會想法活下去的。無會人是足智多謀的,他們必須如此才能生存。也許我們會在羅馬找地方住一陣子,然後跟隨你去巴黎,如果你願意跟一個怪物和不忠的飛人一塊兒旅行的話。」
我聳聳肩:「到時再說吧。」
「以前你跟醜人同路過嗎?」
「不多,也不長久。」
「我真是榮幸,」他敲了敲欄杆,「別扔下我,瞭望人。我有理由想跟你在一起。」
「什麼理由?」
「我想看看當你的機器告訴你有外星人開始入侵地球時,你的表情會是什麼樣子的。」
我身子朝前彎下去,垂下肩膀。「那你會同我呆很久很久的。」
「你不相信真的會有入侵?」
「會有這麼一天的,但不會很快。」
戈爾曼吃吃地笑了。「你錯了。其實已經有人入侵到這兒了。」
「你別拿我尋開心。」
「怎麼啦,瞭望人?你失去自己的信仰了?一千年以來,人人都知道:有個外星人種垂涎地球已久;按照條約的規定,地球是他們的,終有一天,他們會來接管地球的。這早在第二紀元末期就已經決定了。」
「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是史學家。」我轉向戈爾曼,說了些我從未想到會說出來的話:「我傾聽星星作瞭望的年頭有你年齡的兩倍那麼久,醜人。這事兒常讓人覺得很沒意思。一個人的名字要是念上一萬遍,也會變得很空洞的。我每天都瞭望,而且很盡職。有時候,在黑沉沉的夜裡,我會想我的瞭望其實什麼用也沒有,我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儘管瞭望還是很有樂趣,但是也許確實沒什麼用處。」
他握住我的手腕。「這是你的肺腑之言吧,真沒想到。不過我的話你也會感到很意外的,堅守你的信仰吧,瞭望人,入侵就要來臨了!」
「你怎麼知道?」
「無會人一樣有他們自己的技藝。」
我感到很不安,說:「作無會人痛苦嗎?」
「人都會變得很順從的。況且無會人儘管地位低下,卻很自由。
我可以隨心所欲跟任何人講話。」
「我注意到了。」
「我可以遊歷四方,不用擔心食宿問題,哪怕吃腐爛的食物,住髒亂差的地方。可以隨便接近女人,讓那些禁令見鬼去吧。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沒有因野心帶來的煩惱。」
「不想擺脫現在低下的地位?」
「從未想過。」
「你要是當個史學家,也許會更快樂。」
「我現在就很快樂。我能享受史學家的樂趣,卻不用承擔他們的責任。」
「你好不得意!」我叫了起來,「占無會人的便宜。」
「不這樣,一個人怎能承受聖意之重?」他看著宮裡。「卑微的人將挺直腰桿,有權有勢的將敗落。把我這話當做預言吧,瞭望人:今年夏天來臨之前,將會有那個好色的王子好受的。他搶走阿弗盧埃拉,我要挖出他的眼珠子!」
「你言重了。今晚你在幻想著造反吧。」
「這是預言。」
「你沒法接近他,」我說。轉念一想,我又很生自己的氣,居然把他的愚蠢當回事兒。我繼續說道:「再說了,為什麼責備他?王子們都這樣做。那女孩自己去的,該責備她才對。她可以拒絕的。」
「那樣的話,她要麼死,要麼失去翅膀。不,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可我有!」醜人突然做了個嚇人的手勢,他伸出關節粗大、指甲長長的大拇指和食指,朝前方假想的眼睛戳去。「等著瞧,」他說,「你會看見這一天的!」
這時院子裡出現了兩個觀像人,他們支起自己的儀器,點燃蠟燭,查看明天的狀況。一股難聞的白煙味道衝進我的鼻孔。我不想再和這個醜人談下去了。
「天晚了,」我說,「我需要休息,得馬上瞭望了。」
「望仔細點兒,」戈爾曼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