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第二章 文 /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
雖是清晨,光線卻明亮而刺眼,好像這世界才剛剛誕生。路上空蕩蕩的;如今,人們都不大愛出門旅行,像我這樣走在路上的都是習慣四處漂泊或職業使然的人。有時候,碰上一輛宦官會的人乘坐的轎子,我們還得讓到路旁,讓其先過。拉車的十二個閹人面無表情,脖頸上都套著枷鎖,一個連著一個。我們在路上走了兩個小時,就有四輛類似的車經過,每一輛都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以免我們這些卑微的小百姓看到高傲的宦官們那高貴的臉。還有幾輛滾輪篷車滿載農產品從我們身旁駛過,不少飛行器呼嘯著從我們頭頂上掠過。除此以外,路上只有我們三個人。
羅馬市郊都顯示出羅馬城的古老:孤獨的圓柱,一條引水渠裡什麼都沒有,根本不知道從前這水從哪裡來,送到哪裡去,一座廟宇還殘存著幾個入口處,而廟宇則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我們看到的羅馬最古老的遺跡,隨後的紀元裡出現的東西也逐漸多了起來:農民的棚屋,圓屋頂的電站,居民樓高聳人云的外牆。我們還不時發現一些古代飛船被燒壞的外殼。戈爾曼仔細地檢查每一樣東西,不時地揀些東西作標本。阿弗盧埃拉眼睛瞪得大大的,默默地看著。我們繼續前行,羅馬的城牆終於隱隱出現在我們面前。
城牆的石頭很光滑,呈藍色,砌得整整齊齊的,差不多有八個人那麼高。我們腳下的路從城牆上的拱形門穿過。城門敞開著,我們走近城門時,過來了一個人。他個子很高,頭上罩著頭巾,臉上蒙著面罩,深色服裝,顯然是朝聖者團會的人。人們一般是不會主動搭理這種人的,但是,一旦他先打招呼,就得理睬。這個人就先招呼我們了。
他的聲音從對話機傳出來:「你們從哪兒來的?」
「南邊。我在埃及住過一陣子,然後經過連接歐洲和非洲的陸地橋到了意大利,」我回答道。
「去哪兒?」
「羅馬,準備在那兒呆一陣子。」
「你的瞭望怎麼樣?」
「跟以往一樣。」
「在羅馬有住的地方嗎?」朝聖者繼續問。
我搖搖頭。「聖意會賜福給我們的。」
「聖意並不總是仁慈的,」朝聖者漫不經心地說。「再說,羅馬也不太需要瞭望人。你幹嘛還帶個飛人旅行?」
「為了有個伴兒。再說她年輕,需要人保護。」
「那另外一個呢?」
「他是無會人,一個醜人。」
「我看也是,但他為什麼跟你在一起?」
「我太老了,他年輕力壯,所以我們就結伴而行了。你要到哪裡去,朝聖者?」
「耶路撒冷。我們團會的人還能去哪兒?」
我聳聳肩。
朝聖者問道:「為什麼不跟我一塊兒去耶路撒冷?」
「現在的路是朝北方的,而耶路撒冷在南方,埃及附近。」
「你去過埃及,卻沒有去耶路撒冷?」他很不解地說道。
「沒有,當時時間不允許我去那兒。」
「那現在就去吧。我們可以結伴而行,瞭望人,還可以談論過去和未來,我還可以幫助你進行瞭望,你可以幫助我與聖意交流。
怎麼樣?」
這個誘惑可不小。我眼前浮現出金光閃閃的耶路撒冷,神聖的殿堂,使人返老還童的再生室,尖尖的屋頂,禮拜堂等等。如果我是朝聖者,我絕對願意放棄羅馬,跟他一起去耶路撒冷。
我說:「可是我的同伴?」
「別管他們。我是不能跟一個無會人同行的,也不想跟一個女的同行,就你跟我,瞭望人,一起去耶路撒冷。」
一直在一旁皺著眉頭的阿弗盧埃拉盯了我一眼,眼神裡突然充滿了恐懼。
「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我說。
「那我就自個兒去耶路撒冷,」朝聖者說。他從長袍裡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手指又長又白,我恭恭敬敬地把我的手指放到他的指尖上,然後他說:「願聖意保佑你,朋友。等你到了耶路撒冷,別忘了來找我。」
然後,他再沒說什麼,就走了。
戈爾曼對我說:「你差點兒就跟他一塊兒走了,對吧?」
「我想過。」
「耶路撒冷離這兒那麼遠,你能在那兒有什麼收穫?那是座聖城,這兒也一樣啊。在這兒你還可以休息一會兒。你都累得不成人樣了,還怎麼走?」
「也許你是對的,」我並不否認。我使出最後的一點力氣,大步朝羅馬城門走去。
牆裡面有警覺的目光打量著我們。我們走到城門中間時,一個胖胖的麻臉哨兵攔住我們,問我們到羅馬幹什麼。聽我通報了我的會籍和來意後,他鼻子一哼,一副很厭惡的神情。
「到別的地方去,瞭望人!這兒只需要有用的人。」
「瞭望也有它的用處呀,」我很溫和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他斜視著阿弗盧埃拉。「那是誰?瞭望人都是獨身一輩子的,不是嗎?」
「她不過是我的旅伴兒。」
哨兵狂笑起來。「我敢打賭,你常幹這種勾當!她可不會那樣下賤。她是幹什麼的,十三還是十四了?過來,小孩兒。讓我看看帶什麼違禁品沒有。」他的雙手迅速地在阿弗盧埃拉身上摸起來,摸到她的胸部時,他皺了皺眉頭,當他突然碰到她肩膀下面的翅膀包時,他的眉毛一揚:「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怎麼比前面的還大!
你是飛人?真噁心,飛人居然跟又老又髒的瞭望人鬼混。」他咯咯地笑個不停,雙手極不規矩地放在阿弗盧埃拉身上,很放肆,戈爾曼大怒,眼含殺意衝過去。我趕緊把他拉住,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拽住他,免得他因攻擊哨兵而毀了我們三人。他使勁兒想掙脫,差點兒把我都拉過去了;不過他馬上就冷靜下來,冷冷地看著那胖子在阿弗盧埃拉身上檢查「違禁品」。
終於,哨兵滿臉厭惡地轉向戈爾曼,問道:「你又是幹什麼的?」
「我是無會人,長官,」戈爾曼的話有些刺耳,「畸形生長的產物,地位卑微,不值錢,但我享有進入羅馬的自由。」
「我們這兒要怪物嗎?」
「我吃得少,幹活兒又賣力氣。」
「要是把你閹了,你會更賣力的,」哨兵說。
戈爾曼怒目而視。我趕忙問:「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等等。」哨兵戴上思維頭盔,瞇縫著眼睛向記憶庫輸人一條信息。他的臉由於用力而繃得緊緊的,然後才鬆弛下來。過了一會兒,傳來了回音,我們根本聽不見他們的交談,但是,從他那失望的表情可以看出來,沒有理由不讓我們進城去。
「進去吧,你們三個,」他說,「快點兒!」
我們進了城。
戈爾曼說:「我真該一拳把他揍得稀巴爛。」
「而且天黑時把他給閹了。算了,忍忍吧,反正我們進了羅馬了。」
「他對她那樣!……」
「你覺得阿弗盧埃拉是你的人吧,」我說,「別忘了,她是個飛人,不可能和無會人通婚的。」
他不理會我的諷刺。「我對她跟對你一樣沒興趣。但我看不慣那傢伙那樣對她。要是你不阻攔,我早就把他給殺了。」
阿弗盧埃拉說:「我們在哪兒住呢?」
「我要先找到我們瞭望會在羅馬的總部,」我說,「我得在『瞭望人旅店』登記。然後,我們也許可以在『飛人旅店』裡弄點吃的。」
「然後,」戈爾曼面無表情地說,「我們到無會人住的貧民窟去討幾個小錢。」
「我可憐你,因為你是醜人,」我告訴他,「可要是你也可憐自己,我覺得太丟臉了。走吧。」
我們拐進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石街道,真正進入羅馬城了。這兒是羅馬的外城居住區,房屋矮矮的,屋頂上的防衛裝置也顯得很笨重。我們昨晚在城外田野裡看到的那些高高的鐵塔就在這裡。古羅馬的遺跡被妥善地保存了一萬多年;各種市場、工業區、信息傳遞台、朝拜聖意的廟宇、記憶庫、收容所、外星人的妓院、政府辦公大樓、各個團會的總部等等都坐落在這裡。
在一個拐彎處,有一座第二紀元時代的建築物,牆壁的質地如橡皮,旁邊有一個公共思維頭盔,我將其戴在前額,頓時,我的思想沿著一條通道奔馳,最後到了一處邊界,可以從這裡進入記憶庫儲存信息的大腦。我越過邊界,看見了溝回縱橫的大腦,灰白灰白遞,周圍則是一片深綠色。一位史學家曾經告訴我,在過去的紀元裡,人們製造機器來幫他們思考問題,可惜,這些機器不但價格嚇人,還要佔據龐大的空間,消耗巨大的能量。這還不是先人們最糟糕遞錯誤;每天有成百的人死去,那麼多了不起的人腦都要進入記憶庫,可為什麼還要造那些人工大腦?難道人們不知道怎樣使用自己的大腦?我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
我把身份告訴了大腦,詢問我們瞭望人旅店在哪兒,很快就有了答案。於是我們就動身前往旅店,阿弗盧埃拉和戈爾曼分別跟在我兩邊,我則跟往常一樣,推著裝有瞭望儀器的大車。
城裡很擁擠。在熱浪襲人、令人懨懨嗜睡的埃及,我從未看到群麼多來來往往的人群,更不用說這一路上了。街道上到處都是蒙著面罩的朝聖者,神神秘秘的。在他們中間穿梭著忙碌的史學家,臉色陰鬱的商人,偶爾還會有一台宦官的轎子。阿弗盧埃拉看見了不少飛人,但飛人團會有規定,她在舉行淨禮前是不能和他們打招呼的。我也很失落,說看到那麼多瞭望人,卻是滿臉輕蔑的表情,根本不歡迎我。我還注意到許多地球衛士以及其他一些地位較低的團會的人,比如小販、侍從、工人、記錄員、傳信員、搬運工等等。當然,還有一群閹人,默默地幹著他們下賤的活兒。許多形形色色的外星人也擠滿了大街,可能大多數都是遊客,有些則是來這兒同那些精神萎靡不振、窮得一塌糊塗的地球人做生意的。很多跛腳醜人鬼鬼祟祟地穿行在人群中,完全沒有戈爾曼那種傲慢的神情。他在醜人團會裡恐怕算是獨一無二的了。其他醜人,身上滿是斑紋,比例極不協調,有的四肢殘缺,有的四肢又長得太多,總之千奇百怪,應有盡有,有早產畸形兒,有斜視眼,有的嘴裡嘶嘶作響,有的拖著腳走路,有的在地上爬行。他們有的是扒手,有的是清潔大腦的濾水器,有的販賣人體器官,有的是悔罪的販子,有的是光線採購員,但是誰也不像個人一樣把腰板挺直。
記憶庫大腦的指示是很準確的,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到了「嘹望人旅店」。我讓阿弗盧埃拉和戈爾曼在外邊等候,自己推著大車進去了。
大廳裡有十來個懶洋洋的瞭望人,我向他們打慣用的信號,他們的回應也是沒精打采的。難道這就是守衛地球安全的瞭望人?真是一群笨蛋懦夫!
「我該在哪兒登記?」我問道。
「新來的?哪兒的?」
「上次我是在埃及登的記。」
「你應該留在那裡。這兒根本不需要瞭望人。」
「我該在哪兒登記?」我追問道。
一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人指了指大廳後面的一個屏幕。我走過去把指尖放在上面,告知我的名字,接受質詢。瞭望人只有在旅館裡才能講自己的名字,而且只能告訴瞭望人。一塊面板突然打開,走出來一個眼睛突出的人,他面頰右邊佩戴有徽章,說明他的級別很高。他叫了我的名字,說:「你不該到羅馬來。我們這兒已經滿員了。」
「但是我需要住宿和工作。」
「你這麼幽默,真應該生在小丑團會裡,」他說。
「我沒開玩笑。」
「根據團會最近一次會議公佈的法規,旅館一旦達到預定的旅客量,就沒有義務接待新成員住宿,我們現在已經住滿人了。再見吧,朋友。」
我驚呆了。「沒聽說過這種規定!太不可思議了!我千辛萬苦到這裡,竟然被自己團會的旅館拒之門外!我這把年紀了,經陸地橋才出了埃及,到了這兒,人生地不熟,還沒有東西吃……」
「你幹嘛不事先跟我們聯繫一下?」
「我不知道有這個必要。」
「可是新規定……」
「讓你那新規定見鬼去吧!」我大叫起來,「我要住宿!我在你們出世之前就已經開始瞭望了,居然拒絕我……」
「冷靜點,夥計,冷靜點。」
「你們總有個角落讓我睡個覺……總有點麵包屑讓我吃吧……」
我的語氣從咆哮變成了懇求,然而他的表情卻從冷漠變成了蔑視。「我們沒有房間,我們沒有吃的。最近有傳言說我們就要被解散了,因為我們只是無用的奢侈品,浪費聖意的資源。我們沒什麼大能耐。如今羅馬的瞭望人過剩,我們的配額都短缺,要是我們讓你住進來,配額就更緊張了。」
「但是我還能去哪兒?我能夠幹什麼?」
「我建議你,」他冷冷地說,「到羅馬王子那兒去懇求憐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