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第一章 文 /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
羅馬這座城市建在七座小山上,據說曾經是早期人類的首都。
以往我對此一無所知,因為我是瞭望人團會的,只負責守望茫茫太空,瞭解羅馬的歷史是史學家團會的事。然而,今天黃昏時分,從南面第一眼看到羅馬城的時候,我就深信不疑,羅馬有著輝煌的歷史,就是現在,它也依然是一座有好幾萬人的大城市。
高高的鐵塔醒目地聳立在暮色中,城裡閃爍著迷人的燈光。在我左面,太陽已經西下,天空一片彤紅。一條條流動的天藍色、藍紫色、深紅色的雲帶翻滾著,扭動著,跳著夜之舞,相互交疊,使天空越來越暗。在我右面,黑暗已經降臨。我極力想找到那七座小山,但落空了,可我知道,這兒就是當初那條條道路都通達的偉大的羅馬。想到祖先的豐功偉績,我不禁肅然起敬。
我們在筆直的路旁歇了下來。望著羅馬,我說:「真是座不錯的城市。我們可以在那兒找到工作。」
旁邊,阿弗盧埃拉拍了拍她那有飾邊的雙翼,「還有吃的?」她問道,聲音清脆,「還有住的,喝的?」
「當然,」我說,「都會有的。」
「我們走了多久了,瞭望人?」她問道。
「兩天三夜吧。」
「要是我一直都在飛的話,也許會快得多。」
「對你來說是這樣,」我說,「你恐怕早就把我們拋得遠遠的,再也不理我們了。你很想這樣吧?」
她走近我,蹭著我粗糙的袖子,然後靠在我身上,像一隻黏糊人的貓。她的雙翼展開成薄薄的兩大片,透過它們甚至可以隱隱看見落日和城內的燈光,不過都有些變形了,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她的黑頭髮散發出陣陣香味,我伸出雙臂,擁住她那修長、男孩子般單薄的身體。
她說:「你知道,瞭望人,我是多麼希望永遠和你呆在一起,永遠!」
「我明白,阿弗盧埃拉。」
「在羅馬我們會很快樂嗎?」
「會的,」我說,放開了她。
「那咱們現在就進羅馬去好嗎?」
「我們得等等戈爾曼,」我搖搖頭說,「他探路去了,一會兒就回來。」我不想說我很累了。她還只是個孩子,才十七歲,怎能體會到上了年紀的疲憊?我老了,雖然比不上羅馬,但也已經夠老的了。
「等他的時候,」她說,「我可以飛一飛嗎?」
「當然可以,飛吧。」
我在我的瞭望車旁蹲下來,雙手湊在振動發電機上取暖,阿弗盧埃拉在一旁準備起飛。首先,她脫掉長袍,因為她的雙翼力量不夠,承受不了這些額外的負擔。她輕巧自如地除去小腳上透明的玻璃泡,又脫掉深紅色的外套,柔軟的皮質護腿。西方太陽的餘光在她那苗條的身子周圍閃爍著。像其他飛人一樣,她身上沒有多餘的組織:胸部只有兩處微微的隆起,臀部也是平平的,大腿很細,站立的時候中間還有好幾英吋的空隙。她有一百磅重嗎?我頗有些懷凝。和往常一樣,一見到她,我就覺得自己特別臃腫笨拙,身上只是一堆可惡的贅肉,雖然我其實也沒有多重。
阿弗盧埃拉在路旁蹲下來,手指貼地,頭垂在膝蓋上,念叨飛人的禱告。她背朝我,雙翼精緻而充滿活力,拍打的時候就像被微風吹起的披風,環繞在她周圍。我不明白,這樣的雙翼怎麼能將她帶到空中。它們不像雄鷹的翅膀那樣有力,而是像蝴蝶的翅膀那樣輕盈、透明、紋理分明,散佈著各色斑點,黑色的,淺藍色的,還有鮮紅色的。一根結實的韌帶將它們同阿弗盧埃拉突出的肩胛下面兩塊平滑的肌肉相連,但是她沒有飛行動物身上的那根大胸骨,也沒有飛行時所需的肌肉群。哦,我知道飛人升空不僅僅靠肌肉,對此他們團會有保密紀律,讓人頗覺神秘。儘管如此,我這個瞭望會的人,也覺得不會有比這更奇異的團會了。
阿弗盧埃拉祈禱完畢以後,雙翼就乘風升了起來。她只飛了幾英尺便停下來,懸在半空,使勁地拍打著雙翼。現在還不是晚上,她的翅膀是夜翼,不能在白天起飛,因為太陽風強大的壓力會把她摔到地上。這會兒正是黃昏和黑夜交替的時候,還不是她起飛的最佳時刻。我看見她猛地被天上的餘光推往東方。她的雙臂和翅膀拚命地拍打著,神情非常專注,瘦削的臉顯得極為嚴肅,薄薄的嘴唇唸唸有詞。她弓起身,又衝了出去,突然她又平行著盤旋起來,臉朝地面,翅膀不停地在空中晃動著。飛起來,阿弗盧埃拉,飛起來呀!
終於,她飛了起來,以自己的意志戰勝了白晝的餘光。
我也替她感到高興。她赤身裸體,在夜幕中飛翔。我看得很清楚,因為瞭望人的眼力是極好的。現在她已經在她身高五倍的高度了,雙翼已經完全打開,擋住了部分羅馬城。她朝我揮揮手,我也回送她一個飛吻,還有愛的祝福。嘹望人不結婚,也不會有孩子,但是阿弗盧埃拉就像我的女兒,我為她能飛起來而感到驕傲。自從在埃及碰面以來,我們已經結伴旅行一年了,可我卻覺得這一輩子都瞭解她似的。她令我精神煥發,我不知道她從我這兒能獲得什麼:安全感,豐富的知識,與她生前的時光同在?我只希望她也像我愛她那樣愛著我。
現在她已經飛昇得很高了,在空中,她一會兒盤旋,一會兒衝入高空,一會兒俯衝下來,一會兒又像跳芭蕾舞那樣單腳旋轉,長長的黑頭髮如流水般順滑,身體看上去好像只是雙翼的附屬物。她的雙翼在夜色裡微微發光,並有規律地顫動著。她飛到了高空,為擺脫了地心引力的約束而自豪,這時,我更加覺得自己腳重如鉛。
像一隻小火箭,她嗖的一下朝羅馬的方向飛去了。我先是看見了她的腳底,夜翼頂端,然後她就消失了。
我歎了口氣,雙手伸進腋窩去暖和暖和。為什麼我感到寒意逼人,而這個小女孩兒卻能光著身子在夜空中如此快樂地翱翔?現在已經是十二點(一天只有二十個小時),又到了我嘹望的時候。我走到車旁,打開箱子,支好儀器,上面有些撥盤的罩蓋已經發黃模糊了,指針的發光塗層也已脫落。這些儀器是在海洋上遭遇海盜襲擊以後倖存下來的,由於海水的侵蝕,包裝已經有些破爛。我啟動程序,那些破舊的控制桿、按鈕還算靈敏。瞭望人首先要祈禱,達到空靈的心境後與儀器融為一體,再進行瞭望,在茫茫的夜空中搜尋人類敵人的蹤影。這就是我的技藝。我握著操縱桿,擰著旋鈕,拋開雜念,準備融進我的儀器裡。
我剛剛進入狀態,身後就響起了深沉洪亮的聲音:「哎,瞭望人,怎麼樣啊?」
我一下子就搭拉在車上,全身很不舒服。工作時突然被人打斷簡直是種折磨。我感到心裡有爪子抓撓似的,臉發熱,眼睛一團模糊,喉嚨也發乾,我趕緊採取防干措施,一併離開了儀器。我轉過身,極力掩飾住顫抖。
我們的旅伴戈爾曼就站在我身旁,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他微笑著,被我痛苦的樣子逗樂了,可我不能對他生氣。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對一個無會人發火的。
我勉強費勁地問道:「有什麼收穫嗎?」
「收穫可大了,阿弗盧埃拉呢?」
我指了指天空,他點點頭。
「你發現什麼了?」我問他。
「這兒正是羅馬。」
「那當然。」
「可我曾經不太相信,但是現在我有了證據。」
「是嗎?」
「在我口袋裡面。瞧!」
他從長及膝蓋的短袖外衣裡取出口袋,放在我旁邊的人行道上展開,雙手伸進袋子,咕噥著從裡面拖出一個重重的白石類的東西……現在我看清了,是一節大理石柱子,歲月的流逝使上面滿是凹槽和小坑。
「從羅馬帝國的神殿裡弄到的。」戈爾曼滿心喜悅地告訴我。
「你不該拿走的。」
「還有吶!」他叫了一聲,又從口袋裡捧出一把金屬片,叮叮噹噹地撒在我的腳邊。「這是硬幣!是錢哪!看,瞭望人,上面還有凱撒們的頭像呢!」
「誰的頭像?」
「古羅馬的統治者呀?你不懂歷史?」
我好奇地望著他,「你說你是無會人,可你不會是偽裝的史學家吧?」
「看看我的臉,瞭望人,我可能是哪個會的?誰願意接納一個醜人?」
「那倒也是,」我說,端詳著金黃色的他,厚厚的皮膚像蠟一樣,紅紅的瞳仁,嘴巴也是缺的。戈爾曼是因為接觸了使人畸形的藥物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他在我們眼裡是個怪物,卻自我感覺良好。可是按照我們第三紀元的慣例,這個醜八怪是不受法律規定的約束的,他們醜人也不參加任何團會。
「還有呢,」戈爾曼說。這個袋子可真能裝,要是需要,恐怕全世界的東西都可以塞進這個皺巴巴的灰色無底洞裡,卻只消攥在一個人的手中。戈爾曼從裡邊掏出一些機器碎片,幾個掃瞄儀,一個褐色金屬製成的有尖角的東西,可能是古代的什麼工具,三個閃閃發光的正方形玻璃片,五張紙——哇!紙張!——還有許多其他古董。「看到了嗎?」他說,「我這趟還真沒白跑,瞭望人,這些東西可不是隨便揀來的。每樣都有記錄,有標籤,標明是從哪個地層出土的,大約有多少年的歷史,原先在什麼位置。現在從這裡可以看到羅馬有好幾萬年的歷史呢!」
「你要把他們都拿走嗎?」我頗為疑惑。
「當然!誰還會在乎這些玩意兒?如今誰還在乎過去?」
「史學家們在乎。」
「他們才不需要這些硬邦邦的東西做研究。」
「可你為什麼要這些東西?」
「對過去的事情很感興趣唄,無會人做點學問,有什麼不對嗎?一個怪物就不能學知識嗎?」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你想學就學吧,充實充實自己也好。
這兒就是羅馬,咱們天亮的時候進城。我希望在那兒找份兒工作。」
「恐怕有些困難。」
「怎麼啦?」
「城裡已經有很多瞭望人了。沒人需要你們。」
「我要向羅馬王子求助,」我說。
「他冷漠、殘忍,很難接近的。」
「你聽說過他?」
戈爾曼聳聳肩,「知道一點點。」他開始將他的寶物塞回口袋裡。「去碰碰運氣吧,瞭望人,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我說。戈爾曼笑了起來,但我沒有笑。
他忙著收拾自己擄來的古董。他的話使我感到很沮喪。還沒進到羅馬,他就已經對那裡瞭如指掌。怎麼這個長得不像人的無會人,異形怪物,竟然如此冷傲,如此漫不經心?他絲毫不擔心會有災難的降臨,還嘲弄心懷懼意的人。戈爾曼是九天前在南面海邊火山口下面的古城裡碰見我們以後加入進來的。我本來沒有這個意思,他主動提了出來,在阿弗盧埃拉的請求下,我答應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路上都變得又黑又冷,到處都是危險的動物,而一個老頭兒與一個小姑娘同行,可能還是有個像戈爾曼這樣壯實的旅伴為好。但是,有時候,我還是希望沒有他和我們同行,現在,我又有這個想法了。
我慢慢地回到我的儀器旁。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戈爾曼說:「我打斷你的瞭望了嗎?」
我淡淡地說:「是的。」
「對不起。忙你的去吧,我不打擾你了,」他齜牙咧嘴地朝我燦爛地一笑,很好看,全然沒有平日那股傲氣。
我摸了摸按鈕,接好各個插孔,注視著撥盤。但是我無法進入狀態,因為我老是想到旁邊的戈爾曼,生怕他又打斷我的工作,使我痛苦萬狀,儘管他已經許諾不再打擾我。最後,我從儀器上移開目光。戈爾曼正遠遠地站在馬路的另一邊,伸長脖子尋找阿弗盧埃拉。我剛看到他,他就意識到了。
「有什麼不對嗎,瞭望人?」
「沒什麼,現在不太適合我工作。再等等。」
「告訴我,」他說,「要是地球的敵人真的來到地球上,你的機器會讓你知道嗎?」
「我想會的。」
「然後呢?」
「然後我通知地球衛士。」
「這以後你一生的工作就結束了?」
「也許吧,」我說。
「可為什麼要搭上你們整個瞭望會的人呢?幹嘛不只設一個瞭望中心?何必讓一大群瞭望人從一個地方遊蕩到另一個地方?」
「瞭望點越多,」我說,「盡早發現敵人的機會就越多。」
「那也很可能有人打開機器卻什麼也沒看見,哪怕敵人已經到了這兒。」
「也許會有這種情況,所以我們有很多很多的人。」
「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固執,」戈爾曼笑了笑,「真相信會有外星人入侵?」
「我信,」我堅定地說,「否則,我這輩子就算是虛度了。」
「外星人為什麼要來地球呢?在這裡,除了古代帝國的廢墟外,我們還有什麼?他們會把可憐兮兮的羅馬怎麼樣?還有巴黎,耶路撒冷?無非是些腐朽的城市,掌管在愚蠢的王公貴族手裡!算了吧,瞭望人,現實點:所謂外星人入侵只是一個虛構的神話而已,你卻每天四次重複著毫無意義的事情,不是嗎?」
「瞭望是我的職業和學問。你就知道嘲弄他人。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長,戈爾曼。」
「請原諒,」他道歉的時候都不乏嘲諷意味兒,「那去吧,去吧,瞭望去吧。」
「我當然要去。」
我憤憤地回到儀器旁,決定現在起無論如何都不理他的打岔了,不管他認為我有多麼無禮。星星已經出來,我凝視著閃閃的星座,大腦習慣性地分辨著太空裡的各種世界。我要瞭望,我想,我要保持警惕,管他怎麼嘲笑呢。
我完全進入了狀態。
我抓緊儀器把手,讓全身激流湧動,注意力集中到太空,搜尋著懷有敵意的星體。我心一陣狂喜!真是不可思議!我這個從未離開過地球的人漫遊在夜色茫茫的太空,從普通的星星滑翔到燃星,看到像陀螺那樣旋轉的行星。有許多臉在旁邊盯著我,有的沒有眼睛,有的眼睛又很多,都是我能見到的形形色色居住在銀河系的星球人。我發現有的軍事基地好像不大對勁,於是檢查了那兒的訓練基地和軍營。我就這樣搜尋著,每天四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搜尋著曾經發誓要入侵地球的外星人,那注定將征服已經破碎不堪的地球的外星人。
我什麼也沒發現。當我大汗淋漓、筋疲力盡地脫離瞭望狀態的時候,我看見阿弗盧埃拉下來了。
她像羽毛般輕輕地著了地。戈爾曼跟她打招呼,她便赤裸著跑了起來,微隆的胸部微微顫動著。戈爾曼把嬌小的她攬在自己有力的臂膀裡,他們相互擁抱,不太熱情,但是很高興。戈爾曼放開她以後,她轉向我。
「羅馬,」她喘了一口氣,「羅馬!」
「你看到了?」
「什麼都看見了!成千上萬的人!燈光!大街!集市!殘破的古建築!噢,瞭望人,羅馬真是太棒了!」
「那你飛得好嗎?」我說。
「真是奇跡!」
「明天我們就到羅馬住下來。」
「不。隙望人,今晚就去,今晚就去吧!」她像小女孩兒一樣心急,滿臉激動。「路不遠!看,就在那兒!」
「我們得先休息一下,」我說,「不然到了羅馬個個都給累垮了。」
「可以到了那兒再休息嘛,」阿弗盧埃拉答道,「走吧!把東西都收拾好!你的瞭望也完了,對吧?」
「對。」
「那咱們走吧。去羅馬!去羅馬!」
我求助地望著戈爾曼。夜已經降臨了,我們該搭好帳篷休息幾個小時了。
戈爾曼這次總算站到我這一邊。他對阿弗盧埃拉說:「他說得對,我們都要休息休息。天亮了再進羅馬。」
阿弗盧埃拉噘起嘴巴,更像個小孩子了。她的雙翼垂了下來,一下子就洩了氣。她使著小性子,收起雙翼,最後成了她背上兩個拳頭大小的小圓包,然後撿起先前扔在路上的長袍。我把食物分發給每個人;我們進入自己的隔間休息;我睡得不好,夢見阿弗盧埃拉在殘月下的身影,戈爾曼在她的旁邊飛。天亮前兩小時,趁他們都還在睡,我就起來,進行第一次瞭望,然後叫醒他們,一起朝傳說中的帝國城市走去,朝羅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