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自救與自由 柏林牆上有多少根稻草? 文 / 熊培雲
2009年11月9日,是柏林牆倒塌20週年紀念日。此前數日,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社記者彼德?列賓拍攝的那幅「逃兵」照片再一次被各路媒體瘋狂轉載。1961年8月13日凌晨,在鐵絲網網成的柏林牆即將封閉的一瞬間,一位參與圍牆行動的東德士兵突然躍過鐵絲網,投奔西德。也正是他的這次倒戈,揭開了一部持續了將近30年的傳說——「翻越柏林牆」。
此前,從1949年起至1961年8月13日止,逃往西德的東德人有近300萬。由於農業集體化、壓制私營貿易、糧食供應短缺、政治不自由等原因,再加上西德這一鏡子國家的存在,越來越多的東德人選擇了離開。據說,僅是從1961年1月到8月初柏林牆修築前這段時間,就有16萬人離開了社會主義東德,逃向西方自由國家。
人生而自由,自由可以稱得出一個國家的重量。自古以來,中國人就知道什麼是「強扭的瓜不甜」。然而,幾十年前,面對政治上的力不從心,早已經失去民意支持的東德政府不但沒有閉門思過,反而用一堆磚頭將民眾堵在屋裡,自己在外樂得逍遙,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就這樣,8月13日,當東德人從睡夢中爬起來,發現自己很快跌入了一場現實的噩夢——他們被自稱是代表他們利益的政府公然剝奪了用腳投票的權利。遙想古羅馬時代,當平民不滿貴族的統治,端著鍋碗瓢盆、牽著牲口棄羅馬而去,準備建立屬於自己的國家時,羅馬貴族害怕這個國家倒閉,也只能是追上去和平民低聲下氣地談判,以提高後者的權利,而不是修一道羅馬牆,將平民圍住,逼著他們發明熱氣球——「gonewiththewind」。
任何苦難的年代,人類都沒有丟掉幽默的本性。柏林牆時代的翻牆傳說,像悲喜劇,又更像黑色幽默。有意思的是,儘管柏林牆將東德圍成一個「山洞裡的國家」,然而事實上,這道名義上的「反法西斯防衛牆」並沒有阻擋東德人的逃亡。當高高在上的政治道德再也不能動員民眾,使他們安居洞穴,甘於奉獻,剩下的日常反抗就只是試圖出逃者以技術對抗技術了。
背對主義,面向自由。主義之爭從此讓位於技術之爭。牆可以越築越高,但是大地與天空還在。渴望自由的東德人可以在地底挖隧道,也可以通過熱氣球、跳樓或者彈射等方式出逃。東德人沒有通過民主的方式決定柏林牆的去留,在這裡自由顯然起到了潤物無聲的作用。正是無數人想方設法的爭個體的自由,使這看似銅牆鐵壁的舊制度及其象徵變得千瘡百孔。
我曾經在網上設問「集中營是用來幹什麼的?」當許多人習慣性地「站在統治者一邊」思考問題,回答集中營是用來監禁異已、虐殺人民的時候,我卻堅持認為「集中營是用來逃跑的」、「集中營是用來挖地道的」。簡單說,在艱難困苦時,我更願意站在弱者的角度想問題,而不是惡的一邊想問題——內心堅定的人,應該對惡視而不見。同樣的道理,對於被圍困其中的東德人來說,柏林牆的意義亦在於翻越,在於挖地道,捨此實無其他意義。至於當年有多少人參加了這場零星而日常的「長尾行動」,在反映柏林牆時代的影片《隧道》結尾有這樣一句話:「六十年代中期,有很多條地下通道穿過柏林牆。有的成功,有的失敗,具體數目至今無從知曉。」據說直到柏林牆倒塌之前,僅是在邊界上執勤時逃到西柏林的邊界士兵便有2000餘名逃到了西柏林。
時隔二十年,我們想起了柏林牆倒塌的紀念日,事實上,從那位東德士兵逃向西柏林的第一天開始,柏林牆便已經坍塌了。而且,在那近30年的時間裡,它每天都在坍塌。若干年前,我從巴黎到柏林採訪,有機會在柏林牆下逡巡。其時,這個國家已經開放國界,成為歐盟的一部分。當生活也早已恢復了常態,最讓我心動的是離牆不遠的河岸上,大地繁花四起。境過時遷,柏林牆終於還原了它物理上的厚度,撫手而測,實不過兩手掌寬。
柏林牆上曾經有多少根稻草?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正如沒有人能回答有多少人逃出東德。柏林牆倒塌後,美國政府和特工吹噓自己如何建功立業。然而,在我看來,真正推倒柏林牆的人,正是上述那些日以繼夜爭個體自由的逃跑者,那些挖地道者,那些寧可花兩年時間試制熱氣球逃跑的人。對於今世界上流行的各種主義他們或許知之甚少,然而他們的絡繹出逃,他們堅定而自由的意志注定會讓這堵表面上密不透風的圍牆名存實亡,方生方死。至於美國政府,或者那些誇誇而談的特工,實不過是壓垮柏林牆的無數稻草中的一根稻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