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篇 努力相忘於江湖 文 / 劉原
去年歲末的一天,我困覺直到天黑,傍晚時分醒來,接到一個電話,問我為何不去麗江花園和聶衛平下棋。我忽然想起自己是報了名的,只是一直沒有人通知,於是便忘了。據說,那一天,聶衛平和五十多個棋迷玩車輪大戰,從上午9點殺到傍晚5點多,仍有十多盤棋沒下完。我想這幫人是打算玩殘老聶了,老聶昔年扛著氧氣罐去打中日圍棋擂台賽,何等威風,誰曾想沒死在日本人手上,一世英名倒要斷送在這群死纏爛打的鳥人手裡。
恍然想起些舊事。前年我曾和聶下過一局,中盤拚死攻他大龍,不料被他做出劫來,立僕,爽快認輸。旁邊一個小孩頻頻長考,聶皺眉曰:此子難成大器。其實是他肚子餓了,不耐煩而已。後來有省部級官員會見,聶打了幾句哈哈,便腦袋一歪,倒在沙發上呼嚕如雷,其響聲頓成大廳主旋律。聶是率性之人,一般人大致都會喜歡他的,當然你若嫁給他就另當別論了。
所以我前些天偶爾裝逼,便向同事吹噓說,那年下棋輸給了聶衛平,忒鬱悶,這回一定要去麗江復仇。這當然是扯淡,想會會舊人倒是真的。小時候打過聶的許多棋譜,前年頭一次見到他,剛五十歲的人,居然長了不少老人斑,看了不禁憮然。
人海蒼茫,以後只怕難有機會再和聶衛平對弈了,唯有的那局,或許猶如丈和的吐血之局,無法重來一次。
可是,重來難道就有意義嗎?
前些天的一個傍晚,我豎起衣領慢騰騰地走過廣州大道中289號附近的閱報欄,許多人湊著櫥窗看《南方體育》,我也看。他們看的是聲色犬馬的圖片,張著嘴,唇邊有一條白線像蜘蛛網般垂下來。我不用看編輯署名就知道是張愷這小毛孩編的意甲版,小小年紀,就懂得了什麼是春色。
我看的是一張表。
一張枯燥的表,濃縮著許多人生的變遷。
上面羅列了去年離開《南方體育》的人。最後一個名字,是我。在記憶中,2001年的年終也做了一個總評,當時我被列在新生血液一欄,當時,最後一個名字也是我。
表格裡還有許多面孔,曾經熟悉而正在遠去的面孔,我們在這一年終結的時候,再一次被《南方體育》的兄弟們想了起來,並且記錄在案。就像一所驛站的登記冊,上面的商賈或草民,都曾在這裡的大床上宿醉,或者安睡,然後帶上自己的體溫繼續趕路。
如果不曾相忘,很好;如果努力相忘,也很好。
那一晚,我在做版,一抬頭,看見任田(註:曾與李響並稱「紅粉雙煞」的記者)。忽然想起若干年前,她曾在海埂近距離採訪米盧,而我曾三番五次地向米盧挑釁。現在,我們窩在同一個排版室裡,分別折騰起文娛新聞和社會新聞,當年的那個圈子,已成城南舊事。米盧走了,我們也走了。
年輕時,在三亞撿貝殼,明明看見貝殼在沙灘上,一陣海水襲來,竟像鬼片裡的女吊,在白光中彌於無形。而沙灘已平滑如昔,像抹了廣告裡的除疤霜,那貝殼雖然仍藏在腹中,卻若無其事。我常想,戀舊是無益且徒增感傷的,不如努力相忘,殺人越貨的假裝拾起詩書,勾欄狐笑的再點一顆冒牌守宮砂,各自重新做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