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雨台灣 第9節 灑在台灣的汗與淚 文 / 齊邦媛
五0年代,台灣局勢漸漸穩定。喘息初定的政府開始改善島內生活(雖然反攻大陸的口號喊了多年,少數人也確曾幻想期待了許多年),而鐵路運輸的現代化是最重要的事。日本佔領時期,所有鐵路局中級以上工作都由日本人擔任,他們戰敗遣送回去前,對一萬七千位台籍員工說,台灣鐵路六個月內就會癱瘓。那時火車進出車站仍靠站員揮動紅綠旗,各站之間全靠列車長身手利落地在火車頭噴出的濃煙中接遞臂圈,他們是「看火車」兒童心目中的英雄。局裡下令電務方面研究科學技術設備以取代人力(那時城裡的道路連紅綠燈也不太普及),但是無人知道由何研究起。運務處長陳樹曦是交大畢業。相當驕傲,他對於部下的口頭語是:「你懂嗎?」,提到了西方鐵路有些已用CTC系統,但無人見過。當時大家默默無言散會。
裕昌回到台中後,心中對此念念不忘。中央控制行車制(簡稱CTC)是電訊工程新念,只有在美國可以找到數據。我知道楊俊賢的哥哥在美國教書,也許可以幫我們尋找數據。那時極少人有親友在美國,是今日難以想像的。
我寫信給在台北的俊賢,不知楊大哥能不能幫這個忙?誰知兩、三個月後,一個又大又重的郵包送到我們復興路二十五號的門口,這個包裹開啟了裕昌一生工作的展望。
俊賢寄來的郵包裝著十多本美國鐵路協會出版之《美國鐵路號志之理論及運用》,其中第四章即為CTC的詳細說明及圖表,共一百七十七頁。在靡頁寫著:「謹以此書贈裕昌、邦媛以及思齊侄三週歲紀念。貽烈、俊賢,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八月十四日」
此書得來不易,是美國在二次大戰中發展的新科技,台灣當年無法得知,楊大哥以學術研究之理由購得。
裕昌歡欣鼓舞地翻閱了第一遍,極有興趣,寫了些筆記,為了想深入研究。決定動手譯成中文,可以歸納、綜合,作整體瞭解。他認為我必定會幫他,所以將緒論、新設備目的、工作所需條件等敘述文字交給我中譯,他負責技術說明、電訊線路、操作運轉的重要圖表等。每天下班後。忙完家事,哄睡孩子(二兒思賢十五個月了),我們至少討論一小時譯文,約半年,完成全書一六六頁另加百多幅圖表的中譯。
裕昌去局裡開會,得知局裡已正式向美國鐵路協會購得一套CTC說明。但不知從何著手研究,計劃也無從做起,全部電務主管人員二、三十人都未受過全自動控制號志的教育,甚至連聽也沒聽過。據說戰後日本國鐵在美國佔領軍的協助下裝了一套半自動控車系統。韓戰開始後,台灣得到一些補給的生意,島內物資運往港口的運輸量大增,鐵路局的重要性也大幅提高,急迫需要現代化的設備。
局裡先派裕昌等人去日本,再由陳德年先生率領去美國考察。一九五四年後,以台灣鐵路實際情況開始擬出安裝CTC系統設備的計劃,先由裕昌詳列由彰化至台南(當時仍是單軌)一百四十二公里,二十七個車站的號志機及行車轉轍器的第一期計畫。制部招國際標,由瑞典的易利信(Ericsson)公司得標,自一九五七年開始在彰化動工裝設。動工前一年,鐵路局分批派許多電務員工前往瑞典實習。裕昌所譯的《中央控制行車制》(一九五九年正式出書)原為自己興趣研究的手稿,已被印成簡易手冊,作為工程有關人員必讀。到瑞典驗收待裝的設備時,Ericsson的負責人認為,MrLoh才對此通訊系統之瞭解精確完整,「可以對話」,對台灣鐵路施工及使用有相當信心,雙方合作愉快。
但是,一九五六年的台灣,對瑞典人來說,大約是個完全神秘不可知的落後地區或末開發的亞洲叢林。他們派到台灣鐵路來的工程師Jocobsson先生,在斯德哥爾摩搭飛機到香港轉往台灣之前,在機場與家人告別時,他的母親哭得好似生離死別一樣。他到台中數月後,覺得可以活下去,才把太太接來。他說,用四百個英文字可以跑天下,他太太的英文比他多很多字,到了台中看到我可以用更多的英文幫助他們衣食住行,極為安心。
那時,台中(或者全台灣)的家庭還沒有人用煤氣(或瓦斯),仍是用一種直徑十七、八公分(七、八吋)上面鑿了許多洞通氣的煤餅放在瓦爐子裡煮飯,寬裕一點的人家間以木炭爐燒水煮茶。鐵路局的辦事員給Jocobsson夫婦租了一所新蓋的水泥小洋房,幫他們雇一個「會英文」的女傭,買了必需的傢俱。那時剛剛有三輪車代替黃包車,送他們進新家時,我指給他們看巷口的三輪車「站」,並且把我家地址寫在紙上留給他們,有事可以去我家(那時尚未裝市內電話)。
當天晚上,Jocobsson先生就坐三輪車來敲門,他說蚊子太多了,怎麼能睡覺?女傭說自來水不能喝,燒了一大壺開水太燙不能喝,需要幾個瓶子裝冷開水。我把客房用的蚊帳借給他,再拿幾個乾淨的空米酒瓶給他。
過了兩天,換Jocobsson太太坐三輪車來看我,坐下不久就哭起來,說她丈夫早上去彰化工地上班,很晚才回家,她"terriblyhomesick"。我去找了一隻很漂亮的小貓送去給她,那只剛剛三個月的小狸貓十份可愛,大約很能安慰她的思家之情。我也常去帶她走走,但是台灣和瑞典的文化、氣候差異太大,她可真是舉目無親,半年後仍然回瑞典去了。
鐵路裝CTC的工地在彰化車站,距台中二十份鍾車程,那時公務工程兩用的汽車是裕隆公司最早出品的帆布篷大吉普車。每天早上,裕昌帶Jocobsson先生和副段長陳錫銘先生一起去,晚上再一起回台中。施工後,陳家搬到彰化的鐵路宿舍。星期日,工程亦不停,我和三個兒子常常坐他的蓬車去陳家,最喜歡去彰化調車場閒置的空車廂。陳家小孩兩男兩女與我孩子一起長大,陳太太張瓊霞女士,和我成為共患難的好朋友,五十年來分享了生兒育女、為丈夫擔驚受累的年輕歲月,也一起看到他們凝聚智慧和毅力的工作成果。她帶我們去看她田中祖居,西螺妹妹家,去許多電務同事的家吃拜拜,真正認識台灣的風土人情。
至今弄不明白陰極陽極磁場的我,看著那一批CTC工程人員,不分晨昏接受科技的挑戰,在那些迷魂陣似的電器線路間理出脈絡,登山涉水地架設台灣鐵路現代化的最早聯絡網,分享他們大大小小的失敗與成功,我真感覺榮幸,又似回到抗戰時期,願盡自己所有的後援之力。
一九五九年,工程進入最艱困階段。八月,彰化與台中之間的大肚溪鐵橋被颱風衝垮,大水淹沒了彰化市,CTC的主機房岌岌可危,幸好那晚裕昌在彰化留守趕夜工。八七水災是台灣史上最大台害之一,大肚溪流域一片汪洋,直到第三天早晨,兩岸露出堤岸,有少數搶修工程的隊伍用小木筏來往。
裕昌打電話給我,主機房的問題嚴重,要我把JOcObssOn先生和另一位瑞典人,線路專家AnderssOn,從他們家帶到河邊,有台中電務段的同仁會用小船把他們送到彰化。另外,需買些水瓶、餅乾、電筒、換洗衣服,他們得在彰化住到水退。我必須去辦此事,因為需用英語說明他們將面對的狀況,而且只有我認識河邊接應的人和地點。
那天早晨,我坐著裕隆蓬車,帶著臉上難掩不安的兩位瑞典人到達台中大肚溪岸,在剛泡過水,踩上去仍鬆軟的一小塊臨時「打」出來的土堤上,把他們交給接應人員,望著那小小的木船載著那兩位工程師,在一望驚心的洶湧的黃濁洪水中「跳舞」似地橫劃過洪流,終於到對面一處乾土地上了岸,我第一個要做的事是告訴他們啼哭的妻子,他們已平安渡河了。
第二年(一九六0年)七月二十五日,是台灣鐵路史上極具紀念意義的日子。在盛大的啟用典禮之後,由省主席或是行政院長那一類的大官按鈕,一列火車自彰化站開車,由全亞洲第一座全自動控制行車的號志指揮駛往下一站——六點六公里外的花壇站,火車開到那懸燈結綵的站台時,裕昌回家說,他們的工程夥伴,站在層層官員後面的鐵軌上(站台太窄),全都熱淚盈眶,當天晚上全體喝醉酒。
但是,快樂的日子還不滿一天。第二天早上,總控制房裡的調度人員和工程人員即互相喊叫,所有人的心臟都捏在調度員的手指間;按錯一個鈕就是災禍。而那像銀河星系的控制板是他們一生從未夢過的複雜,火車行進每一里,他們都似在跟著跑。那時候。他們幾乎不回家,回到家,電話立刻追蹤而至,常常聽到裕昌對著牆上的鐵路專用電話喊:「他們怎麼這麼笨!叫他不要亂按,我立刻就來…」然後抓起雨衣衝進蓬車,自己開車往彰化飛奔。那時公路上大約只有他和公路局車,常常有公交車司機伸出頭來問他們是不是不要命了。
那時的我,帶著三個男孩,大的九歲,小的五歲,白天要上課,晚上備課,改作業,活得和陀螺一樣,如果有禱告的時間,只禱告不要撞車,因為汽車和火車似乎都在災禍的邊緣疾駛。
果然,盛大啟用後不久,行車控制已到二水站,因颱風來襲,一年前八七水災沖毀的大肚溪堤防再次崩潰,彰化又泡在洪流中,一片汪洋,鐵路多處沖壞,CTC機器失靈,所有的客貨車全誤點。有一輛軍事專車被迫停在斗六市的石榴站(距彰化四十七公里),那原是專為裝載石渣的小站,災後用水全無,小站在荒郊野外,數百乘客在炎陽之下困了半日,苦不堪言。車上電話催發也動不得,有一位軍官說再不開車。就用大炮轟調度室。但是,一切仍以安全為重,到黃昏才得進目的地潭子站。
在天災巨大的摧毀力之下,長期不分晝夜活在緊張狀態中的工程與調度人員。漸漸產生了患難柑共的情誼,互相支持,二十四小時輪流當班。盡量解決問題,雖極辛苦,都以能參與此項劃時代的革新工作為榮。但是,水災後四個月,當一切漸「上軌道」時,突然發生人為災禍;兩列貨車在濁水溪橋上追撞,後列的火車頭傾倒在大橋的衍樑上,拖吊搶修極為困難,而且追撞的第二天原定全面行車改點,新時刻表已印發。據當年調度員蔡仁輝先生在他《閒話台鐵五十年》一書中回憶說:「這時所有與CTC有關係的人「都進了一場可怕的夢境裡」。列車運作失常,可說是壞到極點,工作人員的「罪過」真難想像,這裡可拿一句話來說,是空前絕後(願不再發生)。」
在鐵路幾乎是唯一大量運輸工具的時代,車站上貨物堆積如山,貨車和客車同樣重要。淹水後又逢調整班次,CTC總機無法「自動」時,就得退回舊制用人工指揮,貨車停在中間站等候的時間往往比行走的時間還長。彰化的總調度室有二十四個車站,五十八座「站場繼電室」的電話揚聲器,這些時日中,工程檢修人員,車站,列車的人都在嗓門比賽,調度室輪班四小時下來,人人聲嘶力竭,七厘散(潤喉中藥)不離身,回家休息。有時夢囈呼叫,令家人惶恐。那時那一批人幾乎沒有家庭生活,總局最初反對改革的人也認為電務部門自不量力,讓大家丟臉。報紙上(幸好尚無電視)每天責備,冷嘲熱諷,有一張漫畫上畫一位乘客,下車打著雨傘走路,比火車早到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