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第七節 冬雷暴雪 文 / 孫皓暉
立冬那天,咸陽城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渭水草灘正在修大刑場,要對商君處刑!
消息不脛而走,傳遍秦國山野,老百姓們被深深震撼了。
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駟的元年。按照當時流行的曆法,這一年是甲申年。陰陽家說,甲申年物性躁動,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國人以為應在了秦孝公病逝這件事上。不想新君即位後,商君下獄,世族復出,朝野流言紛紛,說要恢復祖制廢除新法,當真是人心惶惶躁動不安。然則只要商君在,人們還是相信不會變天。如今竟然要殺商君,國人庶民一下子便驚慌起來!幾個月來,各縣百姓已經聽了官府吏員的許多宣慰,說六國要聯兵攻秦殺商君,商君為了秦國安危而自請下獄,國公為了國家安危而不得不殺商君。說歸說,人們畢竟沒有完全當真。老秦人幾時怕過打仗?幾時怕過聯兵攻秦?獻公時候打得只剩下了一半國土,不還在死打?當今秦國如此強大,莫非國公還真的怕了六國不成?國人百姓們堅信,國公無論如何都是不願殺商君的。上次國人請命,那個趙良說得在理,六國害怕商君,硬逼著國公殺商君的!
而今聽到消息,人們從四郡八縣紛紛湧向咸陽。遠處的騎馬乘車,近處的大步匆匆。人們都很恐慌,心亂如麻,說不清要來祭奠商君,還是要來為商君請命?還是要向六國示威?亦或要打聽一個實在消息——新法究竟會不會廢除?只有一點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捨命也要來送恩公一程,見恩公一面!
渭水北岸的廣闊灘頭,向著咸陽南門的方向成上坡狀展開,形成天然的堤壩。從咸陽南門到碧波滾滾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寬。春日伊始,這裡便是草長鶯飛的踏青之地。盛夏到來,這裡又是牧童牛羊撒歡與少男少女們幽會的樂土。秋霜始降,這裡的枯草蘆葦便成了四野農夫與咸陽國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灘,飄出過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風歌謠?生出過多少美麗動人的故事?老人們說,孔夫子編的《詩》裡的那首《秦風·蒹葭》,就是這段渭水河灘裡的老歌兒!長長的渭水,茫茫的草灘,她們是老秦人說不完的「古經」,做不完的噩夢。
這裡也是官府的刑場,每年秋決,都要在渭水草灘殺人。商君變法的頭三年殺人最多,有一年一次殺了七百人,渭水都被鮮血染紅了!可是,那都是在櫟陽的渭水草灘與郿縣的渭水草灘上。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還沒有做過刑場,還是乾淨的。
誰能想到,第一次在這裡開刑場,殺的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惟獨冬天的渭水草灘空曠遼遠,清冷孤寂。長長厚厚的草海早已經被打割淨盡,枯黃的草根頑強的鋪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草毯,為蒼黃的土地做出淒涼的裝扮和最後的護持,以免呼嘯的北風吹走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立冬開始,進入河灘的只有寥寥無幾的獵戶和破冰打魚的官役。渭水草灘已經習慣了冬日的空曠寂涼。
今年冬日,渭水草灘卻被湧動的人潮驚醒了!
河灘四野,人群茫茫,卻沒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聲,彷彿是無數失魂落魄的夢遊人的匯聚。人群只是木然的湧動著,沒有激情,沒有議論,連村野百姓好看熱鬧的新鮮感也絲毫沒有。惟有刑場內獵獵翻飛的黑旗與呼嘯的北風有點兒響動,卻又使遼遠的河灘更顯空曠,彷彿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深深幽谷。
將近巳時,一輛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在森嚴護衛下陸續駛進了刑場。
這是世族元老們的軺車,他們無一遺漏的出動了。昨晚,國公嬴駟下了詔書,因老太后病危,國公緊急趕往終南山,著太師甘龍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為監刑大臣,孟西白三將為護刑將軍,即日對商鞅決刑。詔書一出,世族元老們大為振奮,連夜在太師府密議,做好了各種準備。次日巳時,他們按照約定,一個個高車駟馬氣宇軒昂的開進了刑場。數日前乘坐破爛牛車身穿舊時布衣的裝扮被徹底拋開了。
他們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髮人熬成了白髮人,一朝復仇,大是神采飛揚!可是,當他們高車駟馬的進入刑場時,卻發現黑色的人海竟然鐵一樣的沉默著,雖然隔著兩層夾道護衛的鐵甲騎士,依然能感到那無邊無際的幽幽眼睛裡閃爍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夢魘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視。沒有期待的歡呼,甚至連一絲驚訝也沒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的,世族元老們的燦爛笑容收斂了,相互競賽車技的呼喝興致沒有了,疾馳歡騰的馬蹄也莫名其妙的變成了沓沓走馬。自己做作出的些須歡騰,竟被無邊無際的冰冷人海吸納得無蹤無影。這一切彷彿在無聲宣告,任何人都沒有力量消解這凝固的肅穆的沉默。
這是一個不見任何經傳的特異刑場!
它很大。數千名鐵甲騎士圍出了一個方圓半里地的圈子,惟有面臨渭水河道的一面敞開著。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將刑場圍成了一個盆地。盆地刑場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台,台上擺開了一字十六張長案,全部坐著白髮蒼蒼的世族元老。中間突前的兩張大案,坐著面垂黑紗的老甘龍和嬴虔。後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護衛著一座高高聳立的望樓,樓裡正是「已經去了終南山」的嬴駟。
刑場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邊長約丈、高約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著一張又寬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個人伸開四肢恰恰能夠及邊。刑台下,紅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紅、黃、綠五對,每兩人一對,頭戴猙獰面具,牽一頭「刑牛」圍著刑台的五個方位站定。牛很怪異,直直的長角上套著紅綾,頭上戴著碩大的青銅面具,身上披著色彩斑斕的獸皮,牛脖上架著粗大的紅色繩套和跟頭鞍具。
誰也沒有見過如此刑場,誰也不知曉將對商君何以處刑?很少見過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熱鬧新鮮的本性,尋常時日早已經騷動吶喊起來。世族元老們預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場面——商鞅處死,萬民歡呼!老人們說,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賢殉葬,國人心懷悲傷,但還是在三賢走進墓門時驚訝的呼喝喊叫起來。然而今天卻沒有絲毫聲息,無邊無際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聞夾在呼嘯北風中的沉重喘息。
「將到午時。」甘龍對旁邊的嬴虔說了一聲,嬴虔點點頭。
甘龍舉起令箭,「押進人犯!」
擔任掌刑官的是杜摯,他一揮手中黑色令旗,嘶聲高喊,「押進人犯——!」
車聲轔轔,西弧率領一隊騎士押著一輛青銅軺車駛進了刑場。誰都知道,這是商君的專用軺車,車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舊是白玉高冠,依舊是白色斗篷,依舊是整潔講究,依舊是自信威嚴。當那輛軺車轔轔駛進的時候,老秦人竟覺得這是馬隊護衛著神聖的商君前來視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歡呼起來,「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聲浪如同山呼海嘯,滾滾驚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盪著。
甘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驚慌。四面高坡上的洶湧聲浪就像要凌空壓下來捲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著長案吼叫,「如此做法,禮法何存?誰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聲音,「老太師久經滄海,何其如此恐慌?」
「將人犯押上刑台!」杜摯大聲吼叫,生怕西弧聽不見他的號令。
將近刑台,商鞅從容下車,從容登台,在黑板前氣靜神閒的坐了下來。
「宣國君詔書——!」甘龍聲嘶力竭,卻一點兒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杜摯捧起一卷竹簡,「逆臣商鞅,圖謀不軌,聚眾謀反,欺君罔上,擅殺大臣。凡此種種,罪惡昭彰,為昭國法,為洩民憤,議將衛鞅處車裂大刑——!」
甘龍顫巍巍起身,「商鞅,遭此極刑,乃天道恢恢,你,還有何話說?!」
商鞅笑了,「甘龍,商鞅雖死猶生,爾等卻雖生猶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爾等卻萬劫不復。老太師以為然否?」
甘龍臉色發青,被咽得說不上話來,只是抖個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師,何其不知趣也?杜摯,許民活祭。」
杜摯高聲宣佈,「傳令場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場——」
一場曠古罕見的活祭開始了。
四野民眾彷彿早有準備,一縣一撥,由各族老人抬著祭品走進刑場,不斷在刑台前擺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綠枝,灑下一壇一壇的清酒。人潮湧動,默然無聲。片刻之間,祭品如山,松柏成蔭,濃郁的酒氣竟瀰漫了刑場!
輪到商於十三縣活祭時,萬千人眾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裡疾和十三位縣令帶領下,抬著祭品,拿著樂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塤竹篪,激越悲傷的山歌頓時傳遍刑場
商君商君法聖天神
忠魂不滅佑我萬民
商君商君三生為神
萬古不朽豐碑我心
令世族元老們目瞪口呆的,與其說是百姓們的山歌,毋寧說是商於十三縣的官員。他們竟敢公然率領百姓活祭商鞅,當真不可思議!
然而緊接著出場的更令他們震驚。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率領各自府邸與商君府原有吏員三百餘人,麻衣白孝,抬著一幅白綾包裹的大匾額和祭品祭酒走進了刑場。擺好祭品,灑酒祭奠,國尉車英拉開白綾,匾額銅字赫然在目——萬古法聖!
鬚髮灰白的上大夫景監捧起了一卷竹簡,高聲宣讀祭文
嗚呼!哭我商君,萬古強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維新法制,強國富民。獎勵耕戰,怠惰無存。郡縣統制,國權歸一。度量一統,工商無欺。刑上大夫,禮下庶人。唯法是從,極身無慮。移風易俗,文明開塞。收復河西,雪我國恥。
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煌煌法聖,青史永垂。嗚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嗚呼哀哉,人神共憤,山河同悲……
隨著景監悲憤的祭文,四野民眾肅靜得死寂一般。淚水掛滿了每個人的臉龐,卻沒有一個人號啕痛哭。然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卻比哭聲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倏忽之間,天空烏雲四合,鵝毛大雪密嚓嚓漫天飄落!
一個火紅色斗篷的女子飄然走進了刑場,像一團火焰,飄舞的雪花遠遠的融化在她的四面八方。她身後跟著兩名抬著長案的白衣壯士,一個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飄到刑台之下,女子漏出燦爛的笑容,「夫君,白雪來了。」
商鞅笑了,沒有絲毫的驚訝,「小妹,我正在等你,來吧。」
侯嬴兩人將長案送上刑台,向商鞅深深一躬,「商君兄,走好了……」
「侯兄,來生聚飲,還是苦菜烈酒,如何?」
「好……」侯嬴淚如雨下,哽咽答應一聲,縱身下台去了。
白雪輕盈的飛身縱上刑台,大紅斗篷隨風飄曳,就像漫天大雪中一隻火紅的鳳凰。商鞅張開雙臂抱住了白雪,「我們終於永遠在一起了。」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的笑了,「夫君,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墳墓,還有瑩玉妹妹……我們可以了無牽掛的走了。」商鞅輕撫著她的如雲秀髮,仰臉向天,一任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小妹,上天賜福我們,讓我們雙雙歸去。人生若此,夫復何憾?」
白雪明亮輕柔的笑了,「夫君,讓我們共飲一爵吧。」
她從容的揭開長案酒罈的壇口紅布,利落的剝去泥封,向兩個銅爵斟滿了清亮的烈酒,將一爵雙手舉到商鞅面前,「夫君,這是白雪自釀的女兒酒。二十四年前,當白雪第一次結識夫君,就釀下了這罈酒,就等著這一天……」
商鞅爽朗大笑,「好!就叫他三生雪酒,如何?」
「好也。」白雪舉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兩爵相碰,一飲而盡。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來撫琴,夫君一歌,如何?」
「大雪伴行,壯士長歌。大是快事!」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飄飄,曠谷般寂靜的刑場飄出悠揚的琴音。商鞅的歌聲瀰漫在天地之間
天地蒼茫育我生命
一抔黃土擁我魂靈
有情同去遨遊蒼穹
千秋功罪但與人評
歌聲止息了。白雪停琴,細細的撫摸著琴身,低頭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將那無比名貴的古琴鏘然摔碎在刑台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為我們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飲。」說著將酒爵捧到商鞅口邊,商鞅大飲一口,白雪將半爵一飲而盡。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著你。」她從長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劍,在火紅的斗篷上擦拭明亮,猛然緊緊抱住商鞅,深深的向他吻去……轉過身來,白雪跪倒在地,雙手挺劍,猛然刺向腹中……汩汩鮮血流在白玉般的積雪上,又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商鞅將白雪的身體輕輕放平,將火紅的斗篷蓋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驟然間掩蓋了她那美麗的身體,銀裝玉砌的身形頃刻間隆起在刑台。
商鞅從白雪身旁緩緩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行刑——!」便四肢貼著大黑板站定,微笑的看著光啷啷的鐵環套上了他的雙腳、雙手與脖頸。
台下五頭怪牛被無聲的驅趕出來,鐵索慢慢繃緊……
杜摯聲嘶力竭,「分——屍——行——刑!」
驟然間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滾滾,暴雪白茫茫連天湧下!五頭怪牛吼叫連連,奮力狂奔,厚厚的雪地撒下了猩紅的熱血。冬雷炸響,一道電光裂破長空,接著一聲巨響,怪誕的刑台燃起了熊熊大火!
刑場陷入茫茫雪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