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第六節 本色極身唯憂國 文 / 孫皓暉
國人請命的怒潮退去了,趙良被嬴駟拜為客卿。
客卿,是戰國時任用名士的傳統序曲。客卿本身無執掌,爵位也是中等,但他的彈性很大,實際上是一種試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過客卿。趙良明白這一點,心中很是滿意。秦國正在微妙處,這時候若讓他執掌重任,他還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無實際職責,又有展示斡旋才幹的天地。
趙良自己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宮前遊說和驟然升為客卿,已經引起了各方的密切關注,尤其是世族元老們大感興趣。甘龍本以「儒家大師」自詡,知道趙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對手,這一點沒有人不知道。國君在為難之時起用了儒家名士,這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世族元老們竟是大為興奮。誰說儒家無用?這不是解決了最為棘手的難題麼?秦國將來的事情,還得世族元老與儒家來解決!
甘龍立即派杜摯出面,約請趙良到太廟官署「賜教點惑」。
趙良聞言,心中說不出的受用,連甘龍杜摯這樣的世族望家都要請他「賜教點惑」,足以說明他已經在秦國一舉成名了!舉目四望,秦國已經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們氣息奄奄,商鞅法家們流水落花,理國棟樑,捨我其誰?當此之時,不能冷落了這些世族老臣,他們的支持也是很要緊的呢。商鞅不正是因為開罪於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場麼?這是前車之鑒啊。心念及此,趙良欣然答應。
初更時分,趙良嶄新的青銅軺車駛到了太廟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摯已經在石坊前恭候了。這太廟本不是尋常官吏能隨意來的,杜摯其所以將會面選在這裡,一則是甘龍指定。二則是太廟前院是他處置公務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確實有小宴議事的地方。三則也藉以顯示這次會面的神聖。
趙良被杜摯熱情恭謹的領進石坊時,不由對莊嚴肅穆的太廟大殿深深一躬。
兩人剛剛坐定,老太師甘龍便被兩個素衣侍女攙扶了進來,龍鍾喘息之象,竟使趙良大感風燭殘年的淒涼,同時也深為驚訝——這個看起來一陣大風都能吹倒的老人,白髮皓首,步履蹣跚,卻竟能屢經大難而不死,當真令人不可思議!那天當殿吐血昏迷,連太醫救護都沒有,臣僚們都以為老太師要壽終正寢了,可他竟依然挺了過來,彷彿永遠死不了一般。
「雲陽趙良,參見老太師。」趙良畢恭畢敬,甘龍喘息著,「請,客卿入座。閣下,英年有為,可喜可賀啊。」
「趙良晚生後輩,何敢當老太師讚譽?」
「非也,非也。」甘龍搖頭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國之大幸啊。太廟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請客卿賜教點惑了,啊。」
杜摯已經趁此安排好酒菜,將大門關上,轉過身來剛剛入座,聞言拱手笑道:「老太師之言甚是,我等當聆聽客卿高論。老太師,你我先敬客卿一爵吧。」
「甚是。」甘龍舉爵小飲一口,「老夫,很想聆聽,客卿對當今國事,之高論哪。」
杜摯卻是一飲而盡,「老太師之言甚是。杜摯亦想聆聽高論。」
趙良受到兩位大老的恭維,意氣風發,大飲一爵,慨然拱手,「多蒙老太師、太廟令獎掖,趙良愧不敢當。要說秦國大勢,趙良亦是管中窺豹,一斑之見也。趙良以為,如何處置商鞅,乃目下國政之焦點。國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懼國人之心。良雖說退庶民請命,然卻不能安國君之心。良竊以為,目下之要,在於安定君心,促使國君斷然除掉商鞅,而後方能言他!惟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國人中參合,而應竭盡全力促使國君決意定策。不積跬步,無以成千里。遠圖必得有章。不知兩位前輩以為然否?」
「好!有見識,與老太師不謀而合!」杜摯拍案激賞。
甘龍搖頭嘎嘎長笑,「老夫何有此等見識?太廟令休得掠人之美,啊。另則,世族元老本來也無人參合國人請命,客卿,卻是過慮了。」
趙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對,沒有參合,絕然沒有參合!」
三人不約而同的放聲大笑……笑聲未落,三人的笑容卻戛然僵在臉上!
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閃爍的長劍——一個陰冷的身影悄無聲息的站在三人身後!
「刺……」杜摯一個「刺客」尚未出口,劍光一閃,噗噗兩聲,兩隻耳朵便掉在面前!
趙良霍然躍起,腰身尚未伸展,兩隻耳朵也掉在地上!
甘龍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如同夢魘般出不了聲。長劍冰冷的貼上他的面頰一滑,高聳的鼻頭已經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慘叫,兩隻耳朵又噗噗落下……
三人頓時泥雕木塑般僵坐,任憑鮮血順著臉頰流進口中,流進脖頸。
來人冷笑一聲,「三位皆大奸大惡,謀人有術,死有餘辜也。本使今日略使懲戒,若有不滿,本使割下三顆白頭也就是了。」
杜摯略有軍旅生涯,稍有些硬氣,粗重喘息著,「有事,便說,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啊哈哈哈哈!」白衣黑面具大笑,「爾等空有人面,竟有臉說出斯文二字?」
甘龍嘶聲道:「劍士,有話但講,我等,絕無推諉。」
「好。算你這老梟明白。」來人隔著面具,聲音聽來空洞怪異,「聽好了!一則,商君須得服善刑。二則,不許干預國人收屍。三則,不許掘墓揚屍。如若不然,隨時有人取爾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點頭,趙良疼痛惶恐,咬牙皺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須……」
話音未落,明晃晃劍身飛來,「啪!」的打了趙良一個鐵耳光,一道血紅的印痕頓時烙在臉上!「枉為名士,何其虛偽!方才誰在說,要促使國君早除商鞅?說呀!」
趙良嚇得渾身顫抖,雞啄米般只是叩頭。
面具人從斗篷中拿出一隻黑絲袋,往案上一擲,木案竟「卡嚓!」折斷,黃燦燦的金餅滾落在厚厚的地氈上騰騰騰一陣悶響。三人又一次驚訝得不知所措,卻聽面具後怪異的聲音道:「記住,這是兩萬金,是讓你們收買別個的,不是給你們的。若敢私吞,十天後殺爾等全家!」
話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見!
杜摯尖叫一聲,「來人——!護衛死了麼?」半晌卻無人應聲……
杜摯拉開門一看,院中甲士竟全都呼呼酣睡,一時間驚怔得說不出話來。
甘龍咬牙切齒喘息著,「我等,自己收拾吧。記住,再不能,吃這種暗虧了。」
三人相互包紮住傷處,掙扎起身,喚醒衛士,匆匆如驚弓之鳥,各自回府去了。
時當中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咸陽南市邊上的那座庭院卻有一點燈光在閃爍。
嬴虔正在昏暗的燭光下翻閱一卷竹簡,背後的書房門卻悄無聲息的開了——一個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後,一支長劍冰冷的貼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頸!
嬴虔猛然一抖,卻迅速平靜下來,「劍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認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叢劍樹過來之人,卻竟然覺察不到你進門出劍,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則,嬴虔沒有想到,劍士竟是個女人。」
面具人收回長劍,「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經淹沒,喪失了空靈的心田,已經遲鈍了。我今日不殺你,只是想告訴你,為什麼不殺你。」
嬴虔轉身,只見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佇立在昏暗的燭光下,神秘高貴而又令人恐怖。連嬴虔這個在黑屋中自我封閉了近二十年的鐵石人,也感到了一絲寒意,「女公子絕非常人。能否告訴我,你是何人?」
來人卸下那張精巧的青銅面具,漏出如雲的長髮與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臉龐。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權臣,生平見過的美女不知幾多,但還是被眼前這個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高貴的氣度,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富有冰冷的眼睛,更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濃郁的書卷氣息。儘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劍利器,卻絲毫不能掩蓋她的高雅與滲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僅僅憑她能在復仇中保持節制這一點,這個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問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戀人,也是商鞅事實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點頭,輕輕一歎,「明白了,你為何不殺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卻擁戴新法。商君對我期望甚高,托車英國尉將蚩尤劍還給了我。嬴虔豈能不知,商君寄希望於嬴虔維護新法,剷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殺我,但最終還是成全了商君心願……一個女子,不被仇恨淹沒,深明大義,不愧商君知音髮妻。當日若知,何使你們分開?」
「我沒有後悔。你不必為此介懷。」
嬴虔深重的歎息,「嬴虔與世隔絕,商君在明處,嬴虔在暗處。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無私。可是,他太無私,太正直,太嚴厲,太公平,像一尊神,人人恐懼……恕嬴虔直言,想殺他的人絕然不比擁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嶢嶢者易折。至剛至公是不能長久的,人心本來就是凶險的。」
「你有才能,有意志,但卻沒有胸襟。最終流於凡品。」
「嬴虔是個無法忘記仇恨的人……請看這張臉吧。」嬴虔猛然扯下面紗,赫然露出那張猙獰變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卻意外的冷笑著,「你不過失去了一隻鼻子,竟如此耿耿於懷?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記恨之心,商君該當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權貴層的冷酷。我愛至剛至公的蕩蕩襟懷,我鄙視你的狹隘殘忍。但我還是要說,讓他光明正大的走吧,士可殺,不可辱。」
嬴虔點頭,「我還得感謝他,殺了公孫賈。」
「恩怨情仇,隨風去了。」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頃,猛然站起,登車前往宮中,與嬴駟仔細商議了一個時辰方才回府。次日,宮中傳出詔書,命老太師甘龍與上大夫景監共同召集朝臣,對商鞅論罪定刑;因老太后驟然患病朝夕難保,國君並公子虔前往終南山探視,不能主持朝會。這道詔書使世族元老們大為興奮,認定這是大好機會,相互密議,打好腹稿,準備與「商君派」較量。
第三天清晨,世族元老們陸續來到宮前。奇怪的是,每個人都乘坐著嘎吱光當的牛車,都穿著簡樸的布衣,彷彿一群老農夫來趕大市。宮門右將大皺眉頭,趕緊命令軍士找來一車麥草,鋪在一大片藍田玉地磚上,讓牛車停放。這牛憨厚邋遢,不像馬那麼矜持自尊,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誰也拿它沒轍。秦國新法,村口道邊尚且嚴禁棄灰(倒垃圾),何況宮前廣場?要在尋常之日,這破爛牛車是絕然不許駛進宮前車馬場的。因為秦國官員坐牛車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想在咸陽城內找一輛牛車,還真得費點兒工夫。可是這些世族大老們非但人人一輛牛車,而且還都那麼破爛不堪,都由一頭有氣無力的老牛拉著,貨真價實的老牛破車!也真難為他們一番搜尋老牛破車的工夫了。
如此特異之舉,顯然是有備而來,宮門右將如何敢去攔擋?
趕得卯時,世族元老們居然齊刷刷准點來到。怪異的是,老太師甘龍非但包裹得嚴嚴實實,兩隻護耳,一方面紗,還有數十名重甲武士護衛在牛車四周!隨後的太廟令杜摯、客卿趙良,也是兩隻大大的護耳,一隊簇擁的衛士!這一奇觀,非但令宮門守軍大為驚訝,連世族老臣們也議論紛紛。宮門右將連忙上前,恭敬的申明,衛士不能停留在宮前廣場,必須開到廣場外的大街上去。杜摯卻紅著臉吼叫,「咸陽刺客橫行!衛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無恙?!」右將拱手道:「太廟令差矣。國有律法,宮有成規,守軍重重,何來刺客?」杜摯惱怒,「守軍重重?頂鳥用!你看看!」一把扯下護耳,赫然露出沒有耳朵的圓柱頭,「還有老太師!還有客卿!都沒了耳朵鼻子!商鞅的刺客橫行不法,你的守軍哪裡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們盡皆大驚失色,面面相觀,人人眼中閃出困惑驚懼。右將不再多說,只好讓三人的衛隊停在大殿外十餘丈外,方才罷了。
正在此時,恰逢國尉車英的軺車趕到,見狀高聲問:「宮前廣場,何來私家衛隊?」
右將大步上前,將情形簡略稟報一遍,車英驟然變色,「朗朗乾坤,誰敢公然蔑視大秦國法?全數趕出廣場!否則,立殺不赦!」右將本來就對此事惱火,現下有國尉命令,膽氣頓生,一聲大喝:「繳下兵器!趕出廣場!」殿外三百甲士一聲雷鳴般呼應,包圍了三人的小衛隊,不由分說便扯下了衛隊兵器……
杜摯目瞪口呆,趙良面色蒼白,甘龍揮揮手,「走吧走吧。」衛隊便灰溜溜的出了廣場。
景監是最後一個進殿的。他一進來,就引起哄嗡一片議論——原來特身後竟跟著咸陽令王軾!世族元老們這一驚非同小可,王軾本來已經軟禁,雖未削職,卻已經被嬴虔舊人掌了城防,咸陽民治則由客卿趙良兼同過問,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黨,鯁直激烈,國君放他出來何意?
眾人哄嗡中,甘龍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這肯定是景監死請,國君不得已放出王軾的,貌似公允,落得「兩方共同論罪定刑」的名義罷了,沒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說明國君殺商鞅之心已定,這只是最後一場掩人耳目的博戲罷了,無關大局。
甘龍心思已定,站起來向景監一拱手,「上大夫,奉國君之命,你我共主朝會,當可開始也。」只是臉上戴著面紗,耳朵裹著棉套,聲音嘶啞咕噥,沒人聽得清楚。
景監淡然道:「可也。老太師開宗明義吧。」
「諸位同僚,」甘龍的身子和聲音一起顫抖著,樣子頗為滑稽,有人便竊竊發笑。甘龍不理不睬,逕自高聲訴說,「商鞅大罪下獄,我等奉國君之命,論罪定刑。有罪無刑,朝野不安。請諸公放言,老夫與上大夫,當如實奏報。」
不待景監開口,杜摯便搶出班外,憤然高聲道:「商鞅乃竊國殘民之大盜,欺祖改制之元兇,專權謀逆之首惡,亂國亂俗之魔障!老太師日前當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惡,字字入骨,當為論罪定刑之根本!此謂死有餘辜也。」
一陣哈哈大笑,鬚髮散亂的王軾從座中霍然站起,戢指杜摯怒斥,「太廟令信口雌黃,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麼?所謂十大罪惡,分明是字字污穢,句句羅織,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詡,以為民請命招搖,諸公真不知厚顏無恥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鑒,商君乃變法強秦之元勳,定國立制之柱石,移風易俗之導師,洗刷國恥之功臣!煌煌功績,罄竹難書。論罪定刑,荒誕不經!」
「大膽王軾!」甘龍嘶聲訓斥,「論罪定刑,乃國君詔命,爾竟指為荒誕不經,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謬論,下獄論罪!」
王軾勃然大怒,怒吼一聲,「甘龍老賊梟,陰騭歹毒,談何綱常!此等亂國大奸,留在朝堂何用?!」猛力衝去,要將甘龍頂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縉正在甘龍身後,見王軾兇猛衝來,急速將甘龍猛力一扯。甘龍向後跌倒,後顱卻撞在通向國君大座的白玉台階上,一聲慘叫,竟昏了過去……王軾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憤欲絕,今日已懷著必死之心,要與甘龍老梟同歸於盡,這一衝自是勇猛絕倫!不想變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拄上,一聲悶響,鮮血腦漿迸裂四濺!
變起倉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驟然間亂成一團。
車英出殿,向宮門右將大吼一聲,「進殿守護——!」
右將雖來自新軍,是車英老部下,但宮門禁軍不屬國尉管轄,除了國君,不能聽從任何人調遣號令。但自商君蒙難,人心惶惶,變異忒多。宮門將士們皆山鄉子弟,對世族元老們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罷了。今見老國尉與世族元老憤然抗衡,豈有猶豫?右將一招手,親率一個百人隊鏘鏘開到大殿平台,列隊守住殿口,矛戈齊舉,一片肅殺!
杜摯變色道:「車,英?你,你,意欲何為?」
車英高聲道:「諸公聽了,繼續朝會。誰敢再滋生事端,立殺不赦!」
世族元老們頓時驚愕——滋生事端的王軾已經死了,被突然襲擊的甘龍生死未卜,不說救人,卻要繼續朝會,車英居心何在?白縉正抱著甘龍,西弧在包紮甘龍傷口,一聞此言,異口同聲道:「老太師須得急救!送太醫院!」世族大臣一片憤憤然呼應。
車英厲聲道:「朝會乃國君之令,誰敢以私亂公,本國尉立即執法!」
世族元老們駭然。這不是公然要甘龍的老命麼?風燭殘年的甘龍,已經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還慘,如今又遭此重傷,再不許救治,必送命無疑。趙良已經是心驚肉跳,不明白這些商鞅死黨何以個個都不怕死……正在亂紛紛之際,老甘龍卻醒了過來,費力的睜開渾濁的老眼,顫聲道:「不,不能受人,脅迫……商鞅,車裂之刑,車,裂!」頭一甩,又昏死過去。
老甘龍生不畏死的老硬骨頭,大漲了世族元老們的志氣,一致憤怒高喊:「車裂商鞅!車裂——!」
景監冷笑,「爾等喪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謂車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們一時愕然,誰也不曉得老甘龍說的「車裂」為何典何刑?
趙良突然覺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車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屍也。非萬惡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於禹帝誅殺共工。共工罪大惡極,身長無以斬其首,故以五牛之車裂其軀體,復斬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嘗見於人世,刑於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們驚歎紛紛,「禹帝古刑,安得無典?好!太師客卿大學問!」
景監肅然指著趙良,「爾儒家名士,何來魯莽滅裂之怪論?越地昔年掘出長大骨架,無人能識。求教孔子,孔子考訂為共工軀幹之骨。若車裂共工,何來完好軀幹?爾等欺聖滅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趙良面色脹紅,「車裂共工,乃孟子大師所考,豈有荒誕之理?」
杜摯高叫,「商鞅罪行,發九州四海之水,無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當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說沒有出典,難道禹帝之時也有你麼?啊哈哈哈哈!」
車英怒喝:「杜摯!難道禹帝時有你麼?再膽敢蔑視大臣,本國尉殺了你!」
杜摯嚇得頓時禁聲……甘龍卻又醒轉,嘶聲喘息道:「處商鞅,極刑,以戒後世欺聖滅祖之,元兇巨惡……我等,縱然命喪商鞅,餘黨,亦在所不惜……」
「車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們一片呼喊。
……
次日嬴駟回宮後,案頭已經赫然擺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龍領銜的朝會報文——《請車裂商鞅書》,六國各有一卷請極刑殺商鞅的國書。嬴駟瀏覽一遍,見六國國書頗多威懾之辭,微微冷笑,吩咐長史將這六卷國書妥為密藏,以備日後大用。然後拿起朝會報文,一路看下去,竟是脊骨發涼。車裂商鞅?簡直匪夷所思!所列舉的商鞅罪行與用辭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將這卷報文親自收藏在了密室,時當午後,嬴駟命令準備密簾篷車出行。
片刻之後,他登上篷車,在一隊鐵騎銳士護衛下出了咸陽北門,翻越北阪,直上雲陽官道。傍晚時分,篷車馬隊抵達雲溪河谷的城堡國獄。當年,嬴駟只在「放逐流浪」中遠遠了望過這座城堡,從來沒有走近過它。那時侯,他多少有些憎恨這座差點兒將自己關進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點兒憎恨新法與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時代的情感體味都變成了淡淡飄忽的思緒。這次以國君之身親臨,真正走近了這座黑沉沉的城堡,卻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它是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這堅固險峻的城堡牢獄,沒有能征慣戰的軍隊,國君將變得蒼白無力,權力將變得索然無味。有了牢獄,有了軍隊,權力便可以翻雲覆雨,便可以顛倒黑白,便可以將功臣說成罪人,便可以將所有威脅自己的敵人連根剷除,便可以將自己的功業慾望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一個人做了國君很苦惱很孤獨很辛苦很壓抑,上天對他的補償,就是給了他權力的神兵魔杖,讓他盡情的復仇報恩,讓他盡情的建功立業。身為國君者,那怕是最為齷齪的內心慾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滿足……
想到這裡,嬴駟猛然覺得有些臉紅,心中響起另一個聲音,「不,嬴駟不是滿足私慾。嬴駟是掃除建功立業的阻力。未來的功業,定然可以彌補這種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貴靈魂……」
打開牢獄鐵門,嬴駟不禁被撲鼻而來的霉腐氣味兒嗆得咳嗽了幾聲。
走進長長的甬道,這種氣息愈加濃厚,幾隻碩大的老鼠竟公然對著他吱吱尖叫!嬴駟原本以為,既然是關押世族官員的國獄,想來也不會很差,況且自己又兩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應該是窗明几淨的房間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驟然止步,沉聲問國獄令,「這是國獄最好的牢房麼?」國獄令恭敬答道:「稟報大人,這是最好的牢房。」嬴駟再沒有說話,向隨身兩名衛士目光示意,衛士便鏗鏘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國獄令一人帶嬴駟進去了。
一燈如豆,商鞅正在燈下安然靜坐,凝神端詳著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圖,時而用木炭條在圖上畫出各種記號。自上次瑩玉、景監、車英、令狐來過後,他心情大為好轉。瑩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書》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遺憾。至於白雪,他倒並不擔心。白雪是個奇女子,她的天賦智慧與對他深徹的瞭解,都不會使她像瑩玉那樣身心崩潰。無論她如何安排兒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當時最有利的選擇。他只要讓她知道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她的安排與選擇就用不著憂慮擔心。這是無數大事小事都證實了的。景監他們走後,商鞅剃掉了雜亂的鬍鬚,又將寬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獄吏要了筆墨和幾張皮紙,日每飲兩碗趙酒,寫幾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像慣常那樣利索講究起來。依稀之間,他常常覺得這裡就是少年時修習的山洞——噢,那個山洞還沒有如此寬敞呢。
從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畫這幅地圖,一直在對著地圖深思。
猛然,商鞅聽見一陣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驀然抬頭,卻見一個戴著黑色面紗的黑衣人站在鐵欄外,彷彿一柱黑色岩石!獄令打開鐵欄就走了。黑色岩石卻站在牢房門口,默默打量著肅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將軍?別來無恙?」
黑色岩石緩慢的跨進了牢房,「商君,嬴駟來了。」說著便扯下面紗,輕輕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駟是來請罪的。」
商鞅的驚訝一閃而逝,扶住了嬴駟,「國公何出此言?世間事多有始料不及,談何罪責過失?國公若以個人生死計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駟沉重的歎息一聲,「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駟汗顏不已。事已至此,勢成騎虎。若嬴駟問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對國公沒有信心,何須自請囹圄?國公對鞅沒有信心,何須涉險激亂?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掛齒?」
「嬴駟一問,商君之後,世族將借重何方力量作亂?」
「國公慮及世族作亂,鞅大為快慰。歷來世族復古,內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國大勢穩定,世族已無國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別處,就在此地。」將面前皮紙一推,「國公請看,這是甘龍與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紙題頭大書四字——義渠衝要!嬴駟一驚,「義渠?何地何族?」
「但將此圖交於嬴虔、車英可也。國公只須提醒他們,除惡務盡。」
嬴駟收起地圖,「嬴駟二問,商君之後,將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慮此事。嬴虔、景監、車英他們,已經是昨日英華了。平定世族之亂後,彼等精華亦當耗盡,不堪東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國公有兩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裡疾,兵事乃函谷關守將司馬錯。樗裡疾外圓內方,才氣過人。司馬錯乃兵家大師司馬穰苴後裔,有將略之才。丞相人選,鞅尚無成才可薦,國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東名士入秦,亦望國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駟三問,商君之後,當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卻為嬴駟的周密深遠感到驚訝,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節明而胸襟窄,以毋傷情義為要。實際論之,當使其身居高位,常參決策,而毋得執掌實權。另則,可輕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無事。」
嬴駟深深一躬,「商君教誨,嬴駟銘記心懷。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駟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後,了無一事,快哉快哉。」
嬴駟默然良久,沉吟道:「若處商君極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處鞅以極刑,實則大彰世族與六國之惡,國公日後便可藉機發難。鞅死尚能與國有益,何罪於國公?」商鞅竟是發自內心的豁達明朗。
嬴駟輕輕一歎,親自斟滿兩碗趙酒,雙手捧給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誠如斯言,嬴駟感佩之至。商君,嬴駟為你送行了……」揚起頭來,咕咚咚一氣飲盡。
商鞅平靜安詳的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嬴駟深深一躬,出門去了。
國獄院中,嬴駟對國獄令正色吩咐,「立即將商君遷到你的山頂官署,取掉腳鐐,餐餐酒肉,要讓他看得見清山綠水。若有延誤,嚴懲無赦!」
「謹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辦理。」國獄令答應得特別痛快。
朦朧月色下,嬴駟的篷車馬隊轔轔南下了。
深秋時節,山風寒涼,眼看就要進入了老秦人的窩冬期,嬴駟覺得不能再等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