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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霹靂手段 第五節 陰謀陽治 霹靂手段 文 / 孫皓暉

    轉眼之間,五月來臨。

    關中平川今年的麥子長勢特別好,家家農田都是金黃一片,麥浪連成了茫茫金波。先收大麥,後收小麥,五月下旬便進入了顆粒入倉的最要緊時刻。恰逢連日晴朗,每個新村都陷在打麥入倉的忙碌中。村頭共用的打麥場輪換不過來,農人們便在自家門前的小場院攤開麥子,用最老式的連枷打麥了。一根長長的木棍,頂端固定一個裝有小轉軸的木板,一下一下用力揮舞,那金燦燦的麥粒便從麥穗中蹦了出來!家家門前連枷揮舞,滿村響徹「啪通啪通」的打麥聲,老秦國腹地充滿了豐收的喜慶。

    這時候,櫟陽城內有封地的幾家世族也忙碌起來,清掃糧倉,準備接納封地繳來的新麥。本來已經取締了封地,貴族們的私家糧倉根本就沒有準備。一個月前突然宣佈恢復了封地,雖然田畝大大縮小,賦稅率大大降低,治權也沒有了,但失而復得,世族們還是格外興奮,竟是緊張得如同迎接什麼大典一般。太子府也一樣,嬴駟興奮的前後忙亂,親自監督騰出了三座最大的泥倉,要接受封地的新麥子。過去封地繳糧,嬴駟一來年幼,二來習以為常,根本不去過問。今年不一樣,嬴駟第一次眼見封地失而復得,而且與自己的努力有關,其興奮喜悅就好像自己立功掙來的一般,竟是停止了講書習武,整日忙碌在整理府庫之中。十天之後,倉庫整理就緒,嬴駟便滿懷激動的等待著新麥入倉。他已經安排好,先奉送給太后三車,然後賣掉一些陳糧,給自己的衛隊添置精鐵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去痛痛快快的狩獵一番!

    五月二十三,一隊牛車嘎嘎吱吱的到了太子府庫門前。

    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肅,手持六尺餘長的竹節「驗桿」來到車隊前,「可是封地糧賦?」

    當先牛車上跳下一名中年漢子,謙卑躬身道:「郿縣白村,村正白亮,前來繳納糧賦,請大人驗收。」

    家老冷笑道:「就是這些麼?還有甚物事孝敬太子了?」

    「回大人,小可新任村正,不知糧賦之外還有何納賦之物?請大人明示。」

    家老面色陰沉,知道這是顆生蘿蔔,氣哼哼道:「休得聒噪,打開驗糧!」

    村正白亮回頭,「打開口袋,檢驗糧賦。」

    二十幾輛牛車停在狹窄的小巷子裡,每輛車上跳下兩三個光膀子農夫站在車旁,準備驗收後扛糧進庫,為首一車已經打開一袋搬到地上。

    「大人請驗收。」白亮指著解開繩子的口袋。

    家老黑著臉走過來,左手撥開袋口,右手的空心竹節「驗桿」噌的插下,直入口袋糧食三四尺深,猛的抽出竿來,頓時帶起一陣塵土。家老臉色更黑,將驗桿傾倒,手掌中竟嘩啦啦攤滿了沙石碎礫!

    「好啊,白村正,這種東西也叫糧賦?」家老笑得陰氣森森。

    村正白亮驚恐得回身大喊:「誰?誰搗得鬼?!快!全都打開!」

    農夫們慌了手腳,紛紛跳上車打開口袋,卻都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個口袋裡竟都是沙礫土石混著幾成麥子,髒得使人不堪入目!

    家老大喝一聲,「看住他們!」便飛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間,嬴駟匆匆趕來。他怒色滿面,「唰」的一劍將一個口袋從上到下通體劃開——一陣塵土揚起,沙礫土石流淌撲濺!嬴駟的黑色繡金披風頓時一片髒污。村正白亮驚恐得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只是木木的盯著太子。嬴駟面色煞白口鼻抽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劍。白亮一聲慘叫,被洞穿的身體鮮血四濺!

    「村正——!」農夫們一擁圍上驚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掙扎喘息,「報,族長……有人,害,我……」便驟然死去。

    嬴駟團團亂轉著,看了一車又一車「新麥」,氣得渾身顫抖,尖聲叫喊:「將他綁在馬上,去郿縣!」

    太子府騎隊早已經被家老招在府庫門外,聽得太子一聲令下,幾名騎士立即趕散農夫,撈起白亮屍體捆綁在馬後。嬴駟上馬,長劍一揮,馬隊疾風驟雨般捲出街巷。

    這時,太子傅公孫賈飛馬趕到,遙遙高喊:「太子——,不能!快回來——」眼看馬隊絕塵而去,急忙勒馬喊道:「家老,將牛車趕進府庫,人犯押起,不准任何人動!我去追趕太子!」便打馬而去。

    正當午後,白村村頭的打麥場一片熱鬧忙碌。

    白氏一族的農耕術在老秦人中素負盛名,收穫大忙季節歷來是井井有條忙而不亂。老族長白龍被殺後,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長。他為人寬厚持重,深得族人擁戴。老白丁率白氏舉族盟誓,白氏一族永遠不做亂法之民,要憑勤耕勞苦掙回白氏一族的榮譽!他舉薦精於農事的白亮做了村正,決意和原來是白氏隸農的幾個村子一爭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個麥收,官府將對繳稅糧最多的農戶授予爵位,對收成最好的村莊氏族則賜銅匾,族長村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發奮,從去年秋天下種開始便精耕細作,冬天又冒著嚴寒,破例在窩冬時節澆灌了兩次麥田。五月一到,眼看白氏田野的麥子齊整整金波翻滾,舉族大是欣慰,刑場帶給族人的屈辱似乎也被好年成的喜悅所淹沒。眼下進入打麥時節,老白丁更是勤謹有加,每天都拉著一片蓆子坐在村頭場邊的大樹下看著打麥。公用麥場是各家輪流,舉村幫忙,也就是全村人手一起上陣,幫著一家一家打場。雖然舉族融洽,也難免會有些口角糾紛,老白丁坐在這裡,就是要即時化解,不耽擱打場功夫。但是,老白丁最要緊的使命卻是觀天。農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節。這時偏偏陰晴無定,時有「白雨」突然襲來,一場麥子便要泡進水裡。老白丁對夏日風雨的徵候特別敏銳,往往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他卻扯開蒼老嘶啞的嗓子大吼一聲,「收場了——!」趕眾人急如風火的將攤開的麥子垛起,白雨恰恰便唰唰而來茫茫一片!

    老白丁往大樹下一坐,人們心裡便塌實。

    現下午後,正是白雨多發時刻。老白丁仰頭望著北方天空,只見一片白雲疾疾飄來,眉頭不禁微微皺起。猛然,一陣涼風吹過,老白丁嗅到了風中一絲特有的氣息,驟然起身,揮手大喊:「收場了——!快——!」

    當場主人立即大喊一聲「收場!」場中男女便立即扔下連枷,男人緊張的操起木杈歸攏場中麥草,女人利落的用掃帚木推清掃已經打出來的麥粒。堪堪將麥草垛好,麥粒苫蓋嚴實,北方的那片白雲已經變成了厚厚的烏雲壓將過來,一陣雷聲,一道閃電,眼見銅錢大的雨點便裹在風中啪啪打來,人們喊著笑著望大樹下跑去。

    突然,一個少年銳聲喊道:「快看!馬隊——!」

    話音落點,馬隊便在隆隆雷聲中捲進麥場,為首騎士高喝,「誰是族長?出來!」

    老白丁拄著桑木杖走到場中,「老夫白丁。敢問可是官府?到白村何事?」

    嬴駟尖聲喝道:「將那個村正押下來!你問他!」

    渾身血染的白亮被從馬上扔下!白村男女嘩的圍了上來。「白亮啊——!」一個女人一聲慘叫,衝出人群,「誰!誰殺死了白亮?!」

    嬴駟沒有料到白亮竟然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賦,欺騙封主,罪有應得!馬上將場中糧食全數運到太子府!否則殺無赦!」

    此時雷電交轟,白雨瓢潑般澆下。老白丁嘶聲大喊:「冤枉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幾時壞過糧賦?冤枉啊——」

    嬴駟被大雨一激,本就狼狽,又見老白丁大喊大叫,不禁惡氣頓生,大喊:「砍開糧囤!看看真假!」衛隊立即躍馬揮劍,將苫蓋得嚴嚴實實的麥囤紛紛砍開,金黃的麥子頓時湧出,瞬息間便被大雨沖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氣方剛,此刻心頭出血,齊齊怒喝一聲,操起棍棒木杈連枷等一擁而上,哭著喊著便向太子人馬瘋狂的撲來!

    嬴駟氣急敗壞,大喊:「殺!殺光——!」馬隊騎士短劍閃亮,幾個衝突,白氏族人的屍體便擺滿了雨水泥濘的麥場。老族長白丁不及阻擋,眼見頃刻間血流成河,撲倒滾滾泥水中大喊:「造孽啊——!上天……」便一頭栽倒。

    這時公孫賈飛馬趕到,一見場中情景,嚇得渾身篩糠一般,「太子,如何,如何闖下這般大禍……」

    嬴駟尖聲叫喊:「我自擔承!與你何干?回馬!」韁繩一抖,坐下馬衝向官道,衛隊緊緊隨後,竟向櫟陽飛馳而去了。公孫賈本想為太子善後,此刻卻是魂飛魄散,打馬自顧去了。

    「轟——轟——轟——!」白村撞響了村頭巨大的銅鐘。這是白氏一族舉族血戰的信號!居住在周圍村莊的白氏族人冒著大雨,呼嘯而來。

    白雨驟然停止了。午後斜陽照在血流成河麥草狼籍的大場上,分外淒慘恐怖。數千白氏男女聚在村頭,哭聲震天。老白丁跳上場邊石敦,一身泥水鮮血,白髮披散,憤怒得像一頭老獅子,「白氏子孫們聽了,舉族披麻戴孝,到櫟陽交農!官府不還白氏一個公道,白氏便反出秦國!」

    「交農——!報仇——!」「反出秦國——!」滿場仇恨的呼嘯吶喊聲震原野。

    就在白氏舉族出動的時候,孟族與西乞族也聞訊聚來。孟西白三族從來血肉相連,同仇敵愾,今日白氏驟遭大難,孟西二族豈能袖手旁觀?兩個時辰之內,素有征戰傳統的孟西白三族便聚集了兩萬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種農具,抬起三十多具屍體,點起粗大的火把,浩浩蕩蕩哭聲動地,黑壓壓向官道湧來。

    此刻,官道上三騎快馬正向東邊的櫟陽急馳。這是從新軍營地急急趕回的車英。時當暮黑,他見如此聲勢的火把長龍和震天動地的哭喊,心知異常,忙勒馬官道,派一個騎士去打探情況。片刻之後,騎士回報,車英大驚,低聲命令,「快!兼程櫟陽!」打馬一鞭,風馳電掣般向東馳去。

    櫟陽城內,左庶長府一片緊張繁忙。

    按照衛鞅的大綱,景監領著全部屬吏夜以繼日的準備二次變法的新法令。衛鞅則在緊張籌劃新軍訓練的裝備及糧草輜重的供應,還要加緊批示各地送來的緊急公文。最重要的,是衛鞅同時在仔細謀劃秦國新都城的地址。櫟陽太靠近函谷關與魏國的華山軍營,且城堡過於狹小,無法滿足蓬蓬勃勃發展的商市與百工作坊,城外也無險可守,遷都是必然的。這是一件大事,衛鞅已經派出了三批堪輿之才對關中腹地仔細踏勘,反覆琢磨報回來的山水大圖,準備夏忙後親自去確定地址。

    天氣悶熱,衛鞅埋頭書房,直到太陽西斜,還沒有顧上吃擺在偏案上的晌午飯。荊南幾次推門進來,終於都是輕輕的拉上門走了出去,在廊下連連歎息,希望有人來打斷一下,藉機好讓左庶長吃飯。

    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一個人跌跌撞撞滿身泥水跑進來,「左庶長,左庶長,大事不,不好!」

    荊南急忙搶步上前,將來人扶起,卻是太子傅公孫賈。衛鞅已經聞聲而起來到廊下,「太子傅,何事如此狼狽?」

    「左庶長,太,太,太子……闖下大禍了!」公孫賈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荊南,給太子傅一碗水,靜靜神,慢說。」衛鞅異常鎮靜。

    公孫賈大喝幾口,喘息一陣,將經過大略一說,衛鞅心頭一沉,「太子現在何處?」

    「不,不知道。反正,不會在太子府……」公孫賈猶自喘息。

    衛鞅心念一閃,「荊南,到公子虔府中有請太子,快!」

    「不用請。我給你帶來了。」嬴虔拉著太子走進門來,一臉怒氣。

    衛鞅神色肅然,「請問太子,白村殺人毀糧,可是實情?」

    嬴駟已經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囁嚅道:「白村沙石充賦……」

    「糧賦有假,亦當由官府依法處置?太子豈有私刑國人之權?殺人多少?」

    嬴駟低聲道:「不,不清楚。二三十吧……」

    衛鞅心頭大震,勃然變色,「可惡!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剛正尚武,今無端慘遭屠戮,豈能罷休?國人動盪,大局亂矣!」

    嬴虔不以為然,揶揄笑道:「左庶長何其慌張?你的渭水決刑,不還殺了孟西白三族幾百口麼?怕他何來?再說也都是秦國子民,若敢亂來,嬴虔在此。」

    衛鞅憤然道:「左傅何其大謬也!私刑殺人,豈能與依法刑殺相提並論?秦國若連老秦人也肆意屠戮,無異於自毀根基,談何變法強國?」

    衛鞅的嚴厲辭色令嬴虔非常不快,他微微冷笑了一聲,看著衛鞅不說話。

    忽聞門外馬蹄聲疾,緊接著一聲高喊:「左庶長——!」隨著喊聲,一個人踉踉蹌蹌跑進來。眾人看時,卻是郿縣新任縣令由之。他帶著哭聲撲地拜倒,「左庶長,大,大事不好。孟西白三族,兩三萬人,來,來櫟陽,交農!白氏揚言,國府不給公道,他們,就,就反出秦國呀!」

    由之的稟報不啻一聲驚雷,不獨衛鞅內心震驚,太子、嬴虔和公孫賈也臉色大變。

    「交農」是當時農人對官府的最強烈的抗議示威,就是將所有的農具都堆積到官署中,官府不答應所請,便永遠不再耕耘!春秋戰國之世,那個國家若有一次「交農」發生,那就是這個國家的最大恥辱,天下會視這個國家喪失了天心民心,便可以大起盟軍,任意討伐!這比一兩次戰爭的失敗更能動搖國家根本。百年以來的變法歷史上,天下還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交農」,今日秦國的老秦人卻要「交農」,如何能不引起深刻震撼?何況,還不僅僅是「交農」,還要「反出秦國」!這對於素來穩定的秦國腹地老秦人來說,簡直是天崩地裂般的亂象。

    頃刻之間,衛鞅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意識到秦國變法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以孟西白三族老秦人的執拗,不真正公平的處置濫殺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們的怒火,秦國就必然的要出現大動盪,山東六國再一出兵,秦國如何不滅亡?那時,一切都將付之東流。然則,這件事大大棘手處,在於是太子犯法。且不說太子只有十四歲,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的,太子是國家儲君,能殺掉太子平息民憤麼?而且,國君目下不在櫟陽,臣下如何能擅自處置太子?那麼,如何舉措才能使怒潮平息呢?

    嬴虔見衛鞅沉吟思忖,拔劍憤然道:「左庶長不要怕。嬴虔只要兩千鐵騎守在櫟陽西門,看誰敢反出秦國!」他想衛鞅雖則奇才,然畢竟書生,面對如此洶洶陣勢,必須由他這個身經百戰的公室大臣來支撐局面。如果調兵權力還在自己手中,又何須和衛鞅商議,他早已經領兵在半道攔截了。

    猛然,衛鞅微微一笑,「左傅稍安毋躁,請與太子、右傅先行到國事廳休憩片刻,容我調兵妥當後再分頭行事。」

    「如此也好。我們走吧。」嬴虔便和六神無主的太子、驚恐不安的公孫賈去了國事廳。

    衛鞅面色一沉,向荊南做了個包圍手勢,荊南「咳!」的一聲,疾步而去。衛鞅轉身對匆匆趕來的景監命令,「景監長史,立即下令櫟陽令王軾,調集兩千鐵騎一百輛兵車,在西門外待命。」景監匆匆去了。

    又是馬蹄聲疾,車英飛步進門,「左庶長,郿縣民眾洶洶而來,大約還有三十里。披麻戴孝,抬屍交農,情勢緊急!」

    衛鞅眼睛一亮,「車英,你來得正好。其餘事體回頭再說,目下立即趕到櫟陽府,憑兵符與王軾一起率領鐵騎兵車,在櫟陽西門列成陣勢等候,不許與民眾衝突。」

    「遵命!」車英飛身上馬,馳向櫟陽官署。

    國事廳內,嬴虔看到院中有一隊公室禁軍甲士,心中一怔,似乎不經意的走到後窗向外端詳,卻見樹影裡影影綽綽全是禁軍甲士,心下不禁怒氣頓生,冷笑道:「看來,衛鞅將我等拘禁起來了。」

    公孫賈一直處在驚恐不安之中。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大是神秘難測。太子如何像瘋子一樣不可理喻?素負盛名的農耕望族白氏一族,如何竟能明目張膽的用沙石充糧?太不可思議了!事情一出,他就認定衛鞅要拿他做替罪羊,因為他是太子傅,如何能逃脫干係?如今見嬴虔一說,不禁臉色大變,「左傅啊,這,這如何是好?衛鞅可是六親不認哪。」

    太子也盯著伯父,嘴唇顫抖著,「公父,公父,如何不回來?」

    嬴虔低聲喝道:「慌甚!公父不在櫟陽,才有你的小命。公父若在,你就是劍下之鬼。知道麼?衛鞅不會動你的。」

    「哪哪哪,動誰?」太子上牙打著下牙。

    「還能有誰?」嬴虔冷笑,「公孫賈,準備丟官吧。」

    公孫賈搖頭哭喪著臉,「不,不會……」

    「難道,你還指望陞官不成?」嬴虔的眼神充滿厭惡。

    「不不不,左,左傅,我是說,衛鞅肯定要殺我們!」公孫賈幾乎要哭出來。

    嬴虔哈哈大笑,「鳥!殺就殺,你他娘的,是個怕死鬼?啊哈哈哈……」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衛鞅匆匆走進。嬴虔大笑嘎然而止,冷冷道:「左庶長大人,我等已經是你的階下囚了。你一個人進來,不怕我殺了你麼?」長劍鏘然出鞘,閃電般刺到衛鞅咽喉!

    衛鞅看著頂住咽喉的劍尖,微微笑道:「公子虔,那我們就一起為秦國殉葬吧。」

    嬴虔收劍,「你說吧,如何處置?」

    衛鞅拱手肅然道:「兩位太子傅,太子濫殺,激起民變,秦國面臨治亂安危生死存亡之關頭。衛鞅總領國事,決然依法平息民變。法令如山,兩位罪責難逃。衛鞅得罪了。來人,將嬴虔、公孫賈押赴西門!」

    院中禁軍甲士昂昂進入。嬴虔憤然長歎,擲劍於地,「鳥!來吧。」

    景監疾步走來,輕聲道:「太子請隨我來。」便將太子領了出去。

    夜色蒼茫。官道上哭聲動地,火把遍野,向櫟陽城西門呼嘯著捲來。

    西門外的空地上,一百輛兵車圍出一個巨大的馬蹄形場地,向西一面的官道敞開著。兵車上的甲士持矛背弓高舉火把,兵車外圍是兩千鐵甲騎士,一手火把,一手長矛,惶惶不安的等待著。

    火把海洋洶湧而來。當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幾百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身前長龍般的白布上,血寫著八個大字——民不畏死交農請命!老人身後,是難以記數的少年和女人,她們拉著長長的挽紼,頓足長哭,哀聲遍野。少年女人身後,是分別用木板抬著三十多具屍體的青壯年,每具屍體上都覆蓋著一片黑布,旁邊是一束用紅繩捆紮的麥穗和一抔裝在陶盆中的黃土。屍體之後,是三位紅衣巫師。他們手中的木劍指向蒼茫夜空,長聲嘶喊著代代相傳的招魂古調,「壯士歸來啊——,戀我禾谷——!魂魄何去啊——,臥我黃土——!」這是老秦人安葬戰死沙場的勇士時招魂專用的詞調,今日孟西白三族巫師竟然用在了無辜死者的身上,竟是分外淒厲壯烈。巫師之後,是浩浩蕩蕩扛著各式農具的男女老幼,他們不斷憤怒的高喊:「官府濫殺,天理何存!」「交農請命,討回公道!」「秦不容民,反出秦國!」

    西門外兩千將士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壯烈淒慘的浩大場面,一時間人人悚然動容,竟是鴉雀無聲,只有各種旗幟在風中啪啪抖動。畢竟,士兵們面對的不是戰場敵人,而是手無寸鐵的秦國父老啊。這在老秦國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從軍子弟極多,而且都是精銳騎士與千夫長一類的低級將領,兩千騎士中就有一兩百孟西白子弟,他們已經激動慌亂得難以自制,竟有幾名騎士猛然倒撞在馬下!鐵騎甲士的陣形頓時騷動起來。

    車英大吼一聲,「老秦子弟,忠於國法!亂軍者,殺無赦——!」

    鐵甲騎士終於穩定了下來。萬千民眾湧到城門外也停了下來,竟然沒有一個人叫喊,無邊的火把映著無數憤怒的面孔,和對面官軍沉默的對峙著。

    車英高聲報號:「左庶長到——!」

    一輛牛拉軺車從城門洞光當光當的駛出,直到連環兵車的中央空隙停下來。

    軺車上挺身站立的衛鞅在火把海洋裡顯得肅穆莊嚴。他頭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親賜的黑絲繡金斗篷,懷抱著那把粗獷古樸的秦穆公金鞘鎮秦劍。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殺時,衛鞅也沒有抬出這些標誌特殊權力的信物。今天,他卻破例的全部使用了特殊權力的所有標誌,包括那輛六尺車蓋的牛拉軺車。面對憤怒洶湧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層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這些崇高的威權象徵,來增加他處置事件的威懾力和洶洶民眾對他的信服。當衛鞅在高高傘蓋下看見瀰漫四野的萬千火把和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時,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曠世警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面對這一觸即發的連綿火山,兩千鐵騎、百輛兵車和身後這座櫟陽城堡顯得何其渺小?當此之時,非霹靂手段,無以力挽狂瀾。衛鞅啊衛鞅,今日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軺車剛剛停穩,最前面的老人們便撲地跪倒,大片白髮蒼蒼的頭顱在火把下顫抖著。渾身血跡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將一方白布血書舉過頭頂,悲愴高喊:「左庶長大人——,為民做主啊——!」身後人海舉起手中各式農具和火把齊聲嘶喊:「左庶長,為民做主啊——!」那聲浪呼嘯著滾過原野,就像夏夜的轟轟悶雷。

    突然,一個女人哭喊一聲,將一把掃帚扔到兵車前,「男人們,交農啊——!」

    「交農啊——!」一聲無邊的怒吼,人們將帶來的所有農具拋進兵車空場,拋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片刻之間,櫟陽城門前和人海空隙中,便堆起了無數座農具小山。

    衛鞅斷然命令一聲,馭手便將軺車趕過農具小山,來到老人們面前。車英頓時緊張,手中令旗一搖,便率領一個百人騎隊跟了上來。衛鞅回身厲聲喝道:「車英退下!」車英稍一沉吟,便擺動令旗讓騎隊歸位,自己架著一輛兵車來到衛鞅身邊。

    衛鞅下車,深深一躬,接過老白丁頭頂的血書,「老族長,衛鞅不公,天理難容!請父老兄弟姐妹們靜下來吧。」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聽左庶長處置——!」

    衛鞅回身跳上軺車,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們,白氏一族乃秦國功臣大族,百年以來,無數白氏子弟為秦國效命疆場,馬革裹屍者不知幾多?秦國農耕,白氏領先,乃公室府庫之糧貨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舉族勤耕,收成為秦國之首。當此之際,太子私刑濫殺白氏三十四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農請命。秦國朝野,都在看國府如何處置太子犯法事件,對麼——?」

    「對——!」全場雷鳴般回答。

    「衛鞅身為左庶長,我要告知秦國朝野臣民:秦國變法不會改變!新法要義:國無二律,刑無二治,公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手中這把穆公鎮秦劍,就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衛鞅今日持穆公金劍,對違法人犯明正典刑!」衛鞅說完,向後一揮手,「長史宣讀書令。」

    景監走上車英的兵車,展開手中竹簡高聲宣讀:「秦國左庶長衛鞅令:太子犯法,與民同罪。依據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四歲少年,免去肉刑。然太子所為,觸法太甚,違背天道,處罰如下:其一,太子須親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與死者遺屬之撫恤,全數由太子府庫承擔;其三,奪太子封地,年俸減半;其四,太子頒行《罪己書》,將其違法作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長衛鞅。」

    人群相互觀望,似有緩和,卻仍然憤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為儲君,如此濫施刁蠻,國體何在啊?!」

    衛鞅厲聲道:「將太子傅嬴虔、公孫賈,押上來!」

    兩隊士卒將兩輛囚車推到衛鞅軺車旁。囚車中嬴虔臉色鐵青,冷笑不止。公孫賈卻癱吊在木籠中,尿水在衣褲上不斷滴答。

    衛鞅指著木籠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他是太子左傅嬴虔,他是太子右傅公孫賈。太子無教,太子傅難辭其咎!」

    景監立即高聲宣令,「太子左傅嬴虔,處劓刑,另奏國君罷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孫賈,處黥刑,流隴西山地!」

    老人們唏噓站起,紛紛點頭,「公道難逃啊!」外圍的人群騷動起來,高喊:「割鼻子!刺字!」「活該!」「報應!」「此等人做太子傅?殺了才好!」

    車英一揮令旗,「行刑——!」

    兩輛高大的囚車木籠打開,一名紅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後跟著一名手端盛水銅盆的武士,大步來到嬴虔囚車前。嬴虔憤然長歎一聲,咬牙閉目。在如同白晝般的火把照耀下,萬千人眾竟是喘息可聞。雪亮的短刀冰涼的搭上了嬴虔英挺筆直的鼻樑——只聽一聲雄獅般的怒嚎,嬴虔滿面鮮血,噴濺數尺之外!

    與此同時,公孫賈囚車前的行刑手,從碩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燒紅的長條烙鐵,驟然貼上公孫賈細嫩的面頰——尖銳淒厲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隨風四散……萬千人眾無不悚然動容,女人少年驚恐的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畢!驗明正身——!」

    衛鞅向民眾拱手高聲道:「依法行刑,還要依法賞賜!」

    景監高聲宣讀第三卷竹簡,「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國府特賜銅匾一幅,以為國人楷模。白村死者,皆以戰死記功,各賜爵一級,由長子、長女承襲。族長白丁,為民請命,亦賜爵一級。白村糧賦,免去三年。」

    四名衛士抬著一幅「勤耕守法」的銅字大匾從軺車後走出。衛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長,白村安葬死者之日,衛鞅當親自前來弔喪。」

    老白丁熱淚縱橫,撲地長拜,「左庶長啊,你是國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聲嘶喊,「收農——!」人們也轟然大喊,「收農了——!」紛紛擁擠著從農具堆中抽回一件,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頃刻之間,十幾座農具小山便回到了農人們的肩上。滿場哭聲,滿場沸騰,「新法萬歲!」「國府萬歲!」「左庶長萬歲!」的喊聲迴盪在櫟陽城外的廣闊原野上。

    人潮退去,櫟陽城漸漸的平息下來。衛鞅回到府中,已經是四更天了。

    景監、車英和王軾都沒有回家,一齊跟到左庶長府。衛鞅吩咐廚下搞來幾大盆涼苦菜、大籠蒸餅以及熱騰騰的羊肉湯,四個人吃得滿頭大汗,才發現真正是餓極了。

    吃喝完畢,王軾拭著額頭汗水問:「左庶長,下著如何走法?」

    衛鞅笑道:「下著?自然是繼續二次變法了。」

    「不是。左庶長,我說的,是這背後的那只黑手,如何揪法?」王軾忿忿道:「這是明擺著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糧,鐵的事實。白村沒有作弊,也是鐵的事實。這新麥納賦,究竟在何處出了鬼?豈非大有蹊蹺?背後無人,豈能如此怪異?」

    景監接道:「對。且此人絕非等閒,幾乎要將新法整個掀翻了呢。」

    「更陰毒的是,給左庶長樹了死敵。太子、公子虔、公孫賈,牽扯著多少勢力?不將這個藏匿黑手明正典刑,國無寧日!」車英也是一臉黑霜。

    衛鞅沉吟有頃,似乎不想延續這個話題,想想又笑道:「你們說得都對,看得也准。白村與太子府中間,肯定有一段引線還埋在地下。然則,目下硬扯這根線,還不到時機。最大的危險,是誘發混亂動盪,而使變法擱淺。此所謂鼠伏於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動變法,惟有後法治人。只要變法無可阻擋,大局便可底定。諸位須得牢記,當此之際,陰謀,須得陽治。誰人違法,便決然處置。但卻無須大動干戈,試圖一網打盡。」

    衛鞅意味深長的一笑,「水下的怪物,不會永遠不露出水面的。」

    三人會意的點頭,相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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