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霹靂手段 第四節 陰謀與孤獨的老人 文 / 孫皓暉
三月陽春,秦國是大大的熱鬧了起來。
白雪侯嬴已經在二月回到櫟陽,同來的還有「墨家四賢」之一的相裡勤。他們帶回了秦孝公的書信,相裡勤還在櫟陽南市向秦人宣佈了墨家與秦國誤會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傳開,城鄉一片欣然。老秦人們便早早開始謀劃自家的日子了。啟耕大典之前,秦國城鄉已經忙碌起來。驚蟄一過,鄉野農家便紛紛走出家門來到自己的地頭,整田春耕便悄悄的開始了。待到太子代行啟耕大典後,縣吏們下鄉督耕,田疇裡早已經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熱鬧非凡。城裡的工匠商人門也不顧冰雪剛剛消融的泥濘,趕著牛車將農具鹽布諸種雜貨送到一個一個的新村叫賣。這在過去,商人們想做也做不到。農家都分散住在溝渠阻擋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幾家,如何做得買賣?而今農家遷出井田,聚居成村,牛車趕到村頭吆喝一陣,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紛紛出來或買或換,往往是一個時辰便做了往昔一個月的買賣!商人工匠們高興,農家高興,竟是皆大歡喜,對新法令交口稱讚。
不再是奴隸的昔日隸農們最是興奮,在他們聚居的村落,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還增添了一個新內容,便是紛紛將家中壯丁送到縣府從軍!樸實憨厚的新自由民們覺得自己成了「國人」,理當有「國人」的尊嚴與榮譽。在那時侯,國人自由民的最大榮譽,便是家中有一個征戰沙場的騎士。往昔的奴隸從軍,只能做步卒,不能做騎士,更沒有升為將領的可能。奴隸士兵的最好結局便是老卒還鄉。如今,不再是奴隸的農人們舉村行動,由村正們率領,將青壯男子竟是一隊一隊的送到縣令面前。秦國歷來多戰事,誰都知道,官府永遠需要騎士。一個春天,這個風潮竟瀰漫開來,幾乎每個縣府門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擁而來。
各縣將消息飛馬報到櫟陽,衛鞅心中一動,便與景監車英商議,準備提前實現新軍訓練計劃。方略議定,衛鞅下令:命車英為新軍主將,精心遴選一萬名青壯年從軍,同時將原先的五萬騎兵精簡為兩萬,新老騎士混編,訓練成三萬真正能夠和六國抗衡的精銳鐵騎;原先的五萬步兵,精簡為兩萬;裁汰的病員老弱一律還鄉務農,騎兵的老馬和輜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給送青壯入伍的村子充做耕畜。
進入四月初,衛鞅將新軍訓練事宜已經安排妥當,就要專程拜會嬴虔,想商議一個對貴族封地法令的變更方法。不想尚未成行,嬴虔已經上門來訪。
「左庶長,你可是門庭若市了。我等了三天才瞅準了今日呢。」一落座,嬴虔便感慨連連。
「左傅不知,我正欲前往拜會,不期自來,鞅實堪欣慰。」
「要找我?真話?有事麼?」嬴虔半信半疑的大笑著。
衛鞅一笑,「我有難題,請左傅一臂之力,豈敢有假?」
「好,說吧,國事私事,嬴虔全幫。」
「自是國事了。」衛鞅打開一卷竹簡,「這是廢除貴族封地的法令。我想對此法令略做修正,將取締一切封地,改為取締除太子之外的世襲封地;同時,對以後的立功之士允許封地;然則,封地無治權,封地賦稅也只保留三成。如此以來,國君激賞臣下立功便有了名目,公室貴族亦可稍安。左傅以為如何?」
「好!」嬴虔拍案大笑,「改得好!左庶長不愧思慮深遠之名士。櫟陽這些鳥貴族,無非就是咬住取締太子封地,做自己的文章。如此一改,叫他們啞子吃黃連,妙!無功無封,有功大封,給國君留下封賞餘地,實則治權在國,賦稅權也大部在國。好!嬴虔早想說,就怕那些鳥貴族借我鼓噪。左庶長自改,釜底抽薪!」
衛鞅搖搖頭,「左傅啊,法令貴在穩定。要修正,須得一個名頭。我豈能自改?」
「啊,你怕壞了自家信譽?好,你說,如何改,我來出頭。」嬴虔大笑。
「請左傅上書國君,由君上直接下詔修正。如此,則通達無阻。」
嬴虔揶揄微笑,「左庶長啊左庶長,你平白將一個功勞讓給我,何苦來哉?」
衛鞅大笑,「我嘛,要得是言出必行之信譽。失信於民,無異山崩也。」
「好,各有所得。此話撂過,我也有一事。」
「國事私事?」衛鞅笑著如法回敬。
「今日嬴虔有何國事?私事。喜事。」嬴虔頗為神秘的一笑。
衛鞅一怔,「何事之私,竟然勞動左傅?」
嬴虔不禁開心大笑,「實言相告吧,太后相中你這個女婿了。瑩玉公主也很是敬佩你。太后派我來向你提親,你孤身在秦,豈非天緣?」
衛鞅大為驚訝,忙擺手道:「左傅差矣。我雖孤身,實已定親,不敢欺瞞太后。」
嬴虔笑道:「你呀,莫要辭塞於我。你父母皆亡,列國漂泊,誰個做主為你定親?縱然識得幾個安邑女子,也是名士風流,何能當真?啊哈哈哈……」
「不。左傅,衛鞅是真情實言,絕非搪塞之辭。」
嬴虔沉吟有頃道:「好了,這件事現下不說,容你思慮幾日。左庶長啊,瑩玉可是秦國公主,你可要三思而行嘍……好吧,嬴虔告辭。」
衛鞅愣怔半日,竟不知嬴虔是如何走的。
當晚,衛鞅便來到渭風客棧看望白雪與侯嬴。侯嬴高興的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飲,說到墨家之行的種種驚險,說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說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竟是感慨不已。最後說到櫟陽,說到客棧,說到小河丫已經帶著憨實的黑柱子走了,三人竟又是感慨唏噓,連旁邊的梅姑也感動得直抹眼淚。衛鞅幾次想說嬴虔今日來訪提親之事,終於覺得這應當由自己拒絕了事,沒必要大家擔心議論,便始終沒有說起。將近四更,三人才結束了小宴,白雪扶著已有醉意的衛鞅回到了幽靜的小院子……
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來上書國君的擬稿,請衛鞅過目並斧正。衛鞅稍做了兩處修改,便讓家老帶回。第三天,衛鞅便派出特急信使將嬴虔的上書連同自己的長信,追送給繼續在隴西巡視的秦孝公。十天以後,特急信使帶回秦孝公的詔書。衛鞅立即將國君詔書頒行郡縣朝野,並以左庶長府名義,一起頒行了對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條。一時間,櫟陽上層貴族彷彿被打了一悶棍,驚訝得無聲無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駟很是高興。現下,他又可以擁有一塊封地了!
嬴駟對封地的嚮往,是從和白氏老族長來往開始的。基於少年心性,老族長每次到來都讓嬴駟覺得新鮮親切,一則是那些鄉村禮物,或一張獸皮,或幾筐桑葚,或一隻白狐,或一隻黑貓,都讓嬴駟愛不釋手。二則是老族長每次都能講一大堆鄉間趣事,使嬴駟知道了許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老族長上次來本已說好,今年秋收後請他去封地狩獵的。整日悶在櫟陽讀書,嬴駟實在憋氣。公父像他這般年齡的時候已經上戰場了,可偏偏這幾年又沒打仗,他想上陣殺敵也沒機會。所以,秋天狩獵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個夢。誰能料到,恰恰在這時候衛鞅變法,取締了封地,白氏老族長也被殺了。他真是想不通,對衛鞅一肚子憤懣,覺得這個左庶長當真冷酷無情,管得忒寬!非但將公室封地一概取締,而且連誰給自己講書都要管。右傅公孫賈請老太師甘龍講了幾次書,衛鞅就攛掇伯父公子虔來干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師老大沒趣,真真的豈有此理?他本來想將衛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責一頓。但不知為何,他對這個不苟言笑永遠都穿著一身白衣老太師說起他總是搖頭的左庶長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論脾性,伯父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見人怕,然嬴駟對伯父卻一點兒都不怕。這個衛鞅從來沒有對誰大發雷霆過一次,和嬴駟甚至見面的次數都很少,嬴駟卻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疏遠和畏懼。正好公父又不在櫟陽,嬴駟只得在宮中憋氣,也不敢亂說亂動,生怕這個誰都敢殺的衛鞅抓住他一個什麼把柄,把他也給殺了……正在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復了太子封地,嬴駟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左傅嬴虔來宣讀左庶長令:太子封地恢復,賦稅三成,無治權;鑒於郿縣較遠,太子可在驪山以西選擇半個縣作為封地。
「不。我就要原來的郿縣白氏做封地。」嬴駟毫不猶豫。
「郿縣白氏的土地只有三個鄉,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麼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生活。」嬴駟說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駟兒,郿縣乃秦國老地老族,太師甘龍與右傅公孫賈的封地,也都在郿縣,情勢複雜,你還是選擇驪山吧。」
「那又如何?左庶長只說是郿縣太遠,又沒說別的,嬴駟不怕遠。」
「好吧。畢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長做主,就是郿縣白氏了。」
「謝過左傅。」嬴駟高興的笑了。
衛鞅接到嬴虔回報,本欲強制更正,思慮沉吟,終於批了一個「可」字。命令頒行,郿縣令立即將恢復為太子封地的村正們召到縣府宣令,明確了治權和賦稅分繳的辦法。這些村子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興非常。一時間,他們又有了比尋常農戶,尤其比隸農除籍的新自由民「貴氣」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龍感到意外震驚。他想不到,氣勢凌厲一往無前的衛鞅,竟然還有如此柔韌的回望本領?秦國的情勢,不變法就是死路一條,變法是誰也不能反對的。甘龍作為治國老臣,何嘗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衛鞅這樣的人來變法,甘龍卻懷有深深的敵意。理由只有一個,衛鞅在秦國執政變法,將秦國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尷尬死角——非但權力無形流失,全部成為束之高閣的珍藏品,而且因提出糾正某些嚴酷法令,使世族大臣盡皆陷於守舊貴族的不光彩境地。戰國之世,求變求新乃天下潮流,守舊復古遭天下唾棄。否則,以儒家孔子孟子那樣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喪家之犬?秦國世族本不守舊,但出了衛鞅這個人,秦國世族竟是顯得迂腐不堪。秦國權力本來穩定均衡,出了衛鞅這個人,竟出現了動盪傾覆。衛鞅就像生生別進秦國的一個巨大楔子,將廟堂框架擠得嘎吱嘎吱幾乎要爆裂開來,而被擠得最癟的,是他甘龍!嬴虔雖然失掉了左庶長,但畢竟還是公族太子傅、上將軍,又是國君長兄,畢竟還有幾分軍權。公孫賈和杜摯雖然失掉了實權,然畢竟進入了廟堂大臣之列。惟有自己這個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只落得了個太師名號!真令人齒冷。太師,這是個早已經被天下遺忘了的上古名號,所謂「協理陰陽,貫通天人,安撫四邦」,在山東六國早已經嗤之以鼻,無人理睬了。而今,他卻偏偏就成了這樣的老太師,甘龍如何不感到窩囊齷齪?
雖然窩囊,雖然齷齪,外表上甘龍可是從容鎮靜,該做的照做,該說的照說,沒有一絲難堪尷尬。譬如給太子講書,他就毫不避嫌。他內心非常清楚,和衛鞅的較量是漫長的,至少在秦國沒有強大以前、在秦公對衛鞅沒有喪失信任以前,衛鞅很難被扳倒。然則他堅信一點,像衛鞅這樣的能事權臣,遲早會出紕漏。每有紕漏而攻之,日積月累,衛鞅的根基將會被一點一滴的蠶食。這是甘龍悟出來的「蠶攻」謀略,就是在悠悠歲月中埋下吞噬衛鞅的土壤,就像鯀的「息壤」一樣無限增長,將衛鞅的變法洪水濾幹成自己的堤壩。
鯀是大禹的父親,受天帝之命到人間治水。天帝賜給了鯀一包神奇的土,名叫息壤,叮囑鯀在萬不得已時才能使用。來到人間,鯀看到洪水滔滔彌天,無以立足,便立即撒出一把息壤。誰想這息壤神奇無比,竟是水高它也高,不斷增高,終成大山一般將洪水圈了起來。鯀驚喜萬分,覺得這是治水的最好辦法!便不斷的撒出息壤,將洪水堵在了數不清的山壩圈子裡。可是,隨著洪水增高,躲避在山嶺山洞裡的人,也被淹死了無數!水是堵住了,人卻被困在所有的山上掙扎著。撒著撒著,息壤突然沒有了……天帝震怒了,殺死了鯀,才有了後來的大禹治水。
甘龍要使自己的「蠶攻」謀略變成神奇的「息壤」,與水競高,永不停息!
這是一個宏大的目標,需要甘龍有悠長的生命,需要甘龍有敏銳的尋找縫隙的老辣眼光。這兩點,甘龍都不愁。他出身貴族,謹嚴立身,素無惡習,更無暗疾,又從來沒有鞍馬勞頓,主持國政也是輕鬆灑脫。年過六十,耳不聾,眼不花,齒不落,發不脫,童顏鶴髮身輕體健,自信在三十年內絕然死不了。至於洞察錯失抓住時機,那更是甘龍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謀著這個微妙的機會。
太子封地在郿縣,甘龍與公孫賈的封地也在郿縣,而且是渠畔相連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該有文章可做。老甘龍想的是,究竟一個人做這篇文章,還是拉上公孫賈一起做?思忖良久,甘龍決定一個人做。公孫賈心機雖深,但肯定樂於合力整治衛鞅,要拉他,那是容易極了。然則,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衛鞅絕非易與之輩,一旦讓他覺察,那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謀須得獨斷,獨斷才能出其不意,行之於世才有「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動秦國世族以「天命」「天道」要挾國君,迫使衛鞅倒台!
但更重要的是,甘龍有一種內心確立的使命——在秦國撒播「倒鞅」種子者,必須是他,絕不能是別人!只有這樣,在衛鞅倒台的那一天,他才會有真正的勝利感。
晚上,甘龍喚來了自己的長子甘成,在書房擺起了一卷孔子的《春秋》,又擺上了一卷李悝的《法經》,便娓娓開講。三更時分,甘龍終於拋開竹簡,講到了秦國,講到了目前,講到了郿縣。
父子二人愈談愈深,直到櫟陽城樓的刁斗終止,黎明的長號嗚嗚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