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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二節 椰林河谷蕩起了思鄉的秦風 文 / 孫皓暉

    五月初三,蒙武急報抵達咸陽:上將軍病危嶺南,請急派太醫救治。

    一接急報,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趕赴太醫署遴選出兩名最好的老醫家,以王室車馬兼程全速送往嶺南。說罷沒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趕到了廷尉府。李斯一聽大急,一咬牙道:「臣先撇下手頭事,立即趕赴嶺南。」嬴政卻一擺手道:「目下最不能動窩的便是廷尉,我去嶺南,接回老將軍。我來是會議幾件可立即著手之事,我走期間可先行籌劃,不能耽延時日。」李斯欲待再說,見秦王一副不容置辯神色,遂大步轉身拿來一卷道:「君上所說,可是這幾件事?」嬴政嘩啦展開竹簡,幾行大字清晰撲面——

    大朝會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勘定典章

    更定民號

    收天下兵器

    一法同度量衡

    一法同車軌

    一法同書文

    一法同錢幣

    一法定戶籍

    一法定賦稅

    登錄天下世族豪富,以備遷徙咸陽

    「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這些事,都是大體不生異議之事,臣原本正欲稟報君上著手。今君上南下,臣便會同相關各署,一月之內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陽後,立行決斷,正可在五月大朝會一體頒行。如此可齊頭並進,不誤時日。」

    「得先生運籌,大秦圖新圖治有望也!」

    嬴政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須得立即與丞相府會同預謀的大事:盡速擬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會頒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囑一句:「若老丞相尚無定見,可與廷尉會商,務求新官制與新治式兩相配套。」諸事完畢,已經是暮色降臨了。嬴政立即下令趙高備車南下。蒙毅見秦王聲音都嘶啞了,心下不忍,力勸秦王明日清晨起行,以免夜路顛簸難眠。嬴政卻搖了搖手道:「老將軍能捨命趕到嶺南,我等後生走夜路怕甚?不早早趕去,我只怕老將軍萬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見了秦王眼中的隱隱淚光,一句話不說便去調集護衛馬隊了。

    背負夕陽,嬴政的駟馬王車一出咸陽便全速疾馳起來。跟隨護衛的五百人馬隊是秦軍最精銳騎士,人各兩匹陰山胡馬換乘,風馳電掣般跟定王車,煙塵激盪馬蹄如雷,聲勢大得驚人。蒙毅原本要親率三千鐵騎護衛秦王南下,可嬴政斷然拒絕了,理由只有一句話:「王城可一月沒有君王,不能一月沒有主事長史。」而且,嬴政堅執只帶五百人馬隊,理由也只是一句話:「嶺南多山,人眾不便。」

    關中出函谷關直達淮南,都是平坦寬闊的戰國老官道,更兼趙高駕車出神入化,車一上路,嬴政便靠著量身特製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這輛王車的長寬尺度,趙高曾經要在車廂中做一張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臥榻。可嬴政卻笑著搖頭,說你小子只趕車不坐車,知道個甚?車行再穩也有顛簸,頭枕車廂,車軸車輪咯登聲在耳邊轟轟,睡個鳥!車上睡覺,只有坐著睡舒坦。於是,精明能事的趙高便請來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車工,依著秦王身架,打造出了這副前可伸腳後可大靠兩邊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為滿意,每登王車便要將坐榻誇讚幾句,說這是趙高榻,如同蒙恬筆一樣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時,趙高便高興得紅著臉一句話不說嘿嘿只笑,恨不能秦王天天有事坐車。

    然則,這次嬴政卻總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動著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稟報說,上將軍原本坐鎮郢壽,總司各方。可在靈渠開通後,蒙武任囂趙佗等,分別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礙,最大的難點是諸多部族首領提出,只有秦王將他們封為自治諸侯邦國,才肯臣服秦國。蒙武等不知如何應對,堅執要各部族先行取締私兵並將民眾劃入郡縣官府治理,而後再議封賞。兩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難進展了,除非大舉用兵強力剿滅。上將軍得報大急,遂將坐鎮諸事悉數交付給姚賈,親率三千幕府人馬乘坐數十條大船,從靈渠下了嶺南。到嶺南之後,王翦恩威並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幾仗,剷除了幾個氣焰甚囂塵上的愚頑部族首領,終於使南海情勢大為扭轉,各部族私兵全部編入了郡縣官府,剩餘大事便是安撫封賞各部族首領了。之後,王翦又立即率趙佗部進入桂林之地,後又進入象地1。及至象地大體平定,上將軍卻意外地病了,連吐帶瀉不思飲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瘦得皮包骨了。軍中醫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將軍奄奄一息,根本症狀始終沒有起色。蒙武得趙佗急報,決意立即上書秦王,並已經親自趕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祐我大秦,毋使上將軍去也!」

    嬴政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禱告,淚水不期然湧出了眼眶。

    車馬晝夜兼程,一日一夜余抵達淮南進入郢壽。嬴政與匆匆來迎的姚賈會面,連洗塵代議事,前後僅僅兩個時辰,便換乘大船進入雲夢澤直下湘水,兩日後換乘小舟從靈渠進入了嶺南。雖是初次進入南海地面,嬴政卻顧不得巡視,也沒有進入最近的番禺任囂部犒軍,逕直帶著一支百人馬隊,兼程越過桂林趕赴象地去了。

    旬日之後的清晨時分,揮汗如雨的嬴政終於踏進了臨塵城2。

    這是一座與中原風貌完全不同的邊遠小城堡。低矮的磚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著,兩條狹窄的小街也彎彎曲曲。灼熱的陽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無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竹編。嚮導說,那叫斗笠。小街兩側,有幾家橫開至多兩三間的小店面,堆著種種奇形怪狀的竹器,還有中原之地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綠黃色彎曲物事。嚮導說,那叫野蕉,是一種可食的果品。一間間破舊的門板與幌旗上,都畫著蛇魚龜象等色彩絢爛而頗顯神秘的圖像,更多的則實在難以辨認。唯有一間稍大的酒肆門口,獵獵飛動著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書四字——秦風酒肆。嚮導說,那是秦軍開的飯鋪,專一供偶有閒暇的秦軍將士們思鄉聚酒……舉凡一切所見,嬴政都大為好奇,若是尋常時日,必定早早下馬孜孜探秘了。然則,此刻的嬴政卻沒有仔細體察這異域風習的心思,匆匆走馬而過,連嚮導的介紹說辭也聽得囫圇不清。

    一邁進秦軍幕府的石門,嬴政的淚水止不住地湧流出來。

    不僅僅是遠遠飄蕩的濃烈草藥氣息,不僅僅是匆匆進出的將士吏員們的哀傷神色。最是叩擊嬴政心靈的,是幕府的驚人粗簡滲透出的艱難嚴酷氣息,是將士們的風貌變化所瀰散出的那種遠征邊地的甘苦備嘗。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塊石片牆沒有一根木頭。所謂幕府大帳,是四面石牆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撐起來的一頂牛皮大帳篷。嚮導說,嶺南之民漁獵為生,不知燒製磚瓦,也不許採伐樹木。幾乎所有的將士都變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嚇人,顴骨高得驚人,嘴巴大得疹3人,幾乎完全沒有了老秦人的那種敦實壯碩,沒有了那極富特色的細瞇眼厚嘴唇的渾圓面龐。所有的將士們都沒有了皮甲鐵甲,沒有了那神氣十足的鐵胄武冠,沒有了那威武驕人的戰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領黑布,偏開一挎,怪異不可言狀;下身則著一條長短僅及踝骨的窄細布褲,赤腳行走,腳板黑硬如鐵。嚮導說,那上衣叫做布衫4,下衣叫做短褲,都是秦軍將士喊出來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將士再也沒有了秦軍銳士震懾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計的貧瘠流民一般,心下大為酸熱……

    靜了靜心神,嬴政大步跨進了幕府大帳。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個時辰沒說話。

    幕府大帳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進行著。也是剛剛抵達的兩名老太醫反覆地診脈,備細地查核了王翦服用過的所有藥物,又向中軍司馬等吏員備細詢問了上將軍的起居行止與諸般飲食細節。最後,老太醫吩咐軍務司馬,取來了一條王翦曾經在發病之前食用過的那種肥魚。老太醫問:「此魚何名?」軍務司馬說:「聽音,當地民眾叫做侯夷魚5。」旁邊中軍司馬說:「還有一個叫法,海規。」老太醫問:「何人治廚?」軍務司馬說:「那日上將軍未在幕府用飯,不是軍廚。」中軍司馬說:「那日他跟隨上將軍與一個大部族首領會盟,這魚是那日酒宴上的主菜,上將軍高興,吃了整整一條三斤多重的大魚,回來後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緝拿那位族領,可上將軍申斥了在下,不許追查。」問話的太醫是楚地吳越人,頗通水產,思忖片刻立即剖開了那魚的肚腹,取出臟腑端詳片刻,與另位老太醫低聲參詳一陣,當即轉身對嬴政一拱手道:「稟報君上,上將軍或可有救。」

    「好!是此魚作祟?」蒙武猛然跳將起來。

    「侯夷魚,或曰海規。」吳越太醫道,「吳越人喚做河豚,只不過南海河豚比吳越河豚肥大許多,老臣一時不敢斷定。此魚肝有大毒,人食時若未取肝,則毒入人體氣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魚取肝,方認定此魚即是河豚。」

    「老太醫是說,此毒可解?」嬴政也轉過了身來。

    「此毒解之不難。只是,老將軍虛耗過甚……」

    「先解毒!」嬴政斷然揮手。

    「蘆根、橄欖,立即煮湯,連服三大碗。」

    「橄欖蘆根多的是!我去!」趙佗答應一聲,噌地躥了出去。

    不消片刻,趙佗親自抱了一大包蘆根橄欖回來。老太醫立即選擇,親自煮湯,大約小半個時辰,一切就緒了。此時,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種勺碗都無法餵藥。老太醫頗是為難,額頭一時滲出了涔涔大汗。趙佗也是手足無措,只轉悠著焦急搓手。蒙武端詳著王翦全無血色的僵硬的細薄嘴唇,突兀一擺手道:「我來試試。」眾人尚在驚愕之中,蒙武已經接過溫熱的藥碗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鬚髮散亂的面龐,嘴唇湊上了王翦嘴唇,全無一絲難堪。蒙武兩腮微微一鼓,舌尖用力一頂王翦牙關,王翦之口張開了一道縫隙,藥汁竟然順當地徐徐進入了。蒙武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許多。趙佗與司馬們都抹著淚水,紛紛要替蒙武。蒙武搖搖手低聲一句:「我熟了,莫爭。」如此一口一口地餵著,幕府中的將士們都情不自禁地哭成了一片……只有秦王嬴政筆直地佇立著,牙關緊咬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心卻轟轟然作響——何謂浴血同心,何謂血肉一體,秦人將士之謂也!

    「老哥哥!你終是醒了!」

    掌燈時分,隨著蒙武一聲哭喊,王翦睜開了疲憊的眼睛。當秦王的身影朦朧又熟悉地顯現在眼前時,王翦眼眶中驟然溢出了兩汪老淚,在溝壑縱橫的枯瘦臉膛上毫無節制地奔流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俯身榻前的嬴政強忍不能,大滴灼熱的淚水啪嗒滴在了王翦臉膛。

    「……」王翦艱難地嚅動著口唇。

    「老將軍,甚話不說了……」

    「……」王翦艱難地伸出了三根乾瘦的手指。

    「好!三日之後!」嬴政抹著淚水笑了。

    南國初夏似流火,臨塵城外的山林間卻是難得的清風徐徐。

    嬴政王翦的君臣密談之地,趙佗選定在了這片無名山林。搭一座茅亭,鋪幾張蘆席,設兩案山野果品,燃一堆艾蒿驅除蚊蠅,君臣兩人都覺比狹小悶熱的幕府清爽了許多。王翦的病情有了起色,嬴政卻絲毫未感輕鬆。老太醫稟報,說上將軍體毒雖去,然中毒期間大耗元氣,遂誘發出多種操勞累積的暗疾,預後難以確保。原本,嬴政要立即親自護送王翦北歸。太醫卻說不可,以上將軍目下虛弱,只怕舟車顛簸便會立見大險。嬴政無奈,只有等候與王翦會談之後視情形而定了。王翦神志完全清醒了,體魄卻遠非往昔,目下尚且不能正常行走。這段短短的山路,也還是六名軍士用竹竿軍榻抬上來的。眼看偉岸壯勇的上將軍在倏忽兩年間變成了搖曳不定的風中燭,嬴政心頭便隱隱作痛。

    「君上萬里馳驅,親赴南海,老臣感愧無以言說……」

    「老將軍,滅楚之後命你坐鎮南國,政之大錯也!」

    「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蒼白的面容顯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壯士報國,職責所在,老臣何能外之?戰國百餘年,老秦人流了多少血,天下人流了多少血,老臣能為兵戈止息克盡暮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後悔,倒是輕看老臣了。」

    「老將軍有此壯心,政無言以對了。」

    「君上,老臣身臨南海年餘,深感南海融入中國之艱難也!」

    「老將軍有話但說,若實在無力,倣傚楚國盟約之法未嘗不可。」嬴政當當叩著酒案,心頭別有一番滋味,「一路南來,眼見我軍將士變形失色,嬴政不忍卒睹也!上將軍素來持重衡平,今日只說如何處置?若我軍不堪其力,嬴政當即下令班師北返……」

    「不。君上且聽老臣之言。」王翦搖搖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馬特為預備的白色汁液,輕輕搌拭了嘴角余沫,頓時稍見精神,沉穩地道,「整個嶺南之地,足足當得兩個老秦國,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實為我華夏一大瑰寶也!便說老臣方才飲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堅肉厚,內藏汁水如草原馬奶子,甘之如飴,飲之下火消食,腹中卻無飢餓之感。將士們都說,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奶牛!還有案上這黃甘蕉,還有這帶殼的荔枝,還有這紅鮮鮮的無名果,還有這橄欖果;還有諸多北人聞所未聞的大魚、大蝦、巨鯨等海物,更有蒼蒼林海無邊無際,珍稀之木幾無窮盡也!」王翦緩了一口氣,又道,「君上見我軍將士形容大變,威武盡失,其心不忍,老臣感佩之至。然則,老臣坦言,實則君上不知情也。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熱瘟之類怪病,瘦則瘦矣,人卻別有一番硬朗。老臣若非誤中魚毒,此前自覺身輕體健,比在中原之地還大見精神。將士們雖則黑了瘦了,然體魄勁健未嘗稍減,打起仗來,輕捷勇猛猶過中原之時!容顏服飾之變,多為水土氣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實說,我軍將士遠征,除了思鄉之情日見迫切,老臣無以為計外,其餘艱難不能說沒有,然以秦人苦戰之風,不足道也!」

    「噢?老將軍之言,我倒是未嘗想到。」

    「君上關切老臣,悲心看事,萬物皆悲矣。」一句話,君臣兩人都笑了。王翦又說了南海之地的諸多好處,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島,人呼為海南島,其大足抵當年一個吳國。若連此島在內,南海數郡之地遠大於陰山草原。君上當知,當年先祖惠王獨具慧眼,接納司馬錯方略一舉並了巴蜀,秦始有一方天府之國,一座天賜糧倉。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華夏共主,當為華夏謀萬世之利也。任艱任險,得治好南海。為華夏子孫萬世計,縱隔千山萬水,也不能丟棄南海!此,老臣之願也。」

    「政謹受教。」案前蘆席的嬴政挺身長跪,肅然拱手。

    谷風習習,嬴政心頭的厚厚陰雲變得淡薄了,心緒輕鬆了許多,吩咐趙高喚來遠遠守候在山口的趙佗,在亭下砍開了三個大椰子。嬴政親自給王翦斟滿了一碗椰汁,又吩咐趙高也品嚐一個,然後自己捧起一個開口的椰子仰著脖子灌了起來,不防椰汁噴濺而出,頓時灑得滿脖子都是。趙高驚呼一聲,連忙跑來收拾。嬴政卻一把推開趙高,饒有興致地仰天倒灌著,硬是喝完了一個椰子,末了著意品咂,一臉迷惘道:「甚味?淡淡,甜甜,沒味?沒味。」引得王翦趙高趙佗都呵呵笑了。嬴政素來好奇之心甚重,索性將案上的山果都一一品嚐一遍,末了舉著剝開皮的一截兒甘蕉煞有介事道:「還是這物事好,要再硬得些許,再扁得些許,便是果肉鍋盔了。」一句話落點,君臣四人一陣大笑。

    鬆泛之間,王翦又喝下了一碗椰汁,靠著亭柱閉目聚斂精神。片刻開眼,氣色舒緩了許多。趙佗向趙高目光示意,兩人悄悄退到亭外去了。嬴政躊躇道:「老將軍病體未見痊癒,這裡風又大,不妨來日再議了。」王翦搖搖手道:「今日老臣精神甚好,得將話說完。日後,只怕難有如此機會了……」嬴政當即插言道:「老將軍何出此言,過幾日元氣稍有回復,我親自護送老將軍北歸養息!」王翦勉力一笑:「君上,還是先說國事,老臣餘事不足道也。」嬴政素知王翦秉性穩健謙和,今日挺著病痛堅執密談,必有未盡之言,於是收斂心神,心無旁騖地轉入了正題。

    「敢問老將軍,大治南海,要害何在?」

    「君上問得好。老臣最想說的,正是這件事也!」

    「老將軍……」

    「君上,楚國領南海數百年,始終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國。其治理南海之範式,與周天子遙領諸侯無甚差異。甚至,比諸侯制還要鬆散。大多部族,其實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貢而已。如此延續數百年,南海之地,已經是部族諸侯林立了。若再延續百年,南海諸族必將陷入野蠻紛爭,淪為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爭鬥。其時,南海必將成為華夏最為重大持久之內患,不說一治,只怕要想恢復天子諸侯制,也是難上加難也!」

    「此間因由何在?」

    「楚領南海數百年間,南海之民有兩大類:一為南下之越人,是為百越;二為南海原有諸族,向無定名。越人多聚閩中東海之濱,進入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與原住部族水火不容,爭鬥甚烈。南海原住諸族,無文字,無成法,木石漁獵,刀耕火種,尊崇巫師,幾如遠古蠻荒之族。楚國沿襲大族分治之古老傳統,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設官立治,且為制衡所需,在大部族之間設置紛爭,埋下了諸多隱患。凡此等等,皆是淪入野蠻殺戮之根源。總歸說,不行文明,南海終將為患於華夏!」

    「我行文明,該從何處著力?」

    「根本一,不能奉行諸侯制。若行諸侯制,華夏無南海矣!」

    「根本二?」

    「大舉遷徙中原人口入南海,生發文明,融合群族,凝聚根基!」

    「遷中原人口入南海?」嬴政大覺突兀,顯然驚訝了。

    須知此時六國方定,整個華夏大地人口銳減,楚國故地以外的北方人口更是緊缺。王綰李斯等已經在籌劃,要將三晉北河之民三萬家遷入榆中助耕,以為九原反擊匈奴之後援;還要將天下豪富大族十萬戶,遷入關中之地。儘管後一種並非人口原因,但此時人口稀少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當此之時,王翦要將中原人口遷徙南海,且還要大舉遷徙,嬴政如何能不深感吃重?

    「君上毋憂,且聽老臣之言。」王翦從容道,「老臣所言之遷徙,並非民戶舉族舉家南下之遷徙。那種遷徙,牛羊車馬財貨滾滾滔滔,何能翻越這萬水千山?老臣所言之遷徙,是以成軍人口南下。至多,對女子適當放寬。也就是說,以增兵之名南下,朝野諸般阻力將大為減少。」

    「為何女子放寬年歲?」

    「因為,女子越多越好。能做到未婚將士人配一女,則最佳。」

    「老將軍是說,要數十萬將士在南海成家,老死異鄉?!」

    眼看嬴政霍然站起不勝驚詫,王翦並無意外之感,望著遙遙青山緩緩地繼續說著:「君上,楚國擁南海廣袤之地,國力卻遠不如秦趙齊三大國,根本原因何在?便在名領南海,而實無南海。倘若楚國有效治理南海,如同秦國之有效治理巴蜀,其國力之雄厚,其人口之眾多,不可量也,中原列國安能抗衡?其時一天下者,安知非楚國焉!為華夏長遠計,若要真正地富庶強盛且後勁悠長,便得披荊斬棘於南海寶地,不使其剝離出華夏母體。而若要南海不剝離出去,便得在南海推行有傚法治。而行法之要,必須得以大軍駐紮為根本。山重水復之海疆,大軍若要長期駐紮,又得以安身立命為根本。從古至今,男子有女便是家,沒有女子,萬事無根也……」

    不知何時,王翦的話音停息了。

    嬴政凝望著碩大的太陽緩緩掛上了遠山的林梢,思緒紛亂得難以有個頭緒。一陣濕漉漉的海風吹來,嬴政恍然轉身,正要喊趙佗送老將軍回去,卻見亭下已經空蕩蕩沒了王翦,山口只有趙高的身影了。嬴政一時彷徨茫然,逕自沿著亭外山道走了下去。走到半山,鳥瞰山下,環繞小城的那條清亮的大水如一條銀帶展開在無邊無際的綠色之中,臨塵小城偎著青山枕著河谷,在隱隱起伏的戰馬嘶鳴中,瀰漫出一種頗見神秘的南國意蘊。眼看夕陽將落,河谷軍營炊煙裊裊,嬴政的腳步不期然停住了,心頭竟怦然大動起來。他驚訝地發現,除了林木更綠水氣更大,這片河谷與關中西部太白山前的渭水河谷幾乎一模一樣……

    驀然,軍營河谷傳來一陣歌聲,分明是那熟悉的秦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和聲越來越多,漸漸地,整個河谷都響徹了秦人那特有的蒼涼激越的亢聲,混著嘶吼混著吶喊,一曲美不勝收的思戀之歌,在這道南天河谷變成了連綿驚雷,在嬴政耳邊轟轟然震盪。剎那之間,嬴政頹然跌坐在了山坡上……

    旬日之後,太醫稟報說王翦元氣有所恢復,舟車北歸大體無礙了。

    嬴政很高興,當夜立即來到幕府,決意要強迫這位老將軍隨他一起北歸。嬴政黑著臉對趙高下令,這輛車只乘坐上將軍與一名使女,行車若有閃失,趙高滅族之罪!趙高從來沒見過秦王為駕車之事如此森森肅殺,嚇得諾諾連聲,轉身飛步便去查勘那輛臨時由牛車改制的座車了。嬴政匆匆來到幕府,眼前卻已經沒有了王翦及一班幕府司馬,空蕩蕩的石牆帳篷中只孤零零站著趙佗一人。

    「趙佗,老將軍何在?」

    雙眼紅腫的趙佗沒有說話,只恭敬地捧起了一支粗大的竹管。嬴政接過竹管匆忙擰開管蓋抽出一張捲成筒狀的羊皮紙展開,王翦那熟悉的硬筆字便一個個釘進了心頭:

    老臣王翦參見君上:老臣不辭而別,大不敬也。方今南海正當吃重之際,大局尚在動盪之中。老臣統兵,若拋離將士北歸養息,我心何忍,將士何堪?老臣只需坐鎮兩年,南海大局必當廓清。其時,若老臣所言之成軍人口能如期南下,則南海永固於華夏矣!老臣病體,君上幸勿為念。生於戰亂,死於一統,老臣得其所哉!封侯拜將,子孫滿堂,老臣了無牽掛。暮年之期,老臣唯思報國而已矣!我王身負天下安危治亂,且天下初定國事繁劇,懇望我王萬勿以老臣一已為念耽延南海。我王北上之日,老臣之大幸也,將士之大幸也,華夏之大幸也!老臣王翦頓首再拜。

    「趙佗將軍,請代本王拜謝全軍將士……」

    嬴政深深一躬,不待唏噓拭淚的趙佗說話,轉身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太陽尚未躍出海面,嬴政馬隊已經銜枚裹蹄出了小城。馬隊在城外飛上了一座山頭,嬴政回望那片雲氣蒸騰的蒼茫河谷,不禁淚眼朦朧了。驀然之間,河谷軍營齊齊爆發出一聲聲吶喊:「秦王萬歲!秦王平安——」嬴政默默下馬,對著蒼茫河谷中的連綿軍營深深一躬,心中一字一頓道:「將士們,秦國不會忘記你們,天下不會忘記你們,嬴政更不會忘記你們……」——

    註釋:

    1象地,秦統一後設為象郡,今廣西憑祥地帶。

    2臨塵,像郡治所,今廣西崇左地帶,西距中越邊境之友誼關(古睦南關)不足百里。

    3疹,秦人古語,流傳至今,駭恐之意。原意為寒病症狀,發冷而顫抖。

    4布衫為秦時創製。《中華古今注》云:「始皇以布開禱,名曰衫。用布者,尊女工,尚不忘本也。」合理推斷,當為秦軍下嶺南之後,因時改制中原之衣所致,後人冠以始皇之名而已。戰國之世,黃河流域尚有大象,嶺南氣候當更為燠熱。

    5侯夷魚,亦作鱸鮐魚。據《夢溪筆談·藥議》,侯夷魚即河豚。其解毒之法見《神農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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