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五節 易水之西 戰雲再度密佈 文 / 孫皓暉
幕府聚將完畢,王翦獨自走進了河谷柳林。
令王翦思緒難平者,滅國長策終究是明晰地確立了。還在頓弱與咸陽之間快馬信使穿梭往來時,王翦便上書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評判。王翦著意提醒秦王:燕國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老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聞名,不可能真正臣服於秦國;邦交斡旋可也,不能過於當真,更不能因此而鬆懈國人戰心。上書中,王翦舉出了燕國對待趙國的先例:「以趙國之強力抗秦,以趙國之屏障山東,燕國尚不記趙恩,屢屢背後發難。如此昏政廟堂,何能臣服於老諸侯眼中之蠻夷秦國也?貧弱而驕矜,昏昧而瘋癡,燕人為政之風也!君上深思之。」
然則,秦王雖然並沒有下令中止戰事,卻來了一道「攻燕之戰,隨時待命」的王書。對王翦的上書,秦王也沒有如同既往那般認真回書作答。顯然,秦王是有著別樣方略的。王翦也明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與在國大臣們一起會商的,不會是心血來潮之舉。但是,王翦還是悵然若有所失。這種失落,與其說是自己主張未被秦王接納而生出的鬱悶,毋寧說是對未來滅國大戰有可能出現的波折而生出的隱憂。身為秦王贏政之世的秦國上將軍,王翦的天下之心,已經超越了前代的司馬錯與白起。也就是說,王翦籌劃秦國征戰,已經不再是司馬錯白起時期的攻城略地之戰,而是一統天下的滅國之戰了。以戰國話語說,此乃長策大略之別也。用今人話語說,這是戰爭所達成的政治目標的不同。
目標不同,必然決定著戰爭方式的不同。
從大處說,這種不同主要在於三處: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壞敵國。此前,包括秦國在內的各國間的所有戰事,都帶有破壞敵國根基的使命。司馬錯破六國合縱,焚燬天下第一糧倉敖倉;白起攻楚,火燒彝陵;樂毅破齊,盡掠齊國財貨……凡此等等,皆為戰國兵爭之典型也。從戰事角度說,這種仗顧忌少,得利明顯,在同樣條件下好打許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軍則不然,所攻邦國的城池土地人民,實際便是日後與自己同處一個國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然不能無所顧忌地燒殺搶掠。此等不同,必然須得以改變種種戰法,並重新建立軍法,來實現這種由掠奪戰向滅國戰的轉變,其中艱難,自不待言。
其二,擊潰敵軍,而未必全殲敵軍。秦為耕戰之國,以斬首記功的律法,已經延續一百餘年。此等律法之基礎,固然在於激勵士卒戰心,同時,也在強烈地強調一種戰法——完全徹底的斬首殲滅戰!長平大戰,白起大軍一舉摧毀趙軍五十餘萬,俘獲二十餘萬而坑殺之。其根本,深藏在這種全殲敵軍的酷烈戰法之中。而今日秦軍,卻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個,所有作戰國的軍兵人口,都將是秦國臣民,都將是未來一統大國的可貴人力,恣意殺戮,只能適得其反,給未來一統大國留下無窮後患。這一變化,對素以斬首殲滅戰為根基的秦軍,其難度是異常巨大的。
其三,不能避戰,必需求戰。歷來戰事,多以種種因素決定能否開戰。若對己方不利,則應多方尋求避戰。然則,一統天下之戰不同,無論敵國是否好打,都必須打。不能摧毀敵國之抵抗力,則敵國必然不會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經大戰而能滅國,亙古未聞也!兵法所云之「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對抗的局部戰事中,這是有可能實現的。譬如以強兵壓境,迫使對方不敢大戰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滅國之戰中,事實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說,要一個國家滅亡而又企圖使其放棄最後的抵抗,至少,亙古至今尚無成例。夏商週三代以來,沒有不戰而能一統天下者,而只有經過真實較量打出來的一統天下。
在秦國君臣之中,可以說,王翦是第一個清醒地看到這種種不同的。
「滅國必戰,戰而有度。」這是王翦對大將們宣示的八字方略。
自滅趙大戰之後,王翦已經是天下公認的名將了。作為戰國兵家的最後一個大師,尉繚子曾經備細揣摩了王翦在秦軍中的種種舉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將才,與其說在戰場制勝,毋寧說在軍中變法也!有度而戰,談何容易!」以後來被證明的史實說話:秦一天下,王翦三戰,滅趙滅燕滅楚,恰恰是最為關鍵的三次大戰;趙最強,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戰,王翦都以其獨有的強毅、堅韌、細膩的戰法順利滅國。不戰則已,戰則沒有一次驚心動魄的大反覆。這是後話。
面臨燕國局勢,王翦所憂者,在於秦國廟堂對「滅國必戰」尚無清醒決斷。王翦很清楚,由於燕國熱誠謙恭,獻地獻人加稱臣,使秦王與李斯尉繚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種期冀實現的謀劃:以燕國不經兵戈而臣服,給天下一個垂范警示——只要各國能如燕國這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國的形式存留社稷!當王翦接到待命王書,也知道了秦王將以春朝九賓大禮接受燕國稱臣盟約時,閃過心頭的第一個想法便是:秦王有懷柔天下之意了,如此可行麼?此等疑慮,王翦並沒有再度上書申明,他覺得應該看看再說。畢竟,秦王與王綰、李斯、慰櫞等一班廟堂運籌君臣,都不是輕易決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奇效。再說,駐守北邊的蒙恬也沒有信使與他會商。這說明,蒙恬是沒有異議的。既然如此,等得幾個月無妨。無論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節到來之前,必然會有定論的。
可是,事情竟迅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荊軻赴秦,途經易水,太子丹率心腹白衣白冠送別的秘密情形,王翦的反間營探聽得一清二楚。當時,王翦對此事的評判是:燕太子丹臣服秦國而保存社稷,很可能只是與這個上卿荊軻的密謀,未必得到燕王喜與一班元老世族之首肯,故有秘密送別之行,故有壯烈悲歌之聲。果真如此,燕國廟堂不久必有內亂,不妨靜觀以待。不想,荊軻離開易水南下,僅僅旬日之間,咸陽便有快馬特使兼程飛來,向王翦知會了一個驚人消息:燕使荊軻,昨日行刺秦王,已經被當場處死!攻燕大軍立即做好戰事準備,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驚愕之餘,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種種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達,王翦立即開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則,當即派出反間營精幹斥候三十人,喬裝商旅,秘密進入薊城,立即接應頓弱回歸易水大營。第二則,立即於幕府聚將,宣示了荊軻刺秦的驚人消息,卻嚴令在秦王特使到達之前不得洩露軍中。第三則,立即派出王賁率五萬鐵騎,插入燕國與殘趙代國之間的咽喉要地於延水河谷,割斷兩國會兵通道。第四則,快馬特使知會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銳飛騎,遮絕燕國北逃匈奴之路徑。
王翦大軍悄無聲息地緊張運行之際,李斯趕到了。
洗塵小宴上,李斯對王翦備細敘說了在咸陽發生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事件。縱然王翦深沉不動聲色,額頭也冒出了涔涔細汗。之後,李斯又詳盡地敘說了廟堂重新會商的新方略。李斯說,秦王與大臣們一無異議地認定:一統天下必經大戰,不戰而欲圖滅人之國,無異於癡人說夢也!此間,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將軍王翦對秦軍將士宣示的「滅國必戰,戰必有度」的八字方略。李斯心細,特意帶來了從史官處抄錄的君臣會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說辭時,眼睛不禁濕潤了。
史官錄寫的「王雲」是這樣一段話:
「燕國詐秦稱臣,我欲懷柔待之,實乃贏政欲做周天子大夢也!燕國獻地獻人,掩飾行刺之舉,足以證實:沒有議出之一統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統天下!燕國刺秦,好!破去了贏政天子大夢!也立起了上將軍『滅國必戰』之長策偉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後,贏政不做周天子,不圖以王道虛德使天下臣服。秦國,要實實在在地一統天下!贏政,要做實實在在的天下君王!不是打出來的江山,贏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長長地吁了一聲。
「上將軍寧無對乎?」李斯有些驚訝了。
「秦王明銳如此,夫復何言!唯戰而已!」
如果說,此前的王翦對秦王及一班廟堂之臣能否在荊軻刺秦後深徹頓悟尚有疑慮,此刻看完這段「王雲」之辭,諸般疑慮已經蕩然無存了。王翦深知,這位秦王一旦認清事實本來面目,其天賦悟性遠非舉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徹明晰,往往遠遠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對如此秦王,王翦當真是沒有話說,只有心無旁騖地準備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起。王翦升帳,先請李斯對刺秦事件與廟堂新方略做了宣示。秦軍大將們怒火中燒,異口同聲憤然喊打。之後,王翦指點著燕國地圖,下達了對燕戰事的總體部署:先期出動的王賁部不動,繼續掐斷燕代會兵通道;楊端和、李信兩大將各率五萬輕裝步騎,前出易水之西做兩翼駐紮,直接威脅燕國下都武陽與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親自率領二十餘萬中軍主力,以大將辛勝為副,攜帶大型攻堅器械,從中央地帶西進,選定最合適的時機渡過易水北上。
旬日之後,諸般預備就緒。在王翦主力正要渡過易水之際,從薊城被秘密接回的頓弱卻帶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國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聯結殘趙勢力,又從遼東調回了十萬邊軍,要三方會兵與秦軍決戰。
「太子丹瘋了麼?」李斯簡直不敢相信。
「春秋戰國以來,燕國清醒過幾回?」頓弱一陣大笑。
「刺客之後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讚歎了一句。
「上將軍如何應對?」對燕國的掙扎,李斯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儘管,在咸陽會商時,李斯與尉繚是一力贊同王翦滅國必戰方略的。然則,對燕國在刺秦失敗後的情勢評判,李斯始終都不贊同秦王對燕國打大仗的想法。原因在於,李斯有一個堅定清晰的判斷:荊軻刺秦慘遭失敗之後,燕國必然舉國震恐慌亂,不是舉國降秦,便是北逃匈奴或東逃遼東;縱然秦軍想打大仗,也沒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對王翦的大舉部署,李斯在心底裡是有小題大做之非議的,只不過自己畢竟不是大軍統帥,不宜直然否定罷了。如今,頓弱帶來燕國竟要大舉會戰的消息,李斯半日都回不過神來——燕國殘破若此,還要撲過來與秦軍會戰,世間當真有這等飛蛾投火之舉?
「他要會戰,會戰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薊城陷入了緊張慌亂而又亢奮無比的巨大漩渦之中。
荊軻刺秦慘遭斃命,對燕國朝野不啻當頭一聲驚雷。當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副使秦舞陽運回薊城時,太子丹驚愕攻心,欲哭無淚,還沒哼一聲便昏厥了過去。夜來,太子丹突然醒來,撲到荊軻屍身,捶胸頓足大放悲聲,一直痛哭到了天亮。後來,太子丹宣召秦舞陽,要詢問荊軻身死的詳細情由,得到的稟報卻是:秦舞陽已經瘋傻了。太子丹大怒,驅車趕去燕酩池,立即便要殺了這個使燕國蒙羞的宵小之輩。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卻又一次驚愕愣怔欲哭無淚了。破衣爛衫的秦舞陽,披散著長髮,揮舞著一根短小的樹枝,呵呵有聲地吼叫著,刺殺著,追逐著,笑罵著。最後,秦舞陽大張兩腿,箕坐於地,連連戳刺著自己的胸口與全身,吼叫得奄奄一息之時,竟猛然跳起來一下子撲進了碧藍的池水……太子丹終於明白了,秦舞陽的瘋癲追逐,分明正是荊軻在咸陽王城的刺殺場面。眼睜睜地看著秦舞陽投水,太子丹這才想起荊軻對秦舞陽的蔑視,禁不住罵一聲懦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荊軻刺秦,原本是驚世密謀,被包藏得嚴嚴實實。如今驟然在燕國朝野哄傳開來,市井鄉野廟堂,無不驚訝萬分聚相議論,紛紛回想當年的種種神秘跡象。一時之間,連面臨的亡國危局也似乎沒人顧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太子丹連夜趕赴父王在燕山深處的行宮,向父王稟報了荊軻刺秦失敗的全部經過,末了沮喪道:「荊軻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國危亡已迫在眉睫,唯請父王決斷國策。」
「沒殺成便沒殺成,也叫贏政吃一大嚇!」
燕王喜非但絲毫沒有責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陣哈哈大笑。至於危亡國策,燕王喜一邊在厚厚的遼東地氈上轉悠著,一邊這樣說:「我大燕自召公立國,危絕者不知幾數次也!可誰滅了燕國?沒有,一個沒有!凡欲滅燕者,終歸自滅!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趙國不強大麼?燕國攻趙多少次,沒有勝過趙國一次!可他趙國,縱然戰勝,又能奈何?終歸還不是自家滅亡!我祖燕昭王破齊七十餘城,尚且沒有滅齊。他秦國,能滅我大燕?不能!秦軍縱然佔我督亢,我還有遼東,照樣聚兵存國!其後光復故地,依舊還是大燕國!我大燕立國八百餘年,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幹餘脈,天命攸歸,秦國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當真危局之時,老父自會出面化險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來。
「我欲聯結代國合縱抗秦,父王以為如何?」
「好!合縱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創,正當其時也!」
「只是,燕國腹地只有二十萬將士,兵力稍嫌單薄。」
「作速調回遼東十萬邊軍,便是三十餘萬!代國若能出動十萬兵馬,我便有四十萬大軍,與秦軍便是勢均力敵!會戰擊秦,一戰而滅秦軍主力,功績何其大也!」燕王喜抖動著雪白的頭顱,竟比太子丹還要慷慨激昂幾分。
「遼東邊軍,原是為父王預留後路,兒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陣道,「秦開當年平遼東,留下了十五萬大軍。你調十萬過來,還有五七萬。縱然戰敗,我等進入遼東,還可再發高句麗軍。後路多有,子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漸漸活泛起來。自他從秦國逃回,老父王的鬱悶衰老是顯而易見的,將國事交給他時,也分明流露出一種暮年之期的無可奈何。此後每遇太子丹稟報國事,老父王不是靠在臥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獵場的山頭上看士兵追逐野獸,目光中的那種茫然,每每教太子丹心頭一陣震顫。也就是說,自從太子丹逃秦歸燕,所接觸的老父王,處處都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燕國面臨危局,老父王卻驟然顯出一種傲視天下的崢嶸面目,其勃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兒子的太子丹有些臉紅起來。顯然,支撐父王的,是天子血統的貴胄之氣,是篤信先祖陰德可以庇護社稷於久遠的坦然,是對秦國以蠻夷諸侯坐大的一種其來有自的蔑視。認真想起來,太子丹又覺得老父王有些迂闊,如同那個篤信禪讓制的先祖燕王噲一般。畢竟,太子丹久在秦國為質,知秦之深,甚或過於知燕。然則,太子丹還是為老父王的這種獨特的執著所感動。畢竟,這種執著能使老父了無畏懼之心,面對滅國危局而能將命運托付於天命陰德,罕見地坦然應對之。說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國不滅?能在將死將滅之時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與強大的秦軍會戰,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氣壯勇的太子丹反倒不能麼?……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來。
此時,正逢荊軻好友宋如意回到薊城求見太子丹,請為荊軻大行國葬。聞得太子丹決意與秦軍會戰,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為燕國謀劃出一個成事之局:大肆鋪排荊軻葬禮,秘密邀集代國、齊國、魏國、楚國並匈奴單于會葬,達成合縱聯軍,大舉會戰秦國!太子丹當即拍案決斷:派宋如意為特使,趕赴最要緊也是最可能達成盟約的代國;其餘四名能事大吏,分別趕赴齊、魏、楚與匈奴,約期一月之後會葬荊軻。與此同時,太子丹以燕王名義下書朝野:上卿荊軻為天下赴義,大燕舉國服喪,以彰烈士志節。王書頒行三日,燕國城鄉觸目皆白,國人憤激流涕大呼復仇之聲幾乎淹沒了薊城。太子丹趁勢而上,立即下令各郡縣征發義勇,入軍抗秦。這時,宋如意從代國匆匆歸來,非但帶來了代國將以十萬之眾結盟會戰秦軍的好消息,還帶來了代王趙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連夜舉行大宴,為代王趙嘉的特使洗塵。
這場小宴密商,一直持續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舊趙國平原君趙勝之孫,名曰趙平。這個趙平,在趙國滅亡之前已經承襲了平原君封號。趙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於趙平的謀劃擁戴。趙嘉做了代王,趙平便做了代國的丞相。趙平氣宇軒昂,全無故國破滅後的委頓之相,一如既往的豪氣勃勃,談吐之間氣度揮灑,儼然大國名臣。太子丹一見之下,竟是大為歆慕。趙平先大體敘說了代國情勢:秦軍破趙之後,趙國有封地的貴胄悉數逃亡,漸漸匯聚到代郡;去歲立冬之時,擁立趙嘉為代王,號為代國;目下之代國,有土地三百餘里,民眾五十餘萬,官吏軍兵與王城君臣合計二十餘萬。末了,趙平慷慨激昂道:「趙國,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萬,仍算得一個中等諸侯國也!會戰抗秦,代王將出精兵十萬,連同燕國三十萬大軍,戰勝秦軍大有成算!」
「代國以何人為將?」太子丹最擔心沒有大將統軍。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國丞相麼?」太子丹驚訝了。
「將相一身者,戰國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誠能為將,勝秦有望!」宋如意著意讚歎了一句。
「兩國聯兵,存燕復趙,全賴平原君也!」太子丹鄭重起身,深深一躬道,「丹請平原君為聯軍統帥,統一調遣會戰秦軍,君幸勿復燕國之誠也!」
「太子信平,夫復何言哉!」
觥籌交錯中,會戰大計決斷了:代國趙平為聯軍統帥,燕國宋如意為軍師;無論他國出兵與否,兩國都將在秋八月會戰秦軍!其後半月之間,四路特使接踵回燕,果然一無所成。齊國已經淪為偏安避戰之海國,篤信齊秦互不攻戰盟約,多年疏離中原,根本不想捲進對秦戰事。魏國倒是有大臣躍躍欲試,誰知剛剛即位的新魏王魏假卻是畏秦如虎,連燕國特使見也不見,便一口回絕了。楚國的春申君已經死了,楚國也如同齊國一樣,抱定了迴避秦國之策,以山遙水遠鞭長莫及為說辭,回絕了燕國。匈奴單于倒是雄心勃勃,無奈卻被蒙恬大軍卡住了南下咽喉,根本無法越過陰山;老單于便以相機助戰為名,答應拖住蒙恬大軍,不使其南下助戰王翦的主力大軍。
太子丹立即趕赴燕山行宮,對燕王喜稟報了諸般進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擔心四方拒絕合縱,只擔心燕國三十萬大軍沒有統軍名將。燕王喜頗為神秘地一笑,極其自信地搖著一顆雪白的頭顱道:「國運昌盛,非在名將,而在借力也。當年,先祖燕文公首創合縱聯軍,燕國有名將麼?沒有!目下,有趙代之平原君足矣!趙人國史雖短,卻是好勇鬥狠之邦。我軍交給趙將統領,無論戰勝戰敗,皆有好處也!」「父王此說何意?」太子丹有些困惑了。「子何蠢也!」燕王喜一臉笑容地呵斥一句,接道,「戰勝,天下皆以燕軍為會戰主力,功自在燕!戰敗,天下皆以趙人為將,屈我燕國大軍而罵之,罪不在燕!你說,這不是兩樣好處麼?」太子丹大為驚愕,默然躊躇一陣,終究還是吞回了想說出的話。
事實上,老父王是不可理喻的。
太子丹之所以將大軍交給趙人統率,實在是因為人才凋零,自己尋覓不到一個足以率軍會戰的大將。派宋如意做軍師,也同樣是無奈之舉。畢竟,燕國出動三十萬大軍,不能在統帥幕府一個人沒有。可是,父王卻將燕國的無奈,看做一種最好的逃罪奪功的權謀之道,不亦悲乎!爭辯麼?沒用。不爭辯麼?心頭實在不是滋味。畢竟,燕國不能沒有這個老父王。雖在兩次慘敗於趙國之後荒疏國事,然則,老父王對遼東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太子丹雖執掌了國事,但實際軍權,卻還是在父王手裡。譬如遼東究竟有多少兵馬,太子丹是說不清楚的。其實,荊軻做上卿時,也未必整日謀劃刺秦,而曾多次與太子丹秘密會商強燕之策。荊軻說,燕國要中興,必須傚法樂毅變法強軍,只要太子丹決意興燕,老燕王阻力不須顧忌。從荊軻明亮閃爍的目光裡,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驟然閃現的殺氣。是的,只要他點頭決斷,以荊軻之能,使父王銷聲匿跡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還是斷然拒絕了。畢竟,他在離國二十餘年後歸來,父王還是器重他,甚至依賴他;縱然父王不交出兵權,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內亂。荊軻一死,心痛得快要瘋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閃念竟然是:若將荊軻留在燕國變法強軍,或許才是正道!……然則,一切都過去了。唯一既能激勵人心,又能承擔大任的荊軻,已經死了。此刻,太子丹是真正的孤掌難鳴了,除了與父王一心協力保全燕國,他還能做何等事情?至於燕國能否保全,或許當真要看父王篤信的那個天意仁德了……
「天若亡燕,夫復何言哉!」
曙色初上,太子丹木然坐起,看見了榻前侍女驚恐無比的眼神。正要發作,太子丹卻驟然愣怔了——侍女身後的六尺銅鏡中,一顆鬚髮霜雪的白頭正直愣愣睜著雙眼!他是誰?是自己?倏地,太子丹心頭轟然一聲頭疼欲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八月秋風起,燕代兩國的聯軍隆隆開向燕南之地。
還在燕代密謀聯結的時候,李信楊端和一班大將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後再破代軍的對策。對此,李斯也是贊同的。王翦卻篤定道:「燕代調集大軍會戰,正是我軍一戰定北之大好時機,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國自可一戰而下。然,代趙軍若是不戰而逃,顯然便是後患,兩戰三戰,何如一戰決之也!」李斯憂心忡忡道:「果真齊楚魏三國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南下,我軍豈不四面陷敵?不如先下燕國,以震懾他國不敢北來。」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國能促成六方合縱,老夫求之不得也!戰場越少越好,敵軍越多越好。此目下秦軍之所求,長史何慮之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來用兵,皆以不多頭作戰為上,何上將軍反求多路敵軍同時來攻?」王翦道:「長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勢,非常道也。天下大國盡成強弩之末,縱然六方齊出,皆疲惰烏合之眾,何懼之有哉!譬如燕國,兵馬號稱三十萬,實則一無統兵大將,二無實戰演練,三無堅甲利器,四無豐厚糧草;彼所以延遲至秋來會戰,實則欲在戰敗之後逃入遼東,使我軍不能在風雪嚴寒之季追殲而已。未戰而先謀逃路,其心之虛可見也!代國更是驚弓之鳥,十萬大軍至少有三四成是傷殘士卒;將相一身之趙平,貴胄公子未經戰陣,卻被燕代定為統帥,不足慮也!凡此等等,縱有大軍百萬開來,老夫只拿四十萬破他。謂予不信,長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穩健著稱的王翦,如何突然變得豪氣縱橫,視天下敵國如草芥,莫非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此後探馬縱橫,各種消息連綿不絕地飛入秦軍幕府。
燕國遼東與高句麗的獵民步騎十萬西進了,督亢腹地的二十萬大軍西進了,代國的十萬步騎也開始南下了,趙平宋如意的幕府已經進駐燕南地帶等等。其中最令王翦李斯驚訝的消息是:太子丹一夜白頭,猶率一軍親自赴戰;這支軍馬人皆白衣素盔,全數是燕國劍士與王室精銳護軍。
「此為哀兵,須得分外留意。」李斯著意提醒王翦。
「以刺客之仇激勵戰心,太子丹何其蠢也!」王翦輕蔑地笑了。
「上將軍,我軍固然多勝,亦不能驕兵!」李斯有些急了。
「長史試想,」王翦叩著帥案道,「國家危亡而不計,卻以一刺客之死為名目大張仇恨,公仇也?私恨也?以刺客私仇激勵將士,太子丹明智麼?」
「也是一理。」李斯不無勉強地贊同了王翦。
「傳令工匠營,趕製三百面有字大纛旗備用。」王翦轉身下達了軍令。
「旗面何字?」軍令司馬高聲問。
「長史,如此八字可否?」王翦壓低聲音頗見神秘地笑了笑。
李斯湊過來側耳細聽,恍然大笑連連點頭。
燕代聯軍集結於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經是八月將末。
一個月明風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領三千精銳星夜趕赴燕南幕府,要與趙平、宋如意會商戰事方略。兩軍倉促彙集,「會戰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如何部署,兩方卻從未有過認真的會商。太子丹雖不是燕軍統帥,卻也知道燕代兩軍的軍法、軍制與作戰風習有很大不同。代軍是天下銳師趙軍的根基延續,目下雖是強弩之末,然對於燕軍而言,代軍十萬仍然是無可爭議的主力。燕國出動的兵力有兩支,一支是腹地主力二十萬,一支是遼東輕騎十萬。開戰在即,太子丹才驀然發覺,自己對燕國的兵事與大軍竟然是如此陌生,陌生得連兩支大軍的統兵大將也一無所知。太子丹只知道,燕國本無強兵傳統,唯在樂毅時期變革軍法,練成了一支以遼東騎士為主力的輕騎雄師。之後歷經燕惠王、武成王、燕王喜三代數十年,那支雄師早已經消耗得沒了影子。而十萬遼東步騎,實際根基是當年樂毅秦開遠征齊國時留下的鎮守遼東的獵戶民軍。燕軍主力被齊國的汪洋大海吞沒後,燕惠王將這支獵戶民軍大為擴充,改為王室直領的王師,以為燕國危機之時的退路。就實說,這支遼東軍是不為天下所知的「隱師」。父王至今猶能鎮靜揮灑,根本因由,正在於這支鮮為人知的大軍。如今,父王贊同調來「隱師」之中的十萬大軍與秦軍會戰,太子丹感喟之餘,更多的是茫然。燕國腹地二十萬主力大軍的大體情勢,太子丹尚算略微知情:傷殘多,老弱多,兵器劣,甲冑薄,在往昔與趙軍的戰事中連連大敗,士氣已經低落得很難經得起激戰了。
這樣的兩支人馬與代(趙)合軍,太子丹如何不心下忐忑?
更有一層,趙國大將率領趙軍作戰,歷來自有獨特戰法,即或是在當年的六國合縱聯軍中也是自成一體,不屑於與他軍協同。趙軍名將廉頗曾一度出走楚國,率領楚軍作戰,竟一戰不能勝,不禁萬般感慨說:「老夫離趙,方知率趙軍如臂使指之貴也!」對於燕國燕軍,趙國大將幾乎是無一例外地人人蔑視,名將廉頗、李牧、龐煖等更甚。目下這個趙平雖不是名將,甚或不是經歷過戰場錘煉的有為將軍,而僅僅是承襲了平原君爵號的「知兵」公子而已,其在燕國的談吐氣度,儼然便是百戰名將了。太子丹確信,假若趙國不滅,趙軍任何一個大將都不會願意與燕軍聯兵會戰。如今時移勢異,燕軍兵力遠遠超過代(趙)軍,代王趙嘉才不得已有了如此抉擇,不論趙平如何蔑視燕國,三十萬兵力畢竟是誰都不敢輕慢的巨大力量。唯其如此,太子丹不怕趙軍蔑視燕國的痼疾,坦然將燕國大軍交給趙平統領了。太子丹沒有父王的逃罪之心,在他看來,這只是兩相便利:代(趙)兵力微薄,需要燕國大軍;燕國沒有大將,需要代國將才統軍。畢竟,以目下情勢論,即或是代國的尋常將軍,也在燕國的主力大將之上了。然則,趙平能迅速整合兩軍三方於一體麼?會戰方略趙平心中有數麼?
這一切,太子丹一直沒有定數。
「趙平若不能一戰勝秦為太子雪恥,寧為戰場死屍!」
晨曦之下,看著太子丹驟然雪白的頭顱與身後一片縞素的三千馬隊,迎出幕府的趙平不禁感慨萬端,四手相執,雙眼閃爍著淚光,由衷迸發出一句錚錚血誓。太子丹大為心動,淚眼唏噓地拉著趙平的雙手,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及至進入幕府,兩人的神色才明朗起來。
「太子且坐,容趙平稟報。」
聯軍幕府寬闊整肅井然有序,確實有著舊趙雄師的不凡遺風。趙平吩咐中軍司馬擺下了洗塵軍宴,又派軍令司馬飛馬召回了去遼東軍營會商軍務的軍師宋如意。三人共飲了一大碗代趙軍的馬奶子酒,趙平便走到側牆大圖板下,長劍指點著圖板說將起來:「目下,合縱聯軍面對淶水,分作三大營混編駐紮:西路主力大營,駐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營,駐方城1以南山地;東路大營,駐淶水東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軍兵力,五萬趙軍帶十萬燕軍,共十五萬主力大軍;其餘兩營,各為兩萬餘趙軍帶十萬燕軍,各有十二三萬步騎大軍。此,目下我軍之大勢也!」
「平原君之見,此戰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問了一句。
「秦軍欲滅燕代,必得越過易水淶水,而後向西滅代,向北滅燕2。合縱聯軍目下駐紮之地,正在面對淶水之三大要害地:涿城、方城、淶水東北山。屆時,秦軍若渡易水淶水攻我,則我聯軍從西北東三方向秦軍發起合圍猛攻!以兵家之道,合縱聯軍必勝無疑!」
「我軍四十萬,秦軍也是四十萬,能合圍猛攻?」
「太子知其一,不知其二。」趙平頗有氣度地笑著,「兵法雖雲,十則圍之,倍則攻之。然則,也當以形勢論。戰場無常法。當年,白起以五十萬秦軍,圍困趙軍五十萬於長平谷地,也是兵力對等。何以成功?形勢使然!山川使然!今我合縱聯軍與秦軍兵力等同,然山川形勢卻是對我軍大為有利,對秦軍大為不利。此,我之所以能以對等兵力合圍秦軍也!」
「平原君深諳奇正之道!」宋如意拍案讚歎。
「軍師之意,也能合圍?」太子丹頗感意外。
「如此戰法,乃臣與平原君共謀也!」宋如意先行申明一句,霍然起身,走到地圖前指點道,「太子且看,淶水從西北向東南而來,兩條易水從西向東而來,在涿地之南交匯,三水夾成一個廣約百里的大角。秦軍兵臨南易水,若不能越過淶水,終不足以威脅燕代!秦軍果真北上,則我軍只在淶水以北之燕南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軍同時猛攻,秦軍背後是易水淶水,退不能退,只能被我軍三面夾擊!如此形勢,豈不是合圍猛攻乎!」
「王翦乃當世名將,寧不見此危境?」太子丹依然一臉疑雲。
「王翦滅國,不過一戰耳耳!」趙平很有些不以為然。
「滅趙之後,王翦已經驕狂不知所以了。」宋如意補了一句。
「也好。但願上天護佑,存我燕代!」終於,太子丹首肯了。
幕府散了飲宴,宋如意送太子丹到了燕軍幕府,兩人又秘密會商到暮色降臨。太子丹著意問了燕代兩軍的諸般情形。宋如意回稟說,遼東精銳配給趙平做了中軍主力,老燕軍二十萬分做兩部,做了另外兩大營的主力。太子丹皺著眉頭問了一句,既然燕軍是三大營主力,何以三大營主將都是舊趙大將?宋如意說,以人數論,燕軍是主力;以戰力論,只怕還得說代趙軍是主力;三大營主將是趙平一力所堅持的,不好變。為甚大燕國出兵三十萬,沒有一個主將?太子丹滿頭白髮下的黑臉很有些不悅。宋如意說趙平認為燕人不會打仗,他實在不好辯駁。豈有此理!燕人不會打仗,當年齊國七十餘城是誰家破的?太子丹更是不悅。宋如意卻不說話了。默然良久,太子丹突兀又問一句,先生寧不為荊軻復仇乎?宋如意一聲哽咽,聲淚俱下地訴說了自己的處境:趙平原本倒是下了軍令,教他做東路軍主將;奈何他這般任俠之士從來沒有過軍旅閱歷,初次聚將分配軍營駐紮地,他連騎兵營地與步兵營地的區別都不清楚,各營之間的方位、距離與金鼓號令之間的呼應更是不明,惹得趙軍大將們一片嘲笑,燕軍大將們人人羞憤不語;無奈,他只有回到中軍幕府,還是做了案頭謀劃的軍師。
「雖則如此,臣已決意傚法太子,以慰荊軻魂靈!」
「先生能自領一軍?」
「不!臣已秘密相約燕趙劍士百人,衝鋒陷陣死戰易水!」
太子丹沒有說話,默默點頭之際,麻木僵硬的臉龐抽搐了一下。宋如意知道,那不是太子丹的悲傷,而是太子丹綻開的一絲笑容。這個心如死灰的燕國領政太子,已經沒有任何事值得他悲憫了。默然良久,宋如意解下酒袋,深深一躬道:「邦國危難,太子自領三千縞素死士而來,臣無以為敬,敢請與太子做訣別之飲!」太子丹還是沒有說話,只霍然起身,摘下帳鉤上的酒袋,對宋如意相對深深一躬,不待宋如意說話便舉頭汩汩大飲,雙手顫抖,酒水噴灑得脖頸衣甲處處都是。宋如意靜靜地看著,眼前驀然浮現出太子丹與荊軻在易水壯別的情形,心頭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大約只有在這等生離死別的關頭,如荊軻宋如意這般士俠才能顯現出異乎常人的冷靜坦然。太子丹飲完,宋如意再次深深一躬,雙手將酒袋一舉倒過,一股清亮潔白的馬奶子酒便準確無誤地灌進了腹腔,一口氣如長鯨飲川般吸乾,一滴酒不灑,乾淨利落得令人驚訝。太子丹愣怔一陣,陡然伏案放聲慟哭:「若得荊軻在國,先生襄助,燕國何得如此危局也!」
宋如意淡淡一笑,深深一躬,頭也不回地去了。
九月初三,燕代聯軍的特使飛馬抵達秦軍幕府。
趙平的戰書激昂備至,秦軍大將們聽得頭皮發麻,卻是想笑不能笑想罵不能罵,只能黑鐵柱般矗著不動。原因只有一個,上將軍王翦沒有一絲表情,板著臉睜著眼彷彿釘在帥案前一般。特使將戰書念誦完畢,王翦對身旁矗立的中軍司馬淡淡一句道:「回書,旬日之後會戰。」特使高聲道:「敢問上將軍,究竟何時?戰場何地?」不料,王翦卻站起身已經走了。特使正欲趨前追問,大將辛勝猛然跨前一步,攔在了當面道:「回去稟報趙平姬丹,甭當真以為這是古人打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哪裡打哪裡打!想甚時打甚時打!」特使黑紅著臉正要說話,卻見秦軍大將們人人怒目相視,再不說話,轉身騰騰騰出了幕府。
晚飯之後,聚將鼓咚咚咚連響。待秦軍大將們陸續趕進幕府大廳,王翦已經拄著長劍站在了那幅兩人高的燕南地圖前。中軍司馬一聲稟報:「三軍大將全數到齊!」王翦長劍點上地圖,沉穩利落地說了起來:「諸位,燕代聯軍本是弱勢,今卻急切求戰,此中必有機謀!敵軍謀劃不明,我軍滅燕便無必勝成算,而大好戰機,也會稍縱即逝。何以如此?今秋不能滅燕,燕國便有喘息之機穩定國勢;代趙,亦有借燕之力死灰復燃之可能。為此,我軍必得一戰而滅燕代軍力,安定北方!此中之要,在明白破解燕代軍之圖謀,而後確定我軍戰法。」
「趙平機謀,不難明白!」
「李信且說。」王翦歷來嘉許部將直言。
「燕代聯軍合兵四十餘萬,分作三路守在淶水西、東、南三面。僅此駐紮之勢,其圖謀一目瞭然。」李信看著地圖,手臂遙遙指點,「以趙平、太子丹謀劃,必欲我軍渡過易水,再渡過淶水,而後開赴燕南涿地會戰;如此,則我方重兵兩次涉水之後人馬疲憊,燕代必然圖謀乘此時機強兵襲擊。」
「正是!」大將們異口同聲。
「既然如此,我軍該當如何?」
大將們見上將軍沒有下令,卻認真問策,目光不禁一齊盯住了李信。畢竟將軍們對燕代聯軍的圖謀,誰也沒有這個司馬出身多讀兵書的李信看得透徹,彼既洞察,必有成算。可是,李信卻滿臉通紅道:「末將只揣摩敵之圖謀,至於破敵之策,尚無定策。」王翦一點頭道:「無妨。將軍已經料敵於先機,誠為難得也!」一轉身走向帥台,便要下達軍令。卻聽背後一個粗厚嗓門高聲道:「此戰不難!誘他南下,就我戰場便是!」王翦腳步猛然站定在石階,沒有回身便冷冷道:「王賁,戰事無大言,你且說個備細。」說罷走上帥台插好長劍,一張黑臉森森然盯住了自己的長子。王賁熟知父親秉性,一步跨出將軍行列,走到大板地圖前指點道:「上將軍、列位將軍,請看燕代聯軍部署:主將趙平親率最大一支主力,駐紮在聯軍西北方,這一大營,距離燕代另外兩大營足有兩捨,六十餘里,距離我軍也最遠。原因何在?此地最靠近代國,正是越過淶水進攻代國的咽喉通道!也就是說,代軍名為聯燕抗秦,實則以護衛代國為第一要務。或是太子丹、宋如意等燕國將士懵懂不知兵法,或是趙平以統帥名義自行其是,總歸是此等部署一直沒有變化。」
「敵軍情勢圖謀,李信將軍已經說清,你只說如何打法。」
大將們正聽得入神,卻被王翦冷冷一句插斷,不約而同地一愣,倏忽之間,卻又釋然:這是上將軍嚴於責親,不想教王賁過分張揚,故而將料敵洞察之功記在了李信頭上。李信正要說話,王賁卻指點著地圖又昂昂然說了起來:「此戰之要,只在我軍一部先行佯攻代國!如此,趙平必率聯軍南下尋戰,以求保全代國!如此,我軍可不過易水淶水,而在易水之西坐以會戰!」
「好——」滿廳大將齊聲一吼。
「王賁將軍妙算!」李信特意高聲讚歎了一句。
「也好。誰願做佯攻之師?」王翦不加評判,立即進入了部署。
「我部願為佯攻之師!」又是王賁慨然請命。
這次沒有人爭。歷來軍中傳統,將士皆願正面戰場殺敵立功,極少有人在沒有將令的情勢下自請長途佯動奔襲,以斬首記功的秦軍更是如此。王賁既出戰策既已經為上將軍與大將們一致認可,自請佯攻也在情理之中。當然,更重要的一條是,王賁部剽悍靈動,其時秘密駐地又正在燕代兩軍之間的隱秘河谷,向代國進軍位置最佳,實在是最合適不過。凡此等等,大將們便沒有一個人再來爭令了。王翦目光巡睃一遍,立即抽出一支令箭道:「好!王賁部明晨立即起程,大張旗鼓進逼代國!待燕代聯軍南下,王賁部立即回師,襲其側後!其餘各部,全力備戰,修築壁壘,等候燕代聯軍南下會戰!」
「嗨!」舉帳一聲吼應,王翦的調遣部署便告完畢了。
次日清晨,王賁的三萬鐵騎從易水東岸的河谷地帶大張旗鼓地出動了。王賁選定的進軍路線是:先向淶水上游進發,若燕代軍仍不南下,則渡過淶水猛攻代國,逼聯軍做出抉擇。這次奔襲若是真實的滅國之戰,僅行軍也得旬日之久。然則,唯其佯動,王賁不計其餘,只以趙平知道秦軍北上滅代消息為要。為此,王賁部虛張旗幟聲勢,浩浩蕩蕩若十餘萬大軍一般。
自此,滅燕大會戰拉開了序幕。
秦軍攻代的消息傳開,燕代聯軍大營頓時出現了奇妙的格局。
最大的變化,是聯軍原定的守株待兔戰法完全無用了。因為,以代軍為事實主力的聯軍絕不能聽任秦軍滅代,必須改變戰法,而如何改變,倉促之間實難達成共識。聽了宋如意密報,太子丹頓時恍然:與燕國相比,趙國後續勢力代國才是秦國的勁敵。秦人與趙國血戰多年,自然將趙國當做最大禍患,不攻代而先來攻燕,本來就是違背常理。如今秦軍大舉北上攻代,這才是秦軍兵臨易水的真實圖謀!一明白此中奧秘,太子丹立即飛馬聯軍幕府,要與趙平重新商定戰法。此時,趙平接到消息兩個時辰不到,剛剛與幾名代軍大將緊急商議完畢,正要擊鼓聚將,恰逢太子丹與宋如意飛馬趕到。
「來得正好!太子何意?」迎出幕府的趙平當頭一句。
「秦軍異動,平原君如何應對?」太子丹反問了一句。
「圍魏救趙:他攻代,我攻秦!」
「時勢不同,還是直接催兵救代好!」
邊走邊說進了幕府大廳,兩人這才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為何如此?」一語落點,自覺尷尬,兩人一時默然。軍師宋如意對戰事部署素不多言,今日卻破例作為,下令兩名司馬將大板地圖搬到帥案前立定,而後對太子丹與趙平肅然一躬道:「太子,平原君,敢請兩位各陳戰法,而後慎斷。」趙平大手一揮,一個好字落點,人已經走到地圖前說將起來:「秦軍以銳師十餘萬攻代,已經行軍一日走出百餘里。我軍縱然回兵,趕到代地,也已經是疲憊之師。若王翦主力在我回軍之時從後掩殺,我軍幾乎必敗無疑!與其如此,不如傚法孫臏圍魏救趙之戰:我軍立即南下,猛攻秦軍主力!秦軍王賁部必然回援,如此依然是兩方會戰,不過換了戰場而已!」說罷,趙平目光炯炯地看著宋如意不說話。宋如意一句話不說,對太子丹正色一躬。沉思不語的太子丹恍然點頭,也大步走到地圖前指點道:「目下情勢是,秦軍已經先行攻代,而代國全部大軍都在此地,代城幾無防守兵力!唯其如此,我意:平原君可自領精銳代軍回援,若王翦部從後追殺,自有我燕國三十萬大軍截擊秦軍主力!如此兩相兼顧,秦軍必左右支絀,聯軍或可戰勝!」趙平冷笑道:「燕軍若能截擊秦軍主力,何待今日聯軍抗秦哉!」太子丹淡淡道:「此一時,彼一時。燕有新來之遼東飛騎,戰力或可勝任。」趙平臉色一沉道:「如此說來,太子一心要分兵?」太子丹頗見難堪,卻也正色道:「分兵是戰法,不是所圖。究竟如何,尚在會商,平原君無須多疑也。」趙平長劍猛然一跺地面道:「趙人不畏血戰!只要太子決意分兵,趙平立即開拔!」
「太子、平原君,容在下一言。」
眼見兩位主事人物僵持,軍師宋如意第一次顯出了士俠本色,一拱手慷慨道:「北國之地,僅存殘趙弱燕,兩國唇齒相依也!唇亡齒寒,天下共知。宋如意不知兵,卻明天下大義所在。目下大局:只有兩國合縱結盟,同心抗秦,燕代之存才有希冀!」
「代軍當得獨自一戰,不賴燕軍之力。」趙平很冷漠。
「平原君何出此言也!」
太子丹外豪俠而心極細,知道這個心結再化不開,與代國結仇便是必然,遂一拱手高聲道:「我觀代軍營地靠西,本以為平原君隨時準備分兵回代,故有此一說,絕非我本心要分兵!若我決意分兵,何須趕來幕府會商也!」趙平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說?」太子丹臉一紅正要說話,宋如意一拱手道:「稟報太子,代軍駐紮靠西,平原君當初已向眾將申明,臣亦盡知。臣以為,平原君並無不妥。」趙平正色道:「兩國聯軍合縱抗秦,代軍主力靠近代國,燕軍主力靠近燕國,各自方便救助,有何不妥?若是秦軍先攻燕國,莫非我軍也可以此理由逃戰不成?」宋如意道:「平原君此等部署,原本極是正當。太子誤解而已,並無責難之意。平原君切莫計較過甚。方纔,太子已經言明,並無分兵之心。平原君便當會商當下戰事,不涉其餘。」
「好!會商戰事。」兩位主事人物異口同聲地應了。
會商很是迅速,三人一致認同了趙平戰法:當夜起兵,渡過淶水易水,兼程疾進,以燕國南長城為依托,猛攻易水之西的秦軍主力,逼秦軍王賁部回師救援;若王賁部堅不回師而攻代,則在開戰之後分兵救代,至少可免此時救代而被王翦主力追殺之危。戰法商定之後,已經是太陽偏西的未時三刻。趙平立即下令聚將,在幕府大廳下達了兼程進軍會戰的十餘道將令。大將們離開幕府,整個聯軍營地立即忙碌起來。暮色時分,聯軍四十萬分別從西、中、東三路開進,夜半時分渡過淶水。
次日正午,聯軍渡過南易水,立即紮營,構築壁壘。
趙平進入幕府的第一件事,是派出快馬特使向王翦幕府下戰書,約定來日清晨決戰。之所以如此急迫,是趙平要王翦明白知道,燕代聯軍並沒有中秦軍攻代以分化聯軍之計,而是公然前來大舉會戰!趙平心存一絲期冀:也許秦軍王賁部能聞訊回程,可免代國慘遭屠戮——
註釋:
1先秦「方城」之名有四,三處在北楚(今河南省南部),一處在燕國。《詩·召月》云:「侵鎬及方。」朱熹註:「鎬、方,皆地名,疑皆朔方也。」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考訂,這一方城在燕國涿縣東南地帶。
2秦軍滅燕之進軍會戰路線,史無詳載。《史記·秦始皇本紀》云:「秦軍破燕易水之西。」《史記·燕召公世家·集解》徐廣注雲,秦軍出涿郡故安。兩說不同,當互有聯繫,實際可能是戰場攻防轉化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