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四節 提一匕首欲改天下 未嘗聞也 文 / 孫皓暉
若非李斯尉繚,秦王嬴政對燕國獻地實在沒有興致。
三個月前,頓弱的信使飛馬報來消息:燕國迫於秦國大軍滅趙威勢,太子丹與上卿荊軻力主向秦國獻上燕南之地,以求訂立罷兵盟約。當時,嬴政只笑著說了一句,太子丹不覺得遲了麼?再也沒有過問。嬴政很清醒,即便弱小如韓國,滅亡之際也是百般掙扎,況乎燕國這樣的八百年老諸侯,割地云云不過緩兵之計而已,不能當真。及至開春,王翦大軍揮師北上兵臨易水,頓弱又是一函急書稟報:太子丹正式知會於他,申述了燕國決意割地求和的決策,不日將派上卿荊軻為特使趕赴秦國交割土地,懇望秦軍中止北進。頓弱在附件裡說了自己的評判:「燕之獻地,誠存國之術也。然則,秦之滅國,原在息兵止戰以安天下,非為滅國而滅國也!唯其如此,臣以為:秦軍臨戰,未必盡然揮兵直進,而須以王師弔民伐罪之道,進退有致。今,燕國既願獻出根基之地求和,便當緩兵以觀其變。若其有詐,我大軍討伐師出有名也!」嬴政看得心頭一動,立即召來王綰、李斯、尉繚三人會商。王綰、李斯贊同頓弱之策,認為可緩兵以待。尉繚於贊同之外,另加提醒道:「燕國獻地,必有後策跟進。我須有備,不能以退兵做緩兵。君上下書王翦,不宜用緩兵二字,只云『隨時待命攻燕』即可。」嬴政欣然點頭。於是,君臣迅速達成一致。嬴政立即下令蒙毅,依照尉繚之說下書王翦,令易水大軍屯駐待命。
旬日之後,頓弱信使又到。
這次送來的,是太子丹親手交給頓弱的燕南地圖。頓弱書簡說,上卿荊軻已經在踏勘燕南之地,一俟地圖與實地兩相核准,立即赴咸陽獻地立約。嬴政當即打開了地圖,卻看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立即召來了執掌土地圖籍的大田令鄭國求教。鄭國端詳一番,指點著地圖道:「此圖,乃春秋老燕國初滅薊國時之古圖。圖題『督亢』兩字,是當年薊國對燕南地之稱謂。督,中央之意也。督亢者,中央高地之謂也。此地有陂澤大水,水處山陵之間,故能澆灌四岸丘陵之沃土,此謂亢地。此地又居當年薊國之中央腹心,此謂督。故雲,督亢之地。」嬴政不禁笑道:「分明是今日燕南之地,卻呈來一幅古地圖,今日燕國沒有地圖麼?」鄭國素來不苟言笑,黑臉皺著眉頭道:「此番關節,老臣無以揣摩。也許是燕國丟不下西周老諸侯顏面,硬要將所獻之地說成本來便不是我的……老臣慚愧,不知所以!」嬴政聽得哈哈大笑道:「也許啊,老令還當真說中了。老燕國,是死要顏面也!」可是再看地圖,連鄭國也是一頭霧水了。這幅地圖的所有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兩個古字,水流、土地、山塬,黑線繁複交錯,連鄭國這個走遍天下的老水工也不明所以了。鄭國只好又皺起眉頭,指點著地圖連連搖頭道:「怪亦哉!天下竟有此等稀奇古圖?老臣只知,此處大體是陂澤。其餘,委實不明也。」嬴政心頭猛然一動,吩咐趙高立即召李斯尉繚前來會商。不料,李斯看得嘖嘖稱奇,尉繚看得緊鎖眉頭,還是看不明白。兩個不世能才,一個絕世水工,再加嬴政一個不世君王,竟然一齊瞪起了眼睛。
「天外有天也!老燕國在考校秦國人才?」嬴政呵呵笑了。
「豈有此理!這般鬼畫符,根本便不是地圖!」
老尉繚點著竹杖憤憤一句,話音落點,竟連自己也驚訝了。
誠如尉繚憤然不意之言,豈不意味著這裡大有文章?果然大有文章,又當是何等奧秘?一時之間,君臣四人都愣住了。李斯拍著書案兀自喃喃道:「燕國瀕臨絕境,莫不是上下昏頭,圖籍吏將草圖當做了成圖?」鄭國立即斷然搖頭道:「不會。此圖劃線很見功力,毫無改筆痕跡,精心繪製無疑,豈能是草圖?」尉繚一陣思忖,疑惑不定道:「燕人尚義,不尚詐,此舉實在蹊蹺之極。」嬴政看著三個能才個個皺眉,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說這鬼畫符了,左右是他要獻地,我不要便了。」李斯搖頭道:「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既已回復燕國,接受獻地還是該當也,不能改變。」尉繚篤篤點著竹杖道:「更要緊者,此中奧秘尚未解開,不能教他縮回去。」嬴政疑惑道:「先生如何認定,此間定有奧秘未解?」尉繚道:「兵諺雲,奇必隱秘。如此一幅古怪地圖,誰都不明所以,若無機密隱藏其中,不合路數也。」嬴政不禁大笑道:「他縱有鬼魅小伎,我只正兵大道便是,奈何他也!知會燕國,教他換圖,否則不受獻地。」
正在此時,蒙毅匆匆進來,又交來頓弱一函急件。
打開讀罷,君臣五人立即沸騰起來。頓弱信使帶來的消息是:燕國將交出叛將樊於期人頭,由上卿荊軻連同督亢之地的古圖原件一起交付秦國。假如說,此時的秦國對於土地之需求,已經在統一天下的大業開始後變得不再急迫,那對於以重金封地懸賞而求索的叛國大將的人頭,則是迫切渴望的。秦之戰國史,樊於期叛國對秦國秦人帶來的恥辱,可以說絲毫不亞於嫪毐之亂帶給秦國朝野的恥辱。尤其是秦王嬴政,對於王弟成蛟的叛國降趙與樊於期的叛國逃燕,刻刻不能釋懷,視為心頭兩大恨。嬴政早已下令蒙恬:若樊於期逃往匈奴,立即捕殺!嬴政也同時下令王翦:滅燕之後第一要務,捕獲樊於期!嬴政之心,只有在咸陽對樊於期明正典刑,才能一消此恨。頓弱曾經請命秦王,要在薊城秘殺樊於期。嬴政毫不猶疑地制止了。嬴政發下的誓言是:「非刑殺叛將,不足以明法!非藏叛之國殺叛將,不足以正義!樊於期若能逃此兩途,天無正道也!」
而今,樊於期由賴以隱身的燕國殺了,嬴政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
「誅殺叛將,燕國之功也!秦國之幸也!」
嬴政奮然拍案感喟,當即決斷:接受燕國獻禮,休戰盟約事屆時會商待定。李斯尉繚也毫不猶豫地贊同了。秦國君臣的決策實際上意味著,已經給燕國的生存留下了一線生機。因為,從實際情勢而言,秦國君臣當時對於一統天下,還沒有非堅持不可的一種固定模式,而是充分顧及到諸侯分立數百年的種種實際情形,對滅國有著不同的方略準備。以戰國歷史看:大國之間即或強弱一時懸殊,也沒有出現過滅國的先例;唯一的滅國之戰,是樂毅攻齊而達到破國,終究還是沒有滅得了齊國。秦國之強大,及其與山東六國力量對比之懸殊,雖然遠遠超過當年的燕齊對比,然則以一敵六,誰能一口咬定對每個大國都能徹底滅之?唯其如此,秦國從對最弱小的韓國開始,便沒有中斷過邦交斡旋,更沒有一味地強兵直進。對趙國燕國,更是如此。從根本上說,燕國若真正臣服,並獻出腹心根基之地,秦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畢竟,此時的秦國君臣,還不是滅掉韓趙燕魏之後的秦國君臣,堅定的滅國方略還沒有最終清晰地形成。如今燕國獻地求和,又要交出降將人頭,不惜做出對於一個大國而言最有失尊嚴的臣服之舉,秦國君臣的接納,便是很容易做出的對應之策。
「東出以來,君上首次面見特使,當行大朝禮儀。」李斯鄭重建言。
「彰顯威儀,布秦大道,以燕國為山東楷模。」尉繚欣然附議。
「一統天下而不欺臣服之邦,正理也。」老成敦厚的鄭國也贊同了。
嬴政當即欣然下書:著長史李斯領內史署、咸陽署、司寇署、衛尉署、行人署、屬邦署、宗祝署、中車府等官署,於旬日之內擬定一切禮儀程式,並完成全部調遣,以大朝之禮召見燕使。李斯受命,立即開始了忙碌奔波。尋常大朝會,儘管也是李斯這個長史分內之事,然卻不須動用如此之多的官署連同籌劃。此次之特殊,在於大朝會兼受降受地受叛將人頭,實際是最為盛大的國禮。李斯不是單純的事務大臣,非常清楚這次大朝國禮的根本所在:若能在此次大朝會確定燕國臣服之約,實際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以最穩妥平和的方式統一了燕國。唯其如此,種種禮儀程式之內涵,自然要大大講究了。李斯的統籌調遣之能出類拔萃,三日之內,各方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內史郡,職司部署關中民眾道迎燕國特使;咸陽令,職司都城民眾道迎,並鋪排城池儀仗;司寇署,限期清查流入秦國的山東盜賊,務期不使燕國特使受到絲毫挑釁威脅;衛尉署,部署王城護衛,並鋪排王城兵戈儀仗,務期彰顯大國威儀;執掌邦交的行人署、執掌夷狄的屬邦署,職司諸般迎送程式與特使之起居衣食;中車府,籌劃調集所需種種車輛,尤其是秦王王車之修繕裝飾;宗祝署,確定大朝之日期、時辰,並得籌劃秦王以樊於期人頭祭拜太廟的禮儀程式。凡此等等,李斯都辦理得件件縝密,無一差錯。
旬日未到,諸般妥當。
在第八日的晚上,李斯在秦王書房的小朝會上做了備細稟報。嬴政對李斯的才具又一次拍案讚歎,沒有任何異議便點頭了。尉繚卻突然一笑道:「對時日吉凶,老太卜如何說法?」李斯不禁眉頭一聳,道:「唯有此事,使人不安。老太卜占卜云:吉凶互見,卦象不明。」嬴政一笑道:「大道不佔,兩卿何須在心也。」尉繚兀自嘮叨道:「吉凶互見,究竟何意?以此事論之,何謂吉?何謂凶?」李斯道:「吉,自然是盟約立,諸事成,一無意外。凶,則有種種,難於一言論定。」尉繚搖著白頭良久思忖,突然一點竹杖道:「那個特使,名叫甚來?」李斯道:「荊軻,燕國上卿。頓弱說,其人幾類趙國之郭開。」尉繚頗顯神秘的目光一閃,笑道:「荊軻荊軻,這個『荊』字,不善也。」李斯心頭一動道:「老國尉何意?不妨明言。」尉繚緩緩搖著白頭道:「荊者,草側伏刃,草開見刀,大刑之象。其人,不祥也。」嬴政不禁一陣大笑道:「先生解字說法,這荊軻豈非一個刺客了?」尉繚平板板道:「兵家多講占候占象,老臣一時心動而已。」李斯道:「論事理,燕國不當別有他心。試想,荊軻當真做刺客,其後果如何?」嬴政連連擺手道:「笑談笑談!太子丹明銳之人,如何能做如此蠢事?果然殺了嬴政,燕國豈不滅得更快?」尉繚道:「論事理,老臣贊同君上、長史之說。然則,卦象字象,也非全然空穴來風。老臣之意,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謹慎點好。」李斯道:「老國尉之見,大朝部署有疏漏?」尉繚道:「秦國大朝會,武將歷來如常帶劍。」李斯立即接道:「對!然則,這次大朝會,改為朝臣俱不帶劍。意在與山東六國同一,彰顯秦國大道文明。」尉繚正要說話,嬴政頗顯煩躁地一揮手:「不說不說!天下大道處處順乎小伎,秦國還能成事麼?燕王喜、太子丹若真是失心瘋,嬴政聽天由命。」
秦王煩躁,李斯尉繚也不再說話了。
「君上,新劍鑄成了。」正在此時,趙高輕步進來了。
「國尉老兵家,看看這口劍如何?」嬴政顯然在為方纔的煩躁致歉。
趙高恭敬地捧過長劍道:「君上那口短劍,刃口殘缺太多,這是尚坊新鑄之秦王劍。」尉繚放下竹杖,拿起長劍一掂,老眼驟然一亮!這口長劍,青銅包裹牛皮為劍鞘,三分寬的劍格與六寸長的劍柄皆是青銅連鑄而成,劍身連鞘闊約四寸、長約四尺、重約十斤,除了劍格兩面鑲嵌的兩條晶瑩黑玉,通體簡潔乾淨,威猛肅穆之氣非同尋常。尉繚一個好字出口,右手已經搭上劍格,手腕一用力,長劍卻紋絲未動。趙高連忙笑道:「這是尚坊鑄劍新法,為防劍身在車馬顛簸中滑出劍鞘,暗筘稍深了半分。」尉繚再一抖腕,只聽鏘然一陣金鐵之鳴,一道青光閃爍,書房銅燈立即昏暗下來。
「老臣一請。」尉繚捧劍起身,深深一躬。
「好!此劍賜予國尉!」嬴政立即拍案。
「老臣所請:君上當冠劍臨朝,會見燕使,以彰大秦文武之功!」
嬴政一陣愣怔,終於大笑道:「好!冠劍冠劍,好在還是三月天。」
「冠劍臨朝,此後便做大朝會定規。如何?」李斯委婉地附議尉繚。
「這次先過了。再說。」嬴政連連搖手,「威風是威風了,可那天平大冠、厚絲錦袍、高靿牛皮靴、十斤重一口長劍,還不將人活活悶死?兩卿,能否教我少受些活罪也!」眼見秦王少年心性發作,窘迫得滿臉通紅,李斯尉繚不禁大笑起來。
三月下旬,燕國特使荊軻的車馬終於進了函谷關。
一路行來,荊軻萬般感慨。整肅的關中村野,民眾忙於春耕的勃勃蒸騰之氣,道邊有序迎送特使的婦幼老孺,整潔寬闊的官道,被密如蛛網的鄭國渠的支渠毛渠分隔成無數綠色方格的田疇,都使荊軻對「誅秦暴政」四個字生出了些許尷尬。然則,當看到驪山腳下一群群沒有鼻子的赭衣刑徒,在原野蠕動著勞作時,「秦人不覺無鼻之丑」這句話油然浮上心頭,荊軻的一腔正氣又立即充盈心頭。一個以暴政殺戮為根基的國家,縱然強大如湘水怪蛟,荊軻都是蔑視的,都是注定要奮不顧身地投入連天碧浪去搏殺的。及至進入咸陽,荊軻索性閉上了眼睛,塞上了耳朵,不再看那些令他生出尷尬的盛景,不再聽那些熱烈木訥而又倍顯真誠的喧囂呼喊。一直到軺車駛進幽靜開闊的國賓館舍,一直到住定,一直到秦舞陽送走了那個赫赫大名的迎賓大臣李斯,荊軻才睜開眼睛扒出耳塞,走進池邊柳林轉悠去了。
當晚,丞相王綰要為燕國特使舉行洗塵大宴,荊軻委婉辭謝了。
秦舞陽卻高聲嚷嚷著,顯然不高興荊軻拒絕如此盛大的一場夜宴。可荊軻連認真搭理秦舞陽的心情都沒有了,只望著火紅的落日,在柳林一直佇立到幽暗的暮色降臨。晚膳之後,那個李斯又來了。李斯說,咸陽三月正是踏青之時,郊野柳絮飛雪可謂天下盛景,上卿要否踏青一日?荊軻淡淡一笑,搖了搖頭。於是,李斯又說,上卿既無踏青之心,後日卯時大朝會,秦王將以隆重國禮,接受燕國國書及大禮。荊軻點了點頭,便打了個一個長長的哈欠。李斯說,上卿鞍馬勞頓,不妨早早歇息。一拱手,李斯悠悠然去了。
次日正午,李斯又來了。這次,李斯只說了一件事:燕國要割地、獻人、請和,是否有已經擬定的和約底本事先會商?抑或,要不要在覲見秦王之後擬定?荊軻這才心頭驀然一驚:百密一失,他竟然疏忽了邦交禮儀中最為要緊的盟約底本!畢竟,他的公然使命是為獻地立約而來的。雖然如此,荊軻畢竟機警過人,瞬息之間,做出一副沉重神色道:「燕為弱邦,只要得秦王一諾:燕為秦臣,餘地等同秦國郡縣,萬事安矣!若燕國先行立定底本,秦國不覺有失顏面乎?」李斯笑道:「上卿之言,可否解為只要保得燕國社稷並王室封地,則君臣盟約可成?」荊軻思忖道:「不知秦王欲給燕國留地幾多?」李斯道:「不知燕王欲求地幾多?」荊軻佯作不悅道:「燕弱秦強,燕國說話算數麼?」李斯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容特使覲見秦王之後,再議不遲。」
李斯走了。荊軻心頭浮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三月二十七清晨卯時,咸陽宮鐘聲大起。
秦國鋪排了戰國以來的最大型禮儀——九賓之禮,來顯示這次秦燕和約對於天下邦交的垂范。九賓之禮,原本是周天子在春季大朝會接見天下諸侯的最高禮儀。《周禮·大行人》云:「(天子)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以親諸侯。」所謂九賓,是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共九等賓客。其中,前四等賓客是諸侯,後五等賓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種大臣朝官。九賓之禮繁複紛雜,僅對不同賓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種:天揖、時揖、士揖,非專職臣工長期演練,不足以完滿實現。及至戰國,歷經春秋時期禮崩樂壞,這種繁複禮儀,已經不可能全數如實再現。李斯總操持此次大禮,之所以取九賓大禮之名,實際所圖是宣示秦國將一統天下、秦王將成為天下共主(天子)的大勢,所以將接見燕王特使之禮儀,賦予了「天子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的九賓大禮意涵。就其實際而言,無非是隆重地彰顯威儀,顯示秦國將王天下的氣象而已,絕非如儀再現的周天子九賓之禮《史記·正義》劉云:「設文物大備,即謂九賓,不得以周禮九賓義為釋。」是為切實之論。
李斯準時抵達國賓館舍,鄭重接出了荊軻與秦舞陽。
一支三百人馬隊簇擁著三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出館舍駛過長街時,咸陽民眾無不肅然駐足,燕使萬歲的喊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後車的秦舞陽,亢奮得眉飛色舞。八尺傘蓋下的荊軻,卻又一次閉上了眼睛。軺車進入王城南門,丞相王綰率領著一班職司邦交的行人署大吏,在白玉鋪地的寬闊車馬場彬彬有禮地迎接了荊軻。王綰在呂不韋時期原本便是行人,如今雖已鬚髮灰白,卻有著當年呂不韋的春陽和煦之風,對荊軻拱手禮略事寒暄,又一伸手做請,笑道:「群臣集於正殿,正欲一睹上卿風采,敢請先行。」荊軻這才第一次悠然一笑,一拱手道:「丞相請。」王綰笑道:「上卿與老夫同爵,老夫恭迎大賓,豈可先行?上卿請。」若依著九賓之禮,每迎每送都要三讓三辭而後行。故此,兩人略事謙讓,原是題中應有之意,並非全然虛禮。荊軻遂不再說話,對著巍巍如天上宮闕的咸陽宮正殿深深一躬,轉身對秦舞陽鄭重叮囑一句道:「副使捧好大禮,隨我覲見秦王。」
荊軻肅然邁步,一腳踏上了丹墀之地。
丹墀者,紅漆所塗之殿前石階也。春秋之前,物力維艱,殿前石階皆青色石條鋪就,未免灰暗沉重,故此塗紅以顯吉慶也。戰國末期,秦國早已富強,咸陽王城的正殿石階是精心遴選的上等白玉,若塗抹紅漆,未免暴殄天物。於是,每有大典大賓,咸陽宮正殿前的白玉石階便一律以上等紅氈鋪之,較之紅漆尤顯富麗堂皇。此風沿襲後世,始有紅地毯之國禮也。此乃後話。
荊軻踏上丹墀之階,雖是目不斜視,卻也一眼掃清了殿前整個情勢。秦國的王城護軍清一色的黑色衣甲青銅斧鉞,肅立在丹墀兩廂,如同黑森森金燦燦樹林,凜凜威勢確是天下唯一。荊軻對諸般兵器的熟悉,可謂無出其右,一眼看去,便知這些禮儀兵器全都是貨真價實的銅料,上得戰場雖顯笨拙,單人撲殺卻堪稱威力無窮。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長的青銅大斧,任你鋒利劍器,也難敵其猛砍橫掃之力。驀然之間,荊軻心頭一動!秦王殿前若有兩排青銅斧鉞,此事休矣……
「我的髮簪——」正在此時,身後一聲驚恐叫喊。
荊軻猛然回身,不禁大為驚愕。
秦舞陽四寸玉冠下的束髮鐵簪,正如一支黑色箭鏃直飛一根石柱,叮啪一聲大響,竟牢牢吸附在石柱之上!頓時,秦舞陽一頭粗厚的長髮紛亂披散,一聲驚叫爛泥般癱在了厚厚的紅地氈上瑟瑟發抖,緊緊抱在懷中的銅匣也發出一陣突突突的怪異抖動。與此同時,丹墀頂端的帶劍將軍一聲大喝:「查驗飛鐵!特使止步!」兩廂整齊的一聲吼喝,兩排青銅斧鉞森森然鏗鏘交織在丹墀之上,罩在了荊軻與秦舞陽頭頂。
電光石火之間,荊軻正要一步過去接過突突響動的銅匣。王綰卻一步搶前一揮手道:「殿前武士,少安毋躁!」轉身對荊軻笑道,「此乃試兵石,磁鐵柱也。當年,商君為校正劍器筘合是否適當,立得此石。凡帶劍經過,而被磁鐵吸出劍器者,皆為廢劍。不想今日吸出副使鐵簪,誠出意外也。上卿見諒,副使見諒。」堪堪說罷,後來的李斯已經上前,一伸手便要來扶秦舞陽起身。秦舞陽面色青白,慌亂得連連揮手道:「不不不,不要……」王綰李斯與一班吏員不禁笑了起來。荊軻早已經平靜下來,笑著看看秦舞陽,對王綰李斯一拱手道:「丞相長史,見笑。北蕃蠻夷之人,未嘗經歷此等大國威儀,故有失態也。」又轉身對秦舞陽一笑揶揄道,「自家起身便了,莫非終歸扶不起哉!」秦舞陽眼見無事,一挺身站起,紅著臉嘎聲道:「我我我,我髮簪還給不給?」李斯忍住笑一揮手,帶劍將軍大步過來,遞過一支鐵簪,目光向李斯一瞥。李斯接過鐵簪一看,不禁笑道:「副使真壯士也!一支髮簪也如匕首般沉重鋒利。」秦舞陽原本氣惱自己吃嚇失態而被荊軻嘲笑,此刻牛勁發作,昂昂然揮著一隻空手道:「這髮簪,原本俺爹獵殺野豬的殘刀打磨!俺做髮簪,用了整整二十年,送給你這丞相如何?」王綰李斯見此人目有凶光,卻又混沌若此,身為副使,竟連眼前兩位大臣的身份也沒分辨清楚,不禁一齊笑了。王綰一拱手道:「鐵簪既是副使少年之物,如常也罷。上卿請。」荊軻雖則蔑視太子丹硬塞給他的這個副使,卻也覺得這小子歪打正著化解了這場意外危機,心下一輕鬆,笑著一拱手,又邁上了丹墀石階。
經過殿口平台的四隻大鼎,是高闊各有兩丈許的正殿正門。
此刻正門大開,一道三丈六尺寬的厚厚紅氈直達大殿深處王台之前,紅氈兩廂是整肅列座的秦國大臣。遙遙望去,黑紅沉沉,深邃肅穆之象,竟使荊軻心頭驀然閃出「此真天子廟堂也」的感歎。在這瞬息之間,大鐘轟鳴九響,宏大祥和的樂聲頓時瀰漫了高闊雄峻的殿堂。樂聲瀰漫之中,殿中迭次飛出司儀大臣司儀,周時官職,《周禮·秋官司寇第五》云:「司儀掌九儀之賓客擯相之禮。」沿襲後世。與傳聲吏員的一波波聲浪:「秦王臨朝——秦王臨朝——」接著又是一波波聲浪奔湧而來:「燕使覲見——燕使覲見——」荊軻回身低聲一句叮囑道:「秦舞陽毋須驚怕,跟定我腳步。」聽得秦舞陽答應了一聲,荊軻在殿口對著沉沉王台深深一躬,舉步踏進了這座震懾天下的宮殿。
荊軻行步於中央紅氈,目不斜視間,兩眼餘光已看清了秦國大臣們都沒有帶劍,連武臣區域的將軍們也沒有帶劍,心下不禁一聲長吁。紅氈甬道將及一半,荊軻清楚地看見了秦王嬴政正從一道橫闊三丈六尺的黑玉屏後大步走出——天平冠,大朝服,冠帶整肅,步履從容,壯偉異常,與山東六國流傳的佝僂猥瑣之相直有天壤之別。然則,真正使荊軻心頭猛然一沉的是,秦王嬴政腰間那口異乎尋常的長劍!依荊軻事先的周密探察,秦王嬴政在朝會之上歷來不帶劍。準確的消息是:自從嬴政親政開始,從來帶劍的秦王便再也沒有帶劍臨朝了。片刻之間,荊軻陡地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奇特預感。
驟然之間,身後又傳來熟悉而令人厭惡的袍服瑟瑟抖動聲。
兩廂大臣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瞄向荊軻身後,其嘲笑揶揄之情是顯然的。
荊軻驀然回頭,平靜地接過秦舞陽懷中的銅匣,大踏步走到了王階之下。荊軻捧起銅匣深深一躬道:「外臣,燕國上卿荊軻奉命出使,參見秦王!」荊軻抬頭之間,九級王階上的嬴政肅然開口道:「燕國臣服於秦,獻地獻人,本王深為欣慰。賜特使座。」話音落點,一名遠遠站立在殿角的行人署大吏快步走來,將荊軻導引入王階東側下的一張獨立大案前,恭敬地請荊軻就座。
此時,司儀大臣又是一聲高宣:「燕國進獻叛臣人頭——」
話音尚未落點,行人署大吏已經再次走到了荊軻案前。荊軻已經打開了大銅匣,將一個套在其中的小銅匣雙手捧起道:「此乃樊於期人頭,謹交秦王勘驗。」行人署大吏雙手捧著銅匣,大步送到了秦王的青銅大案上。荊軻清楚地看見,嬴政掀開銅匣的手微微顫抖著。及至銅匣打開,嬴政向匣中端詳有頃,嘴角抽搐著冷冷一笑,拍案喟歎道:「樊於期啊樊於期,秦國何負於你,本王何負於你,你竟白頭叛秦,寧做秦人千古之羞哉!」嬴政的聲音顫抖,整個大殿不禁一片肅然。寂靜之中,嬴政一推銅匣道,「諸位大臣,都看看樊於期了……」荊軻銳利的目光分明看見了嬴政眼角的一絲淚光,心頭不禁微微一動。
大臣們傳看樊於期人頭時,舉殿一片默然,沒有一聲惡語咒罵,沒有一句喜慶之辭。荊軻聽到了隱隱唏噓之聲,還聽到了武臣席區一個老將昏厥倒撞的悶哼聲。實在說,秦國君臣見到樊於期人頭後的情勢,是大大出乎荊軻與太子丹預料的。依太子丹與荊軻原來所想,秦王既能以萬千重金與數百里封地懸賞,見到樊於期人頭,必是彈冠相慶舉殿大歡,其種種有可能出現的失態,以及可能利用的時機必然也是存在的。荊軻也做好了準備,此時秦王若有狂喜不知所以之異常舉動,便要相機提前行刺。畢竟,要抽出那只匕首是很容易的。然則,秦國君臣目下竭力壓抑的悲痛之情,卻使荊軻茫然了。山東投奔秦國的名士,個個都說秦王看重功臣,荊軻從來沒有相信過。可是,今日身臨其境,荊軻卻有些不得不信而又竭力不願相信的彆扭了。畢竟,荊軻也曾經是志在經邦濟世的名士,對君王的評判還是有大道根基的。一時之間,荊軻有些恍惚了……
「燕國獻地——」司儀的高宣聲劃破了大殿的寂靜。
荊軻驀然一振,神志陡然清醒,立即站了起來一拱手道:「燕國督亢之地,前已獻上簡圖於秦王,不知秦王可曾看出其中奧秘?」秦王嬴政道:「督亢之圖,非但本王,連治圖大家也不明所以,上卿所言之奧秘何在?」荊軻道:「督亢,乃是古薊國腹地,歸燕已經六百餘年。督亢之機密,不在其土地豐腴,而在其秘密藏匿了古薊國與後來燕國之大量財貨也!」嬴政一陣大笑道:「燕國疲弱不堪舉兵,焉有財貨藏於地下以待亡國哉!」荊軻高聲道:「秦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燕國曾破齊七十餘城,所掠財貨數不勝數。燕昭王為防後世揮霍無度,故多埋於督亢山地。而今燕王唯求存國,臣亦求進身之道,故願獻之秦王,秦王何疑之有也?」秦王嬴政凌厲的目光一掃,帶著顯然的鄙視淡淡笑道:「人言足下行事,幾類郭開之道,果然。也好,你且上前指於本王,燕國財寶藏於何處?」
荊軻說聲外臣遵命,捧起細長的銅匣上了王階。
秦王案形制特異:五尺寬九尺長,恍若一張特大臥榻。當荊軻依照邦交禮儀,被行人署大吏引導到王案前時,只能在王案對面跪坐。嬴政面色淡漠地挺身端坐,距離荊軻少說也在六尺之外,一大步的距離。嬴政冷冷地看著這個頗具氣度的賣燕奸佞,好大一陣沒有說話。荊軻氣靜神閒,坐在案前的倏忽之間,已經謀劃好了方略。在秦王冷冰冰打量時,荊軻不看秦王,逕自打開了細長的銅匣,徐徐展開了粗大的卷軸,始終沒說一句話。嬴政掃一眼正在展開的牛皮卷軸,非但絲毫沒有顯出渴望巨大寶藏的驚喜,反倒是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秦王請看,寶藏便在此處。」
嬴政聞聲,不期然傾身低頭。
便在這一瞬間,卷軸中驟然現出一口森森匕首!
陡然之間,荊軻右手順勢一帶,匕首已經在手。荊軻身形躍起之間,左手已經閃電般伸出,滿滿一把摟住了秦王衣袖而不使其掙脫。與此同時,荊軻右手匕首已經揕《史記·刺客列傳》在此處用了一個「揕」字。揕者,刺也。然則,太史公卻沒有用「刺」字。太史公治史嚴謹,有「刺」字而不用「刺」字,必有原因。我的推理是:揕,可能是淬毒匕首殺人的一種獨特手法,西漢尚知,後世失傳,遂不知其意。史家對此,亦無翔實考證。若有武術史家知之,當公諸社會以彰其意。到了秦王胸前。即或是將軍武士,面對這一疾如閃電而又極具偽裝的突襲,也斷難逃脫。因為,殿中大臣們在荊軻身後看去,完全以為是荊軻起身指點地圖;而在對面秦王傾身趨前,低頭看來之時,完全可能不及反應已經被刺中,即或想逃,也根本不可能掙脫荊軻的大力揪扯。
然則,奇跡恰恰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發生了。
嬴政自幼便是危局求生的奇異少年,膽略才具甚或騎射劍術都遠非尋常。當年遴選太子,嬴政以少年身手獨戰已經是千夫長的王翦而不甚明顯處於下風,其勇略可見也。當此之時,嬴政第一眼看見森森匕首,倏地渾身一緊,確實不及反應。及至厚厚的衣袖被猛然拽住,匕首閃亮刺來,嬴政本能地一聲大吼,全身奮力一掙,身形猛然一滾向後掙出,其力道之猛之烈,竟使尚坊工匠精織精紡的絲錦朝服在奇異的裂帛之聲中瞬間斷開!袖絕之際,嬴政已從王案前滾出三尺之外,大吼一聲爬了起來。嬴政未及站穩身軀,荊軻已經如影隨形趕至身前。嬴政急切拔劍,不料竟然一拔不出。此時,森森匕首又一次刺出。倉促之間,嬴政全力一扯帶劍銅鏈,銅鏈崩地裂斷,連同束腰板帶也一起扯開,寬大的袍服頓時散開,腰身手腳處處牽絆。嬴政大急,身形本能地突然一轉,寬大的袍服猛然甩成了一個大大的扇形,擋過了森森一刺。與此同時,嬴政就勢一甩雙臂使袍服脫身,又一步跳開袍服牽絆,再一把扒下沉重的天平冠操起來猛力砸向荊軻,再次擋開一擊,慌忙撿起長劍轉身疾步便走。
雖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嬴政終究躲過了最為致命的第一波突刺。
幾個回合的本能躲避,荊軻對嬴政的奇快反應深為驚訝。依著士俠大刺客的傳統氣度,一擊不中,便視為其人天意不當死,刺客當就此收手。然刺秦太過重大,荊軻心下早已做好不以傳統規矩行刺的準備。不料連續三刺,竟都被嬴政連爬帶滾躲過,最後竟還踉踉蹌蹌地跑開。一時之間,巨大的羞辱陡然湧上荊軻心頭,不由分說已經如飛追來直撲嬴政。此時的嬴政,已經是短打衣衫,腳步大為靈便。眼見荊軻緊追不捨,嬴政心思倏地一閃,縱身跳下王台,在殿中粗大的石柱間飛快遊走。
這時,大臣們才完全明白了,眼前的燕國特使確實是刺客!
今日大朝彰顯文明,將軍大臣們都沒有隨帶兵器,一時紛紛驚呼,殿中大亂。王綰、李斯情急紅眼,高聲吼叫著撲過去追逐荊軻。大臣們頓時醒悟,立即亂紛紛撲上四面堵截。然則,荊軻何許人也,其輕靈勁健其勇略膽魄,天下無出其右。幾個近身追逐者,根本不經荊軻連帶追擊秦王中的順手一擊。縱然舉殿身影四處堵截,繞柱奔走的秦王仍然被荊軻緊緊追逐,危機仍然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恰在此時,殿前侍醫夏無且正遇荊軻轉彎照面,抬手便將手中藥囊猛然砸去。這一砸,力道不大,更沒有準頭。荊軻不躲,根本無事。然荊軻不知黑乎乎飛來何物,閃身一躲,卻恰恰正被藥囊擊中面門。瞬息之間,一股刺鼻的草藥味直衝腦際,荊軻猛然鼻癢無比,及至一個噴嚏狠狠打出,嬴政已經繞過了兩道石柱。
「王負劍——」
此時,正好趙高聞訊趕來,一聲尖亮地呼喊立時響徹殿堂。隨著喊聲,趙高已經奮力撲向荊軻。趙高之奔走馳驅剽悍靈動天下聞名,一撲過去,便緊緊黏住了荊軻。急切之間,荊軻竟然無法擺脫這個若即若離又時時出手的內侍奇人。若用匕首擊出,趙高自然會立地斃命。然則,跑了秦王,殺死一百個內侍又有何用?荊軻何其清楚,只能緊追秦王,不時虛手應對趙高。如此一來,荊軻不能全力追擊,嬴政急迫之勢頓時稍緩。
卻說嬴政,在趙高奇異尖亮的喊聲中渾身一激靈,立即想起此劍暗筘較深,須得用力拔之;而只有趙高,才知道自己少年練劍時因使用成人長劍,往往負劍於背才能拔出長劍的秘密。心念閃動間,嬴政左手將長劍一順,貼上背後,右手從肩頭握住劍格猛力一帶,鏘然一聲金鐵之鳴,三尺餘長劍一舉出鞘。
「小高子!閃開——」
嬴政怒不可遏,挺著長劍膽氣頓生,一躍過來,揮動十斤重的秦王劍便是一個橫掃。其時,荊軻正被趙高糾纏得不耐,心下一狠,瞬間破了不對這個內侍使用淬毒匕首的心思,突然一沉手便向趙高飛來的腳踝劃去。趙高機靈無比,順勢倒地一滾堪堪躲過。恰在荊軻張臂劃出之時,嬴政的長劍橫空掃過,荊軻的一隻胳膊血淋淋啪嗒落地!
荊軻驟然受此重傷,腳下一個踉蹌,頓時頹然跌坐在地。胳膊落地的瞬息之間,荊軻身形一虛,心頭瀰漫過了一片冰涼的悲哀。絕望的同時,荊軻手中匕首已經循聲擲出,呼嘯著飛向嬴政。舉殿只聽「叮」的一聲異響,六尺開外的銅柱濺起了一片碧藍的火花,匕首顫巍巍釘在了銅柱之上,刀尖周圍立時一片森森然黑暈。
「短兵淬毒!王莫上前——」夏無且尖聲喊著。
群臣驚愕四顧,卻不見了秦王,立時亂紛紛搶步過來。
「君上——」趙高一聲哭喊,撲向石柱下。
「哭個鳥!」
躺在地上的嬴政翻身躍起,一腳踢翻趙高,提著長劍赳赳大步過來,嘶啞著聲音一連串吼道:「荊軻!你非郭開賣燕!你乃大偽刺客!你要殺我麼?許你再來!公平搏殺!嬴政倒想看看,你這個刺客有多高劍術!起來——」
一身鮮血的荊軻,本來靠著一道石柱閉目待死。聞秦王怒聲高喝,荊軻雙目驟然一睜,單臂不動,一挺身竟靠著石柱霍然站起。四周群臣不禁大為驚愕,不約而同地輕輕驚呼了一聲。不料,荊軻靠著石柱勉力一笑,卻又立即順著石柱軟了下去。荊軻一聲長噓,伸開兩腿箕踞大坐,傲然罵道:「嬴政毋以己能!與子論劍,不足道也!今日所以不成,是我欲活擒於你,逼你立約,以存天下之故也!」
見荊軻噴著血沫怒罵不已,嬴政反倒平靜下來,冷冷一笑道:「提一匕首而欲改天下,未嘗聞也!嬴政縱死,秦國縱滅,豈能無人一統天下哉!」荊軻喘息一聲冷冰冰道:「有人無人,不足論。只不能教你嬴政滅國,一統天下。」嬴政不禁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也!足下之迂闊褊狹,由此可見矣!刺客尤充雄傑,不亦羞哉!」荊軻淡淡一笑道:「今日天意,豎子何幸之有也?」嬴政盯著荊軻端詳了一陣,冷冷道:「足下迂闊,卻有猛志,本王送足下全屍而去。」
「謝過秦王……」荊軻艱難地露出了最後的微笑。
嬴政長劍一挺,猛然向荊軻胸前刺來。
「秦法有定,王不能私刑!」
隨著李斯一聲大喊,尉繚對趙高飛過一個眼神。趙高立即搶步過來,奪過嬴政手中長劍,向荊軻猛然刺去。因秦王有全屍一說,趙高不能斬取頭顱,只一口氣狠狠連刺了不知幾多劍,活活將荊軻戳成了一個渾身血洞的肉篩子。
「左右護君,斬殺刺客,合乎國法!」尉繚高喊了一句。
秦王嬴政沒有離開,一直臉色鐵青地木然站在死去的荊軻面前。
……
荊軻刺秦震動天下,多少年後,人們仍在紛紜議論乃至爭辯不休。其中,曾經與荊軻相識者的評說及其後來之行,頗是引人注目,有兩則被太史公載入了史冊。
一則,是戰國末期著名劍士魯句踐的獨特評論。
魯句踐萬般感慨地說:「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往昔)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魯句踐的話有三層意思:其一,刺秦失敗,是荊軻不認真修習劍術。也就是說,魯句踐認為荊軻的劍術並不是很高,才導致刺秦失敗身死。其二,對當年不知荊軻壯志,甚是後悔。其三,同時後悔的是,當年因叱責荊軻,而被荊軻視為「非人」的愚昧者。魯句踐的評判,很可能是當時六國劍士遊俠的普遍心聲:既高度認可荊軻刺秦之壯舉,又歎息其劍術不精而失敗。
二則,是荊軻好友樂師高漸離的曲折行蹤。
《史記·刺客列傳》云:秦國統一天下而秦王稱始皇帝後,秦國追捕太子丹與荊軻的昔年追隨者。這些人,都紛紛逃亡隱匿了。高漸離更改姓名,在舊趙國的宋子城宋子城,趙國城邑,今河北趙縣(舊謂趙州)以北地帶。一家酒鋪做了僕役。一日,聽得店主家堂上有擊築之聲,高漸離彷徨徘徊,久久不願離去,情不自禁地評論說:「築聲有善處,諸多處尚有不善也!」旁邊僕役將高漸離的話說給了主人。主人大奇,於是邀集賓朋,召高漸離於廳堂擊築。一擊之下,主人客人都是大加稱讚,立即賞賜了高漸離許多酒肉。高漸離尋思長久藏匿而不能見人,終無盡頭,遂到自己小屋取出木箱中的築,換上了壓在箱底的唯一一套舊時錦衣,重新回到了廳堂。高漸離的舉止氣度,使舉座主客大為驚訝,一齊作禮,尊高漸離為上客。高漸離肅然就座,重新擊築高歌,舉座賓客無不感奮唏噓。故事漸漸流傳開來,有人便說:「此人,高漸離也!」
高漸離的行蹤,被人稟報給了咸陽。始皇帝愛惜高漸離善擊築,念其是天下聞名的大樂師,於是特意赦免了高漸離追隨荊軻的死罪,下令將高漸離解到了咸陽。抵達咸陽,秦始皇下令將高漸離處以矐目之刑,也就是以馬尿熏其雙目而使失明。矐目之後,高漸離被留在咸陽皇宮做了樂師。每次擊築,始皇帝都大加讚賞。日久,始皇帝聽高漸離擊築時,坐得越來越近了。一日,高漸離擊築之時,始皇帝聽得入神,高漸離突然舉起灌了鉛的大築猛然砸向始皇帝。傳聞與史書中,都沒說嬴政如何閃避,終歸是高漸離沒有擊中始皇帝。於是,高漸離最終還是被處死了。據說,從此之後,秦皇帝終身不復見山東六國人士了。
如此等等,皆為刺秦餘波,皆為後話。
話說刺秦事件後三日,秦國君臣重新朝會,議決對燕新方略。朝會伊始,李斯便對自己的大朝會部署深切痛悔,自請貶黜。秦王嬴政卻連連搖頭,拍案感喟道:「先生之策,唯以天下大局為計,何錯之有哉?鼠竊狗偷之輩,世間多矣!若一味防範,閉門塞人,何能一天下也?國家長策大略,因一刺客而變,未嘗聞也!」秦王這一番話語,使大臣們萬般感慨,李斯更是唏噓流涕不已。議及善後具體事宜,李斯以執事大臣名義,提出對侍醫夏無且與趙高論功行賞,諸臣無不贊同。秦王嬴政當即拍案,賞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晉爵兩級。賞賜夏無且完畢,嬴政淡淡一笑道:「趙高,不說了,已經是中車府令了。內侍為官,到此足矣!」見秦王於此等重大事件之後猶能節制有度,大臣們一番感慨,也便默認了。
不料,旁邊侍立的趙高卻猛然撲倒在王案前,重重叩頭高聲道:「君上始呼臣之正名,臣永世銘刻在心——」一時,大臣們無不驚訝,這才想起了方才秦王確實說了「趙高」兩字,而在既往,秦王從來將趙高呼為「小高子」的。今秦王不呼小高子,而稱其正名趙高,是無意之舉,還是以獨有方式宣示廟堂:中車府令趙高,從此也是秦國大臣了?再一想,趙高叩拜,秦王也沒有說甚,而只是笑了笑,便可能是無意有意間了;只這趙高心思透亮,立即以謝恩之法,使大臣們明白了此中意蘊,也實在是機靈過甚了。
嬴政轉了話題,開始了對燕方略的會商。
次日,李斯率領一支精銳飛騎兼程北上,趕赴易水大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