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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六節 以戰示形 秦軍偏師兩敗於李牧 文 / 孫皓暉

    關外秦軍對趙國的戰事,是嬴政君臣共同謀劃的一著大棋。

    依照李斯「五年積微,刷新秦國」之政略,秦軍似乎不該在專務內政之時大舉出兵。然則五年不戰,在刀兵連綿的戰國之世,在目下秦國,則完全可能形成另一種局面。一則,秦國威懾收斂,山東六國壓力大減,立即便會孜孜不倦地多方騷擾秦國,甚或可能重新結成合縱遏制秦國。二則,秦法獎勵耕戰,秦人昂揚奮發聞戰則喜,果真五年不戰而聽任山東六國恢復元氣滋生事端,秦國朝野既有可能怨氣大增,也有可能暮氣大增,內政是否會生出新的變局實難逆料。當沉靜的王綰說出這種擔心時,嬴政君臣無不默默點頭。基於此等天下大勢戰國傳統以及秦國實情,嬴政與四位新銳棟樑反覆計議,才有了架構廟堂時的「假上將軍者三」的奇特佈局。歷來軍權貴在專一,秦國一次出三個上將軍,且個個都是假(代理)上將軍,實在是天下唯一了。蒙武得知謀劃,不禁大皺眉頭:「一國三帥,徒惹山東六國恥笑耳。」嬴政卻道:「唯其有效用,我便是我,何在他人一笑哉!」

    王翦蒙恬謀劃的五年軍爭方略是:關外有常戰,關內大成軍。

    王翦說,此一方略之實施,圖謀主要在四處:其一,給天下以秦國無將之表象,使山東六國鬆懈對秦軍的戒備;其二,以攻勢作戰使山東六國自顧不暇,不明秦國內事作為,更對秦國行將「一天下」的長策大計無所覺察,以收未來出其不意之效;其三,使國人不忘戰事,同心振作;其四,使大數額招募兵員與訓練精銳新軍,有不用解釋的正當理由。蒙恬將這一方略歸結為八個字:以戰示形,亂敵強國。

    「此謂瞞天過海,六國醒來,為時晚矣!」李斯一語點題。

    「好!方略實施,由三位上將軍謀劃。」嬴政奮然拍案。

    王翦蒙恬星夜趕赴關外大營,與老桓齕商議三日,一卷詳盡的實施之法擺上了嬴政的王案:其一,五年之內秦軍實行兩軍制,分成關外關內兩支獨立大軍;關外大軍名為主力,實則偏師;關內大軍以藍田大營為根基擴充整訓,實則是未來東出的主力大軍。其二,三大將明定職司:老將桓齕統帥關外大軍,專司對山東常戰;王翦執掌藍田大營,專司練兵練將;蒙恬通聯各方,專司招募兵員與軍器衣甲改制。其三,將士分營:舉凡四十五歲以上之將軍,四十歲以上之校、尉、千夫長、百夫長,三十五歲以上之頭目與兵士,一律劃歸關外大營;其餘年青將軍頭目與年青士兵,一律劃歸藍田大營做新軍骨幹。其四,兩軍五年內達成目標為:關外大軍至少一年兩戰,關內大營擴充整訓為一支四十萬員額的精銳大軍。

    嬴政與李斯會商,當即批下八個大字:「內外協力,著即實施。」

    一月之內,秦軍三十餘萬主力大軍兩分完畢,關外大軍十三萬餘,藍田大營十八萬餘。兩軍相比,藍田大營留下的頭目兵士多,關外大軍劃走的將軍校尉多。

    「鳥!老夫率老師,教它山東六國火燒猴尻子!」

    在關外幕府,老桓齕一句粗豪,聚將廳哄然大笑。點卯之後,老桓齕慷慨拍案的正經說辭是:「諸位將士,我等的兄弟子侄都撂到藍田大營了,父子兵、兄弟兵都分開了!我關外大軍,清一色能征慣戰之銳士!一句結實話:秦國即將大出天下,但我等老兵老將等不到那一天了。我等老兵老將,打仗的日子不多了!這五年之期,便是我等老卒的最後軍旅,最後征程!老軍打得好,關內大營的後生便能從容成軍,五年之後東出函谷泰山壓頂,秦國便能一六國,天下從此無戰事!老軍打得不好,關內後生不能全力練兵,反要來為我等擦尻子收拾攤子,羞也羞死人!說到底,仗仗都要乾淨利落,不能松尻子拉稀!老夫只有一句話:拋下白頭,馬革裹屍,最後一戰!」話音落點,大將們一口聲齊吼震得聚將廳磚石縫的土屑刷刷落下。

    開春之後,桓齕老軍猛撲趙國平陽。

    選定趙國作為首戰,理由只有一個:趙國為目下山東六國唯一的強兵之國,只要對趙作戰有成效,便能震懾天下。兩年前大旱方起,為使六國不敢趁天災合縱攻秦,桓齕王翦曾猛攻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隨後即撤出平陽退守關外大營。後來,趙國新王即位,為防秦軍再次東進,從陰山草原調來邊軍五萬防守平陽。此次老桓齕再攻平陽,目標便是這五萬精銳趙軍,若能一鼓殲之,對趙國朝野無異於當頭棒喝。桓齕的部署是:前軍大將樊於期率五萬主力大軍正面攻城,老將麃公、屠雎各率一萬鐵騎兩翼游擊,阻截有可能出現的趙國援軍。桓齕則自率五萬鐵騎,千里奔襲邯鄲東北的武城,以使趙國虛實不辨精銳邊軍不敢輕易南下。

    及至嬴政趕回咸陽,第一道快馬戰報已經送來:秦軍攻克平陽,擊潰五萬趙軍,斬首兩萬餘。次日戰報再來,說樊於期已經率軍北上奔襲,從西路深入趙國腹地。嬴政詢問了軍使,得知東路桓齕一軍業已奔襲武城,心中有些不安,便留下李斯與王綰處置政務,自己連夜趕赴藍田大營與王翦蒙恬會商關外軍情。

    「三地開戰,兩路奔襲,趙國必亂陣腳也!」蒙恬很是興奮。

    王翦卻皺起了眉頭:「一班老將如此戰法,力道太過。平陽距關外大營近便,若能集聚大軍一戰斬首五萬,既可穩妥大勝,又可殲滅趙軍一支主力,本是上上戰法。如今兩路奔襲,聲勢雖大,然一旦照應不周……」

    「可能出事?」嬴政臉色有些不好。

    「如今的趙軍統帥,是李牧。」王翦一字一頓。

    「想起來也!」蒙恬突然拍案。

    「甚?」王翦有些驚訝。

    「當年君上立太子時,便說趙將李牧將成秦軍勁敵!」

    「李牧做了大將軍。看來,趙王遷不是平庸之輩。」嬴政臉色陰沉。

    「我意,立即急書老將軍:著兩路奔襲大軍星夜回師!」蒙恬見事極快。

    「老軍初戰,君命過早干預,也有弊端。」持重的王翦顯然還在思忖。

    嬴政在幕府大廳轉悠著,一時實在難以決斷。若以目下山東六國之軍力軍情,老辣的秦軍兩路奔襲,似乎也不該有多大危險。唯一顧忌者,便是這個李牧與他統帥的趙國邊軍。可李牧初接趙國軍權,一時照應不及亦未可知。當此之時,君王強令回師,定然挫動一班老將慷慨赴戰之銳氣。畢竟,分兵常戰是既定方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是戰國傳統。如此數萬兵力的小戰剛剛開打,便要以王命干預,將來動輒數十萬大軍出動的滅國大戰又當如何,一個君主豈能照應得過來?再說,桓齕、樊於期、麃公、屠雎等歷來都是獨當一面的沙場老將,所率秦軍又是能征慣戰之老師,縱然李牧邊軍南下,憑甚說一定打不贏?反覆思忖,嬴政轉悠過來搖了搖頭。

    「君上何意,不管了?」蒙恬有些著急。

    「李牧邊軍與我秦軍從未交過手,可是?」

    「這倒是。李牧久駐陰山,沒有南下打過仗。」

    「李牧果然出兵,便是與秦軍第一戰,不妨試試成色。」嬴政從容一笑。

    「君上言之有理。既定方略,不宜多變。」王翦立即贊同了。

    「桓齕東路該當無虞,樊於期西路令人擔心。」蒙恬轉了話題。

    「何以見得?」嬴政問了一句。

    「樊老將軍求勝心切,攻克平陽後深入趙國,不在桓齕軍令之內。」

    「樊於期老將堅剛多謀,該當無事。王翦以為如何?」

    「當下,臣不好論斷。」

    「好!我在藍田大營住幾日,等兩路戰勝軍報。」

    旬日之後,關外奔襲的第一道戰報終於抵達:桓齕一軍攻克武城,斬首趙軍萬餘,奪糧草輜重千餘車,業已順利回師關外大營。嬴政很是高興,與王翦蒙恬聚酒小宴以示慶賀。在君臣三人各自揣測李牧遲鈍不出之因由時,第二道戰報飛來了:樊於期大軍兼程急進連下兩城,回軍時被李牧親率邊軍飛騎截殺,秦軍戰死三萬餘,餘部突圍散戰正在漸漸聚攏,樊於期將軍下落不明!君臣三人深為震驚,留下蒙恬鎮守藍田大營,秦王與王翦立即率五千鐵騎兼程趕赴關外大營。

    彙集各方消息,戰敗經過終於清楚了。

    攻克平陽之後,老軍將士嗷嗷求戰。樊於期也是意猶未盡,立即與麃公、屠雎會商,主張從西路北上奔襲趙國恆山郡,策應東路桓齕。樊於期的奔襲主張理由有三,都很堅實:其一,桓齕東路奔襲是孤軍,不能說沒有被趙軍伏擊的可能,需要策應;其二,若從西路再出奇兵北上,則趙軍必然不明虛實而遲疑,不敢輕易對任何一路動手;其三,我軍已克平陽,枯守原地徒然窩了兵力,兩軍齊出事半功倍!樊於期本來就是僅僅次於主帥桓齕的前軍大將,此次又是平陽戰事的主將,西路奔襲的主張儘管在桓齕預先部署之外,然從大局看卻無疑是主動策應主力的積極之舉,完全符合秦軍傳統,老將們二話不說便齊聲贊同了。樊於期立即部署:屠雎率兩萬步軍留守平陽,自己與麃公率五萬鐵騎北上奔襲。

    樊於期選定的奔襲路徑是:沿汾水河谷秘密北上,於晉陽要塞外突然東折,從遠離井陘要塞的南部山道進入恆山郡,攻克赤麗、宜安兩城後,若東路無事便立即回師。就長平大戰後的秦趙情勢說,這條路徑確實是趙國的一道軟肋。長平大戰後,趙國對秦國的防禦部署歷來集中在三坨:河東一坨,以平陽為根基與秦國做最前沿對峙;中央一坨,以上黨山地為縱深壁壘,使秦軍不能威懾邯鄲;北部一坨,以晉陽、狼孟的長期拉鋸爭奪戰為緩衝地帶,以井陘要塞為防守樞紐,不使秦軍以晉陽為跳板突破趙國西部北大門。如此三大坨之間,南北千餘里東西數百里,疏漏空缺處原本很多。尤其是平陽至晉陽之間的汾水河谷,沒有一處重兵佈防的要塞。之所以如此,也是形勢使然。長平大戰後,魏國韓國的實力在整個河東與汾水流域大大衰減,說全部退出也不為過。也就是說,連同上黨在內的整個河東與汾水河谷,都在事實上變成了兩方四國哪一邊也無法牢固控制的拉鋸地帶,趙國能扼守住如上三要害,已經是萬分地不容易了。唯其如此,秦軍殲滅河東平陽的趙軍主力後,趙國在整個汾水河谷的南大門便洞開了,只要不東進上黨,沿汾水谷地北上幾乎沒有阻力。

    樊於期五萬鐵騎秘密行軍,果然未遇一支趙軍,直到在晉陽郊野東折,進入趙國恆山郡,一路都出奇地順當。作為老軍老將,此等順當原是異常。然在目下樊於期麃公一班老將眼裡,這卻是完全該當的。趙國新王即位兩年,第一年便被秦軍攻克平陽斬首十萬殺大將扈輒,趙國已成驚弓之鳥全然在意料之中,再說趙國精銳也就是那二十萬邊軍,要趕到恆山郡,最快也得半月上下,縱然趙國察覺了又能如何?

    攻克赤麗,是順利的。攻克宜安,也是順利的。

    秦軍戰心愈加熾熱,上下嗷嗷叫,索性南下奇襲邯鄲大門武安,打一個大勝仗!樊於期很是清醒,不為眾議所動斷然下令回師,軍令理由只有一句話:「深入趙國腹地,策應東路震懾趙人之使命已成,回師!」秦軍戰心熾烈,軍法卻更是嚴明,主將一聲令下,立即將戰勝財貨裝車回軍。暮色時分經過滋水南岸的肥下之地,誰也想不到的災難突然降臨了。

    廣闊舒緩的青蒼蒼山塬上,突然四面冒出森林般的紅色騎兵,夕陽之下如漫天燃燒的烈焰轟轟然卷地撲來,雪亮的彎刀裹挾著急風驟雨的箭鏃,眨眼之間便狠狠鉚進了黑色的銅牆鐵壁。秦軍將士沒有慌亂,卻實實在在地措手不及……麃公身中三箭死戰不退,被護衛騎士拚命夾裹著殺出重圍,綁在一輛輕車上一路拚殺西來。堪堪望見晉陽城,麃公大吼幾聲,奮然拔出釘在前胸的三支長箭,便失血死了。一個千夫長說,麃公臨死的吼叫是,李牧!記住李牧!血仇!

    ……

    幕府聚將廳一片沉寂,如同戰場後的血色幽谷。

    幕府外黑壓壓站滿了校尉頭目,他們是為戰場失帥而自請處罰。天下軍法通例:主帥戰死,將佐與護衛無過;主帥被俘抑或失蹤,將佐治罪,護衛斬首。目下主將樊於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突圍將士豈能安寧?老桓齕回師途中突聞戰報,先是暴跳如雷,之後大放悲聲,若非兩個司馬死死抱住,那口精鐵長劍眼看便插進了肚腹。從戰報傳來,截至秦王與王翦趕到,整個關外大軍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地漫遊在幕府營地,搜尋接應突圍逃生者、救治傷殘者、埋葬有幸逃回而死在軍營者,殘兵將佐痛悔請罪,未遇劫難者激昂請戰,整個營地既如死寂的幽谷又如焦躁的山火,憤激混亂不知所措。秦王來到,將士聞訊雲集而來,卻都死死地沉寂著。儘管有待處置的緊急軍務太多太多,但有秦王親臨,大將們誰也不好先說如何如何。不是不敢說,而是誰都清楚,這是秦王親政之後的第一次敗績,敵方是與秦軍試手的神秘的李牧,秦軍大將則是備受秦王器重的老將樊於期,牽涉多多干係重大,驟然之間誰也不好掂量這次敗績對目下秦國秦軍的影響以及對於未來的份量。

    「將士都在轅門外?」嬴政終於開口了,似乎剛剛從沉睡中醒來。

    鬚髮散亂面色蒼白的老桓齕默默地點了點頭。

    「走!本王要對將士說話。」秦王舉步便走。

    眼看老桓齕懵懂不知所以,王翦低聲急迫地提醒:「號令全軍聚集!」

    老桓齕如夢方醒,拳頭一砸白頭赳赳出帳。片刻之間長號大起,軍營各方默默忙碌的兵士們轟隆隆聚來,轅門外的大軍校場倏忽大片茫茫松林。沒有號令,沒有司禮,黑壓壓的甲冑叢林肅然靜寂,唯有千人將旗在叢林中獵獵風動。

    走出幕府,年青的秦王沒有與任何一個大將說話,也制止了中軍司馬將要宣示的程式禮儀,逕自穩健地踏上了一輛只升高到與幕府頂端堪堪平齊的雲車,高亢結實的秦音便激昂地迴盪起來:「將士們,我是秦王嬴政!本王知道,大軍首戰大敗,將士們都想知道我這個秦王如何說法,否則人人不安。唯其如此,本王今日暢明說話,歸總只有三句。第一句,勝敗乃兵家常事!當年沒有胡傷的對趙閼與之敗,寧有舉國協力的長平大捷?本戰,大將謀劃無差,兵士協力死戰,不依無端戰敗論罪。第二句,秦軍有了勁敵,大好!李牧邊軍能在我軍全無覺察之下突襲成功,堪為秦軍之師也!秦軍要師李牧而後勝李牧,便是天下無敵!第三句,秦國既定方略不變,關外大軍還是關外大軍,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

    黑色叢林沉寂著,秦軍將士們熱淚盈眶地期待著秦王繼續說下去。嬴政卻戛然而止,大步走下了雲車。便在秦王舉步之間,十萬大軍的老誓吼聲驟然爆發了,如滾滾沉雷如隆隆戰鼓如茫茫呼嘯,士兵將佐們幾乎喊啞了嗓子,久久矗在校軍場不願散去。

    夜幕降臨,幕府聚將廳的君臣會議開始了。

    李斯是在接到戰報後快馬兼程趕來的,心緒沉重得無以復加。在轅門口外,李斯恰恰聽到了秦王對三軍將士的慷慨之說,心下雖然長吁一聲,卻一直沒有說話。老桓齕是憤激悲愴羞愧折磨得有些懵懂,鐵板著臉緊咬著牙不知如何。王翦與左軍大將屠雎倒是沉穩如常,矗在趙國板圖前一動不動,卻也一直沒有說話。

    「上將軍,肥下之地宜於伏擊麼?」嬴政一陣轉悠,終於打破沉默。

    「不,不宜。」王翦顯然還沉溺在深深思慮之中。

    「你說不宜,李牧為何就宜了?」

    「臣所謂不宜,是以兵法而言。」王翦已經回過神來,指點著板圖道,「君上且看,這是恆山郡,滋水從西北向東南流過,滹池水從西向東流過,兩水交匯處的滹池水南岸,便是肥城,肥城之南統稱肥下。此地方圓百里,盡皆低緩山塬,多是說平不平說陡不陡的小山丘,除了尋常林木,一無峽谷險地,二無隘口要道。依據兵法,實在不足謂奇險之地。然則,偏偏在這般尋常地帶,李牧卻能隱藏十餘萬大軍發動突襲,其中奧秘,臣一時難於道明。」

    「老將軍以為如何?」嬴政平靜地坐進了大案。

    「咳!肥下實在沒甚稀奇,陰溝翻船!」老桓齕的生鐵拳頭砸得將案光當大響,「但凡秦軍老將老卒,誰都將趙國趟得熟透。邯鄲城門有幾多鐵釘,老兵都數得上來!那肥下山地非但無險,還是個敞口子四面不收口。誰在肥下做伏擊戰場,直一個瘋子!李牧就是瘋子!老夫看,他定然是湊巧帶兵路過!老夫不服!不信他神!」

    「左將軍以為如何?」

    「臣啟君上,」屠雎一拱手,「上將軍所言,老軍將士無不贊同。」

    「關外大營還想攻趙?」

    「正是!三萬餘將士戰死,豈能向李牧低頭!」屠雎慷慨激昂。

    「啟稟君上,老臣請戰,再攻趙國!」老桓齕立即正式請命。

    嬴政看看李斯又看看王翦,叩著大案沉吟不語。李斯自入關外大營,見秦王已經知曉軍情,便一直沒有說話。最要緊的原因是,李斯當初一力贊同內外分兵的方略,也從來不懷疑秦軍戰力,根本沒有想到偏師小戰竟會大敗,更沒有想過如果關外戰敗又當如何?身為長史,又是國策總謀劃者,李斯不能不從全局思忖。目下局部失利,翻攪在李斯心頭的便是:是否因這一局部失利而改變全局謀劃?具體說,五年刷新秦國的謀劃之期是否短了?秦軍兵力以及將才,是否不足以分為兩支大軍?如果繼續對趙作戰,是繼續由關外大軍獨當還是合兵全力赴戰?思慮看似對趙戰事,實際卻牽涉著「一天下」的長策偉略如何實現的全局。李斯之短,在於對軍事不甚通曉。當年在蒼山學館,荀子評點弟子才具,對李斯的評語是:「斯之政才,幾比商君也。然兵家之才縱橫之能,與蘇秦張儀尚不及矣!」也就是說,蘇秦張儀尚算知兵,李斯連「尚算知兵」亦不能。法政名士之所謂知兵,非指真正具有名將之能,而是指對軍旅兵爭有沒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可能學而知之,然更多的卻是基於一種天賦直覺。若就兵家學問言,以李斯之博學強記,尋常之談兵論戰自不待言。然要真正地肩負萬千軍士之性命而全局謀劃軍爭,李斯總覺得沒有如同透徹的政事洞察一樣的軍事見識。譬如目下,李斯實在沒有看出原先方略有何不妥,然則,在該不該對趙繼續作戰這個具體事項上便覺頭緒頗多,無法一語了斷。但無論如何,作為中樞主謀,他不能不說話。

    「以臣之見,若對趙戰事無勝算,可改向他國,或中止關外用兵。」

    「何以如此?」秦王追了一句。

    「其一,關外戰事,意在示形,並非定然咬緊趙國。」

    「也是一理。」

    「其二,即或關外停戰,亦不影響關內整訓新軍,於大局無礙。」

    「王翦以為如何?」秦王沉吟地叩著大案。

    「臣之評判,有所不同。」王翦慨然一句,顯然已經是深思熟慮,「老軍東出,初戰失利,並非全然壞事。最要緊處,是扯出了趙國李牧的邊軍。李牧威震匈奴,已經是天下名將。然其才具、戰力究竟如何?秦軍極為生疏。若果真李牧此時不出,而在五年之後陡然與秦軍相遇,戰局難料。肥下之戰逼出李牧,臣以為是最大好事。然則,此戰僅為李牧邊軍的獨有戰法,若李牧僅僅如此一種戰法,不足慮也。臣所慮者,李牧用兵之能我軍依然沒底……」

    「且慢!」老桓齕一拍案,「李牧獨有戰法?是甚!」

    「善藏飛騎,善開闊決戰。此為李牧邊軍之獨有戰法。」

    「鳥!這也叫戰法?有地誰不會藏兵,你說個明白。」

    「中原各國戰法,以地藏兵,開闊之地不阻敵。」見老桓齕點點頭,王翦指點著板圖又道,「可大草原不同,險山惡水極少,大軍難以隱藏,只能依靠剽悍騎兵的急劇飛馳追殲敵軍。然則,李牧大敗匈奴,卻不是死追匈奴決戰。當然,也是匈奴聚散無定來去如飛,無從追殲。李牧之法是長期麻痺匈奴,而後在匈奴大軍南下時以飛騎大軍合圍痛擊。老將軍且想,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能使數十萬騎兵隱藏下來而匈奴毫無察覺,這不是善藏飛騎麼?開闊山原,四面敞口,最不宜包圍戰,李牧卻恰恰能做到。這不是善開闊決戰麼?一句話,李牧長期對匈奴作戰,業已形成了一套迥然不同於中原的獨特戰法。」

    「狗日的!草原狼!刁!」桓齕算是承認了李牧。

    「老將軍說得好!李牧邊軍確實是草原狼,剽悍狡詐。」

    「往下說。」嬴政叩著大案目光炯炯。

    「王翦之見,為摸清李牧邊軍實力與戰法,對趙戰事不能中止。」

    「有血氣!老夫贊同!」老桓齕拳頭砸得咚咚響。

    「若再戰失利,又當如何?」嬴政追問一句。

    「只要不是主力決戰,一戰數戰失利,不足畏也。」

    李斯霍然站起:「不能!至多只能再敗一次。否則六國合縱必要死灰復燃!」

    「長史也,老夫能教他再勝一次麼?真是!」老桓齕拍案高聲。

    「長史所慮,不無道理。」嬴政也站了起來,「天下格局之變化,一大半在秦趙戰場之勝負。當年趙奢第一次戰勝秦軍,趙國始成山東砥柱。如今李牧第二次戰勝秦軍,山東五國尚不明就裡,不敢貿然合縱。然則,若是再給趙軍兩次戰勝秦軍的戰績,天下大局必然生變。在秦而言,絕不允許合縱抗秦之六國同盟再次結成!唯其如此,以再敗一戰為限,對趙戰事仍當繼續。」

    「適可而止。臣無異議。」王翦明朗一句。

    「臣等無異議!」桓齕李斯屠雎異口同聲。

    「趙王遷若不許李牧再次出戰,又當如何?」嬴政皺起了眉頭。

    老桓齕一臉茫然:「這,這,君上這是從何說起?」

    「君上所慮,是將趙王遷做明君看也。」李斯一笑,「肥下一戰勝秦,業已證實李牧邊軍足以抗衡秦軍。若是明君,便有可能下令李牧全力對秦備戰而避免小戰,只在秦軍主力大軍東出之時決戰。」李斯轉身對嬴政一拱手,「然據種種消息,趙王遷絕非明斷君主,不可能有此定力!我軍再攻,趙王遷必定會敦促李牧盡快出戰。」

    「臣等贊同長史。」桓齕王翦屠雎異口同聲。

    天色微明,秦軍晨操號起。君臣會議方罷,正在狼吞虎嚥鍋盔乾肉戰飯之時,一騎快馬飛到,送給李斯一支密封銅管。李斯打開一看,過來對秦王低語幾句。嬴政目光一閃便離案起身:「王翦可留下兩三日,商定對趙部署後再回。我與長史先回咸陽!」

    一語落點,嬴政已經大步出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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