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五節 李斯的積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銳君臣預料 文 / 孫皓暉
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偌大東偏殿靜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字是李斯所寫,筆勢秀骨峻拔,將筆畫最繁的秦篆架構得法度森嚴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驚歎世間文字竟有如此靈慧陽剛之美境!然則,年青的秦王所矚目者,卻不是文字之美。他對字寫得如何向無感覺,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贊許,好在何處,他實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釘在石柱之下,是對這篇文字湧流出的別樣精神感慨萬端。
積微,月不勝日,時不勝月,歲不勝時。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後興之務之。如是,則常不勝夫敦比於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數,其懸日也博,其為積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懸日也淺,其為積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時者霸,補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時,僅存之國危而後戚之。亡國至亡而後知亡,至死而後知死,亡國之禍敗,不可勝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時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勝日誌也。財物貨寶以大為重,政教功名者反是,能積微者速成。詩曰:「德如毛,民鮮能克舉之。」此之謂也。
嬴政讀過《荀子》的若干流傳篇章,卻從來沒有讀過如此一篇。
那夜書房小宴,當李斯第一次鏗鏘念完這段話,並將這段話作為他入主中樞後第一次提出的為政方略之根基時,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話也沒說。那場小宴,是在王綰與李斯歷經三日忙碌順利交接後的當晚舉行的,是年青的秦王為新老兩位中樞大臣特意排下的開局宴。主旨只有一個:期盼新丞相王綰與新長史李斯在冬日預為鋪排,來春大展手腳。酒過數巡,諸般事務稟報叮囑完畢,嬴政笑問一句:「廟堂大柱俱為新銳,兩卿各主大局,來年新政方略,敢請兩位教我。」王綰歷來老成持重,那夜卻是赳赳勃發,置爵慨然道:「君上親政,虛數五年,糾纏國中瑣細政事太多,以致大秦遲遲不能東出,國人暮氣多生。而今荒旱饑饉已過,廟堂內政亦整肅理順,來年便當大出關東,做他幾件令天下變色的大事,震懾山東六國,長我秦人志氣!」嬴政奮然拍案:「好!五年憋悶,日日國中瑣事糾纏,嬴政早欲大展手腳!兩位但說,從何處入手!」王綰紅著酒臉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軍出動,或邦交斡旋,事務謀劃好說!」嬴政大笑一陣,突然發現李斯一直沒說話,眉宇間似乎還隱隱有憂慮之相,不禁揶揄:「先生新入中樞,莫非怕嬴政不好相與乎!」
「臣所憂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著嬴政。
「先生何意?欲做大事便是急功?」議政論事,嬴政從來率直不計君臣。
「臣所憂者,王之見識有差也。」李斯很平靜。
「怪亦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認真,那雙特有細眼分外凌厲。
「長史,你不明不白究竟要說甚?」王綰顯然有些不悅。
「臣啟君上。」李斯沒有理會王綰,一拱手徑直說了下去,「強國富民一天下,世間最大功業也。欲成此千秋功業,尋常人皆以為,辦好大事是根基所在。其實不然,大功業之根基,恰恰在於認真妥當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謂君上見識有差,便在於君上已經有不耐瑣細之心,或者,君上對幾年之間的邦國政務評判有差。此等見識瀰漫開去,大秦功業之隱憂也。臣之所憂,唯在此處,豈有他哉!」
「大業以小事為本?未嘗聞也!」王綰第一次拍案了。
「新說……先生說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亮光。
「臣請念誦一文。」
嬴政點了點頭,思緒還纏繞在李斯方纔的新說中。
李斯咳嗽一聲,竭力用略帶楚音的雅言念誦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綰皺起了眉頭。
「我師荀子《強國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業,小事速成王業?這說得通麼?」王綰兀自嘟噥。
李斯很認真地回答了王綰的困惑:「丞相,此論主旨,非是說大事無關緊要,實是說小事最易為人輕慢疏忽。對於廟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約也,滅國也,變法也,靖亂也。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許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飭吏治、批處公文、治災理民、整軍經武、公平賞罰、巡視田農、修葺城防、獎勵農工、激發士商、移風易俗、衣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日日在前,疏忽成習,必致荒政而根基虛空。其時大事一旦來臨,必是臨渴掘井應對匆匆,如何能以強國大邦之氣象成功處置?是故,欲王天下,積微速成。不善小政而專欲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業,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為政方略何在?」王綰又皺起了眉頭。
嬴政沒有說話,卻猛然盯住了李斯,顯然,這也是他要問的。
「五年之期,專務內政。」
「內政要旨何在?」
「整飭吏治,刷新秦國,倉廩豐饒,堅甲利兵。」
「而後?」
「東出函谷,勢不可當,必一天下!」
嬴政肅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請先生大筆,賜我積微篇章。」
次日午後,李斯在一幅絹帛上寫成了那篇大論。嬴政立即吩咐趙高宣來尚坊令,遴選一名最好的石工,將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處置政務的東偏殿斜對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為這篇大論取了個名目——事也政也,積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釘在柱下不動了。
暮色降臨,銅燈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開始批閱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嬴政自覺心頭分外平靜。這種臨案心緒的變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臨案,同樣認真奮發,但他的內心卻是躁動不安的。不安躁動的根本,是對終日陷溺瑣細政務而不能鯤鵬展翅的苦苦忍耐,只覺得竟日處置政務小事,對一個胸懷天下大志的君王簡直是一種折磨。假如不是他長期磨礪的強毅精神,也許他會當真摔下大筆趕赴戰場的。今日不同了。荀子的高遠論斷,李斯的透徹解析,使嬴政心頭的盲點豁然明朗——這日復一日的瑣細政務,實際是一步步攀上大業峰巔的階梯!何謂見識?發乎常人之不能見,這便是見識。荀子的「積微速成」說,不是尋常的決事見識,而是一種方法論,一種確立功業路徑的行進法則。縱觀歷史成敗,可謂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思謀透徹,見識確立,嬴政突然覺得自己成熟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誰,自己每日在做甚。這種對人生況味的明白體察,使年青的秦王實實在在地處於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悅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國,而後東出天下」的為政方略後,李斯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關之前,李斯開出了一卷長長的整飭內政清單,分為農事、工商、執法、關防、新軍、倉廩、鹽鐵、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項具體實務。也就是說,各個大口該當整肅的事務以及該當達到的法度目標,全數詳細開列。
會商清單時王綰臉紅了:「君上,臣請換位,李斯當任開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紅臉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則目下丞相,還是王綰最宜,無須禮讓。」
「君上明斷!」李斯長吁一聲。
「君上,臣忝居高位,終究不安矣!」王綰面有愧色地搖著頭。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重臣高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勢,丞相何須不安也!目下之要,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濟同心謀事,一天下而息兵戈,職爵之分何足道哉!」
「正是!職爵之分,只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應了秦王。
「好!此話撂過。臣定依先生清單鋪排,全力督導。」王綰也坦然地笑了。
那日,君臣三人將所有事項都做了備細分工,其中要害事項一一落實到最佳人選。落到嬴政頭上的只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面無從著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便是這件棘手的事情。
「小高子,羽陽宮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頭。
「好好好,好了。」看著秦王罕見的舒暢面容,趙高惶恐得不知所措了。
冰雪消散,啟耕大典方過,沉寂多年的羽陽宮熱鬧起來了。
這是陳倉山地南麓的一片王室苑囿,佔地三百餘畝,南臨滔滔渭水,北靠蒼莽高原,與南山群峰遙遙相望,堪稱形勝之地。從關防要塞說,這座宮室正在大散關、陳倉關、隴西要道之交匯處,一旦有事,這座宮室便是處置三方危機的樞紐之地。羽陽宮是秦武王時期的丞相甘茂選址建造的,其目的便在於上述關防思慮。唯其如此,這羽陽宮不大,卻極是堅固厚重,磚石大屋黑頂白牆直簷陡峭,很是簡潔壯美。直到後世宋代,大學問家歐陽修的《研譜》還記載著長安民獻來「羽陽千歲萬歲」字樣瓦當的故事,「其瓦猶今舊瓦,殊不朽腐」。後人之《澠水燕談錄》亦有記載云:「秦武王作羽陽宮……其地北負高原,南臨渭水,前附群峰,形勢雄壯,真勝地也!」
蒼翠的山徑,碧綠的池畔,到處遊蕩著白髮皓首的老人。他們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或聚相議論,或遙望南山,嘖嘖讚歎山水形勝之時又透出隱隱不安。池畔十多個老人更是守著茶爐無心品嚐,人人兩手握著一隻早已經變冷的陶盅轉悠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著,雖則言語簡約,卻也你問我答地斷續著。
「我說諸位,我等到底為甚而來?」
「為甚?奉王書而來,等候西畤郊祀也。」
「然則,西畤郊祀便撂下國事了?」
「啊呀,撫慰元老,賞宮踏青,有何不可!」
「非也!老夫之見,秦王要與我等會商大事。」
「會商個鳥!逐客令廢除之後,他聽誰?」
「依你說,將我等一班王族元老搬弄到此,意欲何為?」
「總歸說,沒好事!」
「不然不然。我等嬴姓子孫,秦國不靠我等靠誰?」
「對也,不靠我等靠誰?」終於,有了一片呼應。
「做夢!他連王后都不立,有了個夫人還不宣姓名,誰能左右?」
「未必也。王后太后,惹事老虎。老夫看,秦王此事沒錯。」
紛紛嚷嚷之際,一聲尖亮的長宣突兀而起:「秦王駕臨,列位大人回宮——」也是奇怪,內侍這種特異的聲音總能破眾而出直貫每個人耳膜。老臣們相互看看,各自嘟噥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牢騷感慨,終於搖開老邁的雙腿向那座唯一的殿堂走來。
嬴政此來,長史李斯沒有隨同。
按照規矩法度,長史幾乎是秦王的影子,外出政事尤其如此。這次卻不然,秦王執意獨自前來羽陽宮。理由有兩個:一則是李斯須得盡快回北楚,接出妻小來咸陽;二則是王族元老之糾葛,年青的秦王不想教李斯陷入其中。後一點,嬴政是從先祖孝公的為政之風中學來的。孝公處置王族事務,從來不牽涉商君,為的便是要商君全力以赴應對變法大局。無數的歷史證實,新銳大臣一旦捲入王族糾葛,往往都要埋下巨大隱患。孝公巡視不在國,商君毅然處置了太子違法導致的民變,刑治公子虔,不得已介入王族糾葛。便是這唯一的一次,使法聖商君在孝公之後慘遭車裂。對於秦國的這段歷史,嬴政歷來有不同見識。這個不同,便是不像尋常秦國臣民那般,以秦惠王之功忌談殺商鞅之過。嬴政從來不諱言,商君之死於非命,是秦國的最大國恥!一個大君主面對復辟風暴,不是決然剷除復辟勢力,而是借世族之壓力殺戮自己心有忌憚的功臣,而後再來剷除復辟勢力,實在當不得一個「大」字。嬴政無數次地在內心推演過當時情勢,設想假如自己是秦惠王該當如何?結果,他每次的選擇都是義無反顧——與商君同心,一力剷除世族復辟勢力,而後一人主內政,一人專事大軍東出。以商君之強毅公心,以惠王之持重縝密,秦國斷不致在秦惠王初期那般吃緊,幾乎被蘇秦的六國合縱壓得透不過氣來。
「此次正好不用長史,空閒難得,先生安置好家事便是大功!」
嬴政慨然一句,李斯一時熱淚盈眶。
李斯沒有再推辭,帶著秦王的特頒兵符,連夜趕赴關外大營去了。老桓齕一見兵符哈哈大笑:「秦王也是!老夫提兵關外,楚國敢來滋事?只怕它巴結先生還來不及也!鐵騎之外五十輛牛車,先生看夠不夠?」李斯紅了臉:「不須不須,李斯家徒四壁,三輛牛車足矣!」老桓齕卻是不由分說,牛車一輛不少,還堅持親自率領五千精銳鐵騎護送李斯回到上蔡。李斯不贊同也沒用,只好浩浩蕩蕩地回到了汝水東岸的老家。果然不出老桓齕所料,楚國上蔡郡守以「昔年舊交」的名義,率一班吏員迎出十里。當年舉薦李斯出任小吏的老亭長更是上心,呼喝著四鄉八村的民眾聚在村頭道口,鼓樂一片聲浪陣陣,硬是將李斯的軺車抬著進了李氏小莊園。李斯很清醒,也很實在,既牽掛秦王離開後的中樞政務,又很不喜歡與楚國官員應酬,更不想學蘇秦那般錦衣歸鄉散金樂民的豪舉。路途之上,李斯已經對老桓齕說定,大隊鐵騎十里外歇息等候,他只帶一個百人隊並牛車十輛進莊,接出妻小當夜便回咸陽。老桓齕也笑呵呵答應了。及至官吏庶民紛紛來迎,老桓齕卻立時改了主意,說是不能給秦國丟臉,不能悄沒聲地進出楚國。老桓齕一定要李斯風風光光地周旋幾日,一應恩仇了卻乾淨!不由分說,老桓齕立即下令五千鐵騎在汝水河谷紮營,立即派司馬飛騎轉回,火速送來三十車秦酒肉菜。老桓齕給李斯只一句話:「鳥!撂開整!該當!不能教楚人說秦人不知鄉情!」
接到老桓齕的快馬急書時,嬴政正要動身西來。他給老桓齕的回書也只一句話:「務求長史平安返秦,餘事老將軍斟酌。」嬴政車馬方到雍城,又得老桓齕快馬急報:李斯只周旋了兩日,流水酒宴晝夜不停,楚官與鄉人全數與宴,贈老亭長五十金,莊園桑田捐入族產;目下長史已經回程,老桓齕親自護送進入函谷關,三日後定可安然抵達咸陽。嬴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立即給假內史兼領咸陽令的嬴騰一道王書:「長史家室初安咸陽,府邸修葺、官僕選派等一應事務,務求以北楚風習安置妥當,不使其家人有隔澀之感。」
嬴政這次要處置的,是一件新銳大臣們無法插手的棘手事。
在李斯開列的一百多項積微政事中,只有這件事無法由任何官署完成。這就是,從官署中裁汰王族元老。裁汰冗員,本是整肅吏治的一個細目。裁汰王族元老,更是這一細目中的細目。然則,恰恰是這一細目中的細目,構成了整肅吏治的最大難點。商鞅變法之後,天下王族之中,秦國王族可說是最沒有特權的王族了。然則,王族領袖國家,畢竟是全部族群的軸心。歷史積累,邦國傳統,無論法令如何限制,王族終究有著其餘臣民無法比擬的諸多根基特權。便以秦國的官吏任職期限說,秦法沒有明定退隱年歲,但卻有裁汰力不勝任者的種種法度。具體說,但凡秦官,尋常五旬以上年歲者便進入了暮年之期,便進入了國正監的裁汰視野;其時若有困頓之相或某種老疾,是一定要被裁汰的。當然,這種正常裁汰不是治罪,自然不能削官為民,而是退隱閒居薪俸照舊。若是精神體力健旺超常,則可照常任事。譬如老將桓齕與軍中一班老將,個個老當益壯,則誰也不會以其年高為由而生出異議。
因了此種法度傳統,秦國官署的力不勝任者很少,病弱者更少。但是,此次五年積微,李斯仍然將裁汰老弱冗員列進了重點細目之內。李斯說:「兵在精,不在多,官亦同理。一官無力,百事艱難。大出天下,貴在官吏精幹也!」
嬴政與一班新銳大臣無不贊同。
但是,秦國的王族官員卻有所不同。不同者一,王族子弟但有軍功政績,所任多為要害官署之實職大員,至少是各官署的領班大吏。目下的秦國官署,六成的領事之「丞」(官署副職)都是王族子弟。不同者二,王族官吏年高不退隱者居多。除了明顯的傷殘大病不能理事者,王族官吏極少有因年高體弱而退隱的先例。其間因由有三:一則,王族子弟都有本來的家族封地與王室苑囿每年撥付的「例谷」進項,儘管是虛封不領民治,但所分賦稅還是能在加冠之後人人擁有一座府邸;如此,王族子弟任官之後不須另建官邸,各方都覺得儉省物力。二則,王族官吏熟悉政務通曉各官署人事,辦事利落快捷,無論其主官上司還是其屬下吏員,都喜歡有個王族子弟做署丞。三則,秦國王族子弟向有傳統,守法奉公,不貪不奢不爭功。甚至多有王族子弟更換姓名隱匿出身而從軍,直到高年,軍中依然不知其為王族子弟。唯其如此,朝野對王族任官從來沒有作為事端提出過。
因了秦國王族的奮發自律,也因了給官署帶來的種種便利,各官署裁汰冗員,便極少列入王族官吏。只要不是顯然病弱,王族子弟尋常都是老來依然在官在職。依據李斯與國正監的共同查勘,軍中王族將士除外,在咸陽並各郡縣任職的王族高年官吏百餘人。此等高年老吏除了堅持每日應卯會事,遲暮懵懂者大有人在。而這些高年大吏的職司,恰恰又都是最需要能晝夜連軸轉且機敏精幹的要害職位。
反覆思忖,嬴政登門探視了駟車庶長老嬴賁,會商出一則移勢之策:以西畤郊祀為名,將在位的王族元老與年高大吏,全數高車駟馬送到西畤左近的羽陽宮,而後由文火化之。西畤,是秦人立國之初在秦川興建的第一座祭壇城堡,建成於秦襄公八年。西畤落成之時,東來秦人在西畤舉行了盛大的祭祀白帝禮。此後六代一百餘年,秦人一直奉上天白帝為秦人正神。後來,秦宣公在關中渭南地帶興建密畤,改祭青帝,同時奉上天青帝為秦人正神。及至秦獻公東遷都城於櫟陽,恰逢櫟陽「雨金」祥瑞,建成畦畤又行大祭,再次祭祀白帝正神。期間,雖也有秦靈公祭過華夏始祖神黃帝、炎帝,但從此之後,秦人尊奉的上天正神,便始終是白帝青帝並存,直到嬴政在統一天下後經陰陽家論證而正式尊奉水德,奉青帝,色尚黑。這是後話。目下之秦國,西畤是秦人東進的最早祭壇,具有無可爭議的發端地位,與早期都城雍城一起成為秦人的立國聖地。在西畤郊祀,老秦部族的任何成員能夠被邀參與,都是一種很高的榮耀,斷沒有拒絕的理由。
王族元老們匆匆趕到大殿,秦王卻沒有臨殿會事。
羽陽宮總管老內侍宣讀了一道王書:秦王進入沐浴齋戒,著所有與祭者從即日開始沐浴齋戒三日,而後行西畤郊祀大禮,祈禱白帝護佑秦國。王書讀罷,老臣們一片肅然,異口同聲地奉書領命。目下朝野無人不知,這個年青的秦王日夜勤政惜時如命,他能三日沐浴齋戒脫開政事,實在是破天荒也!秦王如此看重郊祀大典,王族臣子夫復何言?
三日之後,曙色未顯,隊隊車馬儀仗轔轔開赴十多里之外的西畤。及至太陽高高昇起的辰時,郊祀大典圓滿成禮。所有與祭者都分得了一份祭肉,無不感慨唏噓。依照郊祀禮儀,與祭君臣三百餘人,各自肅立在原有的祭祀位置虔誠地吃完各自分得的祭肉,祭禮方算圓滿告結。這日也是一樣,吃完具有神性的祭肉,盛大的車馬儀仗轟隆隆開回了羽陽宮。將到宮門,與祭元老們接到王書:歇息兩個時辰,午後赴殿,秦王會事。
午後的庭院春陽和煦。秦王說大殿陰冷,不利老人,不妨到庭院曬著太陽說話。元老們分外高興,紛紛來到庭院各自找一處背風旮旯舒坦地坐了下來。年青的秦王也在池畔一方大石坐了下來,看看這個問問那個,一時還沒說到正事。誰知這一到太陽地不打緊,不消片刻,便有幾個老人在暖和的陽光下瞇起老眼扯起了鼾聲。更有許多老臣,急匆匆站起離開,歸來片刻又急匆匆離開,額頭汗水臉色蒼白呼哧呼哧大喘不息。嬴政眼見不對,一邊詢問究竟何事一邊緊急召來太醫巡視。三位老太醫巡視一圈,回稟說沒有大事,瞌睡者是連日齋戒今日奔波,體子發虛的老態;來去匆匆者是吃了祭肉消化不動,內急;服得三兩服湯藥再調養幾日,當無大事。
「王叔,我吃得祭肉最多,如何沒事?」嬴政聲音大得人人聽得清楚。
「王叔能與你比?」做大田丞的元老氣喘吁吁搖手,「你虎狼後生也,我等花甲老朽也。那祭肉,都是肥厚正肉,大塊冷吃,倒退十年沒事。今日,不行也……」
「是也是也,不行了。」週遭一片紛紛呼應。
「三日齋戒,腹內空虛,突遇祭肉來襲,定然內急。」
國尉丞的兵法解說,引來一片無奈的咳嗽噴嚏帶出鼻涕的苦笑。
年青的秦王強忍著笑意站起,拱手巡視著四周高聲道:「此乃嬴政思慮不周,致使諸位尊長受累。嬴政之過,定然彌補。太醫方才說過,諸位尊長需要調養始能恢復。嬴政以為,這羽陽宮乃形勝之地,諸位不妨在此多住幾日,一則緬懷先祖功業,二則遊覽形勝,三則調養元氣。諸位尊長,以為如何?」
「君上,只是,只是國事丟棄不得也!」大田丞勉力高聲一句。
一元老伸展腰身一個激靈:「噫!老夫如何夢見周公也。」
在元老們一片難堪的笑聲中,嬴政正色道:「諸位尊長與聞國事之心可嘉。本王之意,諸位尊長集居羽陽宮,亦可與聞國事。實施法程,由老駟車庶長宣示。」
一輛座榻兩輪車推了出來,一直沒露面的老嬴賁點著竹杖說話了:「諸位都是王族子孫,該將秦國功業放在心頭。然則,掌家日久,尚知家事傳於後生。在座諸位,還有執掌家族事務的麼?沒有!因由何在?年高無力,老邁低能。家事尚且明白,國事如何糊塗?說到底,公心不足,奉公尚差!今次郊祀,三日齋戒、一頓祭肉、片刻春陽,諸位便老態盡顯,談何晝夜輪值連番奔波?以老夫之意,該當全數退隱,老夫也一樣!奈何秦王敬老敬賢,著意留諸位與聞國事參酌謀劃,老夫方謀劃出一個法程,諸位聽聽。」
「願聞老庶長謀劃。」元老們一片呼應。
駟車庶長署的府丞展開竹簡,備細陳述了元老與聞國事之法。這個法程是三個環節:其一,駟車庶長府會同王室長史署,每旬日向羽陽宮送來一車公文副本,供元老們明白國政大要。其二,元老們可據國事情勢論爭籌劃,每有建言,交羽陽宮總管內侍快馬稟報咸陽王室。其三,建言良策若被採納,視同軍功,建言者照樣晉陞爵位。
老嬴賁一點竹杖:「諸位既能建言立功,又可頤養天年,如何?」
元老們異口同聲地說了沒有異議。之後一陣默然,老臣們似乎有某種預感,又相繼提出了幾個實實在在的心事。一是咸陽家人可否搬來同住?嬴政笑答,諸位家人盡可一併搬來,羽陽宮不夠還可拓展。二是老臣若念咸陽,能否還國小住?嬴政笑答,所有王族老臣在咸陽的府邸都長久保留,誰想還國,隨時可回可居。三是日後若無建言之功,爵位祿米是否便沒有了?嬴政笑答,諸位既往之功不能抹煞,且日後依然謀國,無非虛職而已;元老原本爵位祿俸依舊,若有建言新功業,仍依大秦律法論功晉爵。如此這般一一明定,元老們再也沒有話說了。全場默然良久,白髮蒼蒼的一群王子王孫忽然都哽咽了,涕泣念叨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只要能為秦國效力,掛冠去職怕個鳥。
了結此事的當晚,年青的秦王大宴元老。正在酒酣耳熱之際,咸陽快馬傳車飛到,李斯密書急報:關外秦軍開始大舉攻趙,國尉蒙武已經親自趕赴函谷關坐鎮糧草。嬴政接報沒有片刻猶豫,留下駟車庶長老嬴賁善後,自己連夜趕回了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