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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呂氏新政 第四節 歲首突拜相 親疏盡釋懷 文 / 孫皓暉

    朝會之後一個月,便是秦國歲首。

    自夏有曆法,古人對一年十二個月的劃分便確定了下來。到了戰國之世,一年已經被精確到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然則,十二個月中究竟哪個月是一年的開端?即被稱為正月的歲首,各代各國卻是不同。曆法史有「三正」之說,說得便是夏商週三代的歲首各不相同:夏正(月)為一月,商正(月)為十二月,周正(月)為十一月。春秋戰國之世禮崩樂壞,各國背離周制,開始了自選歲首的國別紀年。譬如齊宋兩國便回復商制,將丑月(十二月)作為正月;而作為周室宗親的最大諸侯國晉國,則依然採取周制,將十一月奉為正月。三家分晉之後,魏趙韓則各有不同:魏韓為殷商故地,如齊,取商制,十二月為正月;趙國為夏故地,取夏制,一月為正月。秦國雖非周室宗親諸侯,然作為東周開國諸侯,直接承襲周部族的發祥之地,以致周人秦人皆有「周秦同源」之說,是故自立國春秋之世便一直承襲周制曆法,十一月為歲首。後來,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建制,頒行了新創的顓頊歷,十月定為歲首。這是後話。

    就實而論,「歲首」並無天象推演的曆法意義。也就是說,各國歲首不同,並不意味著人們對一年長短的劃分不同。無論何月做歲首,一年都是十二個月。歲首之意義,在於各國基於不同的耕耘傳統、生活習俗與其他種種原因,而做的一種特異紀年。用今日觀念考量,可視為一種人為的國別文明紀年。譬如後世以九月作為「學年」開端,以七月作為「會計年度」開端一樣,只有「專業」的意義,而沒有曆法的意義。

    歲首之要,在除舊布新。這個「新」,因了「舊」的不同而年年不同。

    去歲秦國之舊,在於連葬兩王,新君朝會又無功而散,新朝諸事似乎被這個寒冷的冬天冰封了,臨近歲首竟還沒有開張之象。惟其如此,朝野都在紛紛議論,都在揣測中等待著那道啟歲的詔書。其時秦國民議之風雖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毫無顧忌,卻也比後世好過了不知多少倍。新朝會議政的方方面面,早已經通過大臣門客六國商旅郡縣吏員城鄉親朋,傳遍了咸陽市井,傳遍了村社山鄉。所有消息中最使人怦然心動的,便是顧命大臣呂不韋的「寬政濟秦法」說!朝如此,野如此,臣如此,民如此,咸陽王城如此,山東六國亦如此。

    在秦人心目中,秦法行之百年,使國強使民富使俗正,且牢固得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便是聚相私議,也絕無一人說秦法不好。但聞山東人士指斥秦法,老秦人從來都是憤憤然異口同聲地痛罵六國,毫不掩飾地對秦法大加頌揚,幾乎從來沒有過例外。這次卻是奇也,老秦人聽到有大臣在朝會公然主張「寬政濟秦法」,心下竟不禁怦然大動!第一次對非議秦法者保持了罕見的長久的沉默,竟莫名其妙地瀰漫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惶然來。咸陽王城一個月沒有動靜,這種惶惶然便化成了各種流言流淌開來。有人說,太后與陽泉君逼新君拜蔡澤為相,上將軍蒙驁與駟車庶長及一班老卿臣極力反對,新君左右為難舉棋不定,丞相大印極有可能佩在綱成君腰上!有人說,呂不韋非議秦政是硬傷,能繼續做太子傅已經是托天之福了,根本不可能做開府丞相!更有驚人消息說,呂不韋銷聲匿跡,實則已經被陽泉君指使黑冰台中的羋氏劍士刺殺了!也有人說,想殺呂不韋沒那麼容易,呂不韋早已經逃離秦國了。然則不管人們交相傳播何種新消息,議論罷了總是要紛紛歎息一陣,這個呂不韋呵,還真是可惜了也!

    在山東六國,當商旅義報與斥候專使從各個途徑印證了消息的真實,並普天下播撒得紛紛揚揚時,六國都城先是幸災樂禍,繼而便是莫名困惑。幸災樂禍者,虎狼秦國真暴政也,終於連他們自己人也不能容忍了!秦國自詡變法最為深徹,強國之道堪為天下師,連稷下學宮的荀子等名士們都曾經喊出過「師秦治秦,六國可存」,如今呢?嘿嘿,只怕秦國在道義上要大打折扣了!儒家說苛政猛於虎。如今這惡名肯定是坐實秦國了,秦人賴以昂昂蔑視六國的秦法秦政還值得一提麼?就實說,山東六國的變法也一直沒有終止過。然自秦國商鞅變法後迅速崛起並對山東形成強大威懾,六國便始終以「暴政」說攻訐秦國,無論六國如何在曾經的變法甚至比秦國手段還要酷烈,以及在後來的變法中竭力倣傚秦國,前者譬如齊威王大鼎烹煮惡吏以整肅吏治,韓國申不害當殿誅殺舊貴族,後者譬如趙武靈王以胡服騎射之名全面變法,除了保留實封制,幾乎無一不傚法秦國變法;然則宣示於世,則大昌其為仁政愛民之變法,竭力與秦國的暴政拉開距離。也就是說,在六國輿論中,雖同是變法,秦國卻是變法之異類,是大大違背王道仁政的苛虐暴政,只有六國變法才是天下正道,是天道王道之精義!說則說,真正的天道王道老是較量不過暴政,更兼王道之國官場腐敗內亂連連庶民叫苦不迭,暴政之國卻是清明穩定朝野無怨聲,長此以往,六國也漸漸暗自氣餒了。不期此時秦國竟有新貴大臣在朝會公然非議秦政,六國君臣如何不驚喜過望!有此佐證,六國在道義上便可以大大的揚眉吐氣,對內對外皆可昂昂然說話了!有此開端,反秦聲浪便會重新捲起,六國合縱何愁不能重立!如此這般一番推演,六國都城自然大大活泛了起來。然則,六國君臣又是莫名困惑,素來不容非議秦法秦政的暴虐秦人,如何既沒殺這個呂不韋?也不用這個呂不韋?咄咄怪事!

    一時議論蜂起,魏國便派出特使與趙楚齊三國秘密商議,四大國分別以不同形式到咸陽「秘密」策動呂不韋出關拜相,做蘇秦一般的六國丞相!隨著各色特使車馬在大雪飛揚的窩冬期進入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大商們便流傳出了一股瀰漫天下的議論:秦國不容王道之臣,六國求賢若渴,相位虛席以待大賢!

    驟然之間,與呂不韋相關的種種傳聞便成了天下議論的中心。

    此時的呂不韋,卻靜靜地蝸居在城南莊園,不入朝,不走動,不見客,只埋首書房,竟是當真窩冬了。各種流言經幾位老執事們淙淙流到呂莊,呂不韋也只是聽聽而已,淡漠得令執事們大是困惑。一日西門老總事來報,近日山東士商多來拜訪,均被他擋回;今日卻來了尚商坊的魏趙齊楚四國大商,說是專程前來要了結那年商戰的幾件餘事,已在門外守侯竟日,實在難以拒絕。呂不韋淡淡笑道:「老總事只去說,呂不韋不識時務鐵心事秦,雖罪亦安,說之無益也。」西門老總事頗是驚詫:「他等確是原先那班大商,不是六國密使也!」呂不韋笑道:「春秋戰國之世,幾曾有過不與國事的大商?老總事只去說便了,不要受他任何信件。」西門老總事惶惶去了,片時回轉,說大商們聞言一陣愕然默然,竟自回去了,猗頓氏要留下一信,他婉辭拒絕了。自此門戶清淨,山東客再無一人登門。

    眼看歲首將臨,這日暮色時分西門老總事又匆匆進了書房,說上將軍府的家老求見。「不見。」呂不韋思忖片刻一擺手,「你只去說,呂氏之事與老將軍無涉。」西門老總事匆匆出門片刻回來,說蒙氏家老只留下一句話,要先生務須保重,便走了。呂不韋淡淡一笑,便又埋首書案去了。入夜大雪紛飛天地茫茫,呂莊書房的燈光卻一直亮著。

    「先生,有客夜訪。」

    「幾多時辰了?」呂不韋看看神色緊張的西門老總事,也有幾分驚訝。

    「子時三刻。」

    「沒有報名?」

    「蒙面不名,多有蹊蹺。」

    「請他進來。」

    「非常之期,容老朽稍做部署。」

    「無須了。」呂不韋搖搖手笑了,「若是刺客,便是民心,民要我死,便當該死。」

    「先生錯也!」隨著粗沙生硬的聲音,廳門已經無聲滑開,一股寒氣捲著一個斗篷蒙面的黑色身影突兀佇立在了大屏之前,「安知官府王城不要足下性命?」

    「足下差矣!」呂不韋起身離開書案便笑了,「我有非秦之嫌,秦王要我死,明正典刑正可安國護法,何用足下弄巧成拙也!」

    「先生見識果然不差!」蒙面人雙手交叉長劍抱在胸前,「在下敢問:秦王若怕負恩之名,不願依法殺你,而寧願先生無名暴病而亡,豈非可能之事?」

    「足下之謬,令人噴飯也!」呂不韋朗聲大笑,「負恩之說,豈是秦法之論!商君有言:有功於前,有敗於後,不為損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後,不為虧法。此謂功不損刑,善不虧法!執法負恩,六國王道之說,儒家仁政之論而已!秦人若有此說,豈非狗尾續貂也!」

    「自己可笑,反笑別人,先生不覺滑稽麼?」

    「願聞指教。」

    「朝堂之上,先生公然以王道之論非議秦法,非議商君,主張寬政以濟秦法。今日之論,卻是秉持商君而駁斥王道,駁斥仁政。前持矛而後持盾,不亦可笑乎!」

    「足下有心人也!」呂不韋慨然拱手,「雪夜做訪客,請入座敘談。」

    「先生有得說便說,毋得說在下便要做事了。」蒙面人冷冰冰佇立不動。

    「既然如此,且聽我答你之說。」呂不韋不溫不火侃侃而論,「我非秦法,惟非秦法之缺失,而非非秦法之根本。我非秦政,惟非秦政之弊端,而非非秦政之根基。我非商君,惟非商君之偏頗,而非非商君之大道。朝堂之論,呂不韋非其缺失也。今日之論,呂不韋護其根本也。我持寬政,乃就事論事之寬,譬如有災當救,譬如有冤必平。惟其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遺補缺日臻完善,使秦終成泱泱大國。而王道儒家之仁政,卻是本體仁政,是回復井田禮制之仁政,與呂不韋所持之濟秦寬政,何至霄壤之別也!朝堂之論,呂不韋秉持之寬政,正是以秦法為本之寬政。今日之論,呂不韋駁斥王道仁政,卻是復辟井田禮制之本體仁政。子說之矛非我矛,子說之盾亦非我盾。我既無子說之矛,亦無子說之盾,何來自相矛盾耳!」

    蒙面人冷冷一笑:「先生此說,似乎與天下傳言大相逕庭。」

    「足下是說,傳言若不認可,呂不韋便非呂不韋了?」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

    「足下當真滑稽也!」呂不韋明銳的目光盯住了蒙面人,驟然哈哈大笑,轉而肅然正色,「聽群眾議論而治國,國危無日矣!軍有金鼓而一,國有法令而一。一則治,兩則亂。王者不二執一,而萬物正焉!賴眾口流言而鑒人辨事,未嘗聞也!不足論也!」

    蒙面人默然良久,突然一拱手便大步去了。西門老總事疾步跟出門廊,院中惟有大雪飛揚,黑衣人已是蹤跡皆無!披著一身雪花,西門老總事進得書房低聲道:「此人方才舉步出門,身形頗是眼熟!」呂不韋搖頭笑道:「倒是沒看出。」西門老總事道:「會不會是蒙武將軍?」呂不韋道:「似乎不像。蒙武將軍敦厚闊達,當無此等談吐。」「怪也怪也!」西門老總事嘟噥著,「如何老朽總覺眼熟,卻是想不起來?」呂不韋道:「想起來又能如何?最好永遠想不起來。」「啊啊啊——」西門老總事恍然笑了,「大雪下得茫茫白,老朽也是茫茫然也!想想也想不起來了。」呂不韋笑著一拱手道:「天亮便是歲首,不韋先為老總事耳順之年賀壽了!」西門老總事忙不迭一個還禮:「老朽倒是忘了,歲首先生便是四十整壽,老朽也先行賀了!老朽糊塗,老朽忙家宴去了。」兀自感歎著便搖了出去。

    漫天大雪中,秦人迎來了極為少見的開元歲首。

    開元歲首者,新君元年之歲首也。此等歲首之可貴,在於可遇不可求。多有國人活了一輩子,也沒碰到過一次開元歲首。譬如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便只有即位第一年是開元歲首,其後五十餘年幾乎便是三代國人的戎馬歲月,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生了,多少人老了,可依然沒有遇到過一次開元之年。惟其如此,開元歲首歷來被國人視為大吉之歲,愈是年來坎坷不順,愈是要大大慶賀一番,圖得便是四個字——開元大吉!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大咸陽便熱鬧了起來。所有官署店舖的燈火都亮了起來,大街小巷一片通明,飛揚的雪花悠悠然落下,街市如夢如幻。隆隆鏘鏘的金鼓之聲四面炸開,大隊火把擎著「開元大吉,龍飛九天」的紅布大纛旗,引著驅邪鎮魔的社火轟轟然湧上了長街。所有的沿街店舖都變成了踴躍接納國人的酒肆,人們攜帶著備好的老酒鍋盔大塊醬牛羊肉,聚在任意一間店舖便痛飲起來呼喝起來品評著隊隊社火喝彩起來;喝得幾碗渾身熱辣辣地冒汗,便湧上長街在漫天飛揚的大雪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喉唱起來舞動起來,店舖高樓便有無數的絃管塤篪伴著響徹全城的鐘鼓吹奏起來,須臾之間,傾城重弦急管,滿街慷慨悲歌,瀰漫相和,老秦人便吼著悲愴的老歌快樂地癲狂在混沌天地……

    五更刁斗從四門箭樓鏜鏜鏜連綿敲響時,一隊騎吏飛出咸陽內史官署奔向各條大道,一路舉著官府令箭連聲高喊:「國人聽了,秦王決意拜呂不韋為開府丞相——!新政開元,振興大秦——!」

    「新政開元!振興大秦!」

    「秦王萬歲!丞相萬歲!」

    隨著一聲聲宣呼,莫名癲狂地國人始則一時愣怔,繼而便突然悟到了此刻的這道官府宣令意味著什麼,頓時興奮狂呼,萬千人眾的吶喊此起彼伏聲動天地,整個咸陽猶如鼎沸!

    當太子傅府的吏員冒著大雪趕到城南呂莊賀喜時,呂不韋還沒接到詔書。吏員們驚訝得手足無措,正在與家人聚宴的呂不韋卻哈哈大笑:「開元歲首,群眾癲狂,何須當真也!諸位既來便是佳賓,正做賀歲一飲,萬事莫論!夫人過來,你我共敬諸位一爵!」一身紅裙的陳渲笑盈盈對眾人一禮,說聲諸位歲首大吉,便雙手捧起酒桶親自給每人案前大爵斟滿,方舉起一爵與呂不韋一起道:「歲首大吉!干!」便一飲而盡。吏員們你看我我看你,飲得一大爵下肚,卻是人人緘口。呂不韋卻渾然無覺談笑風生,不斷問起吏員們的家人家事,分明一個慈和的兄長一般。

    「大人若欲離秦,老吏甘願終身追隨!」主書吏突然撲拜在地。

    「我等亦願追隨大人!」一班吏員一齊拜倒。

    「哪裡話來!起來起來!」呂不韋忙不迭扶起一班吏員,入座卻是喟然一歎,「諸位已在我屬下任吏年餘,尚信不過呂不韋事秦之忠麼?」

    「大人……」主書吏一聲哽咽,「我等秦國老吏,只覺秦國負大人過甚!」

    「諸位差矣!」呂不韋粗重地歎息了一聲,「朝局紛雜,為君者不亦難乎!呂不韋一介商旅,何功何德竟位同上卿,非秦而得秦人包容?人生若此,秦國何負於呂氏也……」

    「秦王特使到——!」尖亮的一聲長呼突兀飛入廳堂,所有人都是一怔。

    「老給事中?大詔!」主書吏猛然跳了起來。

    呂不韋倏然起身攔住了紛紛要出門先看個究竟的吏員,對陳渲與西門老總事一招手肅然道:「領諸位到後院。記住,誰也沒來過。」吏員們原本直覺好事,然見呂不韋神色肅然,卻也不感違拗,更兼夫人與老總事殷切催促,也只好紛紛去了後院。及至廳中人空,呂不韋才靜靜神出了正廳來到門廊,一眼看去,不禁大是驚訝!

    朦朧曙色中大雪飛揚,一尺多深的雪地中站著一個貂裘斗篷的黑色身影,兩邊各站一人,左邊老桓礫,右邊老給事中,身後丈餘處一排重甲武士黑鐵塔般矗立!如此森殺氣勢,莫非秦王親臨問罪?呂不韋心下猛然一跳,卻又迅速平靜下來,穩穩地走下了六級台階。

    「呂不韋接詔——」老給事中的尖亮嗓音飄蕩起來。

    「臣呂不韋待詔。」呂不韋肅然一躬。

    老桓礫嘩啦打開了一卷竹簡高聲念誦:「大秦王詔:顧命大臣呂不韋德才兼備,屢克險難而成大功,朝野鹹服。茲經公議,本王順天應人,拜呂不韋為丞相,開府總領國政!秦王嬴異人元年歲首——」

    「……」呂不韋想要說話,卻軟軟地偎在了皚皚白雪中。

    「先生!」嬴異人一步搶過來抱住了呂不韋,「太醫!快!」

    重甲武士前一員大將快步過來低聲道:「君上莫急,我有救急之法。」嬴異人見是蒙武蹲到了身邊,便將懷中呂不韋托向蒙武。誰知恰在此時呂不韋卻睜開眼睛呵呵笑了:「君上,老臣醉酒失態,慚愧也……」話未落點,猛然掙脫嬴異人臂膊爬到雪地上撐持著雙臂便嘔吐起來,一時酒臭瀰漫,薰得平生不沾酒腥的老給事中連連作嘔倒退。旁邊嬴異人卻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先生也有狼狽時也!我背先生進去了!」蒙武搶步過來,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不要你替,我要自己來!」說罷蹲身雪地攬住醉者身子只一拱,便將呂不韋拱到了背上,「一、二、三、四……」數著步子便嘎吱嘎吱上了台階到了廊下,「整整十三步!先生醒了,啊哈哈哈哈!」

    匆匆趕來的西門老總事連忙扶穩了從嬴異人背上掙扎下來兀自搖晃著的呂不韋進了廳中,見素來講究的主人竟是如此不堪,饒是飽經世事應酬,老總事也不禁滿臉張紅。

    「先生今日賀歲,飲酒幾何啊?」嬴異人樂不可支地笑著。

    「回君上:先生今日沒飲幾爵。」老總事大是困惑。

    「鬱悶之人獨自把酒,你卻曉得了?」嬴異人笑語中竟帶出了一句楚音。

    「原是老朽愚昧。」西門老總事肅然一躬,退到一邊去了。

    已經飲下一碗醒酒湯的呂不韋,半偎半靠著座案只癡癡地笑。嬴異人開心地繞座案轉悠著笑道:「先生見諒了。異人其所以做不速之客,只是想看看先生於意外驚喜之時如何?不想惹得先生醉臥雪地,實在沒有料到也!」呂不韋依舊只癡癡地笑著,彷彿憨了傻了一般。嬴異人又是一陣開心大笑,「若非做了這君王,異人今日也是大醉也!先生好生歇息,酒醒便是新天地!告辭。」一拱手大步去了。

    「夫人……」西門老總事看著匆匆趕來的陳渲,不禁哽咽了。

    「好好地哭甚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先生!」老總事猛然一個激靈。

    「沒事便好。」陳渲粲然一笑,「肚腹吐空了,先飲些許淡茶了。」

    「不。上酒。」呂不韋又是淡淡一笑。

    「先生……」西門老總事竟是無所措手足了。

    「西門老爹,那年邯鄲棄商,幾多年也?」

    「昭襄王四十八年遇公子,先生棄商,至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成矣?敗矣?」

    「嘿嘿,棄商從政,入秦為相,先生大成也!」

    呂不韋哈哈大笑,酣暢淋漓的笑聲在清晨的大雪中飛揚激盪。西門老總事卻只嘿嘿嘿嘿地笑個不停。拭著淚水的陳渲莞爾一笑,便飄然去了。須臾,陳渲帶著兩個女僕擺置酒菜妥當,吩咐女僕自去,便膝行案前親自打酒。呂不韋呵呵笑著拉西門老總事坐在身邊案前:「歲首清晨,只我等三人做二十年飲!西門老爹啊,記得那年我給你重金巨產,讓你自去經商,你卻甚也不要,只要跟我跋涉前行!二十年啊,老爹老矣,除了無盡風險,卻是一無所得……夫人,來!為老爹一世甘苦,幹了這爵!」呂不韋慨然叨叨。西門老總事早已是老淚縱橫不成聲,點頭搖頭又哭又笑,干下一爵大喊出一聲「值!」,竟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夫人也!」呂不韋又舉起一爵,忘情地攬住了陳渲的肩膀,「可記得嫁我幾多年麼?」陳渲紅著臉咯咯笑道:「只怕你記不得,問我來也!」呂不韋兀自慨然叨叨:「你是誰人?我自知道。天意也!當年我不娶你,奈何?當年你不嫁我,奈何?人說呂不韋不知女子,不諳帳榻,一個粗鄙商旅而已!夫人啊,難為你也……」「不!」陳渲緊緊抱住了呂不韋,湊在他耳邊紅著臉哈著氣道:「夫君最好!最知女子最諳帳榻!不諳帳榻,能乘人之危救人麼?」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說得好!乘人之危而救人!好!老爹,你我為夫人干一爵!」西門老總事呵呵笑著干了,一擲爵慨然拍案:「老朽憋悶太久,今日恕我直言:夫人非但國色,更是聰慧良善;先生但能斷去昔日殘情之根,不使死灰復燃,先生今生無量矣!」「老爹啊老爹!」呂不韋哈哈大笑,「你可是杞人憂天也!我呂不韋有昔日殘情麼?縱有,又能如何?時移也,勢易也,昔日之人,今日非人也!」陳渲卻咯咯笑了:「今日非人算甚來?越是身貴,越是心空,不曉得了?」呂不韋越發地樂不可支:「好好好,左右都要打我個殘情未了也!便是未了,呂不韋還是呂不韋,夫人還是夫人,老爹還是老爹,誰奈我心何!」

    「噫!天晴了?」三人大笑正酣,呂不韋卻突然望著窗外愣怔了。

    蔡澤正在後園茅亭下抱著一隻葫蘆飲酒。他實在不堪烘烘燎爐在四面帳幃的廳堂釀出的那種暖熱,獨自佇立山頂茅亭,冰雪便在咫尺之外,凜冽的風夾著冰冷的雪粒打在臉上,竟還是燥熱得一臉汗水,瞀亂得不知所以。

    「稟報綱成君:新任丞相呂不韋求見。」

    「誰?你說是誰?」

    「新任丞相呂不韋。」

    「不見!」蔡澤猛然大嚷,「甚個丞相!奸商!」

    「不見我我卻如何領罵?」便聞山腰小徑一陣笑聲,一身麻布棉袍的呂不韋雙手抱著一隻木箱喘吁吁走了上來,老僕連忙過來接手,呂不韋卻臂膊一推,「別來,有人在氣頭,當心挨罰。」說著便逕自將木箱放到茅亭下的大石案上長吁了一聲,「就風下酒,綱成君功夫見長也!」蔡澤板著臉冷冰冰一句:「自是沒有你那般功夫!」呂不韋也不理睬,只將木箱打開,搬出了一隻亮閃閃的銅匣,再搬出了一隻紅幽幽的酒桶,慨然一笑道:「秦人諺雲,有理不打上門客。綱成君要罵我便聽!只是左右得飲了這桶酒也!」蔡澤沒好氣道:「一桶酒算甚?喝便喝!怕你呂不韋不成!家老擺酒!」呂不韋哈哈大笑,看著老僕將酒肉鋪排停當,便舉起一隻大陶碗看也不看蔡澤便咕咚咚飲乾,擱下碗喟然一歎:「老哥哥心裡憋氣,就痛痛快快罵一頓何妨!這丞相,呂不韋看得鳥淡也!」

    良久默然,蔡澤突然呷呷厲聲:「呂不韋!老夫有無治國之才!」

    「計然大才,舉世公認。」呂不韋淡淡一笑。

    「老夫謀國可有失當!」

    「所謀皆當,謀無不中。」

    「老夫有無荒疏怠惰!」

    「孜孜勤政,躬操國事。」

    「著啊!」蔡澤猛拍石案慷慨憤激,「為何你能做丞相!老夫便不能!蒙驁與老夫故交,為何卻死力舉薦於你!連駟車庶長老嬴賁一班老匹夫也跟著鼓噪!你敢說不是周旋買通!老夫何錯,遭你等如此作踐!」

    「老哥哥當真大才,罵辭也是聳人聽聞也!」

    「笑甚!有理便說!」

    呂不韋肅然拱手:「綱成君學究天人,不韋一事請教。」

    「嘿嘿,不敢當!」蔡澤一雙通紅的眼睛亮閃閃盯著了呂不韋。

    「計然派鼻祖范蠡,與文仲相比,何者更有才氣?」

    「自是陶朱公范蠡更有才氣!」蔡澤不假思索,其勢不容辯駁。

    「然則,何以文仲做了丞相?范蠡卻終是謀臣之職?勾踐用人不當麼?」

    「錯也!」蔡澤素來爭強好勝,雖是負氣不及深思,依舊是昂昂不容辯駁,「足下莫要忘記:陶朱公范蠡原無久政之心,明智全身,與丞相之才無甚干係!」

    「如此說來,范蠡若有久政之心,則可代文仲為相了?」

    「范蠡之志,不在丞相!」蔡澤辭勢已見滯澀。

    「其志若在丞相,又當如何?」呂不韋卻是盯住不放。

    蔡澤沒好氣道:「有話便說!老夫無得閒心!」

    「綱成君有容人之量,不韋便直言不諱了。」呂不韋臉上掛著笑容,語氣卻是端嚴坦誠,「范蠡文仲者,兩種不同大才也!惟其如此,兩人既不能相互替代,亦不能相互換位。范蠡之才在謀劃。文仲之才在任事。謀劃與任事,乃大有區別之兩種才能也!謀劃之才貴在奇變,料人之不能料,測人之未可測,慧眼卓識而叛逆常規,方得有奇略長策。任事之才則貴在平實,不棄瑣細,不厭繁劇,不羨奇詭,不越常理,方能圓通處事,化解糾葛,使上下同心而成事。如此區別,綱成君以為然否?」

    「聒噪!老夫只吃酒!」蔡澤猛然大飲了一碗。

    「好!老哥哥只管干!」呂不韋慨然拍案,「設使那般才華高揚、特立獨行、胸羅天地玄機之謀劃策士,都去做丞相郡守抑或司職大臣,日理萬機而不能神遊八荒,瑣事擾心而不能催生光華,磐磐大才卻做了碌碌之吏,毀人也?成人也?此所以蘇秦張儀各任丞相而後有敗筆,范蠡孫臏從未任相而光采爍爍之理也!同理,設使那般任事之才去做謀劃策士,以慣常事理揣摩天下,世間豈有奇變謀略哉!若文仲做范蠡,必是捉襟見肘事倍功半也。此所以越王勾踐以文仲為相,以范蠡為謀之理也!若說范蠡沒有治國之才,計然七策堪稱經典!若說范蠡有治國之才,卻從未涉足理民治國之事務。譬如綱成君者,任相年餘便被昭襄王遷相封君,從此始終未能獨領開府丞相,期間因由,果是昭襄王、孝文王不善任人乎?縱然兩王不善任人,一班老臣也顢頇得無視君之大才麼?果真如此,綱成君始終高爵封君而未得貶黜,豈非咄咄怪事也!」

    「照你說,老夫倒成混眼狗子也!」

    「話醜雖,卻也是老哥哥一面鏡子!」呂不韋哈哈大笑又是喟然一歎,「綱成君自感步步維艱,老兄弟看來,根由卻在不知己。知己若非難事,兵法何以將『知己知彼』並列之?上君下臣以至國人,都將綱成君做謀略之士期之待之,惟其如此,君之偏頗,君之瑕疵,君之不耐瑣細,人皆諒之也。然老哥哥卻偏偏將自己做丞相之才,便有憤懣,便有偏行,便有奔走,以致幾乎失節……」

    默然良久,蔡澤長長一歎:「事已至此,老夫何言也!」轉而呷呷一笑,「你甚都知道,卻來聒噪,等不得老夫自己離開秦國麼?」

    「綱成君差矣!」呂不韋慨然拱手,「不韋知老哥哥定有離秦之心,故而專來挽留,期盼你我精誠攜手,互為補正,同理秦政,共圖大業!」

    「老夫還能做事?」

    「能做事!」

    「引咎不去,老夫豈非厚顏?」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好!」蔡澤一拍石案呷呷大笑,「與老兄弟共事痛快,老夫原也捨不得離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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