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呂氏新政 第三節 新朝人事 幾多風雨 文 / 孫皓暉
秋高氣爽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國葬終於疲憊的結束了。
綱成君蔡澤與「老三太」的一班人馬剛剛辦完昭襄王葬禮,一切駕輕就熟,既往疑難也因有了先例而不再爭執,諸事都算順利。惟一的難處是嬴柱的諡號。嬴柱五十四歲驟然薨去,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國君,太子時多病無為,國君一年也未見宏圖大舉,從功業看去實在是難以褒揚。老三太主張定一個「文」字。蔡澤雖覺「文」字太過褒揚,然也想不出更妥當的號辭,畢竟是國君諡號,其人只要不是惡政之主,尋常總是要從褒揚處著眼的。一番斟酌,蔡澤便將老三太上書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號並丞相官印,算做「朝議」呈報新君。
三更上書,呂不韋清晨便來丞相府會事,拿得便是那卷竹簡。
「綱成君,一個『文』字似有不當,再參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學問見長也!」蔡澤不無揶揄地笑著,心下老大不快。作為總理國葬的丞相,新君縱對諡號有另見,亦當親自對他言明,縱是下書駁回亦屬常情,如何一個排在自己之後的假相能捧著自己的上書來重新參酌?呂不韋縱是顧命大臣,畢竟商旅根基,莫非連禮制學問也要指手畫腳不成?更根本處,在於蔡澤深信新君沒有理由不贊同這個諡號,哪有個兒子對褒揚君父不首肯的?目下無批駁詔書而只是呂不韋捧上書前來,分明便是呂不韋自己認為不妥,或說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長史署截下了上書,沒有呈報新君便徑直來找自己。若是前者,蔡澤便大有疑惑,呂不韋能以甚理由說得新君言聽計從?若是後者,呂不韋便是仗恃顧命之身蔑視他這個封君丞相了,蔡澤如何受得?
「你只說何字妥當,老夫認可便是!」蔡澤呷呷一笑。
「綱成君,此書尚未呈報新君。」呂不韋倒是坦然從容,「我是在老長史案前見到此書拿來參酌。老長史說我是假相,此書既有丞相府官印,理當便是兩相共識,便許我拿了。不韋之見若不能成立,則可立呈此書。不韋若僥倖說得有理而蒙綱成君納之,仍以此式上書,與我便是不相關了。」
呂不韋當先便說來由,蔡澤自然曉得這是呂不韋看準了自己心事。呂不韋說得確實也是一理,依著此說,倒是自己輕慢這個假相了。然呂不韋顯然是只解釋不計較,還特意申明若說得有理與自己無關,全然不爭功勞,蔡澤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說來,假相倒是為老夫著想也。」
「那得看綱成君是否納我之說,不納,自是我居心叵測了。」
蔡澤呷呷大笑:「豈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說!」
「不韋以為,單一個『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議。自古以來,非大德昭彰奠定國本者不得諡文。一個周文王,何人可與之比肩?戰國之世,一個秦王諡文,一個趙王諡文,都是兩字,惠文!綱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稱一個『文』字?」
蔡澤微微點頭一笑:「老夫何嘗不知此理?偏是思謀不出一個令人拍案的字來。你只說何字何辭,老夫也省卻揣摩。」
「依著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澤目光一閃眼珠連轉,突然呷呷長笑拍案,「妙也!一個『孝』字當先,便從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輔從,褒德以隱功,合乎嬴柱!」
「如此說,綱成君納言了?」
「納……哎,我說你個呂不韋,這個主意是你想得麼?」
呂不韋哈哈大笑:「惟君納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轉而思忖道,「朝議在即,綱成君是否還當與老三太事先通說一番?否則任誰當殿爭執起來,反倒顯得綱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澤還想說什麼終是不無酸澀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這般處置了。
三日後朝議,所有大臣都異口同聲地贊同「孝文」諡號,華陽太后與新君嬴異人也沒有任何異議。蔡澤獲得了舉殿君臣的一致讚賞,大大地風光了一回,回府細細思忖,愈想愈覺得呂不韋琢磨出的這一個字竟是不可思議的微妙!先得說說這個「孝」字。在遠古文明中,「孝」本來是一個廣博的德行。《書·堯典》有云:「克諧以孝。」克者,勝任也,完成也。便是說,能做到和諧四方人眾者為孝,何等遠大的一種境界!春秋戰國之世,「孝」漸漸具體化血緣化。儒家以養親尊親、善事父母為孝。孔子有云:「今之孝者,是為能養。」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墨家反儒,以「兼愛」為「孝」之根基,將「孝」擴大為所有親人而不僅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親也。」孝之內涵如此這般明確後,便有了「孝子」。順從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詩·大雅·既醉》有云:「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但是,作為概括貴胄層人生業績言行的一種傳統禮法,諡法對字意的講究依然是以原本的廣博性為準則。尤其是單字,諡法幾乎從來都是以原意古意為準。從諡法看去,「孝」是德的最高境界,不僅包容了對父母的孝行,更意味著以大德治國的操守與功業。作為秦國聖君的秦孝公,諡號只一個「孝」字,著眼處自然是大德之至,而決不僅僅是孝順父母。若從此看去,只做了一年國君的嬴柱顯然是難以企及的。
奧妙處便在諡法,兩字組合相輔相正,從而產生出第三種內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會和諧,重文明開創,重守成養息。《易·系辭下》有云:「物相雜,故曰文。」儒家則將「文」定義為一種與「質」與「野」相對的修養氣度。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然則對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樣,既包含了氣度修養,卻也決不僅僅是氣度修養。
諡法傳統:單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組合之意也,現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講究,嬴柱這般國君無論單用「文」字或單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兩字組合,內涵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之要,便是單字之意向春秋戰國以來的世俗化具體化靠近!一個「孝」,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義淡化了;一個「文」,更多的指向個人修養氣度,文明開創與功業之意淡化了。如此一來,「孝文」兩字盡落實處,便與嬴柱對秦昭襄王的忠順孝行及溫文而不失睿智的稟性很是切合。沒有這個「孝」字,或者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字來配,都有顯然失當處,自然會召來朝議論爭。作為主持國葬首席大臣的蔡澤,必然便是第一個難堪!但是,蔡澤卻毫無慶幸之意。他心下難解的疙瘩是,自己身為天下治學名家,如何竟沒揣摩出嬴柱諡號的微妙處?也沒琢磨出這個字來配?呂不韋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見識?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強,還是學問才華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澤隱隱感到了呂不韋的威脅,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會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異人不是雄主氣象,太后華陽也不是宣太后那種既明於政事又熱衷權力的女主。當此之時,領政丞相便異乎尋常地重要,幾乎必然的是開府丞相。蔡澤入秦,夢寐以求者便是這種開府丞相。惟有成為開府丞相,才能施展計然派的治國主張,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業。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澤入秦近二十年,卻只做了一年開府丞相,從此便虛之高閣,戴著一頂封君高冠開始了有爵無職或有爵游職的權力漂泊。游職者,一事一任也,無確定權力職守也。在秦國,只有聲望甚大然未獲信任從而被拜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會落到這般有名無實的地步,秦惠王時的那個犀首便是如此。蔡澤其所以沒有象犀首那般揚長而去,說到底,心中存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想頭——秦昭王之後秦國必然恢復開府丞相,而開府丞相非蔡澤莫屬!事實也在一步步證實著蔡澤的想法:秦昭王的最後幾年,以他與老太子嬴柱共領相職;孝文王即位,他又與新太子嬴異人共領相職,除了開府,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歷數秦國大臣,論資望論才幹論學問,無一人堪與蔡澤一爭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東六國也從來沒有聽說有大家名士希圖入秦。如此看去,蔡澤顯然便是秦國開府丞相的惟一人選,自然也是最佳人選。除了天塌地陷秦國崩潰,便沒有任何意外。
然則不可思議的是,商人呂不韋偏偏在此時悄悄進入了秦國。
自與呂不韋相識,蔡澤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商人。毋寧說,蔡澤從來都沒將此人看在眼裡放在心上。作為酒友棋友,蔡澤喜歡呂不韋。對呂不韋不時顯露的曾經有利於自己的那些謀劃才情,蔡澤則認定只是「閱世明智」而已,與政道大謀豈能同日而語?至於學問,呂不韋在他面前從來都是虛心求教之態,蔡澤更不會去想了。十餘年來,呂不韋惟有一長獲得了蔡澤的認可,這便是重義結人!且不說那教人驚心動魄的百人馬隊死士,便是田單、魯仲連、范雎、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澤在內的一班名動天下的英傑,或是毛公薛公等風塵奇才,只要與呂不韋相交,便能神奇地迅速成為至交,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服則服矣,揣摩之下,蔡澤卻將呂不韋的這一長處或多或少歸結於商旅之能——但為牟利,輕財交人而致義名!也就是說,在蔡澤心底裡,呂不韋的重義只是商人的一種交人方式,於其人是否真正重義是不相干的,至少事有別的。惟其如此,蔡澤對呂不韋保護嬴異人從趙國逃回這一震動秦國朝野的壯舉,根本就沒有往深處去想。在他看來,一個商人為國家立了大功,自然可以步入仕途做官。蔡澤相信,丞相統轄的任何一個經濟官署呂不韋都可勝任,然而呂不韋也就僅僅如此而已!
回想起來,這呂不韋入秦後竟是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不做上卿寧做太子府丞,惹得蔡澤大為蔑視。後來又突然秘密承手官市,與六國商人好一場商戰。蔡澤這次卻是贊同,以為呂不韋操了本行便是正途。誰知便在人人都看準此人充其量在「吏班」做個「大吏」時,呂不韋卻然突然成了名副其實的高官——太子傅!蔡澤便大不以為然。這太子傅歷來都是王師,雖無實權卻是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學問道德之臣掌持,讓一個商人做太子傅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然則如何?非但做了,呂不韋還做得有聲有色,蔡澤不禁又是大大地出乎意料。然則即使如此,蔡澤還是沒有想到呂不韋會對自己這個丞相構成威脅。直到呂不韋不意做了顧命大臣——至少在蔡澤看來是偶然的——幾乎同時又做了假相,除了最初的那種被排除在關鍵時刻之外的憤懣,蔡澤依然不認為呂不韋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其所以如此認定,蔡澤的根本因由便是呂不韋的才具不堪領政大任,假相只是一個暫時職掌,即或破例成為常職,充其量也只是自己這個開府丞相的副手而已,而假相副手與真正的丞相之間可是天壤之別。
然則,這次的諡號事件卻使蔡澤驀然驚醒了。依呂不韋目下的勢頭,只要才具被一班大臣認可,加上新君嬴異人對他的信賴,完全可能成為開府丞相的另一人選。果真如此,蔡澤的功業大夢豈非將永遠化為泡影?
這一夜,蔡澤通宵輾轉未眠,天剛一亮便驅車進了王城。
華陽後剛剛從灃京谷掃墓回來,很有些傷感。
阿姐華月夫人是被刑殺的,不能入夫君墓園合葬,也不能獨起陵寢安葬,只能草葬在她生前鍾愛的這片山水廢墟。若非嬴柱對阿姐有著一份說不清的情愫與癖好,親自出面向老父王求情,阿姐便當真要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了。畢竟這灃京谷是老周王城,也是老秦人憑弔祖先勤王立國之功的地方,而並非真正的荒山野谷。自這個阿姐一死,華陽後頓時便沒了心勁兒,連對老夫君也失去了撫慰逢迎的興致,若是這個老夫君再活得三兩年,只怕她眼見便要失去這個體弱而心騷的秦王夫君的專寵了。那個久居冷宮的夏姬其所以能被秘密召入章台,還能與老夫君死灰復燃,能說不是自己懶於逢迎撫慰的苦果麼?阿姐在世時的華陽夫人,在王城是個完美無瑕的女子,超然於一切紛爭之外,只傾心關注自己體弱多病的夫君;在夫君嬴柱的眼裡則更是個須臾不能離開的可人兒,非但聰慧柔情善解人意,更有兩樣長處是嬴柱身邊的所有女人都無法比擬的:一是奇絕如方士一般的救生護理之法,一是可意無比的臥榻風情。雖然如此,從來沒有生兒育女的她其所以始終是老太子嬴柱的正妻且始終專寵於一身,實在是有著老阿姐的一半功勞。
當年,華月夫人一從宣太后口中曉得了要將妹妹嫁於嬴柱,便早早敦促她反覆練習家傳救護術,並千里迢迢地從楚國老族中尋覓到了早已失傳的救心藥秘方,說這是她的立身術,定然要反覆揣摩嫻熟。後來,阿姐不幸寡居,便成了太子府的常客。憑心而論,起初她對阿姐與太子夫君的不拘禮儀的種種談笑是心有芥蒂的。有一次,這位阿姐藉著不期而至的大雨與她同宿了一夜,喁喁細語了一個通宵,她才真正從心底接納了阿姐。畢竟阿姐有歷練有見識,給她將宮中秘聞與牢牢籠住嬴柱的利害說了個透亮,最使她驚心動魄的,是阿姐摟著她幾乎貼在她耳邊說得那番話。阿姐說,宣太后為她物色夫君時曾經對她有過秘密叮囑:魏冉霸氣太重,遲早要出大事;入秦羋氏後繼無人,惟一的指望,便是以她兩姊妹與嬴氏王室聯姻,只要一人能成氣候,羋氏一族便有了根基……
從那一日起,她便與阿姐越來越親暱了。終於,熱辣辣的阿姐俘虜了她,也俘虜了年過不惑的嬴柱,三個人變成了一個人……有了智計百出的阿姐,她非但真正鞏固了夫人爵的妻位,且在立嫡周旋中使羋氏一族在秦國宮廷成就了舉足輕重的夫人勢。然則,她與阿姐被廷尉驟然關進大牢的那個晚上,她卻絕望了。阿姐摟著她反覆叮囑,一切有阿姐,小妹一定會無罪,要忍著心痛走下去,羋氏不能沒得儂!阿姐在她耳邊哈著熱氣說,曉得無?儂非但要做王后,還要做太后!只一樣記得了,沒了阿姐,儂只毋做多情女!
……
「稟報太后:綱成君請見。」
「教他到這廂來了。」華陽後思緒扯斷驀然醒悟過來。
蔡澤被侍女曲曲折折地領進了大池邊那片胡楊林。秋陽透過樹葉撒滿了古樸的茅亭,一個高挑嫵媚的背影沐浴著一片金紅立在亭下,絢爛得耀人眼目!倏忽之間蔡澤有些後悔,竟愣怔著不知該不該向前走了。
「曉得是綱成君了。」亭下曼妙的楚音飄了過來。
「老臣蔡澤,見過太后!」
「進山喊林麼?儂叫得好響。」絢爛金紅的背影轉過身來咯咯笑了。
「老臣有事稟報,敢請太后移步政事房!」
「喲!儂不會小聲說話麼?」見蔡澤一頭汗水滿面通紅,華陽後笑不可遏,「與丞相說話便得到政事房,是禮還是法?老夫子林下不會說話了?」
「老臣……」
「行了行了,進來坐了,亭下與政事房一樣了。」華陽後笑吟吟將蔡澤讓進茅亭,轉身一拍掌,「上茶,震澤新綠了。」隱隱地聽得一聲答應,片刻間便有一名侍女飄進亭來在靠柱石案上支好茶爐,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輕煙便淡淡地飄了起來。
「老臣不善飲,白水即可。」
「喲!儂是茶癡誰不曉得了?我的震澤茶不好麼?」
「老老臣是想說……」咫尺之內裙裾飄飄異香瀰漫,蔡澤皺著眉頭大是侷促,分明站在石墩旁卻硬是坐不下去。華陽後驀然醒悟,退後兩步逕自坐在了大石案對面的另一方石墩上笑道:「儂入座慢慢說了,何事?」
「老臣兩事。」蔡澤坐進石案前,稍顯從容地一拱手道,「其一,先王國葬已罷,太后對新君親政之事將如何處置?其二,比照先例,先王遺孀當由新君尊奉名號,目下太后沿襲王后之號,尚未有太后名號,不知太后做何想法?如此兩事,老臣欲先聽太后之意。」
「儂是奉命而來了?」華陽後冷冷一笑。
「非也。老臣自主請見太后。」
「曉得了,儂是關照本後了。」華陽後的微笑中不無揶揄。
「不敢。」蔡澤侃侃說出了自己早已經揣摩好的腹稿,「老臣暫署相權,身處國事中樞而承上啟下,若不明太后權力,便無以處置太后書令;若不明太后名號,所行官文涉及太后便難以措辭。念及先王與太后對老臣素有信託情誼,故而自行請見,此中苦心尚望太后明察。」
華陽後眼波流動閃爍,倏忽一臉憂戚關切:「毋曉得儂說的暫署相權何意了?先王顧命之時,本後與新君還有太子傅都聽得清楚,如何便是暫署了?」
「敢問太后,先王顧命時如何說法?」蔡澤精神驟然一振。
「是說,綱成君做丞相,秦國無憂也。」華陽後一字一頓,說得很是認真。
「史官可有錄寫?」
「儂不曉得了?痛不欲生之時,我顧得關照左右麼麼?」
良久默然,蔡澤粗重地一聲歎息:「如此說來,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個甚了?我分明聽見了子楚呂不韋便聽不見麼?都聽見了史官寫不寫何用了!」華陽後憤激地嚷嚷幾句又突然一轉話頭,「我那兩事該如何處置?儂只謀劃個法子了。」
蔡澤正要說話,一個侍女卻從亭外匆匆進來在華陽後耳邊低語了兩句,華陽後笑著說聲他也來得真巧,便站起來對蔡澤嫣然一笑,綱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來見儂了。蔡澤一時大覺尷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卻攔住他一笑,綱成君請隨我來,便將他從茅亭後的另一條林間小道領了出去。
嬴異人來見華陽後,實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從呂不韋那次「心說」之後,嬴異人倒是當真做起了「心齋」。秘密入宮的蒙武親率二十名鐵鷹劍士晝夜守護,蔡澤一班老臣全力以赴處置國喪,老桓礫與給事中當著宮廷事務,守喪的嬴異人倒當真清淨了好幾個月。深居簡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納,平心靜氣地仔細琢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歲月,即便是獨守父王靈柩之前,也沒有停止過「心齋」漫遊。疲憊臥榻之時,飲下一盅老太醫配置的安神湯,便渾然忘我地睡去了。幾個月下來,原先那種莫名其妙的焦躁心悸與時不時突然襲來的莫名恐懼竟漸漸消失了,無休止的噩夢也沒有了。及至秋天父王安葬,嬴異人的神色已經大為恢復,面色紅潤步履穩健談吐清晰,與那個恍惚終日一驚一乍的嬴異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了。依著古老的服喪傳統,孝子服喪期間是要憔悴失形才能顯示哀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喪而容光煥發,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議了;對於君王之身,則幾乎必然要引起朝野非議,便是公然質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則,嬴柱的不可思議的恢復卻截然相反,非但沒有引起朝野非議,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慶幸賀聲。
秦國再也不能弱君當政了!老秦人竟是異口同聲。
當嬴異人很為自己的容光煥發慚愧的時候,各郡縣官署與大族村社的賀王康復書卻紛紛飛到了案頭,為太醫令請功的呼聲更是不絕於耳。嬴異人忐忑不安地請教呂不韋該當如何處置,呂不韋淡淡笑道:「執公器者無私身,王者強弱繫於天下,故天下人賀之。我王只須貴公去私力行正道,蕩蕩然定國理政,何慮之有也?」
然則一旦直面國事,當真是談何容易!
嬴異人仔細閱讀了老長史桓礫專門為他梳理的《國事要目》,這才驚訝地發現,自長平大戰後秦國累積的待決難題當真是一團亂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則是萬事一拖,除了後繼立嫡與當下急務,幾乎一切國事都留給了後人,老長史理出來的批有「待後緩處」四字的各種上書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當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傚法大父,批下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後緩處」的上書!這將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國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饑荒賑災、溝洫水利、官市賦稅、郡縣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務、獄訟曲直、邦交疑難、戰功遺賞、流民遷徙等等等等,看得嬴異人頭昏眼花心驚肉跳!
「國事之難,竟至於此也!」拍案之下,嬴異人的心又亂了。
便在此時,老長史桓礫默默捧來了一隻銅匣。嬴異人終於不耐了:「你便拿來再多,我看了又有甚用!」桓礫卻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詔。先王薨前一月留給老臣,叮囑非到新君理政之時,不能出也。」嬴異人驚訝了,撫摩著銅匣仔細打開,三層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紙展開在案頭,竟然只有寥寥數語:
國有積難,非強臣當政不足以理之。汝非雄主,領政之臣須與上將軍同心方能聚合國力,補君之弱。蒙氏有公心,人事之要,可問蒙驁。
驀然,嬴異人眼前現出父王在自己認祖歸宗後的那次長談,一時竟是淚眼朦朧。知子莫若父,誠所謂也!父親自知不是雄主,也深知兒子不是雄主,那次已經推心置腹地說了,日後要做好兩件大事:一是要尋覓強臣輔佐,一是要留下一個堪為雄主的嫡子。「君弱三代,秦國便要衰微了!」父親的那句話對他的震撼是無法說得清楚的,然則冥冥之中有天意,兒子的事他能做得主麼?倒是目下的強臣領政最要緊,否則連個守成之君也做不好了。
依著嬴異人,這個領政丞相自然該是呂不韋。他信服呂不韋的德行才幹,更敬佩呂不韋的韌性與勇氣,可是,他只是一個漂泊歸來的無根之君,他沒有逕自封任領國丞相的那種威權。蒙氏一族能支持呂不韋麼?太后能支持呂不韋麼?老蔡澤能認同呂不韋麼?蒙氏是舉足輕重的大軍將領勢力,太后是宮廷連帶王族外戚勢力,老蔡澤是朝臣與郡縣官吏勢力,那一方面掣肘都是要命的。呂不韋一介商旅孤身入秦,能有甚根基?說起來可能還不如自己,縱是憑著才幹功勞有了一些人望,可要執掌這開府丞相的大權,些許人望算得了甚?除了他與呂不韋的相互支撐,兩人幾乎都沒有與之呼應的勢力,當真奈何?
反覆思忖,嬴異人還是決意先來見太后。只要太后認可呂不韋,蒙驁縱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在嬴異人看來,父王與太后在當初立嫡時都對呂不韋很是激賞,直到呂不韋做了太子傅,父王太后還是十分倚重呂不韋,至少嬴異人從來沒有從太后這裡聽到過對呂不韋的任何微詞。惟其如此,嬴異人決意拋開對這個糾纏著要將生母治罪的太后的私怨,來了卻這樁最大的朝局人事,先將國政推動起來再說。嬴異人自信對女子頗有洞察,如華陽後這般柔媚女子,只要有得些許讓步與場面禮儀的親情尊奉,該當不會有甚差池。強悍精明通曉政事如大母宣太后者,天下能有幾人?
「喲!毋曉得子楚會來看我,坐了。」華陽後站在亭廊下淡淡地笑著。
「子楚拜見母親……」嬴異人哽咽著拜倒在了滿地黃葉之上。
華陽後拭著淚水一副不忍卒睹的悲傷:「快莫多禮了,曾幾何時,天曉得竟成孤兒寡母了……來,這廂坐了說話。」
亭下坐定,嬴異人拱手痛心道:「章台還都之後,子楚守喪,心神迷亂,未能在母親膝下多行孝道,今日特來請罪。」
華陽後眼波流轉不禁噗地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子楚還當真了?有事直說了。」
嬴異人頗是尷尬,卻也紅著臉道:「無甚大事。只是幾位老臣動議立冬之日大行朝會,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華陽後道:「只曉得歷來朝會都在開春,今次卻要在立冬,不覺怪誕了?」
嬴異人歉然一笑道:「老臣之心,無非急於立新而已,大約沒有慮及時節是否適當?」
華陽後道:「急匆匆朝會,毋曉得何事等不得了?」
嬴異人道:「素來新朝會,都是以拜相為大。子楚之見,大約也脫不得這老法程。」
華陽後驚訝道:「喲!儂毋曉得父王顧命當晚儂說得,蔡澤做丞相了?」
嬴異人笑道:「子楚還說了呂不韋共領相職。母后明察:當時乃國喪期權宜之計,依著法度,丞相只能一個了。」
華陽後笑道:「喲!毋曉得丞相只能一個了。儂只說,一個是誰個了?」
嬴異人一拱手道:「子楚敢請母親示下。」
「要我說麼,王無戲言,原本說誰便是誰了!」
「那,那次說了兩人。」
「一個首相,一個假相。孰前孰後都記不得了?」
「母后之意,蔡澤為開府丞相?」
「君命既出,好朝令夕改了?」
嬴異人頓時默然。他已經清楚地明白,這個太后是認準要蔡澤做丞相了。既然如此,目下也只能不置可否,回頭揣摩一番再做計較了。華陽後見嬴異人默然不言,便淡淡一笑道:「還有麼?只一件事了?」
嬴異人道:「再有,大約就是定母后尊號了。」
「喲!儂盤算如何處置母后了?」
「敢請母后示下。」嬴異人硬生生憋住了他原本打算做出的退讓:只要華陽後贊同呂不韋做丞相,他便許太后「並國」臨朝,至少頂半個宣太后。如今這位太后硬是揣著明白做糊塗,竟以維護君命為由頭與自己為難,自然要給她個軟釘子,看她如何開價了。
「還要說了!」華陽後咯咯一笑,「毋曉得先王顧命,拉著誰三人手了?」
「父王要母后與呂不韋同心襄助子楚,子楚心感父王……」
華陽後一雙柔媚的大眼驀然冷冰冰盯住了嬴異人,一陣默然,長袖一甩冷笑著逕自出了茅亭。嬴異人對著華陽後背影深深一躬:「秋日轉涼,母后善自珍重,子楚告退。」
出得胡楊林在太后寢宮區漫步良久,嬴異人終是無可奈何地長歎了一聲。
咸陽王城很大,總格局是六個區域:中央大殿與殿前廣場為朝會區,其後正北靠近北阪的松林地帶為太廟區,西部為王室官署區,東部為國君理政區,此三區之後的西北地帶是王室作坊與倉儲區,東北地帶有一大片佔地三百餘畝的園林為寢宮區,朝野俗稱後宮。這後宮又分為兩大區域:西部為現世國君與王后以及各等級王妃的寢宮區,東部為太后寢宮區。前者小,後者大。期間原由在於:戰國之世的國君的全部后妃至多二十餘人,連帶侍女內侍,總數也只在兩三百人;而太后寢宮區卻是積世而居,人數便遠遠超過了王后寢宮區,佔地自然就大了。也就是說,依著王室法度,太后寢宮區並非一個正位太后(先王正妻)的專有居住區,而是所有已逝國君的所有后妃的居住區。嬴柱為國君,華陽後自然便是王后寢宮的主人。嬴異人做了國君,華陽後成了太后,自然便搬進了太后寢宮區。王者多有不測風雲,盛年驟然去世者比比皆是。然國君去世,大多數后妃卻都正在盛年,自然便都要搬入太后寢宮區居住。如此累積,這太后寢宮區便要容納所有沒有隨著先王過世的后妃,其龐大與複雜便也遠遠超過了王后寢宮區。
來見華陽後之前,嬴異人特意召來掌管宮廷的老給事中,要他在太后寢宮區遴選一座最是幽靜的居處。誰知老給事中皺著一雙白眉直搖頭,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寢宮最是龐雜,難矣哉!嬴異人很是不耐,偌大寢宮三百餘畝園林,連一處幽靜居所也沒有麼?甚個事體!連連苦笑的老給事中抱來了一箱簡冊,一卷卷翻開說叨了半個時辰,聽得嬴異人直是目瞪口呆了。老給事中說,太后寢宮共住先君后妃五十三人,最年長者是秦惠王當年一個十六歲的少使,至今年已八十餘歲;秦武王妃子尚有六人,均已是耄耋之年;昭襄王遺孀最多,二十三人,除了沒有「後」,其餘爵妃都有;孝文王嬴柱遺孀雖少,卻是后妃齊全,整整二十六人;依著王室法度,先王遺孀一律加爵兩級孝敬尊奉,如此便幾乎是人人一座獨立庭院;全部太后寢宮的庭院只有四十二處,外加三片侍女內侍大庭院,幽靜寬敞所在早已被佔,卻到何處去擠騰得出一座?
嬴異人終是半信半疑,藉著進太后寢宮之機索性親自查看一番,若能給喜好幽靜的生母選擇一處可心庭院,一片孝心也有個著落處了。然則轉悠一個時辰,走遍了這片庭院層迭相連的園林,他最終還是失望了。整個太后寢宮除了這片胡楊林與一片大池,實在是找不出空閒之地了。盡孝難矣!莫非清心一世的可憐生母當真沒有登堂入室進太后寢宮的命麼……
「君上,長史大人請速回東殿!」
方出胡楊林道口,隱身隨行的鐵鷹劍士驟然從一棵大樹上飄了下來急促稟報。嬴異人本欲出王城到呂不韋府上商議今日之事,一聽老長史傳言卻立即登車回了王城前區。等候在東偏殿書房的老桓礫見嬴異人進來,立即打開了王案上的銅匣:「稟報君上:上將軍蒙驁緊急上書。」嬴異人心下頓時一緊,老蒙驁要做甚?不及入座便從銅匣中拿出一卷竹簡嘩啦展開,瞄得幾行,心頭便噗噗大跳起來!
老臣蒙驁頓首:秦國政事荒疏久矣!流弊叢生,吏治鬆弛,朝野散漫,奮發惕厲之心已流於無形也!昭襄王著意守成,先王未及著力,新君即位,任重而道遠。當此之時,整飭朝局刷新吏治理順政事為當務之急,否則東出中原將遙遙無期矣!惟其如此,老臣請以呂不韋為開府丞相,總領國事,力行新政。老臣遍觀國中大臣,德才兼備而能總攬全局者,非呂不韋莫屬也!老臣之心,惟王明察,當於朝會立決之,跌宕蹉跎,大道之忌也!上將軍蒙驁秦王元年秋。
「上書報太后了麼?」愣怔之間嬴異人驀然問了一句。
「太后攝政未成定制,是故未曾報太后宮。」
「備車。上將軍府。」
「君上要見上將軍,宣召入宮較比妥當。」
嬴異人搖搖手,回身從案下拿出一件物事塞進腰間皮袋回身便走。
突然造訪的新君顯然使上將軍府大感意外,閤府上下莫不腳步匆匆神色惴惴。老太子先王嬴柱當年是府上常客,一應僕從無不識得。這新君少時也在府上修學五六年,然則從趙國歸來便從來沒有再來過,一朝為君,豈能與少時小公子等閒視之?更要緊的是,以上將軍與先王的篤厚之交,先王彌留時竟然未召上將軍顧命,此中玄機誰能說得清楚?新君突然駕臨是禍是福誰又能說得清楚?
嬴異人制止了要去通報的家老,一邊打量著尚有朦朧記憶的路逕庭院池水林木,一邊咀嚼著那些遙遠的往事。令他驚訝的是,這座與武安君白起府邸同樣厚重古樸而又宏闊簡約的府邸,除了磚石屋瓦在歲月風雨中已經變黑,當年與他等高的小胡楊樹已經長成了金燦燦的參天巨木,覆蓋一片大池的綠蓬蓬荷葉也做了的片片殘荷外,幾乎沒有絲毫變化!過了這片胡楊林,便是當年與蒙武同窗共讀的小庭院了。晨功午課暮秦箏,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竟都點點滴滴地刻在了這片庭院,灑在了這片胡楊林,以致三十多年的王子生涯中,只有這寄身籬下的上將軍府對他處處透著親切,透著溫暖。不知不覺地,嬴異人癡癡地走進了暮色中金紅的胡楊林,耳畔瀰漫著叮咚箏聲,當年那稚嫩滾燙的歌聲竟是那般真切,蕭蕭雁羽,訴我衷腸,子兮子兮,道阻且長!呵,胡楊林,異人回來也……
「老臣蒙驁,參見君上!」
嬴異人驀然轉身,暮色之中淚眼朦朧,蒙驁一時竟驚訝得無以應對了。
「老將軍,異人本該早來也……」
「君上國事繁劇,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異人粗重地歎息一聲,「只可惜蒙武沒有一起回來。」
「君上感懷舊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驁揉了揉已經溢出淚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君上若因老臣上書而來,敢請書房容臣稟報!若著意懷舊,老臣喚來當年書僮領道!」
嬴異人不禁笑道:「著意懷舊,有那工夫麼?好!書房說話。」
兩人來到書房,蒙驁吩咐已經掌好燈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囑家老守在府門,任何人來訪一律謝絕,隨即肅然就座,一副即將大論的模樣。嬴異人卻搖搖手道:「老將軍莫急開說,且先看看這件物事。」說罷便將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蒙驁接過打開方看得一眼便雙手瑟瑟發抖,及至看完,嚎啕一聲「先王也!」便撲倒在了案上!嬴異人不勝唏噓,拭著淚眼起身肅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將軍鼎力襄助也。」蒙驁止住哭聲,霍然站起扶住了嬴異人:「先王有此遺詔,蒙驁死何足惜!君上但說,何事為難?」嬴異人道:「老將軍力保呂不韋拜相,然太后卻不贊同,此事最難。」
「太后欲以何人為相?」
「剛成君蔡澤。」
「君上之心,屬意何人?」
「首選呂不韋。若是無可奈何,也……」
「老臣既蒙君上信託,自當盡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主見!」
「老將軍之意……」
「黑臉事體,君上只做不知便了。」
嬴異人又是肅然一躬,道聲老將軍酌情為之莫得為難,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蒙驁立即啟動。先喚來主書司馬與軍令司馬,吩咐主書司馬將呈送秦王的上書再謄刻一卷,清晨卯時不管自己是否回來,上書立送太后寢宮;軍令司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將自己的上書副本交於王齕,請與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將會商呼應。吩咐一罷,蒙驁便登上一輛垂簾緇車轔轔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燈,老駟車庶長嬴賁便生出了倦意。侍女正要扶他就寢,家老卻匆匆來報,說上將軍蒙驁請見。這老蒙驁也是,不知道老夫規矩麼?老嬴賁嘟噥一句,打著哈欠又是揉眼又是揮手,掌高燈煮釅茶,這老東西能折騰人也!兩名侍女竊竊笑著連忙收拾,便聞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騰騰騰砸了進來。
「老哥哥也,叨擾叨擾!」
「也就你了,誰個敢壞老夫這見燈睡?」老嬴賁竹杖跺得登登響。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鍋盔,還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頑頭大,我卻咥得動麼?」老嬴賁竹杖敲打著長案板著臉,「嘗嘗我這太白秋茶如何?先說好,只許吃不許拿!」
蒙驁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說話了,幾時有個不許拿!」說著捧起大陶盅吱地長啜一口,不禁便是嘖嘖讚歎,「給勁給勁!正克得硬面鍋盔!家老,備一罐我帶了!」廊下家老笑吟吟嗨地一聲,便一溜碎步去了。
老嬴賁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老兄弟便說,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覺了?」
「不是大事能搬你這尊睡神?」蒙驁半是神秘半是正色地壓低了聲音,湊到了老嬴賁案頭,「國喪已罷,新君朝會在即,你這王族掌事倒做了沒事人也!」
「王族掌事算個鳥!枯木一株罷了。」
「甚甚甚?整日忙活算個鳥!精鐵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說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當先?」
「將相當先,自古皆然,用問麼?」
「有將無相,車失一輪,立馬便要滾溝也!」
「老夫吃你嚇麼?綱成君為相朝野皆知,孰能說無相!」
「老哥哥仔細思量:自應侯范雎辭秦,昭襄王暮政期的丞相從未開府,相職也總是太子與蔡澤共領,打實處說,從來便沒有名正言順的開府丞相!權宜之計或可將就一時,然秦國要大興,一直沒有開府丞相豈非貽笑天下!然則新朝要定開府丞相,自然便有新舊兩選。老哥哥說,這蔡澤行麼?」
老嬴賁呵呵一笑:「老兄弟與蔡澤交厚,要老夫舉他開府領政?」
「錯錯錯也!你我老軍,幾曾有過閃爍試探之辭?」
「那便明說,究竟要老夫做甚?」
「呂不韋堪為丞相!」
「你是說,那個保異人逃趙回秦的呂不韋?」
「正是!」
默然片刻,老嬴賁微微點頭:「此人也算得商政兩通,然蔡澤亦是計然名家,又無大錯,較比之下,倒是難分伯仲也。」
「錯也錯也!」蒙驁連連拍案,「甚個難分伯仲?天壤之別!呂不韋長處有三:其一,博學廣才,多有閱歷!其二,心志強毅,臨難有節,重義貴公,具首相之德行!其三,有氣度有心胸,不狗苟蠅營,不斤斤計較,坦蕩無私,行事磊落!便說飲酒,舉碗便干,赤膊大醉坦蕩率真,與我等老軍直是異曲同工之妙!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
「呵呵,說了半晌,原是教人家給喝服了。」
「豈有此理!」蒙驁臉色張紅高聲大嚷,「你老哥哥尚敗我三碗,呂不韋何曾喝過我也!」轉而嘿嘿一笑,「老哥哥別說,我還真服呂不韋飲酒,不是服他酒量,是服那赤膊痛飲,雖大醉而不猥瑣下作的本色氣度!老哥哥也當知道,當年之商君、張儀、范雎,但凡名相器局者,哪個不是本色雄傑!哪個不是醇醇率真!惟其能酒而本色直道,真英雄也!」
「呵呵,雖是歪理,老夫也認了。還有甚事?」
「沒了,該說說當年了……哎哎,別忙睡也!」
蒙驁言未落點,老嬴賁白頭猛然一點便扯起了悠長的鼾聲。蒙驁愣怔站起哭笑不得地一招手,便有兩名黝黑肥壯的侍女抬著一張軍榻從大屏後出來,將軍榻在案前擺好,一名侍女跪身偎住了老庶長,只輕輕一扶,老庶長嬴賁身子一歪便順勢可可地躺在了軍榻,粗重的鼾聲竟絲毫沒有間斷!兩侍女相互一點頭,便輕柔無聲地抬走了鼾聲大作的軍榻。蒙驁在旁直看得噫噫驚歎不絕,及至鼾聲遠去,竟情不自禁地大笑著吼了一聲:「老哥哥!睡便睡,莫忘事也!」
立冬時節,秦國的朝會大典終於要舉行了。
諺云:十會九春。說得便是朝會歷來都在開春。其時若無大戰,郡縣主官便要齊聚都城,在國王主持下與朝官一起議決諸般大事,啟耕大典、祭祀天地宗廟、拜謁年高退隱功臣等等禮儀盛典也都要藉著百官雲集接踵舉行。士農工商諸般國人庶民,則是一邊議論著廟堂風雲,一邊郊野聚合踏青放歌、祭掃祖先墳塋、疏浚溝洫忙活春耕等等不亦樂乎!朝堂鐘鼎聲聲,原野耕牛點點,窩冬之後的一切都在開春之時甦醒了萌動了。春行朝會,那是天道有常,國人從來以為是題中應有之意。
惟其如此,這立冬朝會便顯得極是突兀!彷彿寒天要割麥子,國人硬是懵懂著回不過神來。便是國中官吏,也是竊竊以為不可思議。冬令肅殺,萬物閉藏,此時豈能大行彰顯新朝的朝會大典?然則無論如何不同尋常,秦國朝野還是默默認同了。畢竟,秦國目下正在連喪兩君的非常之期,不藉著冬令時光從容琢磨籌劃,開春大忙之際豈能容得終日論爭?當此之時,通會詔書一下,郡守縣令們便匆匆動身了,朝官們也各自忙碌謀劃起本署在朝會的待決大事。官道車聲轔轔,官署晝夜燈火,市井街談巷議,宮廷雨雪霏霏,秦國朝野第一次在窩冬之期騷動了!
較勁的關口只在一個,今朝丞相究是何人?
華陽後看到蒙驁上書,原本竭力壓抑的一腔憤懣驟然發作,當即秘密召來蔡澤將事說開,要蔡澤明白說話,想做丞相便同心較力,自甘沉淪便等著罷黜治罪!蔡澤原本尚以為蒙驁等一班老將擁戴自己無疑,乍見蒙驁上書便如一桶冷水當頭澆下,愣怔片刻突然怒火中燒!你老蒙驁與我蔡澤素來交好,不贊同老夫也罷,何須如此阿諛鼓噪一個商人呂不韋!若無不可告人之密豈非咄咄怪事?然蔡澤畢竟是蔡澤,雖則氣得臉色鐵青,卻硬是隱忍未發,只對華陽後深深一躬,茲事體大,容老臣告退思慮而後做答。回到府中蔡澤再三權衡,深覺蒙驁此舉大非尋常深淺莫測,不能正面計較;蒙驁之忠直秉性有口皆碑,上將軍舉薦領政大臣也是職責所在,自己若以事中人之身公然回擊,一定是引火燒身無疑;事之要害依然是也只能是呂不韋,呂不韋之要害,則是究竟適合不適合做秦國丞相?若呂不韋不堪為相,便是釜底抽薪,誰也無可奈何!然則,要說出一番呂不韋「不堪為相」的憑據卻是談何容易!要將這「不堪」之理再變成公議,更是談何容易!思謀竟夜,蔡澤心頭終於一亮,立即伏案揮筆寫了起來。清晨霜霧正濃之時,蔡澤從一條隱蔽小巷秘密進了太后寢宮,與華陽後整整密議了一日,方才趁著暮色出宮。
次日卯時,華陽後風風火火到了王宮書房,將蒙驁上書氣沖沖摔在了嬴異人案頭,指斥蒙驁舉薦失察,竟擔保一個心懷叵測不堪為相的商人執掌秦國相印,是可忍孰不可忍!嬴異人大為驚訝,思忖間陪著笑臉道:「母后自是明察知人。然這『心懷叵測,不堪為相』八字斷語若無憑據,你我母子卻如何面對朝野公議?」
嬴異人沒有料到,華陽後竟一口氣款款說出了六條憑據:
其一,呂不韋早年周旋齊燕兩軍之間,既賣燕軍兵器又做齊軍後援,左右逢源而暴富,實為見利忘義之奸商!其二,呂不韋野心勃勃,當年在邯鄲援助嬴異人,便有「此子奇貨可居也!」之語,入秦居心不良!其三,呂不韋多言秦法弊端,贊同墨家義政,若為丞相,必壞秦國百年法度,大行王道儒政!其四,呂不韋曾為文非議商君「趨利無義」,若主秦政,必與商君之法背道而馳,其時秦國必亂!其五,呂不韋曾作「吏本」一文,以官吏為國本,藐視王權庶民,一朝為相,必與民爭利,與王室分權,使權臣坐大而行三家分晉之故事!其六,呂不韋有「蕩兵」之說,自詡疏通兵道,實則主張「義兵」,指斥秦國出兵山東攻城略地為不義之道,若主國政必與山東六國罷兵息戰,使秦國大業毀於一旦!
「敢問母后,如此六則,譬如為文,卻是從何說起?」
「曉得儂不信!自己看了!」華陽後一招手,身後侍女便捧來一隻紅木匣恭敬地擱置王案中間,又熟練地打開了匣蓋取出幾卷竹簡依次攤開。
嬴異人驚訝得眼睛都瞪直了!面前這些竹簡緯編精細刻工講究,正是呂不韋「器不厭精」的往昔做派,竹簡上的刻字也分明是呂不韋的手跡麼!呂不韋偶爾為文他也知道,當年毛公薛公也說過,可三人誰也沒見過呂不韋的文章。嬴異人記得有次酒後請求呂不韋展示大作,呂不韋哈哈大笑連連搖手:「游思斷想也!豈登大雅之堂?毛公薛公腹中藏書萬卷,盡可教授公子!」今日華陽後竟能有呂不韋如此多的書簡,豈非咄咄怪事也!
「子楚,愣怔甚來,看了!」
嬴異人皺著眉頭瞄了過去,一卷卷確實扎眼——
安危榮辱之本在於主,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民之治亂在於有司。三王之佐,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也!
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不及則不知,不知則趨利。趨利固不知其可也!公孫鞅、鄭安平是矣!公孫鞅之於秦,欲堙其責,非攻無以,於是為秦將而攻魏,終陰殺公子卬而為無道也,行方可賤可羞!
為天下及國,莫如以德,莫如行義。今世之言治,多以嚴刑厚賞,此世之苦害也!以德以義,則四海之大,江河之水,不能亢矣!
世當蕩兵以息戰。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暴兵。義兵為天下之良藥,暴兵為天下之惡藥。用兵若用藥,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
「母后之意,如何處置?」嬴異人推開了竹簡。
「一則下書問責蒙驁。二則公議拜相事了。」華陽後從未有過的利落。
「公議?行朝會麼?」
「朝會之先,當先召王族元老與在朝大臣議決了!」
「王族元老向不參政,妥當麼?」
「毋曉得王族議政祖制了?不參政不議政,王族不是擺設麼?」
「子楚遵母后命!」
「這便是了!」華陽後燦爛地笑了,「只我母子一心,才有個安穩,曉得了?」說罷一擺手喚過身後妙齡侍女親暱指點道,「娘曉得子楚冷清,我給你物色了一個侍榻女,震澤吳娃,醫護之術青出於藍了!你且試試如何?不可心娘再物色了。曉得無?」
「子楚謝過母后!」
「好了,母后去了。」華陽後笑吟吟走了。
嬴異人皺著眉頭喚來老給事中低聲吩咐兩句,老給事中便領著那個美艷的少女走了。嬴異人粗重地歎息一聲,不禁焦躁地轉悠起來,轉悠得一陣自覺心頭突然一亮,召來老長史桓礫密議一陣,便立即分頭登車出了王城。
卻說老長史桓礫從密道出宮直驅上將軍府,將書簡木匣交給了蒙驁便馬不停蹄地回宮去了。蒙驁思忖片刻,吩咐家老立派精幹僕人去城中太子傅府送信邀約呂不韋,自己便登上緇車出了咸陽南門直奔呂莊。到得呂莊堂上未曾飲得兩盅釅茶,呂不韋軺車便轔轔回莊了。
「茶不行。上酒上酒,老趙酒!」呂不韋進門便嚷了起來。蒙驁卻渾不理睬,板著臉將案上木匣中的竹簡嘩啦反倒出來:「過來瞅瞅,誰個的物事?」「甚寶貝也?」呂不韋走過來不經意一瞄,不禁大是驚訝,蹲身連翻幾卷,凝神片刻恍然玩笑道:「呵呵,如此半拉子物事竟蒙老將軍收藏,慚愧慚愧!」蒙驁卻只冷冰冰道:「明白說話,這些書簡可是你的手筆?若是,如何能流傳出去?誰個討要的?還是你自己送出的?」
「神鬼難料,天意也!」呂不韋心知蒙驁秉性剛嚴縝密,如此神情絕非笑談,不禁便是一聲長吁,「年青時,我很是鍾愛自己時不時寫下的這些片段文字。商旅天涯,也總是打在車身的一個暗箱裡,客寓歇息時便翻出來揣摩揣摩。田單抗燕的第四年夏,魯仲連邀我一起北上即墨商議援齊海船的航道事宜。我心下明白,魯仲連是要我實地體察即墨軍民的苦戰,鐵定海路援齊的心志。我自不能拒絕。心知此行多有風險,上船時我只在皮袋中背了五六卷正在揣摩修改的竹簡,除此一無長物。此時正逢樂毅彰顯燕軍『仁政安齊』方略,准許商旅自由出入齊燕兩國。即墨事完後,我便乘一隻小船沿齊國海岸北上河口,再從河口北上燕國,想托可靠胡商買得大宗皮革南運陳城,為齊軍製作皮甲。在齊燕邊境,恰恰遇到了一支燕軍騎隊截殺齊國流民。我憤而指斥燕將與樂毅仁政背道而馳,卻被燕將呵斥為齊軍喬裝斥候,喝令士卒大搜我身。見我身與馬具一無重金珠寶,也無斥候憑據,燕將惱羞成怒,將幾卷竹簡撕扯成片哈哈大笑著四處拋擲猛力踩踏一番,才將我押到了軍營拘押……三日後我被樂毅的巡軍特使無罪開釋,還馬歸錢許我自便。然則當我去找那些竹簡時,早已經沒有了……從此我便很少作文了,偶爾寫得幾篇,也都燒了……」
「如此說來,你文流出,只此一次?」
呂不韋點頭笑道:「如此陋文有誰討要,又何能送人現世?」
「這些竹簡是你原本手跡麼?」
「不錯。」呂不韋翻弄撫摩著竹簡,「也是才情平庸使然。我作文無論長短,都多有修改,是以喜好竹簡,而不用攜帶方便的羊皮紙。竹簡刻寫,不妥處可以刮掉重刻,上好竹簡刮得三次也不打緊。羊皮紙不然,一旦想改,就得塗抹,若是刮,便破損了。老將軍手來摸摸,這每支竹簡都有凹凸處,不說字跡,只是這凹凸簡便非我此等庸才莫屬!能是別個?」
「這些文字都是完整的麼?二十年後還是你的主張麼?」
「老將軍把得好細也。」呂不韋悠然一笑,「飛散書簡,何能完整?然則收藏者能將這些殘簡拼得成句成文,顯是費了工夫,非行家裡手不能為也!要說書文本身,因多拼湊,處處似是而非,不說與不韋今日之想大相逕庭,便是與原本文字,也是相去甚遠!譬如這『義兵』一文,原本是『有義兵而無偃兵』,這竹簡卻將『偃兵』變成了『暴兵』!我何曾有過『暴兵』一說……」呂不韋突然打住,摸著竹簡的右手食指猛然一抖,嘩啦便將手中一卷舉到了眼前打量,「噫!怪也!這『暴』字是人改刻!沒錯!我再看這幾卷!」一時嘩啦起落,接連便指出了二十餘處改刻,倏忽之間額頭竟是涔涔冷汗,「雖則鬼斧神工,終究難藏蛛絲馬跡也!」
「如何能證有人後改?」蒙驁精神大振。
「憑據有二。」呂不韋舉起竹簡對著陽光,「老將軍且看,這竹簡緯編粗細不一,簡孔有紫紅痕跡,緯繩卻是黑皮條。我當年緯編用得皮條是越商精製的水牛皮條,紫紅髮亮,磨得簡孔邊緣如紅暈泛起。這黑皮條卻是燕國黑羊皮,細柔過之,頑韌卻是不足。此足以證實,這竹簡成卷並非原先之連接次序,而是重新組合,文理不通處便改刻!」
「牛皮羊皮之緯編,你卻分得清楚?」蒙驁很是驚訝。
「愧為老商,辨器識物尚算成家入流矣!」呂不韋笑歎一句。
「其二?」
「其二是這用墨。」呂不韋將竹簡在大案攤開,又起身匆匆到文案捧來一隻銅匣一方白石,坐定打開銅匣拿出一個極為考究的乳白廣口陶罐,從罐中嘩啷倒出一堆黑亮亮的墨塊,指點道,「這是我用的北楚煙墨,幾十年沒變過。這方白石是我的私硯,也從來沒變過。」說著搬過那方中央凹陷的白石,滴入一汪清水,指夾一塊扁平的墨塊到石硯中,從石硯邊拿起一片同樣扁平卻顯稍大的石片壓在墨塊上旋轉研磨了起來,一邊道,「天下墨塊以北楚陳城墨最是精純,一方磨得十硯濃墨。一個老墨工教我用白石做硯,研磨得墨汁柔和粘滑無雜質,墨跡干後油亮平整,刻刀上簡極是順暢,刻出字來周邊絕無裂紋。然時人以瓦為硯,所磨之墨粗礪許多,字跡干後輒有瓦粉屑粒,刻刀著力處難免小有抖動,刻字邊緣便常見細紋密佈。老將軍且看,這個『暴』字正是如此!」「不錯!是有細紋也!」蒙驁舉著竹簡大是驚歎。
呂不韋卻不再說話,只看著一片散開的竹簡出神。蒙驁也不再多問,站起來收拾好竹簡一拱手道:「只此一事,老夫去也。」呂不韋驚訝道:「噫!老將軍這殘簡不是送我的麼?」蒙驁拍打著木匣揶揄地一笑:「你以為老夫是拿著散失孤本套賞來麼?明說了,此物有主,惜乎老夫也不知其人來路也!」呂不韋目光一陣急速閃爍,隨即恍然大笑:「得人揣摩者,必奇貨也!拙文有此殊榮,幸何如之!」慨然一拱手,「老將軍走好,恕不遠送!」蒙驁連連搖手不送不送,便抱著木匣匆匆去了。
蒙驁出得呂莊,驅車進城直奔駟車庶長府。剛剛入睡的老嬴賁被家老喚醒,來到廳中哭笑不得地跺著竹杖罵罵咧咧,然聽蒙驁將事由說得一遍,當即便瞪著老眼嚷嚷起來:「直娘賊!秦國選相歷來只看真才實學,幾曾有過如此蹊蹺之事?陰人!陰謀!老夫去見新君說話,請王族之法廢了這不安分女人!鳥!是太后便要干政,還有國法麼?啊!」
「且慢且慢,老哥哥息怒也。」蒙驁連連搖手,「此事還得依著規矩來,你之聽聽老兄弟謀劃如何?」老嬴賁猛然一點竹杖:「說呀!」蒙驁席上幾步膝行,兩顆雪白的頭顱便湊到了一起,良久喁喁低語,便是一陣蒼老洪亮的笑聲。
華陽後很是不解,王宮竟然沒有任何動靜。
那個派在嬴異人身邊的那個侍榻侍女通過一個楚人老內侍傳了話來:近日秦王沒有召見任何大臣,也沒有出過王城,與老長史桓礫也沒有說過與選相有關的話。如此說來,嬴異人是服軟了?不像。當真服軟便肯定要來面見太后,至少要召見蔡澤才是。有甚新謀劃麼?也不像。不見大臣不親自周旋,能有甚謀劃?反覆思忖,華陽後終是認定嬴異人是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索性撒手不管。心有不甘者,嬴異人身為秦王要報呂不韋之恩卻遭自己與蔡澤之強勢阻斷,能適意了?無可奈何者,畢竟蔡澤也是大有名望的才士,領相治國順理成章,加上太后一力支持,嬴異人又能如何反對?更要緊的是,幾卷老舊書簡鐵定證明了呂不韋政道不合秦國,縱是昭襄王那般雄主在世也無可扭轉,沒有根基更無功業的嬴異人縱是一萬個不滿又能如何?畢竟,秦國百年以來形成的政道新傳統是穩穩佔據了朝野人心,呂不韋非議老秦人視為神聖的商君,非議秦法秦戰,崇尚老秦人最是厭惡的儒家政道,誰敢為他說話?
「綱成君之謀,乾坤之功了!」
華陽後見過嬴異人之後大讚蔡澤,自老阿姐死後心中第一次塌實了。雖則如此,華陽後還是覺得該當再推這個新君一把,最好使他在朝會之前明白表態,方可萬無一失。思謀一定,華陽後立即秘密知會蔡澤,敦請他進王城面見新君陳述為政主張,軟逼新君就選相說話;她自己則去周旋那些王族外戚元老,請他們出面主持選相。
對於說服這些「法定不干政」的貴胄元老,華陽後有一個最動人的理由:綱成君是昭襄王著意留給新君的良相,後來其所以虛其相權,為的便是新君實其相權時能給蔡澤以知遇之恩,而終得才士死心效力;說到底,昭襄王不曾大用蔡澤,恰恰是為了後來新君大用蔡澤;今朝不用蔡澤,便是違背昭襄王遺願!便是貽害秦國!
每一個元老貴胄都肅然聽完了華陽後的罕見的雄辭,都對太后陡然表現出的才幹大加讚賞。幾個承襲封君爵位的羋氏外戚都是宣太后當年的老根底,對華陽後更是一力擁戴,異口同聲地說:「華陽太后攝政,『秦羋』中興有望也!」
然則,蔡澤帶來的消息卻依然曖昧不明。新君認真聽完了他整整一個時辰的為政大略,期間點頭無數次,末了卻說他服喪期間勞神傷心,聽過人說話便忘,待他仔細看完上書定會登門拜訪請蔡澤賜教;說罷便連打哈欠,蔡澤只有告辭了。
「曉得了。」華陽後渾沒在意,只淡淡一笑,「終究是朝會議決,其時綱成君只管陳說為政大略,餘事毋上心了。」蔡澤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說話卻終未開口,便晃著鴨步踽踽去了。華陽後立即來到王城前區東偏殿,對嬴異人申明:此次大朝,當許王族外戚之元老勳臣與會,與當國朝臣共議國政!
「母后之命,子楚無異議。」新君答應一句又囁嚅道,「只是,依著法度,此事須得領相權之綱成君、上將軍蒙驁、老駟車庶長三頭贊同,母后以為如何處置?」
「綱成君、老庶長定然贊同了。剩一個蒙驁有甚打緊?年逾花甲,也該有新銳大將當軍了!你自思忖,知會他便是了。」華陽後竟是不屑多說咯咯笑著逕自走了。
立冬這日,盛大的新朝朝會終於在咸陽王城舉行了。
王城正殿座無虛席,中央王座與太后座之下的大廳分為五個坐席區:最靠近王階的中央區是君侯席。其時秦國君侯都有虛領的封地,君比侯高一等級,但都是最高爵位。昭襄王時先後有六君四侯:武安君白起、華陽君羋戎、涇陽君公子市(嬴市)、高陵君公子悝(嬴悝)、安國君公子柱(嬴柱)、綱成君蔡澤;穰侯魏冉、應侯范雎、蜀侯公子煇、蜀侯公孫綰;孝文王嬴柱在位一年,將華陽後族弟羋宸封了一個陽泉君;此時已經只剩下了兩君,綱成君蔡澤與陽泉君羋宸,所以便與三位高職大臣上將軍蒙驁、假相太子傅呂不韋、駟車庶長嬴賁合為首區五席,依著慣例卻仍然呼作君侯席。其次四大塊坐席區依著職掌劃分分別是:東北大令區,便是後世說的九卿正職,此時有大田令、太倉令、太史令、太廟令、司寇、司空、廷尉、國正監、國尉、長史等十席;東南郡守縣令八十餘坐席,戰國時郡守縣令同爵,有些大縣縣令比郡守爵位還高,是以同等坐席;西北高爵將領區,五大夫爵以上的大將二十餘人;西南為大吏席,也就是各官署副職、屬官與特許列席的內侍臣工,譬如內侍高官給事中、中車府令等;此等官員均是各官署實際執事的實權者,俗稱「官尾吏頭」,故朝儀中一體呼為「大吏」,人數最多,一百餘坐席;惟其務實,尋常朝會大吏獨議朝政者極少,非常朝會也常有不召大吏參與的時候,然在諸如決策立制這般重大國事中,大吏的群議之力卻很是顯赫,最能彰顯朝議之力,故每逢新君大朝必有大吏與會。朝臣人各一席,每席一案,每案一茶一紙一筆。二百餘席滿蕩蕩排開,各區以紅氈甬道分隔,一眼望去分外整肅。
「新朝朝會始!太后訓辭——」
華陽後從來沒有參與過朝會,更沒有面對滿朝大臣說過話,乍聽司禮大臣的禮程宣示大感意外,頓時滿面通紅,不禁狠狠地挖了嬴異人一眼厲聲道:「曉得我要說話了?」正襟危坐的嬴異人一臉驚懼之色連忙起身一躬,飄蕩的聲音瀰漫著惶恐:「子楚恭請母后訓政。」說罷便小心翼翼地垂手低頭站在王案旁。
「子楚真吾兒了!」華陽後卻是大感欣慰,不禁笑吟吟誇了一句,原先的拘謹便也頃刻消散,朝堂也不過如此,還不是誰權大聽誰了?於是點頭,端起一副莊容道:「毋曉得今日朝會我要說話了。子楚要我這嫡母娘親說話,我便說得幾句了。自來朝政兩柱石,一相一將。昭襄王晚年與先王在世,都是有將無相,在人便是有腳無手了。如今新君即位如何?還是有將無相!自然,領職相是有了,假相是有了。可領相不是相,假相也不是相了。新朝丞相要得像老相那般,是開府丞相,統領國政了!這一相一將麼,諸位都說說誰個堪當?今日便來個當殿議決了!自然了,事多了一次也說不過來,將職可先緩得一緩。畢竟了,蒙驁將軍雖老了些個,也打過幾次敗仗了,可總歸還算忠於王室了!再說目下也不打仗,緩緩再說也該當了!至於今日議政麼,綱成君、陽泉君是兩個封君大臣,要主持朝議公平了!曉得無?我便說這些,諸位盡可知無不言了。」
司禮大臣的聲音又迴盪起來:「秦王口詔——!」
嬴異人抬頭掃視著大殿只是一句:「太后業已訓政,諸臣議決便是。」
舉殿默然,將軍們的粗重喘息聲清晰可聞,郡守縣令們則是惶惑四顧,在國大臣們則是臉色鐵青,總歸是誰也沒有開口。戰國之世言論奔放,秦人更有牛性直言之風。戰國中期以後,秦國政事吏治最為清明,大臣敢言蔚為風氣,逢朝必有爭,慷慨論國事,已大大超過了暮氣沉沉的山東六國。當此之時,大朝無言,便極為反常。
「久無大朝,諸位生分了!」陽泉君羋宸霍然起身一臉笑意高聲道,「老夫便先開這口子了!太后訓導,新君口詔,已然昌明今日大朝宗旨,這便是議政拜相!老夫之見,綱成君才德兼備,朝野服膺,又多年領相,職任新朝開府丞相正當其時了!」
「老臣不以為然!」隨著一聲蒼老的駁斥,卿臣席顫巍巍站起了一個白髮蒼蒼的高冠老臣,卻是「老三太」之一的老太史令。老人看也不看陽泉君,只對著王座昂昂然一拱手,「不以為然者,今日朝制也!舉朝皆知,先王顧命之時執太后、太子傅與新君三手相握,其意在叮囑三方同心,而並未太后攝政之命也!長史清理典藏,亦無先王命太后新朝攝政之遺詔也!如此,則太后臨朝訓政於法度不合……」
「豈有此理!」陽泉君怒斥一聲插斷,「太后攝政有先王顧命,有新君下詔成制,史官錄入國史,你太史令豈能不知了!明知而非議,居心何在!」
「陽泉君差矣!」老太史令冷冷一笑,「惟錄入國史,而老夫能言。且聽老夫背得一遍新君口詔,朝會共鑒之。國史所載新君口詔原話為:『父王新喪,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國事力不從心。今命太子傅呂不韋以顧命大臣之身,與綱成君蔡澤共領相權,處置一應國事,急難處報母后定奪可也。其餘非當務之急者,父王喪葬後朝會議決。』史官若錯錄一字,老夫若錯背一字,甘當國法!」
舉殿大臣哄嗡一聲議論蜂起!絕大多數朝臣只知孝文王彌留時三人顧命,新君有詔太后攝政,雖然從來沒有接到過太后攝政的定制詔書,但依然相信這是真實的。一則太后攝政有先例,二則國喪期間太后預政也是事實,若是無中生有,新君與呂不韋豈能容得如此荒誕之事?今日一見朝會議程,更相信了太后攝政已成定局,縱對這位華陽後有所不滿,一時也無可奈何。不想這素來在朝會不說話的老太史令卻挺身而出,竟先對朝會議程提出非議,且言之鑿鑿,將新君口詔背得一字不差,大有鐵筆史官的凜然風骨,朝臣們如何不恍然悚然憤憤然紛紛然?陽泉君一時愕然無對,心知此時非顧命三人說話方可,然目光掃去,呂不韋無動於衷,姐姐華陽後滿面通紅地盯著嬴異人,嬴異人卻只低著頭死死盯著腳下的紅氈。
陽泉君忍無可忍,大步跨上王階直逼王案:「臣敢請新君明示!」
「陽泉君大膽!」將軍席上一聲大喝,一員白髮老將霍然起身戟指,「朝議國政,法有定制,汝仗何勢敢威逼秦王!」話未落點,滿席大將唰地一聲全部站起一聲怒喝,「王陵之見,我等贊同!陽泉君退下!」
「陽泉君確乎有違朝議法度。」鐵面老廷尉冷冷補了一句。
站在王座區空闊處的司禮大臣正是那位三代老給事中,見狀面無表情地尖著嗓子一聲宣呼:「陽泉君退回原座議事——」
一直難堪默然的華陽後突然一笑:「本後事小,說說議議有何不可了?陽泉君何須孩童般較真,下去下去,聽大家說了。攝政不攝政,都是為了國事了。依著我看,拜相比議論我這老太后要緊得多了!子楚,你說如何?」
嬴異人抖抖瑟瑟應道:「母后大是。子楚也以為是。」
華陽後突然惱羞成怒,拍案高聲:「毋曉得儂抖甚?儂幾時怕過我了!」
「母后說,說;說得是……」嬴異人倏地站起垂首變色,更見驚懼。
「嬴異人!!」華陽後猛地拍案尖叫一聲,面色鐵青地站了起來,突然之間卻咯咯長笑手舞足蹈,「國事了!國事了!毋曉得這般國事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陣,猛然推開圍過來的侍女逕自大袖飄飄地去了。
舉殿死一般的沉寂!陽泉君羋宸嘴角一陣猛烈的抽搐,卻終是坐著沒動。司禮大臣正在無所措手足之時,新君嬴異人回頭一聲吩咐:「太醫令立即看護母后,不得有誤。」轉身進入王座坐定,鎮靜如常道,「朝臣聚國,殊是不易。新朝新政,刻不容緩。國事不因人而廢,諸位但依法度議事可也。」
舉殿不約而同地長吁一聲,恍如一陣輕風掠過。大臣們驀然明白,這位新君並非真正的孱弱,方才故事只不過是「示弱以歸眾心」的一個古老權謀而已!看來,這個新君尚有強韌底色,比萎靡不振的孝文王實在是有主見多了!秦國收勢多年,朝野渴盼雄主強君如大旱之望雲霓,惟其雄強,些許有違正道的權謀又有何妨?人同此心,朝臣們壓抑沉悶的心緒一時竟淡去了許多。
「老臣有說。」郡守席站起一位白髮瘦黑的老人,竟是巴蜀兩郡太守李冰!
此時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國地方大員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是秦國資望最深權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艱難,蜀地多亂,蜀地政務多由王室派駐蜀地的蜀侯與咸陽通連傳遞,李冰父子只專心水患治理與庶民生計,極少入朝,也極少涉足國政事務。然則三任蜀侯生變,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孫綰乃承襲其父嬴煇爵而繼任,是昭襄王的嫡孫,竟然也圖謀自立!昭襄王殺了公孫綰之後,終於晚年決意將巴蜀兩地交李冰統領。孝文王嬴柱與李冰篤厚,死前正好下詔李冰回咸陽養息議政。輾轉三月,李冰抵達咸陽時嬴柱已經薨去了,蔡澤與呂不韋同時主張李冰留國參與朝會,嬴異人自然允准了。此時李冰要說話,朝臣們便是一片肅然。
「老臣以為,理國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萬事紊亂也。」李冰聲音低沉,然卻中氣十足,整個大殿清晰可聞,「何謂朝制?首在君權。君權之要在一,一則安,二則亂。凡二,做應急之策可也,立為定制則不可也!譬如當年宣太后攝政,根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國疑,乃形勢使然,不得已而為之也!故朝野無異議。目下秦國已經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歷經磨難,堪當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頭之朝制?今日朝會,太后訓政首當其衝,似乎太后攝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議,自是在所難免。諺云:大邦上國,不以一人之好惡立制。太后喜與不喜,自當以邦國興亡為本,而不當以一己之好惡為本。故此,老臣請朝會先行議決:明君權,廢攝政,綱舉目張!」一言落點,戛然打住。
「好!老臣贊同!」駟車庶長老嬴賁通通點著竹杖,「老太守洞若觀火,合乎法度,合乎祖制!秦國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國君妻室,王族嫡系,自當遵從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榮可也!」
「臣等贊同!」所有郡守縣令異口同聲。
「臣等贊同!」卿臣席十位大員也是異口同聲。
「臣等贊同!」將軍席一聲齊呼。
大吏席區卻是別有氣象,此起彼伏地一片片報名呼應。先是一聲「廷尉府屬官贊同!」接著一聲「太子傅屬官贊同!」此後各暑一聲聲連綿不斷,大殿嗡嗡震盪不絕。呼應之聲落定,殿中卻是一片異樣的沉默,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蔡澤。
席次最多的丞相府屬官竟沒有一人說話!
戰國通制,朝政以開府丞相為樞紐,屬官以丞相府為軸心。所謂開府,便是丞相府依法設置若干直屬官署統一處置日常政務。這些直屬官署與各大臣的屬官不同處在於:各大臣屬官是本司(專業)之劃分,譬如廷尉府有獄丞、訟丞、憲盜等屬官,太廟令府有祭祀、卜人、廟正等屬官;丞相府屬官則是綜合性的領域劃分,譬如行人(職司邦交事務)、屬邦(職司附庸部族與屬國事務)、甬(職司徭役事務)、工室丞(職司工匠)、關市(職司市易稅收)、司御(職司官道車政)、長史(職司文擋)、府(職司府藏)等等等等;戰國後期之秦國疆土不斷擴張,丞相府直屬官署已經增至二十餘個,實在是「大吏」中最最要害的力量。秦昭襄王后期的丞相府多有模糊處,從法度說依然是開府丞相制,但由於蔡澤封君後事實上脫離相權,時不時與太子嬴柱「兼領」相權,實則丞相府已經被「虛處」,只處置一些具體事務,重大政務一律由秦昭王直下詔令。然在秦孝文王嬴柱即位的一年裡,蔡澤以唯一相職之身重新實際執掌了丞相府。為了給施展新政打好班底,蔡澤將實權屬官做了一次改朝換代式的整肅,除了從燕國來投靠自己的得力親信身居要職,其餘要害屬官便是華陽後與陽泉君舉薦過來的「秦羋」。其時華陽後正得新君嬴柱寵愛,其族弟以「佐王立嫡有功」一舉封了陽泉君,蔡澤思量要施展政才自然要結好華陽後姐弟,此所謂「人和者政通」。如此一來,丞相府屬官中的老秦人全部遷職,直屬官署便全部成了「秦燕人」與「秦楚人」,咸陽國人一時便有了「相府大吏,秦蔡秦羋」的巷諺。如此一來,丞相府屬官自然以蔡澤陽泉君馬首是瞻。今日朝會陽泉君業已鎩羽,「秦羋」如何能落井下石?蔡澤始終緘口不言,「秦蔡」又如何能附會群議?
「敢問綱成君,相府屬官是非俱無麼?」這次是老蒙驁冷冰冰開口。
「上將軍何其無理也!」蔡澤正在為今日朝會的陡然變故惶惑煩躁不已,見蒙驁竟對自己無端發難,頓時怒火上衝,拍案呷呷厲聲,「朝會議政非官署理事,人各自主對朝對君,屬官之說,當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麼?老夫卻以為路人皆知。」
「嘿嘿!老將軍做個路人,老夫掂掂也!」
「也好,老夫便來做一番路人之評。」蒙驁拍案起身掃視大殿高聲道,「舉朝皆知,老蒙驁與綱成君交誼非淺。然大臣面國無私交,今日老夫卻要公然非議綱成君,寧負私情,不負公器。自綱成君重掌相權,其用人之道老夫大大不以為然!何也?畛域之見未除,私恩之心太重,而致相府重器溺於朋黨也!國人流布巷諺:『相府大吏,秦蔡秦羋。』舉朝大臣誰人未嘗聞也!秦自孝公以來,任用山東六國之士偏見日消,昭襄王之世可說已是毫無芥蒂之心。六國人言,秦用外士,為相不為將,終有戒懼山東之心。非也!蒙氏一族老齊人也,老蒙驁居上將軍,子蒙武職前將軍,可證此言大謬也!老夫慨然喟然者,倒是山東名士入秦掌權之後,時有六國官場惡習發作,畛域恩怨之心或生,任用私人,終致誤國誤己!應侯范雎才功俱高,惟一己恩怨過重,雖睚眥必報,明知鄭安平、王稽才不堪用,偏是力薦鄭安平為將,王稽為郡守大臣。結局如何?鄭安平戰場降敵,葬送秦軍銳士三萬餘人!王稽受賄賣國,擅自將南郡八縣私讓楚國!范雎一世英名,終成不倫不類之輩也!綱成君所任相府屬官,非故國來投之親信,即私誼舉薦之裙帶,雖不能說無一能者,然鐵定是沒有公忠事國之節操!否則,何能人皆有斷,惟丞相府舉府無一人開言?所為者何?還不是等待主君定點而後群起呼應之?此等屬官,究竟是秦國臣子,還是兩君門客!如此用人氣度,所用之人如此節操,尚能說『人各自主對朝對君』,能不令人齒冷?老夫該不該問綱成君一句?」
齊人語音原本咬字極重,加之蒙驁粗啞鏗鏘的聲音,一字字便如叮噹鐵錘連綿砸來,舉殿無不震撼非常!以蒙驁之縝密穩健,尋常時除了與軍旅征伐相關之事,不說朝會,便是重臣議政也很少說話,對朝中大臣更是禮敬相處毫無跋扈之氣,今日卻能在如此大朝之時以如此凌厲言辭抨擊一個封君丞相,直是不可思議。一將一相國之柱石,如今將相對峙,朝臣們更大的擔心則是將相失和而生出亂局。
「老將軍所言不無道理也。」蔡澤似乎並無難堪,語氣驚人得平和,「然老夫之心上天可鑒:整肅相府非為他圖,惟期新政雷電風行也!相府原來屬官多是年邁老吏,雖公忠能事,惜乎力不從心,孰能奈何?老夫用人,成事為先。惟其能事,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何忌楚乎燕乎?若無開闢新政之心,老夫何須多此一舉耳!雖則如此,蔡澤以邦國為重,若有失察而任用不當者,老將軍指名,老夫當即遷職另任也!」
「呵呵,車軸倒是轉得快也。」駟車庶長老嬴賁點著竹杖揶揄地笑了,「既然說到了丞相一事,老臣也不想再繞彎子,索性明話直說:綱成君於氣度,於總攬全局之能,皆不堪為相;老臣建言,推太子傅呂不韋做開府丞相。呵呵,諸位斟酌了。」
「此言大謬也!」相府大吏席有人突兀銳聲一喊,一個中年屬官赳赳挺身,「綱成君大有相德!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大公之至!何錯之有?上將軍老駟車不問所以,惟做誅心之論,大非君子之道也!我等之見:秦國丞相,非綱成君莫屬!」
「贊同!秦國丞相非綱成君莫屬!」相府大吏齊聲一呼。
「且慢。」老太史令搖著一顆霜雪白頭冷冷一笑,「諸位既以春秋祁黃羊之論辯護於綱成君,責難於兩大臣,老夫便來評點一二。『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祁黃羊可謂公矣!』此話乃孔子對祁黃羊之贊語也。囫圇論之,的是無差。然田有界垅,事有定則。若不就實論事,惟以此話做任用私人之盾牌,卻是戲弄史書也!祁黃羊之公,首在公心,次在公身。祁黃羊其時致仕居家,置身國事之外,舉人惟以才幹論之,與自己卻是無涉,此謂公身也!公心於內,公身於外,始能真公也!若重臣在任,舉人用人關乎己身,惟以私人裙帶任用部屬,卻要說『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誠所謂假其公而濟其私,何有真公也!」戛然打住,卻沒有涉及丞相人選,大臣們不禁又是一陣驚愕。
「議事非論史!只呂不韋不能拜相!」相府大吏中一人操著楚語憤然高聲,「呂不韋素來非議秦法秦政,貶斥商君,主張罷兵息戰!此人為相,亡秦之禍便在眼前了!」
此言一出,舉殿駭然!大臣們對呂不韋畢竟生疏,誰也不知道呂不韋平素有何政道主張,今日有人能在此等隆重朝會公然舉發,一口氣列出三樁秦國朝野最厭惡的政見,何能是空穴來風?一時人人不安,只想看呂不韋如何辯駁。
「此說何證?」卿臣席老廷尉突然冷冷插問了一句。
相府長史高聲道:「呂氏書簡多有流傳,在下有物證!」
老廷尉淡淡一句:「老夫能否一觀?」
但為秦國朝臣,誰都知道這位冷面廷尉勘驗物證的老到功夫,當即便有人紛紛呼應:「是當請老廷尉一觀。」「過得老廷尉法眼,我等信服!」「好!信得老廷尉!」眾口紛紜之際,相府長史正要從腰間文袋取物,卻有一吏突兀高叫:「誰個朝會帶書簡了!我等又沒事先預謀了!要得物證,散朝後我等自會上呈了!」另一吏立即接道:「沒有物證敢有說辭麼?列位大人要聽,我便當殿背將出來!」「我也能背!」「背!公議有公道!」大吏們紛紛呼應,昂昂然嚷成了一片。
「反了!!」老駟車庶長一聲怒喝,竹杖直指相府吏坐席,「這是大朝!胡亂聒噪個甚!沒帶物證便去取,豈容得你等雌黃信口!」這老嬴賁原本便是王族猛將,秉性暴烈深沉,怒喝之下竟震懾得忿忿嚷叫的大吏們一時愣怔無措,大殿頓時一片肅然。
蒙驁冷冷一笑,將一卷竹簡嘩啦摔在案上:「老夫有預謀!收藏有呂不韋散簡原件百餘條,你等拿來兩廂比對,權將呂簡做古本,便請老廷尉當殿鑒識真偽!」
「愣怔個甚!快去拿來!」駟車庶長又是一聲怒喝。
「拿便拿!」相府長史一咬牙便走。
「回來!」蔡澤突然站起厲聲一喝,轉而不無尷尬地淡淡一笑,「此事無須糾纏也。老夫入秦,與呂不韋相交已久,今日更是同殿為臣。為一相位破顏絕交,誠可笑也!老夫決意退出爭相之局,退隱林下,以全國政之和,望君上與朝會諸公明察也!」長吁一聲落座,竟是毫無計較之意。殿中頓時愕然惶然紛紛然,長吁聲議論聲喘息聲絲絲嗡嗡交織一片。冷若冰霜的蒙驁與怒火中燒的老駟車庶長突然打滑,一時竟也有些無所適從。
正在此時,一直默然端坐的呂不韋站了起來,拱手向王座向大殿一周環禮,從容悠然地笑道:「綱成君既有此言,呂不韋不得不說幾句。承蒙天意,呂不韋當年得遇公子而始入秦國。綱成君不棄我商旅之身而慷慨垂交,呂不韋始得秦國效力也!論私誼,不韋自認與綱成君甚是相得,詩書酒棋盤桓不捨晝夜。論公事,不韋與綱成君雖不相統屬,然各盡其責互通聲氣,亦算鼎力同心。今日朝局涉及綱成君與呂不韋,人或謂之『爭相』,不韋不敢苟同也!朝會議相乃國事議程,人人皆在被議之列,人人皆應坦蕩面對。人為臣工,猶如林中萬木,惟待國家量材而用。用此用彼,臣議之,君決之,如是而已。被議之人相互視為爭位,若非是非不明,便是偏執自許!若說相位有爭,也是才德功業之爭,而非一己私慾之爭也。前者為公爭,惟以朝議與上意決之。後者為私爭,難免憑借諸般權謀而圖勝。今綱成君無爭,呂不韋無爭,惟朝議紛爭之,是為公爭,非權謀私爭也!既無私爭,何來爭相之局?」稍一喘息,呂不韋轉身對著上座蔡澤慨然一拱,「綱成君無須慮及破顏絕交。自今而後,無論何人為相,無論在朝在野,不韋仍與君盤桓如故!」
「嘿嘿,嘿嘿,自當如此也。」蔡澤不得不勉力地笑著點頭呼應著。
這一番侃侃娓娓,朝臣們始則大感意外,繼而又是肅然起敬。
尋常揣度,孜孜相權的蔡澤突兀放棄對質物證,又更加突兀地宣佈退出相爭歸隱林下,其間必有權謀考量。最大的可能,便是物證蹊蹺經不得勘驗、重臣反對、朝議不利等情勢而生出的自保謀劃;退隱林下云云,則不無以清高姿態倍顯呂不韋爭權奪利之心機。以呂不韋之才智,自當看出蔡澤這並非高明更非真誠的權謀,自當被迫嚴詞反擊,以在朝會澄清真相,以利拜相之爭。如果呂不韋如此說如此做,誰都不會以為反常,相反會以為該當如此。然則誰都沒有想到,呂不韋既沒有提及最引爭執的書簡物證,也沒有嚴詞斥責蔡澤及相府大吏,反倒是一腔真誠地評估了與蔡澤的交誼,且慨然昌明無論在朝在野仍當與綱成君盤桓如故,若有權謀計較之心,如此氣度是決然裝不出來的。若將呂不韋換做睚眥必報的范雎,換做孜孜求權而不得的蔡澤,說得出來麼?惟其如此,人們自然欽佩。然則真正令朝臣們折服者,還在於呂不韋對「爭相」說的批駁。分明是在批駁蔡澤,呂不韋卻冠之以「人或謂之」,硬是給蔡澤留了面子;對爭相本身,呂不韋卻絲毫沒有做清高虛無的迴避,而是坦然面對,以林中萬木之身待國家遴選,其意不言自明:選中我我便坦然為相,選不中我我亦坦然效力國家。如此姿態,與蔡澤的始則孜孜以求求之不得便要憤世歸隱相比,直是霄壤之別,如何不令人大是欽佩!
「書簡之事,可是空穴來風?」正在舉殿肅然之時,老廷尉又冷冷一問。
「實有其事也。」呂不韋坦然應承,「不韋少年修學,喜好為文,確曾寫下若干片段文字。後入商旅,亦常帶身邊揣摩修改。二十年前,這些書簡不意失散於商旅,不韋從此不再執筆。大吏所得,或正是當年失散之書簡。」
「如此說來,閣下對秦法秦政確實是不以為然了!」陽泉君突然插進。
「有不以為然處。」呂不韋依舊是坦然從容,「自秦變法強國,至今已過百年,山東六國無日不在非議咒罵,不在抨擊挑剔。不韋山東小邦人氏,少年為文,難免附會世俗,時有非議秦法秦政處。後來,呂不韋以商旅之身走遍天下,遂深感山東六國之論多為荒誕不經之惡意詛咒,自當撇之如履也。然以今日為政目光看去,其間亦不乏真知灼見之論!譬如當年墨子大師之兼愛說、孟子大師之仁政說、今世荀子大師之王道說,均對秦法秦政有非議處。非議之要,便在責備秦政失之於『苛』,若以『寬政』濟之,則秦法無量,秦政無量也!憑心而論,呂不韋敬重秦法秦政之根基,然亦認為,秦法秦政並非萬世不移之金科玉律也!何謂法家?求變圖強者謂之法家!治國如同治學,惟求『真知』,可達大道也。何謂真知?莊子雲,得道之知謂『真知』。何謂治國之真知?能聚民,能肅吏,能強國,治國之大道也!去秦法秦政之瑕疵,使秦法秦政合乎大爭潮流而更具大爭實力,有何不可也?若因山東六國咒罵之辭而屏棄當改之錯,無異於背棄孝公商君變法之初衷也,不亦悲乎!」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眼中竟有些潮濕了,「不韋言盡於此,陽泉君與朝議諸公若以此為非秦之說,夫復何言!」
隨著迴盪的餘音,舉殿大臣良久默然……是啊,夫復何言?陽泉君們最想坐實的罪名,呂不韋竟是一口應承了!非但如此,還給秦國提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難題:秦法秦政敢不敢、要不要應時而進?實在說,這確實才是一個開府丞相要思慮的治國大方略。然則對於秦國而言,這個難題太大了,也太犯忌了……
「散朝。」嬴異人淡淡一句,竟自起身離開了大殿。
沒有人挺身建言要堅持議個子丑寅卯出來,朝臣們都默默散了。天上紛紛揚揚飄著雪花,腳下的大青磚已經積起了粗糙的雪斑,灰色的厚雲直壓得王城一片朦朧,竟是分不出到了甚個時辰。然則,誰也沒有說一句天氣如何,誰也沒有為這今冬第一場大雪喊一聲好。一片茫茫雪霧籠罩著一串串腳步匆匆的黑色身影,轔轔隆隆地瀰散進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