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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流火迷離 第五節 灃京廢墟的遠古洞窟 文 / 孫皓暉

    嬴柱正捧著一卷竹簡發愣,鼻端飄來一陣撩人心神的異香。

    「整日窩書房,曉得多辛苦了。」一雙玉臂柔柔地抱了過來。嬴柱拍拍胸前那雙細巧的手一聲歎息:「老之將至,其言昏矣!你說父王這詔書我如何便揣摩不透?」身後女子吃吃笑道:「不曉得夫人可以看麼?」嬴柱不禁一笑,伸手將女子攬了過來用竹簡輕輕拍著她臉龐:「牢獄一回規矩了?考你,看了。」順手便將竹簡插進了女子雪白鼓脹的胸脯。女子一陣咯咯嬌笑:「褻瀆王命也,曉得無?」嬴柱兩手伸進女子胸衣揉弄笑道:「食色性也,與王道何干?快看!看不出名堂受罰!」

    華陽夫人咯咯笑著從胸前抽出竹簡展開,眼光一掃便跳了起來拍手笑叫:「如此好事為何不說?該受罰!」嬴柱沮喪地一笑著:「立嫡事早明,有甚說頭?」「早明早明!好你個蠢也!」華陽夫人竹簡連連點著嬴柱玉冠,「那是密詔,這是明詔!那是駟車庶長行事,這是父母行事!那是遙遙無期,這是秋分便行!你當真掂量不得輕重了?」嬴柱不耐地擼過啪啪敲在頭上的竹簡嘩啦展開:「有甚不同?一個樣!你只說,這句『該當處置者早日綢繆,當密則密』所指何來?」

    「曉得了,聽我說。」華陽夫人偎到嬴柱身邊笑了,「夫君明察:秋分給子楚行加冠大禮,距今尚有兩月,老父王定然是提前知會夫君了。知會之意,自然是要你我先做預備了。而當密則密,一則是莫得大肆鋪排聲張,二則麼,對了,定然是不要先行知會子楚與呂不韋!」

    「笑談!」嬴柱連連搖頭,「父王很是看重呂不韋,曉得了?」

    「老父王暮政,本來就不依常規行事,曉得了?」

    「好好好,那你再說『該當處置者早日綢繆』何意?」

    「這我卻明白,早想對你提說又怕你說我找事,曉得了?」華陽夫人破例地沒有了經常掛在臉上的嬌憨笑容,「敢問夫君,原本立嫡何子?」

    「公子傒呵。」

    「傒兒目下何在?」

    「問得多餘。不在府中修習麼?」

    「子楚立嫡加冠,必得回府居住。以傒兒之浮躁乖戾年又居長……」

    「夫人是說,父王所指處置綢繆者便是此事?」

    「我想得多日,府中惟此事須得預為綢繆,除此無他了。」

    默然一陣,嬴柱長吁一聲頹然靠在長案竟扯起了長長的鼾聲。華陽夫人悄悄起身從書房大屏後拿來一領布袍給嬴柱輕輕蓋好,便無聲地飄了出去。日色西斜,嬴柱醒了過來抹抹嘴角濕漉漉的口涎,飲了一大盅涼茶,便出了書房逕自向後園的雙林苑去了,直到三更時分方才回到了書房。

    五更雞鳴,一車一馬出了出了咸陽東門轔轔直向函谷關。

    上將軍蒙驁對嬴柱父子的突然到來很是驚詫。秦國法度:太子不奉王命不得入軍。嬴柱是老太子了,又與蒙驁有通家之好,突兀入軍便不怕涉嫌違法麼?雖則如是想,蒙驁畢竟久經滄海,當即在狹窄簡樸的中軍幕府擺下了洗塵軍宴,四面帳門大開,雖說山谷涼風習習穿堂,伏暑燠熱之氣一掃而去,可甲士軍吏身影歷歷可見,宴席情形也便是盡人皆知。

    「安國君如何知道老夫在函谷關?」一爵洗塵酒後蒙驁高聲大氣地笑了。

    「不在藍田大營,上將軍能去何處?」嬴柱也是高聲大氣地笑著。

    「安國君若去崤山狩獵,老夫許你三百弓馬。」

    「既非狩獵,亦非出使。嬴柱此來,本是王命也。」

    「早說也!」蒙驁哈哈大笑著回身一揮手,「軍吏甲士退帳,斂上幕府!」

    「不須不須,我卻是受不得燠熱悶氣,如此正好。」

    「也好!若不關涉機密,安國君盡說無妨。」

    「這是六子傒,老將軍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也!只是多年不見,公子更顯凜凜之氣了。」

    「此子好武,我欲送他軍旅歷練,老將軍以為如何?」

    「入軍何消說得!」蒙驁慨然一句卻又目光一閃,「記得公子傒曾因功得簪裊爵,依照法度,便可直做千夫將,或移做軍吏,不知安國君與公子何意?」

    未等嬴柱開口,嬴傒便霍然起身一躬:「稟報上將軍:嬴傒爵位並非戰功得來,今入軍旅,願效當年白起先例,直入行伍軍卒,憑斬首之功晉陞!」

    「好志氣!」蒙驁拍案讚歎,立即高聲喚來中軍司馬吩咐,「依法登錄嬴傒軍籍,隱去王族名份,分發函谷關將軍麾下,即刻辦理!」

    「嗨!」中軍司馬挺身一應回頭赳赳高聲道,「公子軍中姓名,秦傒!若無他事,即刻隨我去函谷關將軍幕府!」

    「嗨!」嬴傒赳赳應得一聲回身便大步出帳。

    「且慢!」嬴柱一招手站了起來走到帳口,解下黑色繡金斗篷默默地給兒子披在了肩頭,又解下腰中一口短劍塞在了兒子手中。嬴傒覺察到了父親的雙手微微顫抖,斑白的兩鬢竟在頃刻間蒼老了許多,心頭不禁便是猛烈地一跳!瞬間猶豫,嬴傒咬著牙關回過神來笑道:「父親,這般物事軍卒不宜。」又給父親繫上了斗篷挎好了短劍,便是深深一躬,「君父老矣!善自珍重!」猛然回頭大步赳赳地去了。

    「……」嬴柱一個趔趄,卻被身後的蒙驁恰倒好處地扶住了。

    「說起王族送子,還得算先祖惠文王硬氣也!」蒙驁只慨然一句便打住了。

    嬴柱長吁一聲:「驁兄,我心苦矣!只無由得說……」

    這一夜,蒙驁一直陪著嬴柱說到了天亮。嬴柱從來相信這位縝密沉穩的老將軍,當年將嬴異人交給蒙府與蒙武同窗共讀,而今又將嬴傒交到蒙驁軍中歷練,咀嚼箇中滋味,竟是不勝唏噓。蒙驁遇戰陣軍事縝密多思,遇人交卻是豪爽坦誠,聽嬴柱唏噓訴說便是大笑連連,說嬴柱這太子做得最輕鬆也最辛苦,輕鬆者強君在前,辛苦者不得心法也!嬴柱第一次聽蒙驁感言國事,便問何謂不得心法?蒙驁說,遠觀者清,不得心法便是賣矛賣盾猶豫彷徨自家煎熬;要得心法只十二個字,自顧做事,子孫名位順其自然!嬴柱聽過許多人謀劃開導,但要他對子孫順其自然者,還只有蒙驁,一時不禁大是感慨,送嬴傒入軍的傷懷之情減輕了許多,便興致勃勃地問起了蒙驁的軍爭謀劃,是否要重新與六國開打了?蒙驁卻是一陣沉吟而後反問,安國君若是秉政,軍爭大略將如何擺佈?嬴柱頓時吭哧囁嚅,父王如日中天,秉政之事從來沒想過。蒙驁歎息一聲,終究還是忍不住直言責難,既為邦國儲君,便當光明正大地思謀國事,老王縱是萬歲亦終有謝世之日,若嬴氏子孫盡如安國君之心,秦國豈非下坡路也!嬴柱自感慚愧,便坦誠地向蒙驁請教。蒙驁說得老實,目下蜀巴兩郡已成富庶之地,秦國已經緩過勁來,他謀劃在三年之內新成軍二十萬,五年內再成軍二十萬,使秦國總兵力恢復到長平大戰前的六十萬。蒙驁啪啪拍著粗大的軍案:「老王歇兵,一則是等待邦國恢復元氣,一則是等待盛年新君!若非如此,大軍成勢如何按兵不動?不爭而預爭,風癱而綢繆身後,老王聖明也!」嬴柱大是驚訝:「老將軍是奉詔擴軍?」蒙驁神秘兮兮地搖頭一笑:「老夫何曾奉詔擴軍?說得是謀劃,謀劃!」「啊——」嬴柱恍然大笑,「明白明白,只是謀劃,只是謀劃也!」

    說著說著天便亮了,趁著清晨涼爽,嬴柱與白髮蒼蒼的蒙驁告別了。但乘輜車上路便忽忽大睡的嬴柱這次卻無論如何也沒了睡意,一路看著綠沉沉的原野車馬行人川流不息的官道,嬴柱扎扎實實地嗅到了秦國土地上蒸騰而起的勃勃生機,多日鬱悶的心緒第一次舒暢了明亮了。

    天中明月,池中碧水,石板上一張草蓆,磚灶中一籠驅蚊青煙。呂不韋正在後園消夜,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剛從草蓆坐起,西門老總事已經到了身邊。

    「東公,莫胡有音信了!」老西門微微顫抖著來了。

    「莫胡!甚音信?」呂不韋倏地站了起來。

    西門老總事急促道:「暮時一黑犬入莊,嗖嗖四處搜嗅。僕役四圍驅趕,黑犬卻如靈猿一般躲閃逃開。老朽得報前去,黑犬不知從何處躥出圍著老朽四下直嗅,嗅得片刻便蹲伏老朽面前嗚嗚低吼,前爪直打脖子。老朽一端詳,黑犬頸毛中隱隱一道細繩,大膽伸手觸摸,黑犬一動不動。老朽在黑犬頸下長毛中一陣摸索,便摸得一根皮繩綁著一支寸許長小指般粗細的竹管,解下打開一看,只有一行小字:初更隨墨獒灃京谷口。我叫一聲墨獒,黑犬倏地立了起來,便知是送信人派這只靈獒前來帶路。老朽猜測不出何事,決意先行試探再報東公。天黑之後,老朽帶了一個武僕撐了一隻小舟便去了灃京口,誰知卻是小莫胡……」

    「先說人在何處?」呂不韋拍著大芭蕉扇有些不耐。

    「老朽未敢貿然讓她回來,人還在灃京口。」

    「走!接她回來。」

    「東公,華月夫人被刑殺,秦法連坐,這這這好麼?」

    「當初送莫胡給華月夫人便是錯,不接回來更錯!莫胡又不是羋氏老族人,秦法連坐,還能坐了僕役?呂不韋若連歸來義僕也不敢收留,擔待何在!」呂不韋邊說邊走,幾句話說罷已經到了後園門邊。

    「東公莫走了,輕舟便在園池碼頭。」

    「倒是懵了。」呂不韋兀自嘟噥一句,跟著西門老總事便走。

    這座新莊建在渭水南岸的山塬之下,外邊看去平淡無奇,實則卻是大有奧妙。最特異處便是出行通道隱秘便捷,人車馬舟皆可從任何角落直出莊園。後園水池雖只有二十多畝水面,卻是水深三丈,經過一條極是隱秘的山洞暗渠直通渭水。呂不韋的輕舟有四名強壯水手,園池山洞不張帆也是輕快如陸車。從一片林木葦草中進得渭水,輕舟鼓起了一面白帆,便藉著風力向上游破浪而來。大約半個時辰進得灃京谷水口,明月之下山林幢幢峽谷幽幽,往昔三面山頭專門給夜舟指航的風燈全然沒有了。

    站在船頭的西門老總事啪啪啪連拍三掌,叫了聲墨獒。片刻沉寂,便聽山坡林木中一陣輕微唰啦聲,一雙綠幽幽的眼睛驟然閃爍在岸邊黝黑的山巖!西門老總事吩咐一聲靠岸,小船便輕盈地蕩了過去。西門老總事吩咐水手原地等候,便頭前帶著呂不韋上了岸邊山道。碩大威猛的墨獒正昂頭蹲伏道中,見兩人上岸扭頭便飛躥出去。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墨獒去報信了,只怕走不到『王道』門便有人來了。」

    「灃京谷還有人?」呂不韋不禁有些驚訝。

    「幾個傷殘老僕與當初買來的胡女無處可去,莫胡領著她們狩獵採集度日。」

    「莫胡原本胡女,倒是有擔待也!」

    正在說話間,便見王道廢墟城門在朦朧月色下巍然矗立眼前,呂不韋油然想起第一次在這裡與風姿綽約的華月夫人相見,不禁便是一聲歎息。正在此時,一條黑影從廢墟城門中倏地撲出,兩人一驚之間,黑影已經蹲伏在呂不韋腳下,綠幽幽的光芒夾著哈哈喘息,卻是石雕般一動不動。兩人未及開口,廢墟城門中又倏地飄出一團紅影便撲在了呂不韋身上!

    「先生……」

    「莫胡,苦了你也!」呂不韋輕輕拍著懷中簌簌顫抖的肩頭。

    「莫胡誤事,當受懲罰!」紅影猛然撲拜在地。

    「哪裡話來?」呂不韋扶起莫胡笑了,「華月夫人自觸秦法,誰卻管得了她?」

    「不。」莫胡連連搖頭,「若是我在,定然有信給先生,如何能使那顢頇使者入邯鄲而先生還不明就裡?荊雲大哥與馬隊義士如何能去?先生何能九死一生……」

    「豈有此理!」呂不韋一聲呵斥,「顢頇者壞事,我縱事先知曉便能免禍麼!從今日始不許如此想頭!要說有罪,呂不韋第一個!我不謀事,荊雲馬隊義士何能慘死!」

    「先生莫傷心,我錯了……」莫胡泣不成聲。

    「莫胡呵,你是荊雲大哥的義妹,從今後便是我呂不韋的親妹。走,跟我回家!」

    莫胡卻沒有動。呂不韋恍然笑道:「你個小頭領莫擔心,灃京口的胡女僕役全回去,傷殘者養其終生,健旺者做事,西門老爹正愁新莊沒有人手也!」

    「先生……」莫胡哽咽了。

    「還有事麼?」呂不韋親暱地撫摩著莫胡的散亂長髮。

    「先生容留那些兄弟姐妹,莫胡深感大恩。只是,莫胡不能回去……」

    「莫胡!這是為何?」呂不韋大是驚訝。

    「先生!」莫胡一聲哭喊,猛然轉身風也似地去了。

    西門老總事大皺眉頭:「莫胡忒煞怪!與老朽也是在這裡會面片刻便去。噫!墨獒竟沒走?」蹲伏的黑犬胸腔中發出一陣低沉地嗚嗚,站起來搖著沉重粗大的尾巴,又低頭舔著呂不韋的腳面。呂不韋不禁悚然動容,輕輕一拍黑犬碩大的頭:「墨獒,你領路,我等去找莫胡姑娘。」話方落點,眼前一道黑影噌地躥出,邊走邊回頭,曲曲折折地將呂不韋兩人領到了一座黑黝黝的山洞前。「汪汪汪!」三聲大叫,墨獒箭一般躥了進去。

    片刻之間,一盞風燈掛在了洞口,四名女子抬著兩口大棕箱走了出來,為首者對呂不韋深深一躬:「莫胡姐姐說,這兩口大棕箱交給先生,請先生恕她不歸之罪。」

    「敢問小姐姐,莫胡姑娘可是叮囑你等隨我而去?」

    「是。可我等不能隨先生留秦。」

    「卻是為何?」

    「莫胡姐姐要回陰山草原,我等決意護送莫胡姐姐。」

    「且慢且慢。」西門老總事搖搖手,「莫胡劍術騎術俱佳,要得護送麼?」

    女子頓時默然,相互看看卻沒了話說。呂不韋大是起疑,揮手斷然道:「老夫要見莫胡姑娘!」說罷大步便走。女子滿臉通紅,連忙搶在洞口前攔住撲地拜倒:「先生不能!莫胡姐姐有苦難言,乞先生體察!」呂不韋生氣道:「莫胡是我送出,有苦也是因我而起,我豈能不管?姑娘讓開!」正在此時,一道黑影從洞中忽地躥出,墨獒對著女子汪汪兩聲,回頭一口咬住了呂不韋衣襟便扯。呂不韋說聲走,墨獒便回身進洞撒腿去了。四女無奈,便舉著風燈跟了進來。

    這座山洞寬闊深邃而又曲折無規則,兩壁時有各式小洞嵌入山體,顯然是天然洞窟又做了人工修葺。洞中腳地角落隨處可見各色腐朽的木桶,隱隱瀰漫出一種似酒非酒的香氣。呂不韋猜測,此洞很可能便是當年西周王室的酒窖。如此一座大洞小洞反覆交錯的洞窟,若非靈異的墨獒搜嗅領道,呂不韋縱是進來也無所適從。走得片刻,墨獒回頭一望,嗖地鑽進了左手一座小洞。呂不韋疾步跟進,幽幽燭光下朦朧可見洞角草蓆上一片紅影,走近端詳,呂不韋不禁大為震驚!一個紅裙女子縮做一團瑟瑟顫抖,臉上一副淡黃色的竹皮面具,散亂長髮中顯出的耳鬢之際白得毫無血色……

    「莫胡!」呂不韋驚叫一聲,伏身抱起女子回頭便走,嗡嗡話音不斷在山洞迴響,「西門老爹留下善後,立即將灃京口遺留人等送回新莊,若有未了之事,當即妥善處置。我先輕舟回莊醫治莫胡!」

    濛濛曙色之中,輕舟飛進了新莊後園的大池。呂不韋將莫胡抱進自己的庭院,吩咐僕役人等不許對任何人提及今夜之事,而後立即喚來正在灑掃庭除的陳渲匆匆說了經過。陳渲端詳片刻便道:「此女……久傷未治又多居陰濕之地,氣血兩虧神志昏迷。我先給她灌下一碗靈芝湯再沐浴更衣,夫君只管請來名醫便了。」

    呂不韋指指莫胡頭上的面具道:「夫人若是有底,最好不請太醫。」

    「我倒是修過女醫,已經瞧出了幾份奧秘,該當無差。」陳渲紅著臉一笑,「那你便去忙了,只派個懂藥的執事聽我吩咐便可,若無異常,晚來當有起色。」

    呂不韋忐忑不安的去了,坐在書房卻是神不守舍。素來沉穩謙遜的陳渲說得三分便有十分,用不著擔心。呂不韋心下激盪難平者,是對莫胡的境遇及其可能牽涉的種種未知人事的秘密。莫胡是荊雲舉薦到身邊的,莫胡既然已經知道了荊雲一班義士的慘烈,她的面具與荊雲烈士們的面具是否關聯?驀然想到原本可以不死但卻義無返顧剖腹自裁的越劍無,呂不韋心頭便是一陣劇烈震顫!西門老爹當初說,莫胡是荊雲的義妹,便難保不是愛著荊雲的情人,也難保不是荊雲馬隊某個義士的胞妹,她若也要隨荊雲而去,呂不韋何以面對隱身毀容全部慘死的任俠烈士?不!莫胡絕不能死!

    午後時分,西門老總事滿頭大汗來報:灃京谷統共十六名遺留僕役,全數乘船回到新莊;只有那只墨獒守著華月夫人的墓園不走,誰也勸說不動;一個胡女說,若是莫胡在,也許能將它領走,華月夫人死後,墨獒只聽莫胡一個人號令。

    「西門老爹,灃京谷之事莫對任何人提起。」

    「老朽明白。」

    「荊雲可曾說起過莫胡與他?」

    老西門搖搖頭:「荊雲義士只有一句話:先生得此女,堪托生死。」

    「老爹想想,莫胡可與那位義士長相相似?」

    老西門思忖一陣又搖搖頭:「馬隊義士無人有真面目,委實看不出也。」

    「華月夫人機謀頗多,老爹還是帶幾個人將灃京谷仔細踏勘一遍。」

    「好!老朽今夜便去。」

    倏忽暮色降臨晚霞照窗,一使女來報說夫人有年請。呂不韋起身便走,匆匆來到起居庭院,等候在廊下的陳渲便將他領進了一間四面帷帳的小房。臥榻懸著白色紗帳,隱隱可見帳中安臥的纖細身影。陳渲低聲道:「人已然無事,只怕要昏睡一兩日了。」呂不韋道:「如此帷帳四布,不怕熱出新病麼?」陳渲紅著臉一笑:「你知道甚來?回房說。」便拉著呂不韋到了自家寢室。

    陳渲說,這個莫胡姑娘有半年前的舊傷,然目下之險是分娩血潰,若非及時帶回,只怕此刻便沒命了;那副竹面具已經摘去,臉上並無破損之象,只發現鬢角髮際處有一片秦半兩大的烙印,大腿根刺有兩個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的青色印記,教人觸目驚心!陳渲幽幽唏噓,說她記得陳楚兩國多有大商貴胄給自己的女奴烙印刺記,可這莫胡姑娘是陰山胡女,何以竟有此等烙身印記?

    「夫人能記得印記圖形麼?」呂不韋臉色鐵青。

    「髮際處分辨不清,腿根處記得。」陳渲蘸著茶水在案上畫了起來。

    「猗氏!古籀文!」

    「猗氏?氏楚國巨商猗頓氏麼?」

    「對!」呂不韋咬牙切齒,「這個部族素有惡癖,絕然無差!」

    「那分明是說,莫胡曾經是猗頓族的女奴。」

    呂不韋一陣思忖:「荊雲義士曾經在齊國刑徒營做苦役,會否在那裡結識了吳越囚犯,逃出後受托救走了莫胡?說不清,還是等她醒來慢慢再問。」

    「我看,當緊是尋找那個孩童,她分娩剛剛兩日……」

    「呀!糊塗!」呂不韋一跺腳拔腿便走,來到大池邊卻見輕舟已去,便吩咐另來一隻平日進咸陽運貨的小船,跳上去說聲灃京谷便下令開船。貨船笨重,逆流上溯一個時辰方到灃京谷口。正要棄舟登岸,卻聞山道腳步匆匆,西門老總事抱著一個包袱正迎面而來。

    「老爹所抱何物?」

    「一個棄嬰!還活著,火炭一般滾燙!我正要輕舟先送回莊。」

    「好極好極!我便抱回,你踏勘完後回來再說。」說罷接過包袱跳上輕舟,四名水手八槳蕩起,小船便箭一般順流直下。

    回到新莊,呂不韋立即將嬰兒抱給了正在守侯的陳渲。陳渲又驚又喜,忙不迭給嘴唇已經青紫的嬰兒針灸灌藥,片刻間嬰兒哇地一聲哭叫,兩人才高興得笑了起來,陳渲又是一番清理呵護,忙碌得不亦樂乎!看著妻子手忙腳亂卻又興奮得咯咯直笑,呂不韋眼前油然浮現出卓昭身影,她若是她,也會如此麼?

    夜半時分,西門老總事歸來說,查遍了灃京谷人能進去走動的所有廢墟洞窟與華月夫人的庭院,沒有發見可疑物事,只是這灃京谷太大,最好是莫胡傷病痊癒後再帶人仔細搜尋,盲目尋去只怕是一月兩月也沒有眉目。呂不韋笑著擺手連呼天意!說找回了這個嬰兒,其餘物事與我何干,不用勞神費力,只催西門老總事說如何找到這個嬰兒的。

    西門老總事說,這個嬰兒發現得頗是希奇!他帶著兩個胡女正要去華月夫人常去消暑的一個山洞查找,卻見一道黑影閃電般掠進那座酒窖洞窟。有個胡女叫得一聲墨獒,另個胡女說她看見墨獒好似叼著一隻活物!老西門心下一動,便帶著兩個胡女提著風燈進了大洞。兩個胡女邊走邊喊,墨獒墨獒,你在哪裡?快出來呵。洞中卻是毫無動靜。老西門猛然想起這只神異墨獒送信時對他的氣味似乎很熟悉也很信任,便站在洞中高聲道,墨獒出來,老夫是莫胡派來的,你看護的物事我等不會動的。如此說得三遍,一道黑影竟倏地從一個小洞鑽了出來,蹲伏在老西門腳下低沉的嗚嗚著。老西門便從皮袋中拿出呂不韋從洞中抱走莫胡時丟在草蓆上的一方汗巾,墨獒黑黝黝的大鼻子一聳,便站起來搖了搖尾巴向大洞深處走去。老西門跟進一座小洞,不禁大是驚奇!小洞腳地鋪著一層厚厚的茅草,一個全身紅紫斑斑的嬰兒赤身裸體躺在一方髒污的小棉被上,旁邊臥著一隻奶頭脹鼓鼓的野羊!牆角處有一輛已經變做朽木形狀卻依稀可見的接軸古車,黑糊糊的車身還有濺上去的點點血跡!一時間,三個人都愣怔了。

    「墨獒,棄嬰還活著!你義犬也!」老西門大是讚歎。

    墨獒粗大的尾巴動也不動,只淡漠地瞅了瞅老總事。

    一個細心的胡女叫了起來:「野羊兩奶鼓脹,嬰兒沒吃奶!」

    「墨獒,野羊奶終究難養活人,老夫抱走他如何?」

    墨獒猛然一扯老西門手中的汗巾,汪汪兩聲大叫。老西門心頭一亮,搖搖汗巾指指嬰兒:「墨獒,他是她的嬰兒麼?」墨獒又是汪汪兩聲。剎那之間老西門不禁老淚縱橫,緊緊抱住了碩大的狗頭:「墨獒啊墨獒,老夫定然將他抱回去交給她,養活他!你,也跟老夫去了。」墨獒的大頭蹭了蹭老西門胸膛,綠幽幽的大眼中濕漉漉一片,搖搖尾巴便再也不做聲了。

    老西門說,墨獒直跟著他走到谷口,聽見呂不韋說話才回身跑了。臨走時他們不見墨獒,便找到了華月夫人墓園,墨獒果然孤零零地蜷在墓碑前,綠幽幽的大眼一片汪汪,任誰勸說也不起身。呂不韋聽得萬般感慨,良久默然無語。

    三日後,莫胡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臉膛也重新泛出了紅暈。這日午後,呂不韋吩咐西門老總事守在內莊門口,任何人來訪只說自己進咸陽城去了,安頓妥當便與陳渲一起到了後園僻靜的病室。靠在臥榻大枕的莫胡一見呂不韋便是淚水盈眶,掙扎著要起來行禮。呂不韋連忙上前摁住笑道:「今日只說說閒話,姑娘要多禮,我只有走了。」陳渲也過來笑道:「姑娘只管靠著說話,一切有我。」說著話拉開帷帳打開窗戶煮好釅茶,又捧來一盅湯藥讓莫胡喝下,方才笑道:「你等說話,我喚小茵子來照料,我還有事忙了。」說罷喚進一個伶俐女童便匆匆去了。見莫胡只噙著眼淚哽咽,呂不韋笑道:「莫胡呵,莫歉疚。我說過,你便是我胞妹。做嫂者照拂小姑病榻有何不可了?」莫胡哽咽道:「先生高義大德,莫胡不配。」呂不韋幽幽歎息一聲:「難亦哉!若是姑娘別有隱情,不韋自不勉強。若說配與不配,姑娘卻是言重了。上天生人,原本一等,若非世道不平,何有個高低貴賤?荊雲大哥與馬隊義士哪個沒有非人經歷,可他們都是呂不韋的生死至交,情同骨肉,何論配與不配?」莫胡一陣默然,驀然抬頭卻說起了她被先生送人後的經歷。

    莫胡說,自她到了灃京谷,便做了了華月夫人的內事家老。華月夫人有個族人在王室書房做書吏,職司詔書繕刻,華月夫人因而預先得知嬴異人立嫡密詔。這是莫胡後來才知道的。華月夫人與華陽夫人密商謀劃,是華月夫人有意告知莫胡,並讓莫胡設法告知呂不韋預先綢繆。可派自己族弟為「特使」趕赴邯鄲,華月夫人卻瞞過了莫胡。當莫胡正要發出信鴿時,卻偶然從一個貼身侍女的口中知道了「特使」一事,頓時心生疑惑,對華月夫人的虛虛實實難判真假,深恐錯報消息壞了大事,便決意親自北上說個備細。

    正在此時,華月夫人卻派莫胡帶著六名精幹僕役冬日南下,來春辦理三件大事:一是在吳越采炒震澤春茶;二是去荊山置辦楚國式樣的玉具珠寶,並用荊山玉為子楚打磨三套銘文玉珮;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按照華陽夫人的圖樣,採買正宗楚絲,在郢都給子楚縫製地道的四季袍服冠帶各六套。華月夫人反覆叮囑,這是她與華陽夫人給子楚歸秦預備的賞賜大禮,於呂公也是光彩之事,非莫胡不能辦好。莫胡不好推脫,便在臘月末起程了。輕舟一發,莫胡便與僕役們約好二月十五在震澤最大茶場會面,而後立即單騎飛馳兼程趕赴邯鄲。其時呂不韋與西門老總事恰好不在倉谷溪,行程緊迫的莫胡便趕到了馬隊營地找到了荊雲。住得三日,倉谷溪仍是空空蕩蕩,莫胡只好將諸事說給荊雲便匆匆南下了。二月與僕役們會齊,三月底春茶裝舟北運,莫胡便去了荊山,玉具珠寶定好又去郢都。一等事體往返辦完,已經到了六月酷暑天,回到咸陽已經是七月底了。灃京谷的淒涼使莫胡大為震驚,本欲立即尋覓呂不韋,但遺留姐妹們的慘狀卻使她不忍猝然離去。

    「此等大變,莫胡實在沒有想到……」

    「莫胡呵,往事過矣!不說也罷。」呂不韋長歎一聲,「我只想問得一事,你可說便說,不可說便不說,且莫為難。你是分娩之身,那個嬰兒,可是荊雲大哥之後?」

    驀然之間莫胡如被電擊,喉頭咕嚨一響便頹然倒在了榻上!陳渲恰好趕到,輕柔嫻熟地一陣施救,莫胡哇地一聲哭喊出來:「先生!我兒還在麼?」呂不韋一個眼色,陳渲輕步飄出,片刻便抱來了一個火紅的襁褓笑吟吟遞到榻前。莫胡瑟瑟顫抖著抱過嬰兒,看著襁褓中紅潤酣睡的小臉,瘋癡般顛弄著襁褓又哭又笑。陳渲一邊溫婉勸慰,一邊接過襁褓給嬰兒把尿餵藥,莫胡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莫胡說,她一家都是楚國巨商猗頓氏買來的奴隸。父母是猗頓商社的海船苦役,在她八歲那年雙雙歿於海風沉船。小小的她被猗頓氏的一位公子看中,要收她做烙印的侍榻女奴。她說,只要公子帶船出海撈回她父母的遺骸安葬,她便烙印入室,否則寧死不做烙印女奴!兩年過去,那位公子並未出海,卻見她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便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給她灌了迷藥,給她烙了女奴印記。便在她痛不欲生不吃不喝只要餓死自己的時候,也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一個功夫神奇的黑衣蒙面人破門而入,連殺三名看守劍士斬斷鐵鏈將她救了出去。這個蒙面人將她帶到了陳城郊野的一片密林營地,給她看了父母出海前給一個義商留下的刻畫竹簡,那片竹簡上畫著一個除了她絕不會是別人的小女孩,旁邊畫著一片草地一匹奔馳的黑馬;又帶她到隱秘的山凹看了一座奇形怪狀的黃土堆,說這便是她父母的安葬地,只因沒有救她出來,所以簡陋葬埋,只等救出她後辨認而後重新安葬。清明時節打開了墳墓啟開了薄片棺木,父母屍身非但沒有腐爛,反倒是大睜著兩眼如活人一般!莫胡哭得死去活來,生生要跳進墓坑與父母同去,若非那個蒙面人死死抱住又多方救治,她即或當時不死回來也哭死了。

    一個月後,她被荊雲大哥專程送到了陰山草原,托付給一個林胡族頭領,要頭領請一個中原士子教她認字讀書,說好她長大了便來接她。那個頭領叫來了他的一群女兒,板著臉對女兒們說,他又有了一個新女兒,誰敢欺侮她就殺了誰!從此,她便在草原開始了騎馬讀書看牛羊的生活,快樂逍遙中卻總覺得空落落的。五年後,那個蒙面人果然來了,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到中原去。她沒說一句話便撲到蒙面人懷裡哭了。後來,她知道了這個蒙面人叫荊雲,密林馬隊的騎士們都叫她大哥。她心甘情願地為他們洗衣做飯,又跟著輪流進炊房當值的騎士修習劍術。荊雲也是每月一次一日進炊房造飯,與她漸漸便相熟了起來。荊雲說她有靈氣,埋汰在炊房忒可惜,堅執讓她單帳居住,只教騎士們認字讀書。很快,莫胡明白了這是一支護商馬隊,最多的事便是四出探聽道路消息,最大的事便是護送商隊不被搶劫。莫胡不甘整日坐帳讀書教書,便尋找種種借口到荊雲帳篷幫他料理雜事,實在沒事便跟著斥候騎士們出去探路。她靈慧聰穎,各國各地的文字話語一學便會,竟成了馬隊騎士們人人鍾愛的小「通人」。

    後來,她隨著馬隊到了邯鄲郊野的密林營地。有一次,荊雲問她願不願意給他景仰的一個高士做貼身女僕?莫胡只說了一句話:「大哥讓我做事,不要問我願不願意。」半月後,她便跟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到了邯鄲胡寓……離開荊雲,莫胡卻驀然覺得自己竟深深愛慕著那個始終蒙面的荊雲大哥。從灃京谷南下的時候,她心神不寧,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荊雲大哥了。心潮實在不能自已,她終於從空蕩蕩的倉谷溪飛馬衝進了密林營地。那一夜,她纏著荊雲終夜飲酒,兩人說了許許多多的話,邊飲邊說,荊雲終於醉了。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羞怯,從容脫去了自己與荊雲的全身衣物,緊緊抱著荊雲鑽進了大被之中……

    「天意也!荊雲義士有後了!」呂不韋喜極而泣跳了起來。

    「莫胡呵,你兒子該有個好名字也!」陳渲也咯咯笑了起來。

    「請先生賜個名了。」莫胡紅著臉低了頭。

    「不不不!莫胡自己起!父母命名,善莫大焉!」

    莫胡思忖一陣低聲道:「我生他時,那個洞中有輛接軸古車,就叫荊軻如何?」

    「荊軻!好!便是荊軻!」呂不韋拍案大叫。

    襁褓嬰兒哇地一聲大哭,響亮得屋中嗡嗡震響不絕!陳渲驚訝笑道:「喲!這小子哭聲厲得緊!曉得無,準是個硬種兒了!」三人便一齊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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