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火迷離 第四節 執一不二 正心跬步 文 / 孫皓暉
蔡澤很是鬱悶,入伏便是深居簡出,終日在燕園輕衣散發臥石獨飲。
入秦十年一事無成,身居高位無處著力,蔡澤不明白如何便一步步滑落到了如此境地?當年初入秦國,一席說辭逼范雎去國,就任秦相天下矚目,卻是何等風采!然蔡澤終究是計然派名士,做大官是為了做大事,絕不會空落落吊只金印晃蕩作罷。可在老秦王暮政之期為相,蔡澤卻總是在雲霧裡飄蕩一般身不著地心不探底。老秦王巡視關中,自己提出了「明法、整田、重河渠」的富秦策,老秦王是欣然允准了的,可在清查府庫賦稅稍增之後,最大的關中河渠工程卻被擱置了。老秦王只有淡淡一句話:「李冰入蜀治水需舉國支撐,秦中稍緩可也。」然李冰治蜀大見功效之後,老秦王卻將蔡澤相職交安國君嬴柱代署,封給蔡澤一個綱成君高爵專一處置太子立嫡事,關中河渠竟是石沉大海了。蔡澤雖則大惑不解,卻也無可奈何。立嫡完了又是北上河西,呂不韋沒接得成功,回到咸陽又成了待事散官。雖說還是可以過問相府政事,終是自覺無聊不願介入。蔡澤百思不得其解,以老秦王之明銳,如何連丞相府事權都弄得如此模糊不清?如何將自己這樣的相才重臣變成了一事一辦的特使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著?屢次想向秦王上書請事,好教老秦王清醒,可仔細一想,十幾年來秦國還確實沒有什麼越過他的軍國大事,主動請事豈非自討無趣?也屢次想辭秦而去到他國施展,可一想到山東六國更是死氣沉沉,連信陵君那般大才都被逼得久居他國而不能任事,況且他這等無根士子?如此下去,不說與商鞅相比,便是與張儀魏冉范雎相比也是不能了,只怕最終只能與甘茂這般無功弱相比肩了。仔細一想,竟是連甘茂也比不得。甘茂無大才卻有大運,一身兼將相大權位極人臣,風雲戰場縱橫宮闈何事沒有經過?自己這般不死不活平庸無奇的閒人生涯能比得甘茂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蔡澤不禁便是一聲長歎。
「駕言出遊,以寫我憂。」林中傳來諧謔的吟誦。
「唐舉麼?出來!」蔡澤搖搖晃晃站起一陣大笑,「你再相我,是否閒死命也!」
林木大石後轉出一人,懷抱一個小圓木桶悠然笑了:「嘗聞勞死,今卻有人閒死,命數之奇,唐舉焉能盡知也。」
「呂不韋?嗚呼哀哉!想死老夫也!」
「何如醉死好?」呂不韋拍打著紅木捅,「綱成君好口福,百年蘭陵!」
蔡澤煞有介事地接過木桶拍拍嗅嗅:「嘖嘖嘖!楚人有百年佳釀?」
「計然名家不知楚地物產,綱成君也算一奇。」呂不韋坐到樹下光可鑒人的大青石板上悠然一笑,「楚人立國八百餘年,生計風華向來自成一體而與中原爭高下,只怕楚熊部族以山果釀酒時,殷商西周還只有粟米酒也。諺云:楚人好飲,寧為酒戰。楚宣王為天下盟主,號令列國以美酒為貢,趙國主酒吏以次充好,楚國便大舉起兵討伐趙國,竟明說只要五百捅趙國老酒。你說,天下為酒大戰者,捨楚其誰?楚人能沒有好酒?」
「說得好沒用,老夫先嘗了再說。」蔡澤半醉半醒地嘟噥著扒拉酒桶銅箍,卻是無處下手,更是一連串嘟噥,「甚鳥桶?沒有泥封沒有木蓋,混沌物事如何裝得進酒了?沒準是個嶺南光葫蘆老椰子!」
「老椰子光葫蘆一個樣麼?」呂不韋笑著接過精緻的紅木桶,一邊開啟一邊指點,「中原酒罈用泥封,楚人酒桶用木封。綱成君且看:最外面一層木蓋,旋轉即開;封閉桶口者是軟木塞,頭小尾大,長途運送顛簸激盪則更見密實;用這把銅旋錐旋轉嵌入軟木,趁力拔起,開,開,開!」一語落點,只聽「彭嗡!」一聲大軟木塞離桶,一陣酒香頓時瀰漫林下。
「噫——好香也!」蔡澤聳著鼻頭大是驚歎連忙捧過一隻大碗,「快來快來!」
呂不韋屏住氣息懸空高斟,但見殷紅一線粘滑似油,入得白陶碗卻是一汪澄澈嫣紅清亮無比!「琥珀珠玉,何忍飲也!」蔡澤驚歎端詳如鑒賞珍寶,不期舌尖小啜,猛然一個激靈便咕咚咕咚兩大口飲乾,咂摸回味良久驀然長吁一聲,「有得此物,天下焉得一個酒字!」
「人各所好,此酒合綱成君脾胃也!」呂不韋笑道,「就實說,各擅勝場而已。趙酒雄強,秦酒清冽,燕酒厚熱,齊酒醇爽,魏酒甘美,一方水土一方口味罷了。」
「嗚呼哀哉!先生倒是海納百川也!」蔡澤的公鴨嗓嘎嘎大笑。
「酒之於我,商旅辨物而已,原不如好飲者癡情執一。」呂不韋謙和地微笑著,「綱成君但喜此酒,不韋可每月供得一桶,多則無可搜尋了。」
「你說甚?每月一桶?」蔡澤朦朧的老眼驟然睜開啪啪連拍石板,「好好好!老夫此生足矣!但有此酒,束之高閣鳥事!」
「萬物之道,皆有波峰浪谷。」呂不韋應得一句便適可而止,微笑地看著面紅耳赤酒意醺醺的蔡澤。
「啊!對也對也!你幾時回來?路途順當麼?」蔡澤恍然大悟。
呂不韋哈哈大笑:「呀!你接我回得咸陽,忘記了?」
「老夫沒醉!」
「只不爛醉便好。」呂不韋見蔡澤神態確實有五七分清醒,便侃侃說了一遍回來的情形。一個月前,蒙武帶兩百馬隊護送呂不韋一行安然回到咸陽。抵達北阪松林塬時,駟車庶長府一位郎官專車傳令:呂不韋身涉王族事務,可按郡守縣令入京禮遇住進驛館,以便官事。呂不韋笑問若有宅邸可否自決?屬官答曰可。呂不韋便告辭蒙武繞城而過,回到了渭水之南的新莊園。無所事事的嬴異人高興得無以言說,當晚與呂不韋飲酒敘談直到四更。依著嬴異人主張,呂不韋當在次日立即拜會太子府,商定他認祖歸宗日期。呂不韋卻勸異人莫得心躁,只管養息復原便是。次日,呂不韋擺佈莊中事務:屬於家計的事務一律交夫人陳渲掌管,西門老總事只管外事;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事也同樣分成兩班,善處內者歸陳渲,善處外者歸西門老總事,其餘僕役侍女人等則由陳渲與老總事商議分配。不消三五日,莊園內外便是整肅潔淨秩序井然,莊園上下對夫人便是心悅誠服。呂不韋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心下舒坦,便埋頭書房讀起了《商君書》。嬴異人心下惴惴卻又無所事事,便整日徜徉在園林中癡癡彈弄秦箏,誰也不去理睬。
旬日頭上,安國君府派家老送來一札,請呂不韋過府敘舊。呂不韋如約前往,安國君沒有著太子冠帶,也沒有在國事廳接待,而是夫婦設家宴待客。席間安國君嬴柱除了再三表示謝意與勸飲,便很少說話,倒是華陽夫人關切地將子楚情形問了個備細。暮色時分呂不韋告辭,嬴柱執意送到府門看著呂不韋登車遠去方才回身。此後兩旬,便沒了動靜。
「你也急了?」蔡澤嘎嘎一笑,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呂不韋淡淡一笑:「我來找你對弈,不高興麼?」
「啊哈!當真不要老夫指點?」
「成事在天。不韋只將人交給太子便是,他不急我急甚來?」
「蠢也!那是太子的事麼?太子做得主,能等得一月?」
「便是老秦王也是一般,聽其自然。」
「嘿!你呂不韋沉得住氣也!」蔡澤頗是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想在秦國立足,老夫便給你支個法子!你要走了,老夫好酒不就沒了?」呂不韋哈哈大笑:「四海之內,不韋只要活著,少不得你綱成君好酒,有沒有你那法子一個樣!」「錯!老夫偏說!」蔡澤忽地從大石板上滑到了呂不韋身邊,噴著濃郁的酒氣,「我等都是山東士子,不相互援手成何體統?老夫明說,藉著老秦王尚能決事,立即上書請見,請老秦王直接下詔使異人公子認祖歸宗,大行加冠正名禮,明其嫡王孫身份!」
「遲早之事,如此急吼吼好麼?」呂不韋還是淡淡一笑。
「蠢也!」蔡澤拍著石板,「遲早之事那是嬴異人!你卻如何?不想自家全身之策?公子可拖,你不可拖!如今公子心急,你正好推出他前頭出面,老秦王豈能不准?可你呂不韋卻反而勸公子莫急,當真怪矣哉!」
「順其自然便不能全身了?」
「不能!」蔡澤呼呼大喘,「老秦王高年風癱,命懸游絲,縱能保得幾年性命,可誰能保得他始終清醒?你不在老秦王生前立定根基,若其一朝歸去,安國君那肥軟肩頭撐得秦國強臣猛士?其時……咳!口滑口滑,不說也罷!」
「我沒聽見,綱成君再說一遍。」
「好啊!沒聽見好,沒聽見好!」蔡澤嘎嘎笑了起來。
「來,擺棋如何?」
「好!擺棋!」
濃蔭之下微風輕拂,悠長的蟬鳴中棋子打得啪啪脆響。一局未了,蔡澤便橫臥石板大放鼾聲。呂不韋笑了笑起身,喚來遠處大樹下的童僕照料蔡澤,便悠然去了。
嬴異人散漫地撫弄著秦箏,心下卻是煩躁沮喪極了。
「我生多難矣!我欲何求?」轟然秦箏伴著一聲吟唱,嬴異人不禁便是熱淚縱橫。生身於卑賤侍女,孩童時他便覺到了一種異樣的冰冷。府中師吏對他的嚴厲似乎總是夾雜著輕蔑,侍女內侍們對他的粗疏中也似乎總是流露著輕慢。少年之期好容易遇到了志趣相投的蒙武,卻被突然派去趙國做人質。十多年苦難屈辱的人質生涯,幾乎徹底泯滅了他對生的樂趣,那時侯,他最為憎恨的便是這王子之身,無數次的對天發誓,來生再也不做王族子孫!偏在此時,呂不韋卻撞了出來,他便懵懵懂懂成了王孫名士,錦衣玉食地過上了在秦國也沒有享受過的風光歲月。正在他亢奮地品咂這夢幻般的榮耀,全副身心要與呂不韋建不世功業之時,胡楊林的那個夜晚,上天又突如其來地將一個神秘知音砸到了他的心弦。眼看神女無望身心即將崩潰,趙姬卻又神奇地成了他的新婚妻子!與趙姬成婚,嬴異人第一次真正嘗到了人的生趣,第一次知道了女人美妙,前所未有地沉浸在一種極為新鮮的激情與享受之中。趙姬是個拿得起放得下如火焰般熱烈奔放的女子,非但沒有因為與呂不韋的「兄妹情誼」而對他有稍微的淡漠,反而對他「寧失王孫,不失佳人」的心志如醉如癡。便在兩人忘情地燃燒之時,呂不韋卻突然將他們生生分開!那一刻,嬴異人又一次對自己的王孫之身生出莫名憎恨。離趙回秦,身中三劍四箭而大難不死,上天總該折磨我盡也。誰料回到咸陽又被冷冰冰撩在這郊野孤莊無人理睬,連蒙武這個少年至交都不敢留他。匆匆搬到呂不韋新莊,還是沒有理睬他。太子是他父親,老秦王是他大父,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回到了咸陽?斷無可能!如此說來,他們是有意遺忘自己了。王族無情,宮廷無義,自古皆然,夫復何言?上天啊上天,你將嬴異人倏忽寒冰倏忽烈火地反覆煎熬,卻終歸如此拋開,無聊之至,不覺可笑麼?
在轟轟然散漫無序的秦箏中,嬴異人的心徹底冰冷了。漸漸地,一切物事都從心田消失,惟有美艷的趙姬鮮活地向他嬌笑著!嬴異人清楚地記得,他與趙姬在邯鄲度過了短短四十三個晝夜零一日再零三個時辰,只吃了三十八頓飯,其餘時光都揮灑在了那座庭院的每個角落,銘心刻骨至此盡矣!每每心念及此,嬴異人都是無可名狀地怦然心動,便是在開肉剝出箭頭的療傷之時,只要趙姬面影在眼前一閃,心中便漫過一層強烈的暖流,一切傷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夕陽西下,嬴異人抱起秦箏,木然走出了池邊柳林,走進了自己的小庭院,片刻之後,提著馬鞭背著長劍一身便裝一頭散發大步出了幽靜的院門。
「敢問公子要去何處?」迎面而來的西門老總事大是驚愕。
「西門老爹,我被拘禁了麼?」
「公子哪裡話來?老朽前來知會:呂公要與公子議事。豈有他哉!」
「事已至此,議得何來?」嬴異人冷冰冰一句便走。
「老朽得罪,公子卻是不能。」素來平和安詳的西門老人卻一步跨前,當頭便是一躬,「公子身為嫡王孫,蒙武將軍以官身交公子與呂莊,若不辭而去,呂公何以向秦國說話?」
「老西門豈有此理!」
「公子有失唐突,老朽卻不能失職。」
「你!你有何職?一個老奴罷了!讓道!」
「公子縱然殺了老朽,也不能不辭而去。」老人不溫不火卻也寸步不讓。
嬴異人面色鐵青突然一聲怒喝:「呂不韋!你藏到哪裡去了——!」
「誰在說呂不韋藏了?」林外一聲熟悉的笑語,本色麻布長衣的呂不韋已經到了面前,打量著嬴異人裝束不禁又氣又笑,「公子成何體統,要做俠士游麼?」
「我不要體統!我要去趙國!找趙姬!」嬴異人頹然坐倒在地哽咽起來。
默然良久,呂不韋走過去低聲道:「公子進去說話,林下蚊蟲多也。」
嬴異人抹著眼淚默默進了庭院,坐在廳中卻只木呆呆不說話。那個跟隨嬴異人二十多年的老侍女聞聲趕來卻不知所措。呂不韋擺手示意,老侍女便輕步出廳守在了廊下。呂不韋回身一拱手道:「公子已經生死劫難,但請明告,為何大功告成之時突生此等鹵莽舉動?」嬴異人冷冷道:「自欺可也,何須欺人?這也叫大功告成?回秦無人理睬,父母如棄敝履!」呂不韋恍然,長吁一聲肅然一躬:「公子如是想,不韋之過也。原以為經此生死大劫,公子已是心志深沉見識大增,必能明察目下情勢,洗練浮躁心緒,是以未能與公子多做盤桓徹談,尚請公子見諒。」嬴異人面紅過耳,搓著大手嘟噥道:「何敢怪公?我是耐不得這般清冷,更怕沒人理睬,活似當年做人質一般……」
「公子居呂莊而感孤寂,不韋之過也。今日你我煮茶消夜!」呂不韋心頭已然雪亮,連日沉心書房思慮長遠,卻忽視了嬴異人耐不得清冷孤寂的恆久心病,日後永遠不能忘記這個關節!思忖間對廊下老侍女一招手,「老阿姐,拿上好茶葉來煮!看你茶工如何?」
老侍女對呂不韋最是景仰,聞言忙不迭做禮,笑應一句不消說得,便輕快利落地進了正廳。片刻茶香瀰漫,呂不韋一聳鼻頭驚訝道:「噫!香得炒麵糊一般,甚茶?」老侍女慇勤笑答:「蒙武將軍送公子的,說是胡茶。」呂不韋歎羨笑道:「呀!茶飲南北,還當真沒品過胡茶也,回頭我向蒙武將軍討個路數買它一車回來!」心不在焉的嬴異人陡地振作,恍然大悟般連連揮手:「快拿胡茶!全送呂公!我喝甚茶都一個樣,暴殄天物!」神情竟是異乎尋常地興奮。呂不韋笑道:「一桶便了,全數豈不掠人之美?」嬴異人卻是慨然拍案:「呂公何解我心矣!異人只恨這胡茶不是河山社稷!」呂不韋肅然拱手道:「此乃咸陽,不是邯鄲,公子慎言。」嬴異人眼中淚光閃爍喟然一歎:「異人一生多受嗟來之食,幾曾有物送人也!呂公能將未婚之妻忍痛割愛,成我癡心,此等大德,何物堪報?」
「公子差矣!」呂不韋倏忽變色,「趙姬乃我義妹,豈有他哉!」
「情事之間,公卻迂腐也!」嬴異人罕見地抹著淚水大笑起來,「秦人趙人皆出戎狄胡風習,男女之情素無羈絆,惟愛而已!婚約之言,只中原士人看得忒重罷了。當日異人已經看出,趙姬與呂公並不相宜。趙姬多情不羈,呂公業心持重,縱是婚配亦兩廂心苦。否則,異人縱是癡心鍾情於知音,也不會與公爭愛!窈窕淑女,君子好俅。異人當日捨生求婚於呂公,非不知公與趙姬婚約也,而在看準呂公趙姬不相宜也。然天下多有此等人物,明知不相宜亦死不鬆手,生生釀得萬千悲情!公之明銳在於知心見性,不為淺情所迷,亦未為婚約諾言所牽絆。痛則痛矣,卻是兩全!惟公有此等大明,異人方心悅誠服,決意追隨也!時至今日,異人不敢相瞞:此前呂公之於我心,政商合謀之一宗買賣耳,成則成矣,預後卻是難料也;自與趙姬婚配,異人不止一次對天發誓:此生若得負公,生生天誅地滅!」
彭噗一聲悶響,茶盅跌碎草蓆,滾燙的茶汁將呂不韋的白衣濺得血紅。
「先生燙傷!」抱來茶桶的老侍女驚叫一聲,連忙伏身擦拭。
呂不韋渾然不知所在,聽任老侍女擺弄著。嬴異人的坦誠剖白象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深深震撼了他!應當說,嬴異人對男女情事的眼光與見識,是呂不韋遠遠沒有預料到的,今日驟然噴湧,當真令他驚愕不已!在呂不韋看來,嬴異人不惜丟棄大業而癡情求婚,除了因胡楊林夢幻對歌而生出的知音傾慕之情,便是不知道他與卓昭的婚約實情,而相信卓昭只是他的義妹。如今看來,嬴異人非但知道實情而且見微知著,連他自己好容易才理得清楚的與卓昭之間的心隔也是洞若觀火,實在令他有些難以言說的滋味兒。倘若當初果真回應了火熱的卓昭而與她未婚先居,此事將何以了之!依嬴異人說法,若不是「奪情」成功而對他心悅誠服,兩人之間便只是一宗預後難料的買賣而已。果真如此,卓昭反倒成了呂不韋與嬴異人真正結為一體的熱膠?自己的深遠謀劃倒是憑著一個女子才變得真正堅實起來?上天晦暝,竟如此令人啼笑皆非也!一時之間百味俱在,呂不韋竟是回不過神來。然值得慶幸的是,嬴異人信誓旦旦,終身不會負他,長遠謀劃總是不會無端岔道了。說到底,目下還是大事當緊。
心念及此,呂不韋回過神來笑了笑:「此事已過,公子日後莫再提說便了。我只是不明:公子既信得不韋,如何卻這般沒有耐心?」
「沒有趙姬,回到秦國我也只是個棄兒……」
「非也。」呂不韋長吁一聲搖搖頭,「公子念情,表象也。根基所在,卻是對回秦大局失了信心。大事絕望者,惟情而生死也。若是公子已經認祖歸宗冠帶加身,縱然念妻,亦非此等淒絕之象。公子參詳,可是此理?」見嬴異人長歎一聲默默點頭,呂不韋笑了,「恕我直言:公子雖秦國王孫,對乃祖乃父以至秦國政風,卻不甚了了。長此以往,即或身居秦宮,公子之心依然還是趙國人質,與秦國秦政,與父母之邦,依然陌生如同路人,何以擔得大任執得公器?」
「說甚?我對秦國陌生?」嬴異人的笑有著分明地揶揄。
「我且問你,毛公薛公何以沒有入秦?」
「你回咸陽時說,我師隨後入秦。」
「不。他們永生不會來秦了。」
「甚甚甚?永生不會來秦?我卻不信!」
呂不韋也不分辨,只從邀薛公來河西說起,備細敘說了山河口話別之夜薛公毛公的說法,尤其是兩人對老秦王為政稟性的剖析更說得點滴不漏,直說到綱成君蔡澤的鬱悶與目下秦國秦政的種種「亂象」。嬴異人聽得驚愕愣怔,竟是良久默然。
「兩公不入秦,公子以為根由何在?」呂不韋終於入了正題。
「謀劃故國大事,也是名士常心。」
「綱成君身居高位而無所適從,根由何在?」
「名士謀功業。無事徒居高位,任誰都會彷徨鬱悶。」
「國中種種亂象,公子如何說法?」
「雄主暮政,鮮有不亂。大父風癱,豈能整肅?」
「公子差矣!」呂不韋意味深長地搖頭一笑,「三答皆人云亦云,遠未深思也。」
「三答皆錯?我卻不服!」嬴異人論戰之心陡起,「先說兩公,除非留書所說不是實情,斷無另外根由!」
「兩公留書非關虛實,只是宜與不宜也。」呂不韋輕輕歎息一聲,「毛薛之心,其實便是山東士子之心:對秦法心懷顧忌,深恐喪失自由之身。自來山東名士少入秦,商鞅變法前如此,是因了秦國貧窮孱弱野蠻少文,或情有可原。商鞅變法後,秦國風華富庶不讓山東,強盛清明則遠過之,然卻依然如此,根由何在?便在『憚法』二字!秦法嚴明,重耕戰,賞事功,舉國惟法是從;然拘禁言論,士流難得汪洋恣肆,除非大功居國而能言事,在野則言權盡滅。如此情勢,一班士人但無絕世大才必能建功,便輒懷忌憚不敢入秦。薛公毛公者,坎坷之士不拘形跡,放言成性,不通軍旅,入秦縱做你我之謀士門客,亦不得盡情施展其奇謀之能矣!蓋秦國法網恢恢,凡事皆有法式,他國能出奇制勝之謀,在秦國大半無用。士無用則無聊,何堪居之?譬如公子,短暫寂寥尚且不能忍耐,況乎年年歲歲也!」
「也是。」嬴異人恍然點頭,「呂公一說,我竟明白了過來:邯鄲遇公之後實在舒暢,士林汪洋,交遊論戰,比在咸陽舒暢多矣!」
呂不韋道:「然秦國終是秦國,執一者整肅,自有另外一番氣象。」
「好!此事我服。再說綱成君,能有甚根由?」
「綱成君之事,來日再說不遲。」呂不韋笑了,「目下我只問公子:聽得毛公薛公故事,你我回秦後謀略該當如何?」
「願公教我。」嬴異人恭恭敬敬地一拜。
「公子請起。」呂不韋大袖一扶,「公子少學,以何開篇?」
「自荀子出,秦國蒙學以《勸學》開篇。」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呂不韋點頭吟誦一句。
嬴異人一字一頓地念了起來:「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鍥而捨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鼓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名;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故君子結於一也……」
「好!」呂不韋拍案,「便是這節,公子可悟得其中精義?」
「執一不二,沉心去躁。」
「在秦國,這個一字卻是何指?」
「……」
「在你我,這個心字又是何意?」
「……」
嬴異人木然良久,不禁又是一躬:「願公教我。」
呂不韋鄭重道:「荀子《勸學》,大謀略也!自與毛公薛公河西話別,不韋反覆思忖,你我回秦謀略便是八個字:執一不二,正心跬步。這個一,便是秦國法度。凡你我看事做事,只刻刻以法度衡量,斷不至錯也。這個心,便是步步為營不圖僥倖。連同公子,目下秦國是一王兩儲三代國君,及公子執掌公器,十年二十年未可料也。如此漫漫長途,心浮氣躁便可能隨時鑄成大錯,非步步踏實不能走到最後。雖則如此,秦國後繼大勢已明,只要公子沉住心氣,事無不成!」
嬴異人緊緊咬著嘴唇,雙眼直稜稜盯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心頭卻在轟轟做響,趙姬啊趙姬,你等著我,嬴異人一定用隆重的王后禮儀接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