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子楚還國 第六節 長歌當哭兮 大義何殤 文 / 孫皓暉
黎明時分賓客散去,平原君方才疲憊上榻,一覺醒來滿室白亮不禁便是一驚,連忙下榻來到廊下,卻見北風呼嘯大雪飛揚夜來雨雪交加的開春徵候竟是陡然轉向!回來再看銅壺滴漏,那支竹針卻正正地指著午時;喊來侍女問可曾有過軍報?侍女回說沒有。平原君便吩咐備湯沐浴。熱水泡得一時,換上已經被豐腴的侍寢侍女在懷中捂得溫熱馨香的輕軟細麻布短裝,再披上一件絨毛足有三寸的白狐裘,平原君方才精神抖擻地坐在燎爐旁開始用餐。雖然已經年逾花甲,平原君趙勝卻是老當益壯雄風不減當年,每飯必大吞一隻肥羊腿六張厚胡餅三升老趙酒。今日靜候佳音,平原君便是分外舒心,興沖沖將專職侍飯的金髮胡女擁入懷中折騰一番而後不亦樂乎開吃。
「主君,趙狄老將軍急報。」主書急匆匆進了膳室。
「念。」平原君捧著肥大的羊腿頭也沒抬。
「我軍如令張網,日夜無獲。斥候探察:一馬隊於清晨雪霧中越過漳水,進入閼與谷口,快捷隱秘不似商旅,末將疑為呂不韋逃趙。請令定奪。」
噹啷一聲大響,肥羊腿砸在了銅鼎蓋上!平原君一把推開偎在大腿上的金髮胡女,霍然起身厲聲連串喝令:「傳令趙狄:當即飛騎插往晉陽官道守住閼與谷出口!無論何人騎隊不許越過晉陽!百騎立赴倉谷溪,莊中人等一體拘拿!胡馬飛騎整裝待命!」三道軍令出口,主書「嗨!」的一聲轉身便走,卻與大步進門的門客總管毛遂撞個滿懷。毛遂前來稟報,倉谷溪莊園與嬴異人宅第都是空無一人,谷口獵戶說昨夜多有馬蹄聲,呂不韋與嬴異人肯定已經逃走。
「豈有此理!」一聲怒喝,平原君驟然變色!
方纔他還心懷僥倖,要等待倉谷溪有回音後再做決斷,以免落得臨事慌亂的笑柄。尤其是信陵君便在邯鄲,每出大事,士林國人總拿信陵君與平原君比對,進而滔滔不絕的議論戰國四大公子的種種短長。自己若處處落得口碑下風,在山東六國便會失了人望。四大公子以邦交縱橫抗秦共保成名,若沒了六國共同認可的聲望,在趙國根基便會跟著鬆動,平原君如何能不上心?可巧信陵君昨日有言,問他何不今夜開始?他回答得那般篤定,其實是從心裡便一直蔑視著這個呂不韋。一個與他多年交接兵器買賣從來都是滿面春風言不涉政只會算計錢財得失的商人,能有幾多處置大事的軍國才能?捲進邦交政事無非不自量力而已。惟其如此,平原君對呂不韋從來都是給足面子而不做實交。給足面子者,趙國需要此等兵器大商也。不做實交者,王族貴胄與俗流商賈不可同日而語也。雖說早早便盯上了羋亓疑上了嬴異人與呂不韋,可他偏偏就是不收網。他要盡情戲弄這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謀政者,要讓秦國將這對兒蠢公子蠢商人的身價抬得天一般高時,再亮出他平原君趙勝手中的囚籠鑰匙,你縱天般價,也須得向我趙國來討個活人回去!火候不到,嬴異人不是太子嫡子,囚禁他殺死他便是徒然種惡召來天下罵名,還給秦國留下了一個隨時都可以起兵發難的借口。平原君非常清楚,嬴異人漸漸現出儲君人選之勢,趙國便不能肆無忌憚的殺剮了之。此中要害,便在於借既定的囚居人質之便恰到好處的要挾秦國,不失時機的訂立永久盟約,確保趙國不受威脅!可嬴稷這個老匹夫太得狡詐,竟硬生生將個王孫人質撂在趙國不理不睬,讓趙國無處著力。要與此等老梟鬥法,便要耐得性子。你不理我也不理,便是只死老虎也要「質」在趙國,直到這死老虎變成有價值的「王」老虎。人質本意,便是以王子王孫為質押,保證出質之國不犯受質之國,若有進犯,受質國便可名正言順地處死人質。當年秦國為了麻痺趙國也為了破開山東縱橫,派出嫡王孫身份的公子異人到趙國做人質。可不到幾年,秦國便與趙國展開了一場曠古未有的長平大血戰。照天下公理,趙國殺死嬴異人天經地義。可趙國沒殺。因由便是平原君力主不殺。後來的事實證實了平原君的洞察燭照——惟其不殺人質,秦國便失義於天下而有所顧忌,列國合縱抗秦便成大義之舉,如此可保奄奄一息的趙國喘息過來!平原君的深謀遠慮獲得了山東六國有識之士的衷心擁戴,一時與信陵君成為抗秦之中流砥柱。十多年之間,平原君最充分的利用了這只人質死虎——允准呂不韋之請,許嬴異人不出邯鄲以自由身交遊走動;贊同信陵君推波助瀾,使嬴異人成為「名士」而不動聲色;秘密探知了呂不韋居趙入秦之動機而渾然不覺。平原君等待的,便是嬴異人成為秦國關注的重要人物。終於等來了這個時日,秦趙邦交也出現了微妙地轉化:秦趙兩國的商旅之路開了,秦軍不再咄咄逼人的襲擊上黨騷擾趙國了。恰在此時羋亓入趙,平原君便本能地預感到與秦國邦交大戰的時機到了。此時此刻,卻突然消失了兩個要命人物,匪夷所思也!
「胡馬飛騎!老夫親追!」瞬間愣怔平原君鐵青著臉一聲大喝。
飛揚的大雪陡然收剎,半掩紅日從厚厚的濃雲縫隙向茫茫雪原灑出刺眼的光芒。紅色胡服馬隊隆隆雷鳴般撲出邯鄲西門,風馳電掣直向西北官道。這是平原君的護衛親軍,天下赫赫大名的胡馬飛騎!騎士兩百,人皆精壯猛士馬皆雄駿無匹,人手一口趙武靈王創製的四尺長厚背戰刀,一張王弓一壺二十支鐵蔟長箭一把精鐵打造的近戰短劍;每騎士配置兩匹戰馬輪換騎乘,長途奔襲追擊最是快捷迅猛無與倫比。平原君久事縱橫,常在列國間奔走急務,行止第一要務便是一個快字。這支馬隊成軍三十年,騎士戰馬已經更換了三代,人馬盡皆年輕力壯,中原大地之內任你艱險崎嶇從來都是電閃雷鳴朝發夕至。今日大舉出動,聲勢自是驚人,引得邯鄲國人爭相追出城來引頸觀望,眼見皚皚白雪中火焰般馬隊彌天燒去,便是一片驚歎!
一接趙狄軍報,平原君便料到呂不韋是要出閼與峽谷經晉陽外山道進入秦國的河西軍離石要塞。就實而論,在此之前平原君確實想不到呂不韋會走如此一條險狹路徑。他的預料是,即或呂不韋要逃,也會走武安滏口陘上黨從河東入秦一線。呂不韋是商人,這條路徑雖然遠了些,但卻是商旅道所熟悉的路徑,尤其是得到呂不韋曾經兩次派馬隊走這條路運貨入秦的密報後,平原君更加確信無疑。派趙狄率三千精銳騎兵守住武安之滏口陘的各處要隘,為的便是要在上黨之前的趙國老本土布下羅網,以防呂不韋萬一出逃。而今,呂不韋非但搶佔得半夜先機逃走,而且走了這條只有大將之才才能想到的路徑,委實是平原君所無法預料的。蓋因此路閼與谷橫亙當前,素來險狹車馬難行,在馬服君趙奢血戰勝秦之後險名更是昭著於天下。商旅運貨雖也圖近便,卻終是要車馬牛易行貨物安全,從來不走這條車不能方軌馬不能並行人如其中如同洞穴的險道。只有將兵輕騎奔襲者,才以此路為上選。根本原因只有一個——閼與谷人馬過多反而施展不開,但有一支精銳馬隊衝破阻攔,此路便是入秦之最近便道!當年秦將胡傷從閼與谷攻趙,為的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邯鄲;馬服君輕兵奔襲閼與谷死戰截殺秦軍,為的也是這咽喉地帶最能出奇制勝。這個呂不韋竟能從此路出逃,足見其有兵家將才!毛遂急報之後平原君驟然清醒,目下已到最要緊關頭,再蔑視這個呂不韋只怕多年綢繆的保趙大計便要功虧一簣。親自率領自己的胡馬飛騎追擊,便是一定要在晉陽之前攔截住兩個要犯!
卻說荊雲馬隊出了倉谷溪一路西北飛馳,晨曦初露時便到了閼與谷口。
秦趙為敵後,閼與谷成為與滏口陘及武安並列的三大要塞。之所以成為要塞,便在於它是邯鄲與晉陽之間的最便捷通道。秦國從河西的離石要塞出兵越過晉陽東來,若閼與失守,一日便可抵達邯鄲城下。惟其如此,閼與谷出口(北)城堡始終駐紮著五千長於防守的重甲步兵;中段一道石砌長城飛駕兩山,有三千配備大型弩機的弓箭營駐防;入口(南)城堡則只有兩千輕騎兵駐守,一千谷內,一千谷外。這是趙奢在閼與之戰後提出的三段防守謀略,當年的趙惠文王欣然贊同,從此便成為閼與要塞的防守傳統。
呂不韋久聞閼與要塞壁壘森嚴,一路只疑惑這百人馬隊如何衝殺得過去。擔心是擔心,呂不韋卻始終沒有問得一句。他熟知荊雲的將才謀略,自己聒噪絮叨只能徒亂軍心,當此最危機關頭,放手隨他調遣才是最明智的抉擇。
大雪飛揚迷離,天地一片混沌。呂不韋突然聽得馬隊中一聲低喝,所有戰馬便在倏忽間變成了從容小跑。前隊哨探同時飛出一騎衝向皚皚高山,舉著一支粲然生光的金令箭遙遙高喊:「平原君令箭!百騎隊急赴晉陽要務——」喊聲未落,人馬蹤影便淹沒在了茫茫雪霧之中。片刻之間,便聽半山中一聲響亮的銅鑼接著便是一吼:「馬隊過——」
飛越山口時,呂不韋才在濛濛晨曦中恍然注意到身邊馬隊竟是一色胡服皮甲與趙軍一般無二,心頭不禁猛然便是一熱!荊雲既能將平原君的金令箭打出且經過了趙軍辨認,便必然是有備而來。如此一想,自己的行蹤消息與諸般謀劃荊雲也是早早留心了。既然如此,荊雲為何不說給自己?蠢也!心念一閃,呂不韋便暗自罵了自己一句。荊雲若是先說了,其時胸有成算且與馬隊有遣散之約的自己能接受麼?
便在紛亂思緒之中,馬隊進了天下聞名的閼與「鼠穴」。馬服君趙奢將閼與峽谷叫做鼠穴,實在是名副其實。兩山兩岸綿延高山夾峙,谷底一線迂迴曲折時有突出岩石磕磕絆絆的羊腸小道,兩邊山坡陡峭林木蒼莽怪石嶙峋洞窟散亂密佈,任你車馬入谷,只能一線獨行。然則,這支馬隊卻是奇特,不見任何命令也沒有騎士下馬,一進谷口馬隊便悄然成了單騎銜尾,蹄聲沓沓從容走馬,所有的路障都被極為靈巧的躲了過去。便是呂不韋嬴異人兩騎,在馬隊越劍無用一支長桿恰倒好處的指點下也走得十分順暢。走到中段飛長城下已經是將近午時,飛揚的大雪將峽谷捂罩得溫暖寂靜,竟使呂不韋生出一種奇特的欣慰來。交驗令箭之時馬隊停息了片刻,還是沒有任何命令,所有的騎士都打開了挎在馬頸下的草料布袋,在戰馬的呱呱咀嚼中,騎士們也解下馬奶子皮囊與干牛肉,無聲而快速地完成了中途戰飯。呂不韋是後來才想起這次戰飯情景的:騎士與戰馬都單列兀立不動,誰看誰都是背影,誰也看不見誰!多少年之後,每當想到峽谷大雪中的那一尊尊紅色背影,他的心都是一次猛烈的顫抖!
越過中段飛長城,谷道稍見寬闊,馬隊立即變成了時而兩騎並行時而單騎成列的小跑,前後游動交錯如流雲飛雪,那怕是幾步幾丈的極短的寬路也被最充分地利用著。不消一個時辰,馬隊便通過了最北的出口城堡又翻過了一座不很高的山頭。前面是最後一座孤立原野的高山,翻過山頭下到坡底便是寬闊的晉陽官道。以這支馬隊的雄健腳力放馬飛馳,天黑時分抵達離石要塞該當是萬無一失。
一聲長吁尚未吐盡,呂不韋便聽身後山谷隱隱一陣沉雷滾動,方纔已經見亮的天色驀然間彤雲四合昏暗幽幽。春雷暴雪,異數也!便在呂不韋這一閃念之間,馬隊中陡然傳出一聲低喝:「趙軍飛騎隊!越劍無三騎護人脫身!馬隊埋伏截殺!」呂不韋尚在愣怔之中,坐下駿馬已經閃電般飛向最後山頭。
一進閼與谷口,平原君便知道了前行金令箭趙軍必定是呂不韋的馬隊喬裝,一時不及申斥守將,只大喝一聲追,飛騎隊便魚貫進入了峽谷羊腸道。到得中段飛長城,入口守將帶著一千騎士從後趕來,平原君惱怒呵斥:「人多何用!要得是能追上!回去!」出谷之時,北口守將又要帶重甲步軍兩千隨同追擊。平原君更是怒火中燒,喝罵一聲蠢龜追兔,一鞭抽得守將一個趔趄便飛馬去了。追進谷外山頭,盤旋山道的前行馬隊已經隱約可見,平原君一聲長吁心頭頓時鬆泛,戰刀一舉傳下軍令:「咬住敵騎,出山截殺!」
平原君雖非名將,然自少年時起便馳騁沙場,對趙國諸要塞地形熟悉不說,對騎兵戰法之精要也是深得要領。閼與谷外過得兩山便是平坦的丘陵山塬,他的胡馬飛騎比呂不韋馬隊多得一倍,速度更是無與倫比,在如此最利於馳騁的地形中包抄對方活擒呂不韋嬴異人當是十拿九穩。若在最後一座山中包圍截殺,對方逃跑無望而做困獸之鬥,結局反倒難料。到得山塬地帶,對方便要竭力逃脫而不會死命拚殺,他的馬隊便會淋漓盡致地發揮優勢捕獲獵物。說到底,呂不韋馬隊縱然在商旅中出類拔萃,然與他的沙場鐵騎相比便是不堪一擊。目下呂不韋馬隊的身影已在眼前晃蕩,還怕他逃脫麼?
眼看進入了山谷深處,斥候飛騎一馬來報:前行馬隊突然遁形不見了蹤跡!平原君立馬高坡瞭望,果然只見滿山皚皚白雪,盤山道上竟沒有了紅色馬隊!眼見天色幽暗彤雲四合暴雪將至,平原君斷然下令:「快馬出山!咬住後隨時截殺!他若隱藏山中,我只出山守住要道,憑暴雪困死凍死這班賊匹夫!」
不料便在暴風雪到來之前,胡馬飛騎在山腰半道遭遇了詭異的伏擊。
這段山路奇特之極。一座突兀巨岩從山腰橫空而出恍如鷹鉤當頭山龜騰飛,其勢恰成一個切斷兩山的突出山嘴!一條不足一丈寬的石板道在凌空山崖下盤著巨石山嘴突然便是一個轉折。山嘴遮絕了兩邊視線,雙方共同可見者,便只有那可容三五騎的一方凌空彎角。凌空山嘴下便是深不見底的峽谷深淵。依著路面寬度,尋常車輛大可通過,便是戰馬騎士,三四騎並轡而過也是從容。胡馬飛騎接了平原君將令要快速出山,騎尉便高聲號令:「三騎並行,戰馬銜尾,盡速通過山嘴彎道!」前行斥候三騎聞令即出,便在六馬沓沓繞彎的剎那之間,一陣慘嚎一片嘶鳴震盪山谷,三名騎士六匹戰馬竟樹葉般飄向了茫茫峽谷!
「敵手伏擊!停——!」騎尉一聲大吼,馬隊齊刷刷止步。
平原君聞聲來到前隊,看得一眼山勢便冷笑下令:「備用馬匹退後,三騎接踵衝殺,其餘騎士箭雨疾射山坡掩護!」騎尉躍上山坡一方大石喝令:「馬隊退後百步!三騎連環衝殺!預備——殺——!」當先三騎便高舉戰刀飛馬殺出,後隊騎士彎弓齊射箭雨立即封住了山嘴高坡。喊殺之中平原君來到後隊,低聲下令五十名騎士下馬徒步爬上山坡,繞過山嘴襲擊對方背後。平原君也跳下戰馬帶著兩名護衛徒步上山,要在高處鳥瞰戰況臨機決斷。兩名護衛武士匆忙找到一處堪堪立足的山石,平原君兩邊一看卻不禁大吃一驚——右手自己的馬隊不斷衝殺,左手山坳卻不見人馬蹤跡!饒是如此,胡馬飛騎卻是連連倒地已經有十餘騎跌進了峽谷深淵!心頭一閃,平原君大喝停止,立即下令已經上山的徒步騎士墜下山崖前後夾攻。
過得片時,山崖下便是一聲震盪山谷的虎嘯!一徒步騎士氣喘吁吁上山稟報說,山嘴那邊根本沒有敵騎,只有七八架裝好的弩機與一堆當道的亂石。平原君快步下山一看,只見亂石已經被搬開弩機也正在拆卸。騎尉報說已經有四撥十二騎被弩機射中跌入深谷。平原君大皺眉頭:「既無人操持,這弩機如何發箭?」騎尉便說弓弩是機發,敵騎在山嘴依次繃了四道白亮的牛筋繩,大雪白光下誰也沒在意,馬隊衝到牛筋繩便帶動機關連發三箭!平原君聽得又氣又笑,當即喝令:「三騎前行清道,全數上馬追擊,務必在暴風雪前包抄截殺!」胡馬飛騎已經被這種不齒於騎士的宵小手段激怒,聞得將令人人憤激,發一聲喊便呼嘯著掠過了山嘴。
一過山嘴道路漸寬,馬隊奔馳也愈發加快。眼看前哨三騎已經飛過了山口,前隊十騎便飛馳進入了山口。恰在此時,半山腰隆隆沉雷大做!胡馬飛騎們還沒分清是否暴雪前的雷聲,前隊十騎便被凌空翻滾的滾木擂石砸得人仰馬翻,收剎不住的後續十騎也被砸得四散閃避,隆隆湧來的主力頓時層層疊疊擠在了狹窄的山道。居中的平原君來不及叫聲散開,山腰箭雨已經呼嘯潑來。騎士們大怒,前隊吼叫著揮舞戰刀撥打飛矢,後隊便喝罵著一齊彎弓對射。片刻之間,又有十多騎轟然倒地。平原君大怒,正要喊出死戰衝殺山口的命令,陡然卻見山口山腰箭雨消失滾木擂石也沒了動靜,心下便是一亮舉起戰刀高喊:「緩兵之計!敵騎業已逃遁!衝出山口截殺!」
一聲震盪山谷的怒吼,瘋狂的胡馬飛騎颶風般捲出了山口。便在此時,雷聲大做彤雲翻滾大風裹著大雪密匝匝壓下,冬日暮色頓時變成了茫茫白夜。平原君嘶聲大喊:「兩翼展開!包抄追擊!」話音落點,紅色馬隊驟然分成兩個百人隊展開,如兩條火龍般攪進了風雪大做的無邊雪原。趙國騎士最是善於在尋常人不辨南北的茫茫草原奔馳激戰,目下這疾風暴雪的混沌天地對於這支胡馬飛騎可謂正得其所,不失方向不減速度兩馬輪換,只向著晉陽方向全力追擊。
大約半個時辰,胡馬飛騎終於在一片丘陵谷地中漸漸咬住了又漸漸超出了同樣頂風冒雪風馳電掣如同火焰般燃燒的逃遁馬隊。飛騎隊中陡地一聲虎嘯,兩條火龍便隆隆聚合,攪著漫天風雪包住了一路戲弄他們的敵手。雪亮的戰刀翻飛狂舞,一場慘烈的殊死拚殺就此展開!
平原君立馬山坡看得片時,不禁大為驚訝!這支與趙軍馬隊制式完全相同的馬隊,戰法卻與趙軍飛騎卻是迥然相異,竟是秦軍騎士的三騎錐!三騎錐戰法乃白起獨創,通行秦軍騎兵以來大見成效,其要害便是將戰國騎兵通行的「十騎一戰」減低到了「三騎一戰」,騎兵作戰的變化能力大為改觀。蓋騎兵衝殺之基本方式為散兵格鬥,無論雙方參戰騎士規模多大,最終都是展開格殺,不可能像步軍那樣結陣而戰。然這種格殺又不是完全孤立的武士決鬥格殺,而是每騎之前後左右隨時都可能出現敵騎突襲的戰場格殺。惟其如此,騎士之間便需要協同配合,既掩護同伴不遭突襲又可以放手搏殺,便成為戰場騎兵的最佳作戰方式。十騎雖然已經很精悍,然在煙塵瀰漫殺聲震天流矢飛舞刀劍交錯的戰場還是難以做到精妙配合。減至三騎配合,便是將騎士能夠及時馳突關照的範圍定在了恰如其分的程度,格殺之流動配合便大見流暢。以三騎錐為格殺最小單元,白起又創建了一整套「三」字制騎兵戰法:三個三騎錐加一個靈活策應的什長便是十騎,三錐相互協同格殺,十騎便能自成小戰場;如此向上,三十一百,三百一千,三千一萬,三萬十萬,廣闊戰場上的騎兵軍團便是收發自如進退流暢格殺協力的鐵流勁旅!若非如此,長平大戰中秦軍以等量兵力死死困住剽悍的趙軍不能突圍便成為匪夷所思的神話了。
秦軍三騎錐之奧妙,在於馬隊越小越見威力。荊雲馬隊面對倍我之敵,非但絲毫不見左右支拙,風雪戰場反倒是個難分難解之局。酣戰之中,突聞谷地一聲雕鳴,各「錐」為戰的荊雲馬隊一聲大吼,人各亮出一口短柄鐵斧,左斧迎面猛磕敵手戰刀,右手戰刀便猛力砍殺過去!片刻之間,趙軍便有多騎落馬,形勢竟是陡然為之一變!
風雪山坡的平原君倒是沒有慌亂。以胡馬飛騎的戰力,縱突然吃得一虧也會迅速恢復過來,無論如何趙軍馬隊還有一百餘人,而對方只有六七十騎了,何怕死戰?只是方纔這一變,平原君心中突然閃過的一個疑惑——這支馬隊不借此良機突圍竟還是原地死死拚殺,莫非呂不韋已經逃走?心念一閃,平原君藉著雪光突然看見血紅雪白的馬隊糾纏中總是閃爍跳動著兩顆黑點!凝神觀望,果見兩騎士臂膊上各裹一副黑布,人馬騰挪也顯然有些不大靈動。平原君心中陡然一亮,對身邊兩名護衛武士低吼一聲:「看準黑布人,射其下馬,衝陣搶出!」兩武士嗨的一聲援弓搭箭,但聞隱約尖嘯穿過風雪,兩個黑點便倏忽消失。與此同時,兩武士飛騎直下衝入陣中便要搶射翻之人。千鈞一髮之際,被趙軍死死纏住的馬隊卻突然從不同方向飛出幾把鐵斧,竟砍瓜切菜般將飛來兩騎的人頭馬頭連根切去,縱是戰場亦煞是森然!
「死戰衝陣!擒殺黑布人!賞萬金——!」平原君終於忍無可忍了。
趙軍騎士精神大振,吶喊一聲紛紛換馬死命衝入戰圈殺了上來。便在此時,被困馬隊又是一變,分明已經被射翻落馬的黑布人不見了蹤跡,拚殺騎士中也再沒有了那兩個騰挪不便的笨拙者,剩餘四五十騎圍成一個相互呼應的大圈子又廝殺起來。
看得片刻平原君又疑惑了,這支馬隊分明已經是人馬力竭有幾人已經在步戰了,為何依然毫無突圍之象?兩黑布人若果然是呂不韋嬴異人,莫非他們還要與馬隊同死?可分明曾經有過突圍的一線生機,為何還要同死?突然之間,平原君心中又是一亮,夾雜著被屢次捉弄的怒火一聲大吼:「脫身戰場!追殺呂不韋——!」一馬衝下山坡率先順著汾水河谷向東南飛馳而去。
如此一來形勢陡變!竭力脫身的胡馬飛騎變成了「逃亡」者,竭力死戰的荊雲馬隊變成了「追擊」者,翻翻滾滾在風雪瀰漫中糾纏著廝殺著奔馳著。荊雲馬隊的戰馬縱然同樣雄駿,也比不得胡馬飛騎的兩馬輪換。一日一夜兼程奔馳又經過兩個多時辰的生死血戰,等閒戰馬騎士早已經是脫力而死了。饒是如此,荊雲馬隊竟能神奇地死命尾追糾纏,偶有騎士殺得趙軍便立即飛上趙軍馬背向前追殺,全然沒有了三騎錐的陣形呼應。也正是因了如此戰法,平原君馬隊雖然不能全數全速向前追擊,荊雲馬隊的騎士也在一個個迅速減少。大約一個時辰,到得出汾水河谷距離石要塞只有百餘里時,尾追趙軍的荊雲馬隊終於銷聲匿跡了。
平原君馬隊已經只有二十餘騎,然腳力卻是未減。出了汾水河谷風雪稍減,轉折西來的趙軍馬隊便依稀看見了前方幾騎影影綽綽的飛馳身影。平原君大吼一聲飛馬,馬隊便驟然發力在雪原上包抄過來。便在此時,前行兩騎突然回身兀立不動,只聽低沉的噗噗之聲連響,當先幾騎趙軍便突然落馬!平原君怒喝一聲放箭,趙軍馬隊便引弓齊射,當道兩騎立即被紮成了紅刺蝟轟然倒地。可是,便在趙軍旋風般捲上來的時刻,兩具紅刺蝟卻突然從雪地上凌空飛起,死死撲住了最前兩騎!突聞兩聲淒厲的嚎叫,兩騎士竟被四隻鐵鉗般的大手活活扼死!
「騎尉——!」平原君嘶聲一吼轟然倒撞下馬。趙軍騎士也驟然勒馬,被這匪夷所思的恐怖襲擊震懾得一片默然。這個親軍騎尉是老將軍趙狄的幼子,也是平原君最為器重的族侄,其所以未入軍為將而做了親軍騎尉,實是平原君為了歷練這個王族英才。騎士們都知道,他們的騎尉來日必是趙軍大將。如今突然遭此橫禍,一時便是愣怔不知所措。正在此時,卻有沉雷隱隱,風雪之中隱約可見黑色馬隊從離石要塞方向遍地壓來,前行兩騎也不見了蹤跡。突然之間斥候哨騎一聲驚呼:「蒙字大旗!秦軍鐵騎到了!」
平原君已經醒轉,一揮手慘然笑了:「回軍。」
秦軍鐵騎也不追趕,聽任紅色馬隊隆隆東去。馬隊到得晉陽郊野已經是次日清晨,正要進城歇息休整,平原君卻突然下馬指著幾具屍體下令:「打開他等面具。」幾名騎士下馬將幾具屍體的青銅面具撬開,連同平原君在內所有人都驚得輕輕「呵」了一聲,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幾具屍體的大臉自雙眼以下全部擠成了一團,晨曦之下分外的猙獰可怖!
「自毀其容!」一個騎士驚叫了一聲。
「所有屍體面具全都打開。」平原君冰冷漠然地佇立著。
散落雪原與趙軍騎士屍體交錯糾纏的屍體被一具具剝離拖來,又一具具打開了面具。晉陽城外河谷共三十三具屍體,當面具一張一張被打開,猙獰可怖而又無法辨認的肉團臉便一張一張顯露出來,騎士們不禁連連嘔吐。
平原君冷峻蒼老的臉上湧出了兩行淚水,大袖一拭回身低聲吩咐道:「曉諭晉陽令,全數收拾沿途屍體,兩相剝離,面具屍體送離石秦軍大營。」說罷踽踽獨行,逕自步履蹣跚地繞著屍體唏噓感慨不能自已。人懷必死之心,此等俠士舉世無匹矣!能使百餘俠士捨生取義者,誠大英雄也!趙勝門客三千,然有幾人當得烈士!呂不韋呵呂不韋,不想你一介商旅竟有如此結交死士之能,而老夫卻懵懂不得知,嗚呼!此情何傷矣人何以堪!
呂不韋驀然睜開雙眼,看見的是一副寬闊黝黑連鬢大鬍鬚的臉膛。
「荊雲?荊雲何在!」一聲驚呼呂不韋便坐了起來卻又軟癱在了軍榻。
「呂公,我是前將軍蒙武。」軍榻邊的大鬍鬚俯身低聲道,「公子已經醒來,正在用飯,呂公也當喝得一盆羊湯暖和振作些許,醫士還要換藥療傷。你已經昏睡兩天兩夜了。」呂不韋卻又掙扎坐起:「將軍,我,我要見荊雲……」蒙武默然片刻向左右一揮手:「抬呂公出帳。」兩邊軍士抬起軍榻蒙武護持著便出了大帳。
暴風雪已經過去,暮色殘陽照得一片銀白世界。軍榻周圍的所有人都沉默著,腳下咯吱咯吱的踩雪聲特別刺耳。行得半里許,來到軍營內的一片避風窪地,蒙武俯身扶起呂不韋,手臂一指喉頭咕的一聲大響便背過了身去。呂不韋猛然跳下軍榻,踉踉蹌蹌一陣撲跌,便驟然無聲地倒在厚厚的雪窩之中!老醫士一陣忙亂,面色蒼白如雪的呂不韋終於終於長長地吼出一聲:「荊雲!呂不韋何忍獨生也——」捶胸頓足放聲痛哭,又跌跌撞撞地爬進了窪地……白雪皚皚的山坳裡整齊擺放著十排麻布遮蓋的屍體,一座丈餘高的無字黑碑巍然矗立,四周山坡密匝匝站滿了黑松林一般的秦軍騎士。沒有蒙武軍令,沒有官佐相呼,自屍體運來,三千騎士已經自發地在這裡守侯了一天一夜。軍旗獵獵,戰馬悲鳴,山谷中死一般的沉寂。
呂不韋顫抖著雙手揭開了頭前第一幅麻布,便大嚎一聲撲到了冷冰冰的屍體身上……良久醒來,呂不韋披散著長髮揮舞著棉袍大袖竟是一聲震動山谷的呼嘯——嗚呼!烈士死難兮,我心淪喪,長歌當哭兮,大義何殤,荊雲等我……一頭便撞上了那方黑色墓碑!
三日之後呂不韋再次醒來時,已經是身在離石要塞了。當嬴異第一次人小心翼翼的來探望他時,竟驚得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斜倚軍榻的呂不韋蒼白瘦削形同骷髏,一頭白髮散亂在肩兩眼只直勾勾盯著虛空一臉茫然!嬴異人費力爬出帳外又爬進蒙武大帳,只說得一句:「快!邯鄲毛公……」便哽得昏了過去。當夜,兩騎斥候飛往邯鄲,蒙武鐵騎也秘密拔營兼程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