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子楚還國 第五節 一波三折 先機行險 文 / 孫皓暉
夕陽時分,幽靜的河谷山道罕見地熱鬧起來。
一隊黑衣武士與一隊紅衣侍女清一色的黑馬長劍,簇擁著一輛珵亮的青銅軺車轔轔隆隆地開進了倉谷溪莊園。遠遠看去,竟彷彿一團烏雲托著雨後的太陽在山谷漫遊。馬隊軺車之後,遠遠跟著一隊嘎吱嘎吱大響的牛車,每車都苫蓋著一張棕色的防雨牛皮,將高高隆起的車廂裹紮得極為嚴實,直是一座座小山在河谷蠕動。拐過一個彎道,便見河谷深處的山頭上一座竹樓抖動著紅色幌旗遙遙在望。青銅軺車中一聲令下,前行騎士便一馬飛出搖著一面黑色小旗直奔莊園,報號之聲迴盪山谷:「遠方客來拜會呂公——!」
「敢問何方貴客?」正在忙碌的西門老總事聞報出來,實在有些不明就裡。
「咸陽客到,作速稟報呂公。」騎士勒韁圈馬竟絲毫沒有下馬的樣子。
老總事呵呵笑道:「大賓自遠方來,也得有個名號,否則何以稟報?」
「多事!」騎士用馬鞭一指,「你只說咸陽密使到。餘事莫問!」
「貴客稍待。」老總事一拱手便匆匆回了莊園,吩咐僕役停止善後忙碌立即收拾廳堂庭院,又到山腰書房對夫人陳渲稟明請她暗中指點諸般應酬,便備好青銅軺車出了莊園;到得大門,見馬隊軺車已經到了莊園外車馬場後隊牛車尚在絡繹湧來,便連忙下車走過去對著青銅軺車一躬:「老朽乃呂公家老。我家主東訪客未歸,請大賓進得莊園稍候,老朽便去迎接主東。」
「不曉得呂不韋忙了!」軺車上一個楚音極重的黃衣中年人矜持地叩著傘蓋銅柱四面打量,「以堪輿之學,此地有龍虎之象了!曉得無?」軺車左右兩名頗顯斯文的騎士連連點頭呼應。中年人又轉身盯住了西門老總事問:「呂不韋通曉陰陽之學了?」見西門老總事笑笑不置可否,又驀然驚乍:「咿呀!那輛軺車上等貨色!家老用車了?」西門老總事謙恭拱手:「稟報大人:此車為我家主東之高車,尋常不用。敢請大人隨吳執事入莊歇息等候,老朽迎接主東片刻便回。」「好說了!我便等等呂不韋無妨。」黃衣中年人矜持地笑呵呵下車,在武士們簇擁下進莊去了。
一路聽老總事說了諸般細節,呂不韋心中的疑雲便越來越重。咸陽與他有涉者,惟蔡澤與華月夫人。蔡澤已有極為隱秘的籀文密書,再派密使顯然便是蛇足了。華月夫人精明能事操持密事尤為練達,縱是不知呂不韋與蔡澤之間的秘密而要給呂不韋預聞消息,又豈能派如此一號神道兮兮的人物來做密使?果真如此,又有誰能直派密使招搖入趙呢?太子嬴柱麼?事關重大又是利害貼身,似有可能!然則,太子嬴柱秉性粘連少斷惟王命是從,似乎又不是獨行其事的人物。如此能是何人?老秦王麼?呂不韋心中猛然一動,竟連自己也嚇了一跳。以密使之勢派,似乎只能是王命。老秦王晚年多有出人意料的密行,似乎也不能排除其匪夷所思之舉——派一個善於作偽示形的密事能臣前來,再以商事遮掩實則給呂不韋部署嬴異人回秦之法!果真如此,必有後手。可是,秦趙斷絕邦交多年,能有何等後手呢?使節無用,大軍施壓也無用,甚至是令山東六國聞之變色的黑冰台對睡覺都睜著眼睛趙國也無計可施,老秦王又能有甚個後手?若無後手,派如此一個密使前來豈非畫蛇添足?直到軺車進了火焰般的胡楊林山道,呂不韋還是理不出個頭緒來。
「山後進莊。」呂不韋輕輕吩咐一聲,軺車便遠遠繞過莊園車馬場駛進了草木荒莽的山谷。這是一條完全沒有路徑痕跡的密道,看去一片齊腰深的荒草,草下卻是平整的車道。繞過山頭,軺車便進入了一座草木遮掩的山洞,停好車馬,三人便從山洞密道直接到了山腰的起居庭院。呂不韋吩咐西門老總事先去正廳應酬,越劍無帶領幾個僕役上山頭望樓,自己便進了書房。
陳渲剛剛回來,說廳中尚算安然,進莊人馬連同牛車伕總共三十二人已經酒足飯飽,密使與兩男兩女四名隨從正在廳中飲茶。「你沒閃面?」呂不韋問得一句。陳渲搖頭一笑低聲道:「這個密使是楚人,如何卻是秦使?你須謹慎才是。」呂不韋心中猛然一亮,點點頭便出了書房,進得大廳便是一躬:「濮陽商呂不韋見過公子。」
「哎呀不敢了。」正中座案前的肥胖黃衣人呵呵笑著一拱手卻沒有起身,反倒是主人一般虛手一請,「呂公入座說話了。」呂不韋滿面春風地坐到了下手,只笑吟吟看著黃衣人不說話。黃衣人悠然呷得一口熱茶笑道:「初入邯鄲,尚算可人。不想趙國經長平大戰,竟沒有被我大秦打得趴下,啊!」說罷見呂不韋依舊只笑不說話,便逕自一陣哈哈大笑,「呂公呵,我是華陽夫人與華月夫人的胞弟,羋亓,受命前來了。」呂不韋這才笑道:「敢問公子封爵?官居何職?」黃衣人便矜持地笑了笑:「呂公有士商之名,何以如此世俗?秦國那爵位官職,都是要血汗憑證方得做的,誰卻歆羨了?羋亓只做個逍遙商,在秦楚間做珠玉皮革生意,強如封君封侯強了!」呂不韋呵呵笑道:「不想公子貴胄,卻與呂不韋有同道之好!公子若欲在三晉開闢商路,不韋可效犬馬之勞!」黃衣人大笑一陣連連點頭叫好,末了驟然湊近呂不韋低聲急促道:「實不相瞞,兩位老姐姐總想要我做做國事公差,鼓搗個封君爵位。我沒那興致老姐姐就急。這次嘛,也是老姐姐逼我來得了,說是要助她們一臂之力,也給我掙得些許功勞。我要不來呵,還真不曉得邯鄲有大生意,有呂公這等義士了!老兄弟跟我羋亓搭手,絕然無差了!兩三年謀個五大夫爵準定了!曉得無?」
「謝過公子。」呂不韋一拱手,「敢問兩夫人托公子做何生意?」
「哎呀!夫人爵比王后只差著一等,用做生意了?」羋亓的大笑中有著矜持有著鄙夷也有著恍然,信手從袖中抽出一個竹筒一晃,「看看,這般生意了。」身後一武士裝束的少女立即雙手接過捧給了呂不韋。呂不韋不理會羋亓神情,默默啟開泥封掀開銅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便見兩行峻峭的小字:
呂公如晤:
王命秘頒,子楚立為太子嫡子。華陽夫人思子愁焦,派胞弟羋亓入趙援手,以保子楚早日歸秦,呂公亦建不世大功。
華月手字。
思忖片刻,呂不韋笑問一句:「援手二字卻是何指?」
「哎呀!如此一件大功送到面前,你卻沒事人了!」羋亓又氣又笑地站了起來指點著呂不韋,「援手便是援手!你呂不韋一個商人,能辦得如此大事了?」
「公子莫急,送來大功,自有重謝。」呂不韋恍然一笑,向身後西門老總事低聲吩咐了兩句。西門老總事快步出廳,片刻便推來了一輛精緻的兩輪小銅車。呂不韋一拱手道:「公子既是珠寶商路,不韋便奉獻一物,敢請笑納。」老總事推過小車,噹的一聲掀開小車廂銅蓋又揭去一層紅錦——廳中光芒一閃,兩廂燈燭頓時黯然!
「哎呀!」羋亓的眼睛立刻瞪直了,「南海龍珠!曉得無?魏惠王才有了!」
「寶物藏於識家。自今便是公子的了。」
「哎呀呂公!」羋亓驚乍地笑著大步走過來伏身湊到呂不韋耳旁神秘地一陣咕噥,又回身對一個黑衣武士一招手,「你過來。呂公,有他便萬無一失了!」黑衣武士走過來神態穩健地一拱手:「在下羋戡,見過呂公。」呂不韋心知此人便是華月夫人當初交代給他而他卻從來沒有聯絡過的那位「黑冰台」族侄,便笑著一還禮道:「不知兩位如何謀劃?公子如何行止?」黑衣武士道:「公子住邯鄲,與在下監視平原君府,掩護呂公與子楚公子相機離趙;趙國若察覺追趕,我等斷後!」見呂不韋沉吟不語,黑衣武士便有些不悅,「不當之處,尚請見教。」呂不韋思忖道:「謀劃並無不妥。只是敢請公子住在倉谷溪,不宜住邯鄲。」
「哎呀!這卻是何道理了?邯鄲大市,不玩玩行了!」羋亓竟是大急。
「恕我直言。」呂不韋罕見地沒有了笑容,「邯鄲『黑衣』極多。公子奢華好酒秉性外向,萬一有差,我等多年綢繆便毀於一旦。請公子包涵才是。」
「豈有此理!」羋亓面紅耳赤地揮著大袖叫了起來,「本公子王公諸侯見得多了,車載斗量!你呂不韋見過甚了?無非害怕趙狗而已!涉世淺,好大口氣了!本公子偏住邯鄲,做一回大事你看了!」氣咻咻喘息一陣大袖一甩,「兩個老姐姐給你帶來十車秦貨,抵得你那沒用的龍珠了!走!」
呂不韋沒有絲毫氣惱,只對黑衣武士連使眼色。黑衣武士皺著眉頭低聲道:「我這族叔原本神道兮兮,癡強!在下無法,呂公再勸只怕要出事,我上心防備便是了。」呂不韋無奈地歎息一聲,良久愣怔著說不出話來,聽得車馬聲隆隆遠去方才驀然醒悟,立即喚來越劍無吩咐飛馬邯鄲去請毛薛兩公。
天亮時分,毛公薛公匆匆趕到。聽呂不韋一說事體,薛公大皺眉頭,毛公便是勃然變色:「甚個夫人?飯桶!蠢鳥!」薛公搖搖手制止了毛公吼罵,思量道:「事已至此,最險者是這只蠢鳥再粘上異人公子,勾連出事端。老夫有上中下三策應對:上策,毛公設謀三五日內盡快將這只蠢鳥趕出邯鄲;中策,公子與呂公立即物色隱秘新居,盡快搬入蟄伏不出,給他來個泥牛入海,待他無趣而歸再相機而動;下策,異人公子搬遷新居,呂公原地不動應酬各方。兩位以為如何?」
「嘿嘿,你老哥哥這上策只怕不中。」毛公將大案叩著嗙嗙響,「沒聽說那只蠢鳥是個癡強,身邊還有個黑冰台侄子?要趕走,無非是酒徒賭徒市井痞子諸般人等騷擾不休,可那蠢鳥仗著財大勢大,必定是非但不走還要硬對著大鬧,屆時召來邯鄲官府,豈非將暗事做成明事?不中不中!」
薛公紅了臉道:「不中便不中,你只謀劃箇中的來,急吼吼有用?」
「不韋之見,下策可行。」呂不韋一番思忖道,「中策似有不妥。若兩方一齊遁去,反倒是著了形跡,只怕平原君府要先起疑心,緩急有變又不宜突兀出面,反多有不便。下策則水到渠成。公子大婚時我等已經揚言公子要搬遷府邸。此正當其時也,稟報平原君也是順理成章,只要那個黑冰台一兩月查不出蹤跡,便算過關。」
「呂公決斷甚當!」薛公當先贊成。
「嘿嘿,也中。」毛公搖晃著白頭,「要那黑冰台小子踏勘不出,老夫倒有一法,你等放心便是。只是嬴異人那小子要否事先叮囑清楚,老夫倒是心中無底也。」
呂不韋默然點頭,思忖片刻道:「此事有個不是太難,只要相煩毛公。」
「嘿嘿,對老夫也客套了?你只說個法子,甚個煩不煩也!」
「卓昭冰雪聰明,只找她說明利害便是。」
薛公連連搖頭:「要是卓昭,該當呂公去說,毛公不管用也。」
「……」呂不韋尷尬地笑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哥哥懵懂!」毛公煞有介事地挖了薛公一眼,又得意地嘿嘿笑了,「如何忘了這小妮子也。中!此事老夫包攬,準定有用!」
又議得一陣將諸般細節靠實,匆匆用過中飯,三方便立即分頭行事:毛公去異人府邸穩住陣腳,並聯結昔日酒徒賭友大行騷擾黑冰台的疑兵計;薛公陪嬴異人去信陵君平原君府邸拜會,藉機請準平原君許其遷宅;西門老總事立即進入邯鄲物色新宅,越劍無則帶著一名精明少僕便裝飛馬跟蹤羋亓一行,呂不韋坐鎮倉谷溪如常應酬部署善後。旬日之間,一切安置妥當,嬴異人遷入一處出城極為便捷的隱秘宅第,最令人擔心的羋亓一行竟也安然無事。
呂不韋大大鬆了一口氣,眼見秋風蕭疏行將入冬,便與毛公薛公細密商議,定下了一條不著痕跡的出逃之策:秋冬之內一面緩緩疏通平原君與沿途各方關隘,一面將需要離趙入秦的諸般人士以各色名目在開春之前離開邯鄲入秦,只留下呂不韋毛公薛公嬴異人夫婦與越劍無;來春啟耕,六人六騎便以踏青為名出邯鄲悄然西行,一日之內進入離石要塞,使平原君無從覺察。三人反覆計議揣摩了其中諸般細節,一致認定此策可行萬無一失。呂不韋久經商旅密事,立即做了周密部署:毛公薛公加嬴異人夫婦,只管交結平原君信陵君府邸上下諸般人等,務必成就「秦子楚不思故國,醉心趙酒胡女」的口碑而使信陵君蔑視平原君鬆弛。呂不韋特意叮囑最放得開手腳的毛公:「邯鄲之舉,譬如當年勾踐之示形於吳王夫差,成與不成,便看此處!半年之內,公若揮灑得萬金之數,大事底定也!」薛公搖頭道:「呂公只怕老夫小本生意做慣了不敢揮灑,錯也!此事須得有度,豪闊過甚猶不及矣!」毛公嘿嘿一笑:「老哥哥差矣!不韋老兄弟豈不知過猶不及?無非要你我另闢蹊徑,花錢而不顯銅臭,豈有他哉!我看中!老哥哥只場面定舵,鋪排大雅有我,只不韋老兄弟不要事後心疼!」三人便是一陣大笑。疏通西行關隘與他人分期入秦的兩件大事,呂不韋交給了西門老總事。這位老爹撐持商社事務三十餘年,處置此等買路上路事務之老辣精到連呂不韋也自歎弗如,交給老人完全放心。
留給呂不韋須得親自處置的一件大事,便是荊雲的叢林馬隊。若如騎士們堅執之說,呂不韋與嬴異人等離趙後騎士們再散,便得先期籌得足夠一年的糧肉及諸般用品,並得時時疏通趙國的邯鄲將軍,不使其以「剿盜」為名生出事端。這一切,若是呂不韋依然在趙,自然百事皆無。戰國大商皆有護路馬隊是通行規矩,呂不韋又是長期供應趙國兵器材料的名商,任誰也不會為難。然若呂不韋帶著秦國人質突然消失,趙國豈能放過這支馬隊?一番思忖,呂不韋決意再次與荊雲會面,務在明春之前妥善安置了這支義士馬隊。
火焰般的胡楊林中,商討計議持續了一個夜晚,荊雲與十位什長終於贊同了呂不韋的新謀劃:馬隊騎士全數進入齊國即墨做騎兵,掙得官身後各人自選前程;呂不韋立即派人與齊國安平君田單聯絡齊軍接納事宜;一俟音信有定,或冬或春,馬隊便以護商之名離趙入齊。議定之後呂不韋心中大石落地,與騎士們整整盤桓痛飲一日,逐個聽了騎士們的新近家境狀況,記下了幾個人要在邯鄲了結的難題,便趁著月色回到了倉谷溪。當晚呂不韋便修書一封,派越劍無兼程趕赴臨淄。入冬之際越劍無風塵僕僕地趕回,帶來了田單回書:已經飛書即墨將軍接納騎士,開春之際馬隊即可東來。呂不韋倍感輕鬆,破例與即將先期入秦的夫人陳渲痛飲了一番,竟是醺醺大醉。
冬日一天天過去,眼看河冰消融楊柳發出新枝,獨守倉谷溪的呂不韋卻是前所未有的不能平靜。正月十五,越劍無從邯鄲報來消息:羋亓在邯鄲已經住遍了所有的上等客寓,臘月住定胡寓雲廬便不再挪窩,整日與三名金髮胡女胡天胡地;原本說正月一過便要回秦,近日卻說要買下三名金髮胡女帶走,正在與胡寓主東討價還價,一俟買定便走;羋亓篤信陰陽之學,上路日子選在了「龍抬頭」的二月初二。毛公薛公也是日有佳音:嬴異人新宅第賓客不斷,與邯鄲名士已經非常交好,也成為信陵君平原君兩府的座上大賓;在薛公周旋下,信陵君已經答應舉薦嬴異人給平原君,請平原君為嬴異人在趙國謀得一個大夫爵位;說定那日,信陵君哈哈大笑,說人質公子如嬴異人者,異數也!異人在平原君酒宴上興致勃勃地說到春日踏青,平原君當即欣然拍案:「二月踏青放歌,公子可與國人同游,品我雄強趙風也!尚有中意女子野合,可破例城外露營一宿!」此言一出,舉座哄然大笑……
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順利,呂不韋心下反而不能平靜了。
正月末這一夜,呂不韋幾次從夢中驚醒心頭怦怦直跳,裹衣而起,在燎爐前盯著紅幽幽的木炭轉悠起來。是高興得心潮難平麼?不是!呂不韋清楚地記得,這種心悸生平只有一次,那便是田單火牛陣大破燕軍的前夕,他乘大海船親自押送猛火油與油脂松木的那一路。若說當年還摻著幾分初經大事的緊張恐懼,目下這件大事卻已經是綢繆已久處之泰然,還能是緊張恐懼麼?不是!呂不韋從來不憑神秘兮兮的邪說斷事,卻也隱隱約約地相信魂靈深處的警示——心象異常,必有異事!如此說來,謀劃中有漏洞?
怔怔凝視著發白的木炭火反反覆覆地斟酌分解著每一個細節,呂不韋依然莫衷一是。窗外霜霧瀰漫,細微的唰唰聲瀰漫天地如同萬千春蠶在吞桑吐絲。突然,眼前燎爐「啪!」地彈起一個爆花,一片帶著火星的炭灰打上額頭,燙得呂不韋一個激靈,心頭便是猛然一道閃亮——羋亓!最可能出事的環節!如此一個不倫不類的人物在邯鄲大張旗鼓地揮霍一秋一冬,以平原君信陵君之老謀深算竟不能覺察?再想回來,若你呂不韋便是平原君,覺察了這天大秘密又當如何處置?
呂不韋心頭猛然一顫!
便在此時,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敲打著凍土在峽谷中竟如戰鼓雷鳴。庭院戰馬尚在嘶鳴噴鼻,越劍無已經裹挾著一陣寒風衝了進來:「先生,出大事了!暮色時分,羋亓帶著一個胡女,與幾個士子模樣的醉漢出了胡寓,至今未歸!我等三人已經秘密打探了三個時辰,還是沒有蹤跡!」
一陣冰冷倏忽漫過身心,呂不韋驟然生出了一陣身臨懸崖絕境的眩暈!他牙關狠狠一咬,挺直了搖晃的身軀,心頭竟是豁然明亮——平原君也一直在示形作偽以靜制動,眼看羋亓要拔腳回秦,便悄然收網了!「不用找了,人在平原君府。」呂不韋向越劍無擺手一笑,隨即低聲吩咐幾句,兩人便匆匆大步出了庭院。
此時的平原君府邸,卻是燈火通明絃歌聲聲。
依照久遠的習俗,正月年節的最後一日是要聚酒大宴的。「年」是一個蘊涵深遠的最大節候,過法也極是漫長講究:臘月便開始敬天敬地向天地稟報年來祈禱,「年」初是舉家歡樂享受天倫,隨後幾日漸漸延及族人親戚,「年」中(後世稱為元宵節)便瀰漫村社鄉里一團紅火,「年」末則是賓朋大聚。年末之重要在於窩冬之期真正結束,春日耕耘真正來臨,最後聚得一日共勉痛飲就此開元,便顯得分外不同尋常。還在「年」初之時,平原君便約定了與信陵君並一班名士在自家府邸年末聚飲。客居他鄉的信陵君無心此等應酬,便推辭笑道:「你那府邸官事忙亂,要聚飲便到我這破園來。」平原君卻是神秘地一笑:「還是我那裡,聚飲事小,教你看一出滑稽戲。」信陵君淡淡一笑渾沒在意。
年末這日雨雪紛紛,午後便有高車駛到信陵君府邸門前,卻是平原君門客總管毛遂親自駕車來接。信陵君不好拂意,便知會一班門客名士相跟了去。進得平原君府邸,卻見最大的第二進庭院全部搭起了牛皮帳篷,三百多張大案密匝匝擺開,百餘盞紅絲風燈懸吊一圈,照得大帳院一片通紅。身處帳中,天外雨絲雪花搖曳飛舞,帳內酒香瀰漫冠帶滿座,竟是別有一番況味。待信陵君與門客名士就座,平原君便高聲宣佈開鼎。酒過三巡,天色便黑了下來。正在司禮高聲宣呼舞樂登場之際,平原君一扯鄰座信陵君衣襟眼神示意,信陵君便起身跟著出了庭院大帳。
繞過一片冰封雪雕的大池,便是第三進書房。兩人落座,侍女便捧來滾燙飄香的煮茶。信陵君品茶間只不說話,分明是要看神秘兮兮的平原君如何抖開滑稽戲的秘密。平原君卻是篤定,對信陵君狡黠一笑,便是啪啪兩掌。
掌聲方落,一股醺醺酒氣便裹著一個肥胖的皮裘黃巾人從大屏後搖了出來,擺得幾擺,黃巾人終於飄手飄腳地坐到了旁邊一張案前,一陣大喘氣道:「快!快送我回胡寓雲廬了。雲廬!曉得無?否則,有,有你兩老匹夫好看了!」平原君突然拍案:「羋亓!實在說話,你入邯鄲意欲何為?借醉隱瞞無甚好處!」黃衣人猛然一個激靈:「你,你等何人?這是甚個所在了?」平原君微微冷笑:「老夫平原君趙勝。座上大賓,赫赫信陵君魏無忌。你還想如何?」
突然,羋亓肥厚的嘴巴張得酒爵一般:「你?不怕秦國了!」
「長平大戰都沒怕,怕個老之將死的嬴稷麼?」平原君哈哈大笑間突兀變臉,「若得不信,老夫立即將你這楚秦肥子塞進虎籠,扒出五臟六腑,看老秦王卻能如何?」
羋亓驟然失色,忙不迭撲地拜倒不斷叩頭:「不能不能了!兩公子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此事重大,委實不能洩露,曉得無?惟求兩君明鑒了!」
平原君學著羋亓的楚音揶揄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只你對我說我不對別個說自不會洩漏了,曉得無?」
「曉得了曉得了。」羋亓呵呵笑著,「我對你說你不對別個說便不會洩漏了。真是!我如何想勿到此番道理了?」
一語未了,信陵君忍俊不住,噗的一聲將一口茶撲得滿案水珠。平原君卻渾然無覺只淡淡一笑:「那便說了,說晚了我就對別個說了。」羋亓忙不迭搖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對別個一說豈不洩漏了?」平原君笑道:「你說我便不說,你不說我便說,曉得無了?」「曉得曉得,我說我說了!」羋亓哭喪著臉喘息一聲,「不!先來一大桶涼茶再說,我心烤在燎爐上,冒火了!」平原君呵呵笑道:「心燒沒事了,才說得利落了。說完了再茶,涼茶還得熱茶晾涼不是了?」「也是了。」羋亓轉著混沌的眼珠呵呵笑著,「說了無妨,實在也不是大事了。秦王立嬴異人為太子嫡子,秘不示外了。華陽夫人怕日久生變,急欲使異人早日回秦;華月夫人便派我做密使,前來襄助呂不韋,要公子早日離趙回秦了。」
「呂不韋與此事何干?」一直沉默的信陵君突兀一問。
「不曉得了!老姐姐只說找到呂不韋便是大功,其它也沒說了。」
「你見了嬴異人幾次?他要如何離趙?」信陵君又追一句。
「誰見過嬴異人了!」羋亓嚷嚷著,「我是按圖索驥,他卻沒蹤跡了!能找見公子,我賴在邯鄲吃這西北風了!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了,你說了我便要問了!你,你,說!趙國將公子藏在何處了?你敢殺他了!說,說了!」
「坐了坐了。」平原君輕輕一推踉蹌打圈指點呼喝的羋亓,寬大的皮裘便裹著黃巾醉漢頹然跌到案前。平原君跟著笑問:「既沒找見嬴異人,你為何要走了?」
「你你你甚都要問了?」羋亓驟然紅了臉吭哧起來,「我為特使,不得回國覆命了?再再再說,好了好了說也無妨了!我得了兩個女寶,要不走你搶了我找誰去了!」
「兩夫人如何選得你做密使了?」
「不曉得了!」羋亓得意地笑了,「入秦羋氏中,我羋亓最周全幹練了!」
見信陵君一副厭惡神情,平原君硬生生憋住了笑意一揮手,大屏後便出來兩個壯漢將醉醺醺的羋亓駕了出去。羋亓卻回頭嘶啞著嗓子兀自嚷嚷著:「記住了不能對別個說了,說了便是洩漏了!涼茶涼茶,你不作數了!」
廳中一片寂然。平原君看看信陵君冷峻沉思的白髮黑臉,想笑也笑不出來了,思忖片刻便問:「如何處置?君兄可有對策?」信陵君突然拍案,倏忽一臉殺氣:「扣下嬴異人!斬首呂不韋這個奸商!」「好!」平原君一拍掌哈哈大笑,「英雄所見略同!六國命運又有轉機也!」信陵君卻又長吁一聲笑道:「你是有備而出,好自為之也。只不要走了呂不韋。嬴異人只是個鞭下陀螺而已,對山東六國還有用。」平原君點頭一笑,回身揮手召過站在書房入口的府邸總管吩咐道:「家老親駕我車去子楚府邸,代我邀他來府聚飲,便說信陵君要與他切磋兵法。」家老匆匆出廳,平原君便對著門廳一拍掌道:「將軍請進。」隨著話音,便聞廳外通通腳步,旋即砸進來一個鬚髮雪白皮甲胡服的老將:「末將趙狄,已等候將令多時!」平原君肅然拱手道:「老將軍,今日要務干係重大,許成不許敗,方請准趙王調來將軍。老將軍乃趙國王族謀勇雙全之驍將,定可當得大任!」趙狄赳赳挺身:「平原君但下軍令,末將萬無一失!」平原君從袖中抽出一支燦然發光卻比尋常令箭短得許多的金令箭舉起道:「老將軍帶精銳騎士三千,趕赴武安至滏口陘的各條要道,設置關卡嚴加盤查!若遇不持我令強行過關者,當即拘拿。拘拿不能,格殺勿論!老將軍,放走一人一馬,你我提頭去見趙王!」趙狄慷慨拱手,「嗨!」的一聲便通通砸將出去。
「主書。」平原君輕輕一聲,一名紅衣文吏已經站在了面前。
「你持我丞相官文前往邯鄲將軍府傳令:自明日卯時起,邯鄲各門立即戒嚴盤查;將呂不韋圖影張掛,遇得此人立即拘拿!」
「為何不從今夜開始?」見書吏出廳,信陵君問了一句。
「我反覆思謀,心中有底也。」平原君悠然一笑,「一則,我數月未動,此時秘密拘拿羋亓,呂不韋毫無覺察,斷不致今夜漏網;二則,今夜適逢年末,國人晝夜出入城門川流不息,畢竟不是起戰,年末夜大軍森煞也是多有不便。」
「可半年前呂不韋就住在城外了。」
「可嬴異人一直在邯鄲城裡啊!」平原君笑了,「沒有嬴異人,呂不韋單獨逃走卻值得幾何?此中輕重,此等奸商自己有數。君兄倒是多慮也。」
「趙國如此篤定,無忌夫復何言?」信陵君淡淡一笑站了起來,「方纔韶樂奏得極妙,一個女樂工竟能操得編鐘,我要再領略一番才是。」「哎呀,一個女樂工你倒是上心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一陣突然低聲問,「嬴異人來了你不在好麼?此人身價已漲,不能少了禮儀。」信陵君又是淡淡一笑:「年末之夜,小民也是圍爐聚飲,況乎異人?先前未約,夜半請人,不會來也。」「你我相請,庶子豈敢不來!」平原君覺得信陵君話味有異,紅著臉嚷了一句。信陵君卻毫無爭辯之意,還是淡淡笑道:「也是。來了派人知會一聲,我便奉陪。」說罷便逕自出門沒入了紛飛雨雪。
卻說呂不韋兩騎飛馳邯鄲,進得西門時丑時更鼓剛剛打響。
一進西門,呂不韋便將馬匹交給了越劍無,吩咐他在最靠近城門的一家相熟客棧餵馬等候,自己卻徒步匆匆地冒著風雪到了嬴異人的新宅。西門素來是邯鄲的城防要害,靠近西門的民宅商舖都是趙軍戰死官兵的遺屬,叫做止戈坊。每遇戰事緊急或大搜罪犯,這止戈坊都是趙軍極少光顧的地帶。呂不韋其所以贊同西門老總事的選擇,將嬴異人的新宅安置在這片外表極為尋常的民宅區,除了出城西去便捷,便是羋亓與黑冰台很難找到此處。對平原君的理由卻是:「公子好兵,止戈坊與信陵君府邸後園相鄰,能多多拜會修習。」呂不韋記得,當初平原君連問也沒問便哈哈大笑著答應了,如今想來,老謀深算的平原君卻分明是將計就計!所幸的是,經過西門老總事以種種義舉名義的疏通,止戈坊的國人們對這位貴公子非但不再冷眼相對,反而是一片頌聲處處給以方便。越劍無能在夜半之時進入客棧餵馬刷馬等候望風,便是這日漸疏通的功效。
匆匆走進一條小巷,便見幾個醉漢笑著叫著迎面搖搖晃晃撞來。呂不韋知道這是毛公示形於黑冰台的酒徒疑兵,說聲我有急事找毛公,撥開幾人便擠了過去。幾個酒徒倒是明白,一聽是找毛公,便立即笑鬧著轉悠到巷口去了。呂不韋匆匆走到小巷最深處一座不顯眼的石門前,正要敲門,石門卻轟隆拉開,毛公正一頭出來恰與呂不韋撞個滿懷!
「呂公?嘿嘿,巧!」
「毛公?是巧!薛公可在?」
「老夫覺得不對也!」毛公一把將呂不韋扯進門後喘息著,「方纔,平原君突兀派人來邀公子聚酒談兵。老夫汗毛便是一乍!你說怪也不怪?」
「公子去了麼?」呂不韋聲音很低,卻是又急又快。
「嘿嘿,能去麼?我與薛公擋了駕,說明日三人專程拜會。」
「天意也!」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站在門後的自己的昔日執事目下的異人府總官,「立即關閉前門,打開兩道偏門等候;知會僕役人等立即收拾好馬匹,銜枚裹蹄,不要車輛,半個時辰內收手待命!快去!」總管嗨的一聲關了石門,轉身便大步匆匆去了。呂不韋轉身一拉毛公,邊走邊說,到得第三進庭院,說得毛公已經是額頭冒汗連罵平原君陰騭老鳥竟使得老夫吃跌!到得紅燈高照的門廳已經是滿臉張紅,一腳踹開大門便冷著臉撞了進去。
「毛公!吃醉了?」正在與薛公及幾位名士談笑鬥酒的嬴異人驚訝起身,「你不是有事走了麼?」薛公極是機警,一看毛公從來沒有過的肅殺黑紅臉便知有異,擲開酒爵便過來要扯毛公到僻靜處說話。毛公卻不理會,竹杖當當敲打著門框一拱手喊道:「老夫失禮!老夫被幾個老賭徒糾纏上了,要借這公子府邸賭它一夜!諸位請作速離開,免得賭鬼酒徒髒污礙眼!」廳中一陣驚愕沉默,嬴異人正要發作,十多個名士卻相互看看嘴角帶著輕蔑地冷笑紛紛走了。
眼看一干人等出了庭院被總管領走,呂不韋從陰影處大步進廳,對沉著臉喘息的嬴異人與薛公便是低聲一句:「情勢危急,我等須立即離開趙國,遲則生變!立即收拾,半個時辰後出門!」
「甚甚甚甚也!」嬴異人驚訝莫名黑著臉霍地起身,急得竟是分說不清,「甚是甚呀,出了甚事?好端端逃命麼!呂公呂公,你甚時怕成如此模樣?當真咄咄怪事!」
「正是逃命!」呂不韋一聲低喝,素來滿面春風的臉膛一副肅殺,「陡變之時無暇多說,除非嬴異人要客死他邦!這裡不用你管,快去教夫人收拾!」
「哎呀呂公!」嬴異人大急,「她她她,她已有三月身孕,如此逃法不是要她命麼!我不走!我陪她!要死一起死!!」
「公子聽我說。」呂不韋冷冰冰站在對面,「趙姬之事我有安置,自不能讓公子未來長子連同親娘斃命於不測路途。只是她須得與你先行分開,各自平安後自能聚合。」
「冰天雪地,你,你要她去何處?!」
「嬴異人!」薛公早已經理會得危機迫在眉睫,第一次厲聲喝出嬴異人名諱,「呂公商旅滄桑數十年,重然諾明大義素不負人,你竟疑心!趙姬是誰?你不清楚麼!呂公能不妥善安置?身為王孫公子未來國命所繫,緊要處竟如此顢頇,我等有眼無珠也!」嬴異人頓時愣怔默然,臉色鐵青喉頭一哽,一口鮮血竟「哇!」的噴了出來!毛公搶步上前,一顆大如黑棗的物事便利落塞進了嬴異人口中。倏忽之間,嬴異人睜開眼睛霍然起身竟大步匆匆的走了。薛公說聲老夫去看,便跟了出去。
毛公一拉呂不韋低聲道:「我那是方士急救奇藥,入口即化,大約管得兩個時辰。這裡還有兩顆,你帶了應急。不借外力,我看這小子撐持不住。」呂不韋想也沒想便道:「你手法嫻熟,何須我帶著?」「你也懵懂!」毛公點著竹杖,「老夫與薛公不能走也!」「豈能不走!」呂不韋大急,「我等一走,平原君要找替罪羊,老哥哥豈非坐以待斃!」「嘿嘿,你老兄弟事中迷!」毛公當當點杖,口中炒豆般快捷,「一是我倆老邁不善騎乘太累贅!二是邯鄲需要善後,省得你另派幹員護送趙姬!三是老夫兩人有信陵君交誼,死不了!還有個四日後告你!再說便是客套,拿著藥!」陡然之間,呂不韋熱淚盈眶,對著毛公便是深深一躬。
便在此時,廳外一片匆匆腳步,嬴異人拉著趙姬與薛公一道走了進來。異人已經是一身黑色勁裝外罩翻毛皮袍手持短劍,顯然便是準備上路。趙姬卻是火紅長裙雪白皮裘,面色通紅腰身初現,燈光之下倍顯豐腴明艷。自各個大婚,呂不韋便始終沒有再見這位趙姬。此刻,心中那個奔放美麗的少女竟在一夜之間陡然變成了一個風韻無限的少婦!心頭不禁便是怦然大動,幾乎脫口喊出卓昭小妹!突然一個激靈,呂不韋死死咬緊牙關,終是平息了心緒。然而,他卻無論如何當面叫不出趙姬這個名字,稍一沉吟便平靜利落的吩咐道:「夫人與老僕侍女留下,由毛公薛公安置。我帶幾名幹員與公子離趙入秦,目下便走。」
「夫人……」嬴異人哽咽一聲猛然抱住了趙姬,「你要受苦也!」
「喪氣!」趙姬紅著臉推開了一雙臂膊點著嬴異人額頭,「大事聽呂公,萬無一失,記住了?」異人噙著淚水殷殷點頭。趙姬又回過身來,對著呂不韋略顯艱難的深深一躬,一句話不說便走了。毛公點杖笑道:「嘿嘿,生離死別一般。走!我老兄弟送你等出門!」
趁著紛紛雨雪茫茫夜色,呂不韋越劍無與兩名在異人府做事的精幹執事共嬴異人五騎,出了熙熙攘攘的邯鄲西門,飛馳西北方向的武安官道。這是呂不韋早早便已謀劃好的一條萬不得已時的密逃路線——出武安要塞,過滏口陘峽谷,穿越上黨再東南直下安邑渡河入秦。這是一條經過反覆踏勘揣摩的路線。其間要害在於三:其一,邯鄲經武安抵滏口陘只有二百餘里。秦昭王兩次攻趙大敗後上黨復歸趙國,趙軍在滏口陘至邯鄲間已經不再嚴密設防盤查,呂不韋遴選的北胡駿馬一個多時辰便可飛躍這段趙國本土。其二,上黨雖名歸趙國,然卻只十萬步軍駐守,不可能做到所有要道隘口都有防守;呂不韋曾派出一個馱貨馬隊探路,全部走無人防守的隘口要道,三日穿越上黨沒有遇見一個趙軍。其三,秦軍雖退出河東郡,但魏韓兩國也無力無心派出大軍駐守這隨時有可能丟失的老本土,只在名義上設官理民,關防盤查幾乎完全放棄;出得上黨一進河東,渡河便沒有障礙。呂不韋警覺即動,走得雖然倉促且又是雨雪交加,但也有一樣優勢:人少馬快沒有任何拖累,天色大亮霜霧消散前至少還有三個時辰,完全可悄然越過滏口陘進入上黨!只要進入上黨山地,平原君縱然派軍追趕,在縱橫交錯的峽谷山道中也是無能為力。
五騎越過倉谷溪谷口,前行二十里便要進入武安防區。馬隊剛剛進入一片黑黝黝的胡楊林,便聽斜刺裡馬蹄奔騰,遙遙傳來一聲長喝:「前方虎口!勒馬慢行——!」
「勒馬!」呂不韋低喝一聲五騎未及停穩,斜刺馬隊便已經風馳電掣般隆隆捲到面前。微微雪光之下,但見人人黑鐵面具坐下戰馬皮甲裹住頭身,手中戰刀一片青光,威猛森森一片殺氣!呂不韋驚訝喘息著尚未開口,當先一騎已經鐵塔般矗在了身前:「呂公!情勢有變,武安道已經重兵把守張網以待,快隨我來!」呂不韋冷冷道:「荊雲,你我有約:你當率諸位義士東入齊國。」「呂公,我等任俠操守無須多說!快走!」黑鐵塔面具後的聲音帶著尖銳的嗡嗡振響。呂不韋卻沒有動:「荊雲,你如何知道我此番行蹤?」鐵塔面具嗡嗡又起,口氣竟是嚴厲果決:「呂公!大義當前,瑣事何論!除非呂公自毀大計,否則不要爭執!」說罷不等呂不韋說話轉身便是威嚴不容辯駁的軍令,「呂公五騎居中,越劍無率十八騎護衛!主力馬隊各成錐形三騎陣,四周散開拱衛!哨三騎前行三里探路,吳鉤九騎斷後!沿途但以獸鳴為號,不得出聲!起馬!」
一陣隆隆如雷的馬蹄翻滾,呂不韋五騎不由分說便被捲進了馬隊,狂飆般捲出了密林山岡,沒入了雨雪交加的沉沉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