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大秦帝國3:金戈鐵馬

第十章 胡服風暴 第二節 趙奢豪言 險狹斗穴勇者勝 文 / 孫皓暉

    秦軍快速東出的消息傳到邯鄲,趙國君臣雖然大出意料,卻也沒有慌亂。在趙國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吞滅中山國的利害關聯,所以多年來只是不斷蠶食中山而不做滅國大戰。迄今為止,中山國已經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趙國才決意一舉滅之。發兵之前,惠文王趙何曾有秦國發兵之憂慮,誰知幾位重臣竟是眾口一詞,秦國南郡未安,白起遠在彝陵,決然不會發兵攻趙。趙何思忖一番也覺在理,趙國吞滅中山只在一個月間,縱然白起聞訊星夜北上,待得率領大軍上路,只怕中山國也沒有了,那時秦國奈何?可令趙國君臣驚訝的是:秦國根本就沒有動用白起,也沒有動用舉國大軍,竟然是一個叫做胡傷的大將率八萬鐵騎直逼閼與。

    閼與位於漳水上遊山地,南壓韓國上黨,西對秦國離石,距東南之邯鄲三百餘里,是趙國西部的第一道險關。過了閼與沿漳水河谷而下百餘里,便是邯鄲西大門——武安要塞。武安一過,距邯鄲便只有不到百里,鐵騎馳騁,一個時辰便到城下。惟其如此,這閼與雖則不大,卻是絕不能放棄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緊的時刻,閼與也常駐著兩萬長於山地廝殺的精銳步軍。而今秦軍直逼閼與,顯然便是要破除趙國屏障而威脅邯鄲。

    便在緊急軍報傳入邯鄲後的半個時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宮了:第一路直赴中山軍前,向統兵大將樂閒通報軍情變故,囑其相機處置;第二路飛赴武安,急召老將廉頗來邯鄲;第三路出邯鄲東北直奔觀津,急召大將樂乘;第四路北上巨鹿府庫,急召田部令趙奢回邯鄲籌劃糧草。趙何相信,這幾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閼與之危。

    趙何其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原由,便在於這時的趙國非但有胡服新軍三十餘萬,且多有良將。對諸侯作戰,非但有勇邁絕倫的老將廉頗,更有閒居觀津號為望諸君的天下名將樂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兩個兒子——樂閒、樂乘,老而彌辣的平原君趙勝,久在軍旅而如今職掌國尉的肥義,若再加上趙成、趙文、趙造、趙俊、趙固、趙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將,趙國簡直就是名將淵藪。其中堪稱帥才而能獨當一面者,至少有樂毅、廉頗、趙勝、肥義、樂閒、樂乘、趙成幾人。然則除非有亡國之險,樂毅這般名動天下的大帥是不宜輕動的,而趙勝、趙成、肥義這三位也都是年過六旬的老將,也是不能隨意上陣的。能立應突發危機者,自然便是常在軍中的這班大將。幾將之中,樂閒率軍進攻中山,其餘兩人便成了迎擊秦軍的自然人選。

    暮色降臨時,最近的廉頗率先趕回邯鄲。

    這廉頗卻是天下軍旅之一奇,奇便奇在越老越見戰陣之才。四十多歲時,廉頗便以勇邁聞與諸侯,而今雖然已是六十五歲高齡,卻是壯猛依舊心志非凡,一副雪白的連鬢絡腮大鬍鬚掛在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步態赳赳聲若洪鐘,但在軍前立馬,便是河岳泰岱而無可撼動。然則若僅僅是勇猛,尚不足以成為天下名將。廉頗之奇,便在於衝鋒陷陣之勇猛與統率大軍之穩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與天下第一穩健之赫赫大名,戰國之世竟是唯此一人耳。

    當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時,惠文王便先自笑了。廉頗的腳步聲永遠都像戰鼓,任你萎靡困頓之人,一聽這咚咚鼓點都會陡然振作。趙何也是一樣,順手撂下案頭的《閼與關山圖》,便大步迎了出來。

    「老卒廉頗,參見我王!」還在九級石階之下,黃鐘大呂便轟然瀰散開來。不稱老夫,也不稱老朽,卻硬邦邦自稱老卒,這也是廉頗一奇。趙何哈哈大笑:「老將軍,本王正在虛席以待,請了。」

    「我王請!」廉頗肅然一拱,便跟在趙何身後大步進了幽靜的偏殿。

    「老將軍請看,這是閼與急報。」一到殿中趙何便拿起案頭羽書遞給了廉頗。「老卒駐防武安,軍情盡知,我王何斷?」

    趙何笑道:「戰事問將。老將軍以為閼與可救麼?」

    默然片刻,廉頗終於開口:「閼與道遠險狹,急切間難救。」

    趙何一驚,心下便是一沉:「閼與丟給秦軍,邯鄲豈不大險?」

    「邯鄲無險,我王毋憂。」

    「何以見得?」

    「老卒鎮守武安,秦軍難越雷池半步!」

    趙何不說話了。廉頗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邁老將之目光,尚且認為閼與難救,那顯然便真是難救了。趙何不是父王趙雍那般戰陣君王,沒打過仗,戰事決斷歷來是以大將主張為憑據。廉頗本是行伍擢升,久經戰陣,他能說「道遠險狹」,那必是大軍無法兼程行進的崎嶇山地羊腸道,趕去也是遲了。驟然之間,趙何想起廉頗當初的建言:在閼與當屯兵五萬!可是,其餘大將都以為兩萬足以支撐,屯兵過多,且不說閼與不能展開,糧草輸送、兵力凝固難以迅速調遣等等都是不利之處。目下看來,廉頗竟是沉穩老謀了。廉頗匆匆趕回武安備兵去了。趙何鬱鬱沉思,竟連最是講究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轉悠著守侯著。「稟報我王,樂乘將軍到。」

    「快,請進來了。」

    樂乘是樂毅的次子,三十餘歲,自幼便熟讀兵書,與長兄樂閒一般沉靜,儒雅之風卻頗似乃父。當初樂毅棄燕入趙,騎劫大軍竟被田單火牛陣一舉擊潰,落葉遇秋風般丟了齊國,其山倒之勢竟是比當年樂毅攻齊還要快捷。燕惠王姬樂資大悔不迭,更怕樂毅記恨於燕國而率趙軍攻燕,於是便派出秘使致書樂毅,將當初之過推於「左右誤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為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歇息議事」,末了指責樂毅「將軍過聽,以與本王生隙,遂棄燕歸趙。將軍自以為計可也,卻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恩義也?」先期隨後母在劇辛護送下秘密抵趙的樂乘見書大是不齒,冷笑道:「君王多厚顏,如此言語,竟能啟齒也!」樂毅卻是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補牢,縱有文過飾非,也是用心良苦也。」

    樂乘記得,父親書房的燈光當夜一直亮著,天亮時,父親將他喚進書房,拿出滿蕩蕩字跡的三張羊皮紙說,這是給燕王的回書,你便做我信使了。為明父親本意,樂乘仔細讀完了那封少有的長書。父親開篇便直言不諱:「樂毅非佞臣。當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書對。」寥寥數語,卻潛藏著諸多意味,樂乘不禁便大是讚歎。接著,父親便細緻論說了燕昭王的惕厲奮發、敬賢拔士與任用樂毅滅齊的經過以及給燕國帶來的巨大利市,顯然便是要給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銅鏡。末了那段話猶是感人,樂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下來: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吳王闔閭聽伍子胥而成大業。夫差卻賜藥以殺伍子胥,而拋屍於江。吳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殺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吳王之歧見,故屍身入江猶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既臨不測之罪,自以倖免為利。今雖身托外邦,而大義不敢逾越也。

    臣聞: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才,數受教於高士君子,自當恪守大道。臣恐王唯聽左右之說,而不察賢才之疏遠,故敢獻書以聞,願王留意也。

    便是這封回書,燕惠王無言以對,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趙國示好,請趙王准許樂毅回故國探訪。趙何卻是心明如鏡,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樂毅默認了,才「王命特許望諸君訪燕」。這便是明白警告燕國:樂毅是趙臣,燕國若有加害之心,便是於趙國為敵!後來,樂毅隻身回燕,燕王多方說服樂毅回燕重掌兵權,都被樂毅婉言辭謝了。眼見樂毅不歸,燕惠王便提出讓樂毅長子樂閒回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不想樂毅卻道:「樂氏既在趙國,便當為趙國之將,何能再做逃趙之事?」燕惠王不禁驚慌道:「樂氏為趙將,忍心攻燕乎?」樂毅笑道:「樂氏不攻燕,此乃樂毅與趙王明白約定,燕王毋憂。」從燕國歸來,趙何便請樂毅出山掌趙國上將軍大印,樂毅也是悠然一笑:「樂毅年邁力衰,已喪掌兵雄心,愧對趙王了。若得軍情緊急,臣之兩子或可盡力。趙國良將輩出,何須一老朽之力也。」從那以後,樂毅便以客卿之身在觀津真正地做了隱士,樂閒樂乘卻先後做了趙國將軍。

    「將軍但坐。」樂乘一進來,惠文王趙何先禮節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便急迫坐到樂乘對面席位:「將軍且說,閼與如何援救?」樂乘頗為機敏,來路上已經謀劃妥當,便從容答道:「趙王明察:閼與為兵家險地,一道大嶔山便是崎嶇難行,大軍無法疾進,難救也。」「如此說來,閼與便是丟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涼氣。

    「卻也未必。」樂乘似乎成算在胸,「閼與兩萬精銳,或可守得一段時日。目下,我可一軍出武安迂迴上黨,斷秦軍歸路;待樂閒中山之戰了結後,出兵南下夾擊,閼與必能失而復得。」

    惠文王頓時默然。樂乘之策雖則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是大費周折,樂閒滅中山縱然順利,至少也是三兩個月。趙軍借道上黨,還得與韓國仔細交涉,韓國若借此開出高價,一時便是進退兩難。南北兩頭但有一邊卡住,收復閼與便是遙遙無期。以秦軍奪取河內與南郡的實例比照,秦人奪地化地之快捷令人驚訝,但有三兩個月,閼與便可能永遠也收復不回了。果真丟了閼與要塞,秦軍便驟然釘子般楔進了趙國,直接威脅邯鄲!但成如此局勢,對於國力軍力都在蒸蒸日上的趙國便是莫大恥辱,雖奪取中山也無法抵消!樂乘謀劃,只計兵家之可行,卻不解大勢之需求,未免迂闊。然則,惠文王卻無法對樂乘以大勢所需相要求,兵事戰陣,若將軍無成算,君王縱然強求,十有八九也都是敗筆,更不消說樂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亂命了。

    「啟稟我王:田部令趙奢到。」御史快步走了進來。

    「趙奢?」惠文王一時恍然想起還急召了這個田部令回來籌劃糧草,可如今無人領兵,籌劃糧草卻有何用?心下一鬆,趙何淡淡笑道,「讓他進來了。」

    這個趙奢,卻是趙國一個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田部,在趙國是職掌田土與農耕賦稅的官署,與魏國的司土(後稱司徒)官署相當。田部令,便是執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趙奢祖上原本是趙氏王族遠支,後來便成為邯鄲的農耕國人。在武靈王趙雍胡服騎射征發新軍時,年輕的趙奢便入了軍旅,在塞外征戰十餘年,因戰功逐步擢升為輜重營將軍。這輜重營是大軍命脈所在,除了運輸、囤積、防守糧草大營,同時還有兵器甲冑馬具的打造修葺,諸般軍用財貨的保管分發等職司。一軍之輜重將軍,非但要有實戰才能足以率兵鎮守大營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務商旅的才能。否則,官署調撥、長途輸送、立營保管、定期分發等諸多煩瑣事務便會立時亂套。時年三十歲出頭的趙奢,輜重營大將卻做得有條不紊,從沒出過一件差錯。三年之後,武靈王對趙奢的軍政才能大是讚賞,竟破例將趙奢從軍中左遷為朝官,任為田部吏,雖不是「令」,卻是專門執掌田土賦稅徵收的實權臣工。

    戰國時代,賦稅徵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難題。大戰連綿,大軍的財貨消耗驚人,沒有源源不斷的物資實力,大軍便立時不能立足!偏偏戰國之世還不能靠加重賦稅養軍,蓋因其時天下大爭,各國競相吸引人口,若是賦稅加重而民不堪累,民眾便會大量逃亡甚或動亂。一旦動亂,還不能輕易用兵剿滅,你若用兵強壓,他國便會乘機出兵「弔民伐罪」滅其國而分其地。齊湣王倍加賦稅不到十年,便一戰山崩而被亂民千刀萬剮,任你天下君王大權在握,也是心驚肉跳!惟其如此大勢,賦稅便只有適度,而適度便必然時有財貨掣肘。明智國策,便只有依靠及時徵收來彌補,除此還得嚴防偷漏逃賦稅,否則財貨便立時吃緊。所以,這徵收賦稅的田部吏,便非能事強悍者不能任事。否則,以武靈王趙雍之重視軍爭,如何能將一個極富將才的年輕將領遷職為文官?

    趙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的難事。

    盤查賦稅大帳,國轄四郡(上黨郡、雁門郡、雲中郡、代郡)六十餘縣,賦稅分毫不差,可佔地三十餘縣的二十餘家世族封地,賦稅卻僅僅收繳兩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趙勝、安平君趙成、平陽君趙豹、代安君趙章四家十六縣,竟是三年未繳國府當得之賦稅。趙奢問起情由,田部主書只嘟噥一句,四君撐趙,他不繳誰卻敢收?

    趙奢大皺眉頭,思忖半日,斷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征千騎隊,並備齊三千輛牛車隨後,立即開赴平原君封地。在趙奢看來,平原君有「戰國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來都是國家棟樑,斷無拒繳賦稅之理。要清繳封地賦稅,只有從平原君開始。此時之趙國雖行新法,然卻不像秦國變法那般徹底。其間最大的不同,便是趙國相對完整的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謂相對完整,主要在於兩個傳統沒有改變:其一,封地世襲,不以承襲者無功而奪封地;其二,封地治權仍然在世族,國府只能與世族分享賦稅,世族佔大頭而國府佔小頭。而秦國則將封地制大大虛化為一種象徵,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孫不得世襲;封地治權在國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虛領」封地,由國府從封地賦稅中分出小部分給予虛領之功臣。究其實,秦國的封地制已經變成了一種名義上的最高封賞,實際所得僅僅是一部分來自封地的純粹財貨;而趙國封地制則保留著「諸侯自治」的底色,擁有一方封地便意味著擁有巨大的治民與建立私家武裝的權力。往遠一點兒說,這是諸侯制以私家世族為國家根基的老傳統。往近處說,這卻是武靈王趙雍變法時的實際考量,後面自有交代。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東西兩岸,有地五縣六百里幾乎都是平坦沃野,東去兩百里便是齊國的濟水,封地城邑便叫平原。時當暮色,馬隊牛車浩浩蕩蕩來到平原城外,趙奢下令牛車大隊與九百騎士在護城河外紮營,只帶一個百人騎士隊立即入城來到平原令官署。按法度說,這平原令本是國府官員,其爵位也是以趙王詔書頒賜。然就實而論,卻是由封主定名舉薦與國,趙王一律下詔任官賜爵罷了,實際上便是封主的家臣,以國府官員的名義為封主治民理財。趙奢人馬一動,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馬急報。及至趙奢入城,平原令已經擺好了盛大宴席,親自恭候在官署大門外了。

    「田部一路風塵,小令特設小宴為田部洗塵。田部請!」平原令親切隨和地笑著,雖然不失恭謹,然卻絲毫沒有國府官員面臨國事時特有的莊重認真。事實上,練達的平原令也委實沒有將趙奢放在心上。一個田部吏,爵位比他還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國府實權官員而已,豈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擾。」趙奢目光炯炯地盯著平原令,臉上卻是淡淡地笑意,「趙奢為國事而來,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賦稅,趙奢做東設宴。」

    「敢問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徵賦稅?」由於常稅難收,趙武靈王有時便借大戰之名突然征發緊急賦稅,違命者當即治罪!此為王命特徵,等閒封主不敢違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問。

    「常稅未繳,無須特徵。」趙奢黝黑臉膛上的笑容沒有了,「本官職司田部賦稅,便是王命國事。平原令請勘驗本官照身印信。」一揮手,身後文吏便捧過來一個銅匣,趙奢也從貼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著,「只是這有封地者二十餘家,大體都有拖欠,田部何獨鍾情於平原君乎?」「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雖王子不能例外,遑論二十餘家封主?」趙奢面色肅然,「自古以來,徵收賦稅皆先遠後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遠,自當首征。平原令老於吏治,不知國家法度乎?」

    平原令臉色便頓時難堪,卻強顏笑道:「封主在邯鄲,小令卻如何做主?若得繳納,還須請田部到邯鄲請命平原君才是。」「好托詞也。」趙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稅手令,本官自會找平原君理論,否則,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田部當真可人也。」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雖是王爵,卻是平原君家老,明白麼?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當遵從。否則,田部如何來者,便請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便逕自揚長而去。趙奢雙眉突地一挑:「給我拿下!」

    兩名鐵甲騎士「嗨!」地一聲,便大步上前將已經搖擺到門廳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來。廊下門吏與一聲大喝,兩排原先做迎賓儀仗的長矛兵士頓時圍了上來,隨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員也亂紛紛吵嚷著圍住了趙奢。「爾等當真要抗稅亂法?」趙奢卻是黑著臉巋然不動。

    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吏嘶聲大喊:「老夫便是賦稅吏,小小田部,卻乃我何?!」「我等皆是!」幾名文吏輕蔑地喊著笑著,「小田部想立功陞官,卻是個聾瞽塞聽!啊哈哈哈哈哈!」趙奢大手一揮,身後百人騎士隊嘩的散開長劍齊出,頓時將一班文吏兵士圍在了中心。趙奢冷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稅吏,全數在此了。」陡然便是聲色俱厲,「爾等知法犯法,公然抗拒國稅,罪在不赦!趙法:抗拒國稅一料者斬!如今爾等竟敢抗拒國稅三年六料,法度何在?督稅甲士:平原令與八名稅吏,立即一體斬決!」

    「嗨!」田部督稅甲士雖慣於此道,卻從來沒有在世族封地威風過,如今竟是精神大振,轟然一應,十八名甲士便立即將九人拿住押成一排。「趙奢!你小小一個田部吏,竟敢擅殺國府命官!」平原令掙扎大喊。

    「既是國府命官,更該依法服刑。開斬!」

    一片劍光閃過,九顆頭顱竟是「咚!」地一聲悶響,整齊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來得實在突然,大駭之下,驚慌奔來的府吏與被圍的軍卒竟是一片泥偶般大張著嘴巴粗重地喘息著。一個田部吏片刻之間立殺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誰也是匪夷所思,可這九顆血淋淋的人頭便在腳下,你卻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間,一個府吏嘶聲大喊:「田部吏殺人了!快報君主了——」撒腿便跑,夢魘般的吏員兵卒也如夢初醒轟然四散逃開。

    「出城紮營,等候平原君。」趙奢卻是淡淡一笑翻身上馬,帶著百人騎士隊出城去了。此日午時,西方原野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依趙奢之戰陣閱歷,一眼就看出這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騎士隊,較之尋常精銳鐵騎更勝一籌。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勢力根基卻在邯鄲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與分駐各城池的兩三千私兵,尋常時日只是督促收繳賦稅並向邯鄲的平原君府押運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鄲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幹門客做特使回來處置。看今日氣勢,兩千門客騎士全部出馬,分明便是平原君親自趕來了。眼見如此陣勢,田部吏員騎士便有些驚慌。趙奢卻是坦然平靜,目光掃過吏員騎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懼之有?」便轉身下令,「整頓牛車,騎士列隊,書吏備整賦稅賬冊!」說罷竟是走進道邊茅亭。便在這倏忽之間,馬隊已經颶風般捲到。當先騎士一領火焰般斗篷罩著緊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長鬚飄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聲怒喝:「田部吏何在?」便在這聲怒喝的同時,門客騎士已經遙遙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雁翼陣,兜住了田部騎士與全部牛車。「田部吏趙奢,見過平原君。」趙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禮。

    「好個田部吏,給我拿下!」

    平原君身後的護衛百騎隊早已下馬,轟然一應,立時便將趙奢一繩捆定押到馬前。「田部吏,可知豎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轉著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駿胡馬,打量著馬前這個紋絲不動的壯漢,一身棕色皮甲冑汪著黝黑的臉膛,便如兩頭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個只知戰陣廝殺的行伍粗漢。「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趙奢竟是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殺人越貨?」

    「平原君差矣!」趙奢憤激高聲,「君於趙國,貴為公子,卻放縱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為天下風雲之士,豈不明法度削弱則邦國削弱,邦國削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安得有趙?若無趙,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貴,奉公守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富強,國富強則趙國穩固。君為王族貴戚,輕國家而重私利,安得久遠乎!」聲隨風走四野瀰散,門客兵士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馬,竟是深深一躬,親自解開了趙奢身上的繩索,喚來一個家臣吩咐幾句,便上馬去了。家臣過來向趙奢恭敬一禮:「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結三年賦稅。」從那天日暮開始,趙奢的牛車大隊絡繹不絕地整整忙碌了一個月,才將平原君的全部賦稅分別送進各類府庫。趙奢聲名大振,平原君又盡力舉薦,武靈王退位時便擢升趙奢為田部左令,專司囊括了商旅市易與百工作坊的舉國賦稅。趙何即位,又擢升趙奢田部令,成為職司趙國土地農耕賦稅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來,趙國府庫殷實而民無不平,一大半便是這趙奢的功勞。如此一個治國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則趙奢畢竟不是領兵大將,卻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當趙奢大踏步進來時,惠文王竟兀自陷在方纔的思緒之中,粗重地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閼與無救也!」

    「啟稟我王:趙奢奉詔還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頭招手示意,「本是急務,目下卻是緩了。」

    「我王所指,莫非閼與戰事?」

    「你知軍情了?」惠文王猛然回頭,「說說,閼與可救麼?」

    「可救。」趙奢篤定一句,「閼與之對我軍雖則道遠險狹,然則對秦軍亦同樣不利。兩軍相遇,便如兩鼠斗於穴中,將勇者勝。」惠文王目光驟然一亮!是啊,道遠險狹對秦軍同樣不利,當此之時勇者勝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趙奢,惠文王驀然想起這個片刻誅殺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凜然之氣,便如眼前矗立起一柱無可撼動的山嶽,竟是霍然站起:「本王詔命:趙奢兼領邯鄲將軍,率十萬大軍馳援閼與!」「臣啟我王:六萬鐵騎足矣。」

    席地穩坐的樂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卻驚訝得嘴角猛然一陣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閃:「秦軍可是八萬,卿不可恃勇輕敵。」趙奢肅然道:「非臣恃勇,閼與山險地狹,大軍無法展開,唯輕銳勁健之師可充分施展。」惠文王雙掌一擊:「好!本王立頒兵符,將軍回府歇息一晚,明晨發兵。」趙奢莊重挺身:「大將受命之時,便是肩負邦國安危之日,何能捨軍就家?臣請立赴軍前,四更發兵!」驟然之間,年輕的惠文王雙眼潮濕了,不禁便對著趙奢深深一躬:「卿之為將,國有泰岱也!」趙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請。」「卿但直說。」

    「嗨!」田部督稅甲士雖慣於此道,卻從來沒有在世族封地威風過,如今竟是精神大振,轟然一應,十八名甲士便立即將九人拿住押成一排。「趙奢!你小小一個田部吏,竟敢擅殺國府命官!」平原令掙扎大喊。

    「既是國府命官,更該依法服刑。開斬!」

    一片劍光閃過,九顆頭顱竟是「咚!」地一聲悶響,整齊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來得實在突然,大駭之下,驚慌奔來的府吏與被圍的軍卒竟是一片泥偶般大張著嘴巴粗重地喘息著。一個田部吏片刻之間立殺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誰也是匪夷所思,可這九顆血淋淋的人頭便在腳下,你卻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間,一個府吏嘶聲大喊:「田部吏殺人了!快報君主了——」撒腿便跑,夢魘般的吏員兵卒也如夢初醒轟然四散逃開。

    「出城紮營,等候平原君。」趙奢卻是淡淡一笑翻身上馬,帶著百人騎士隊出城去了。此日午時,西方原野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依趙奢之戰陣閱歷,一眼就看出這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騎士隊,較之尋常精銳鐵騎更勝一籌。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勢力根基卻在邯鄲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與分駐各城池的兩三千私兵,尋常時日只是督促收繳賦稅並向邯鄲的平原君府押運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鄲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幹門客做特使回來處置。看今日氣勢,兩千門客騎士全部出馬,分明便是平原君親自趕來了。眼見如此陣勢,田部吏員騎士便有些驚慌。趙奢卻是坦然平靜,目光掃過吏員騎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懼之有?」便轉身下令,「整頓牛車,騎士列隊,書吏備整賦稅賬冊!」說罷竟是走進道邊茅亭。便在這倏忽之間,馬隊已經颶風般捲到。當先騎士一領火焰般斗篷罩著緊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長鬚飄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聲怒喝:「田部吏何在?」便在這聲怒喝的同時,門客騎士已經遙遙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雁翼陣,兜住了田部騎士與全部牛車。「田部吏趙奢,見過平原君。」趙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禮。

    「好個田部吏,給我拿下!」

    平原君身後的護衛百騎隊早已下馬,轟然一應,立時便將趙奢一繩捆定押到馬前。「田部吏,可知豎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轉著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駿胡馬,打量著馬前這個紋絲不動的壯漢,一身棕色皮甲冑汪著黝黑的臉膛,便如兩頭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個只知戰陣廝殺的行伍粗漢。「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趙奢竟是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殺人越貨?」

    「平原君差矣!」趙奢憤激高聲,「君於趙國,貴為公子,卻放縱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為天下風雲之士,豈不明法度削弱則邦國削弱,邦國削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安得有趙?若無趙,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貴,奉公守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富強,國富強則趙國穩固。君為王族貴戚,輕國家而重私利,安得久遠乎!」聲隨風走四野瀰散,門客兵士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馬,竟是深深一躬,親自解開了趙奢身上的繩索,喚來一個家臣吩咐幾句,便上馬去了。家臣過來向趙奢恭敬一禮:「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結三年賦稅。」從那天日暮開始,趙奢的牛車大隊絡繹不絕地整整忙碌了一個月,才將平原君的全部賦稅分別送進各類府庫。趙奢聲名大振,平原君又盡力舉薦,武靈王退位時便擢升趙奢為田部左令,專司囊括了商旅市易與百工作坊的舉國賦稅。趙何即位,又擢升趙奢田部令,成為職司趙國土地農耕賦稅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來,趙國府庫殷實而民無不平,一大半便是這趙奢的功勞。如此一個治國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則趙奢畢竟不是領兵大將,卻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當趙奢大踏步進來時,惠文王竟兀自陷在方纔的思緒之中,粗重地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閼與無救也!」

    「啟稟我王:趙奢奉詔還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頭招手示意,「本是急務,目下卻是緩了。」

    「我王所指,莫非閼與戰事?」

    「你知軍情了?」惠文王猛然回頭,「說說,閼與可救麼?」

    「可救。」趙奢篤定一句,「閼與之對我軍雖則道遠險狹,然則對秦軍亦同樣不利。兩軍相遇,便如兩鼠斗於穴中,將勇者勝。」惠文王目光驟然一亮!是啊,道遠險狹對秦軍同樣不利,當此之時勇者勝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趙奢,惠文王驀然想起這個片刻誅殺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凜然之氣,便如眼前矗立起一柱無可撼動的山嶽,竟是霍然站起:「本王詔命:趙奢兼領邯鄲將軍,率十萬大軍馳援閼與!」「臣啟我王:六萬鐵騎足矣。」

    席地穩坐的樂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卻驚訝得嘴角猛然一陣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閃:「秦軍可是八萬,卿不可恃勇輕敵。」趙奢肅然道:「非臣恃勇,閼與山險地狹,大軍無法展開,唯輕銳勁健之師可充分施展。」惠文王雙掌一擊:「好!本王立頒兵符,將軍回府歇息一晚,明晨發兵。」趙奢莊重挺身:「大將受命之時,便是肩負邦國安危之日,何能捨軍就家?臣請立赴軍前,四更發兵!」驟然之間,年輕的惠文王雙眼潮濕了,不禁便對著趙奢深深一躬:「卿之為將,國有泰岱也!」趙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請。」「卿但直說。」

    「許臣選擇戰機,請王毋得干預。」

    惠文王拉過趙奢的手「啪!」的一擊:「趙何立誓:無端涉軍者暴死!」樂乘的嘴角又是猛然一陣抽搐。趙奢肅然向惠文王深深一躬,便大踏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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