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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流淚撒種,歡呼收割 文 / 李敖

    在中國四書五經的四書裡面有《孟子》,《孟子》裡面的一些話不全是孟子說的,有一段我念給大家聽:「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這什麼意思?我沒有權利發號施令叫你做什麼事,你叫我做什麼事,我也不接受,我也不做,這是自絕人,你這種人是沒用的人,是不對的人。

    我告訴各位,我年紀越大越不想做這種人。在我成長的過程裡面,我可能也想做這種人,可是,我年紀越大,越不想做這種人。不想做的原因是:這是什麼人?這種人就是說風涼話的人,不斷地抱怨,不斷地這個,不斷地那個,對什麼都有意見,可是,你叫他講出他的辦法來,沒辦法。這個用六個字來說,叫做:「有主張,沒辦法。」什麼叫「有主張,沒辦法」?我們看,又是四書五經,在《禮記》裡面有一段話,它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請問,「天下為公」就是主張,怎麼樣天下為公?不知道。「選賢與能」也是主張,如何能夠「選賢」?如何能夠「與能」?不知道。換句話說呢,這種人他只限於第一個層次,就是有主張。——至於辦法?辦法沒有。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他沒有辦法。

    我上面舉過例子,1932年美國的群眾(退伍軍人)包圍了美國國會,在華盛頓廣場(首都的廣場)裡面,人在那裡不肯散,主張是什麼?主張是他們的主張。辦法是什麼?辦法沒有,辦法是把政府逼到牆角,叫政府開槍,就這個樣子。有辦法是很重要的,有主張是不夠的。所以我認為,人要聰明到能夠有辦法來提出我的主張,才是正確的。否則,既不令又不受命,這種人是沒有辦法的人。

    我們不希望人們變成一個說風涼話的人,所以,我勸大家,有幾個態度要想想看的:第一個,不要生悶氣;第二個,不要歎氣,歎氣表示沒辦法;第三個,不要詛咒,我恨你怎麼樣,用詛咒方法是不對的;第四個,不要空罵,你可以罵人,你看我李敖整天罵人,拿證據來罵人,我們不是空罵;第五個,不要認了,對這環境說我要認了,我沒辦法,不要認了,也不要算了,說「冤家易解不易結」這種鬼話;第六個,不要逃,你別跑。這些人生觀都是消極的,可是消極裡面維持一個底線,這個底線就是:也許你不能積極做些什麼事情,可是你可以消極地不做什麼事情,你可以消極地不生悶氣,不歎氣,不詛咒,不空罵,不要認了,不要說算了,你也不要逃,這都是消極的標準。所以我認為,應該在這些標準上面去努力。

    人家說,你李敖說風涼話。不是的,我這一輩子在這些標準底下,我做了很多努力。我告訴各位,很多都成功的,英文講叫itworks,用北京話我們怎麼翻——它靈了。你以為做不到的,在你看不見想不到的時候,在你看不見、想不到的地方,你幹的事生根發葉、開花結果,有它的結果。所以,有主張沒辦法的事少干,因為這樣子只是使你覺得更憤憤不平。

    我曾經說過,鄧小平是強者。在性格上,他是強者。他有一次批評大陸「文革」以後的這些傷痕文學,他用八個字,說:哭哭啼啼,沒有出息。這是強者的反應。一般的反應就是:我受了多少困難,我在敘述,我在嘮叨。鄧小平不是——哭哭啼啼,沒有出息。為什麼呢?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要彌補這個錯誤,我們要重新活下去,這才是強者的作風。

    最近,我的女兒李文(HedyLee),在祖國,我看她有一點點翻江倒海。她以一個美國人的身份(美國教育學的博士),要到祖國來做一些教育的工作、示範的工作,我覺得是很有趣的一個現象。我看到網絡上說,我女兒說,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支持她的,有百分之十的人說(她這樣做)是因為國情差異,因為你是美國長大的,有百分之十是罵她的。大概的比例是這樣子。我女兒幹什麼?她爭。在我李敖看起來,她爭這些事,都是不算很大的事情,就是說我們是中國人,我們不要隨意吐痰,不要這個不要那個,要維持我們生活的品質。這是沒有錯的。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她爭的方式,她說,她要做一個撒種的人。

    大家有沒有想到,在基督教的教育裡面,我們流淚撒種,歡呼收割。可是,我有一點點懷疑我的女兒,這個HedyLee,她是歡呼撒種,流淚收割。什麼原因呢?因為火候不到。我女兒一再說,她不是要求怎麼怎麼樣,她說:我是花了一千三百美金租的這個別墅,在這個高級的別墅區裡面,生活品質是高級的,你怎麼可以養狗?規定不可以養狗,你怎麼可以養狗?你怎麼可以種菜?你怎麼可以搞得這樣子,像下人一樣?她是這個態度。在我看起來,我女兒也太不平民化了。可是,我女兒的看法是:我不是在平民區裡面,我是住在一千三百美金租的這種別墅區裡面,為什麼別墅區你們這些人沒有教養?你們怎麼這樣子?她不瞭解,這就是暴發戶的原因。暴發戶突然有錢了,或突然怎麼樣,可是他文化水平跟不上。文化水平是相當難的一個水平,因為那裡面牽涉一個人的習慣。

    汪精衛做漢奸的時候,他的手下一個漢奸叫做陶希聖,給他主執過中央宣傳部的這個人,後來倒向蔣介石,到了台灣,又等於給蔣介石主執中央宣傳部。他的太太有一天,我就親眼看到,兩個手從汽車後窗裡面伸出來——那個汽車是很高級的外國車——抓了一根竹竿。他太太從菜場買了根竹竿,這竹竿大概是晾衣服的。竹竿太長了,車裡面裝不下去,用手伸出來,抓住這個竹竿,竹竿跟汽車是平行的,這汽車往前開。我們看到了很妙的一個畫面,豪華汽車在開,汽車裡面伸出兩隻手來,一個老太婆抓住這個竹竿。為什麼呢?她要買支竹竿,親自去買竹竿,用公家給她的車,幹了這麼一件看起來非常滑稽的事情。為什麼呢?不搭調。為什麼不搭調?因為,陶希聖大漢奸的太太還是那種勤儉起家的太太,老實的那種太太,她是克勤克儉的,所以買支竹竿,她都是自己往回拉。可是,她沒想到她坐的是這種豪華轎車,不搭調,跟不上去。

    我女兒為什麼這麼樣生氣?就是覺得你們住這麼樣高級的住宅,你們這些高等華人,應該有一點教養,有一點水平,不可以隨地吐痰,不可以到處養雞種菜,不可以這個,不可以那個。她的要求沒有錯,可是別人跟不上,跟不上的原因就是因為文化水平跟不上。突然有錢了,可是那一面跟不上。所以,我女兒她現在幹的,可能不是含淚撒種,歡呼收割,而是歡樂撒種,含淚收割。可是,有一點,證明我女兒是沒有錯的:她敢面對這個問題——在我看起來,她太小了。

    我很喜歡這個漫畫。一個人打獵,牆上都掛著老虎、豹子……各種的動物。最有趣的,大家看這邊左下角,有個老鼠洞,他掛個老鼠的頭在這個地方。這什麼意思呢?這就是我所給他下的標題,「大的要,小的也要」。老子是看到動物就打的一個獵戶,老虎我要打死他,老鼠照打不誤。換句話說呢,小的也要,老鼠頭照樣做標本,掛在那裡。我覺得這個很有趣的,你不能夠分大小,你要計較,就按照你的原則一個一個計較。

    在我看起來,我女兒計較的,在大陸算什麼呢?只不過是那些高等華人地區的一些禮貌和教養的問題,更多的事情也許更值得我們計較。可是,當我女兒用這種小的也要的時候,我認為也可以自成一說。我告訴大家,小人物爭自由,我們要支持的,因為他們這種精神很偉大的。

    台灣有一個人叫喻伯凱,他是在馬路旁邊賣公共汽車車票的。台北開發過程裡面,通馬路的時候呢,就把他亭子給拆掉了。拆掉之後就起了衝突。起了衝突之後呢,警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送到法院。法官一看,他只不過是個賣車票的,就把他收押起來,關起來了。沒有理由關他,就把他關起來了,關起來以後就闖了大禍。他出來以後就到處喊冤,告狀,鬧個不停,最後鬧到監察院,找監察委員去替他伸冤。監察委員不理他,他就鬧個不停,不肯走。最後,監察委員被他煩死了,說:好,我們帶你去查查看怎麼回事。總算是有監察委員被他請動了,到了地方法院,找到那個法官,說:「你怎麼可以非法收押他?」法官說:「沒這事啊,我沒有耍賴,說我沒收押他。」喻伯凱說:「你收押了我。」法官說:「我沒有收押你。」他說:「你收押了我,在下面,就是地下室裡面。」「哪一個房間?」「三號房。」大家一起下去,果然看到有個三號房。那法官說:「你怎麼證明我把你關到三號房呢?」他跟法官說,也跟旁邊的帶他來的監察委員說:「那個三號房的牆下底下我寫著四個字。」打開門一看,牆角底下果然有四個字。什麼字?「司法黑暗」。「司法黑暗那四個字是我寫的,你看看是不是我的筆跡?」法官愣住了,賴不掉了,這就是喻伯凱。他是小人物,爭取他的自由,你沒有依法,你沒有權利把他關起來,卻關了,就鬧個不停,把這事情鬧個不停。了不起。因為小人物的能力很微薄,可是他敢這樣鬧的時候呢,我認為他很了不起。

    台灣有一個有名的小人物,叫做柯媽媽,她名字叫做柯蔡玉瓊。兒子被大卡車撞死了,她就要求通過一個受難者的救援協會。大家不理她,她就抬著棺材到立法院去抗議。然後呢,又絕食抗議,鬧得大家雞犬不寧。立法委員被他煩死了,立法院也被他煩死了,煩了多久?前後鬧了八年。好了,為她通過一個法律,她才贏了。她只是小學畢業,為她死去的兒子爭取這個公道,為其他的也被這些大卡車撞死的這些人爭取公道。一個小人物鬧了八年,最後成功了,你不能不說她偉大。

    我們現在看到這種成功例子,我們再看最近這就是五月十二號,這個王次妞不滿法院判決,年年告御狀,變成了河南疑難案件的第一名。為什麼?她的兒子被人家打死了,被這些惡霸打死了,她就告告告告,把她兒子的頭割下來,帶著人頭到北京去告。這樣鬧,結果怎麼樣?惡霸被關起來了,被判無期徒刑,證明這個政治黑暗並不是說國家領導人要這個黑暗,你真的爭取到這個,國家領導人或者法律都會保護你。可是這個過程裡面要你努力,你不能說等著自由掉下來,等著公道掉到頭上來,不可能的,自由是要爭取的,公道是要爭取的。法律不會講話,法律是在那裡的,可是你要使法律講話,需要加把勁。加把勁你可能鬧八年,可能鬧一輩子你死掉了,你可能像我女兒這樣子,家裡都不得安寧,鄰居扔石頭把你玻璃都砸碎,都是這樣子。可是,如果你的目的鎖定,就是你所要鬧的或者要爭取的這個項目,它很狹小,很單一,很單純,你可以躲過這種政治上的解釋,說你不愛國,破壞團結,破壞治安——不行,我的兒子被人殺掉了,我到處爭取公道。爭取不到?你看這個王次妞,她把兒子的頭切下來(屍體沒法帶),包好,帶到北京去,去告。

    所以我認為,赴京申冤十三年——你看,農婦割兒頭顱赴京申冤十三年,你看到沒有?最後一段,就那以後,王次妞就成為專業的上訪戶,去年就去了北京六次,今年又去了三次,被列為河南省高等法院疑難案件的第一名。看到沒有?她是一個鄉村的老婆婆,為了死去的兒子,她要爭這個公道,要爭這口氣,十三年不肯放棄。所以,我們有頭有臉的有知識的人,或者層面比較高的人,我們真的要努力,盡一起努力來使法律能夠說話,使正義能夠伸展,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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