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歡樂固可引發人們的豪情壯志,但,痛苦卻能升騰起頑強的意志。
秦震收到一份信封上劃了三個十字的報告。
$R%兵團首長:
在虎跳坪戰鬥中,我犯了嚴重的錯誤。由於我有驕傲自滿、麻痺輕敵的思想,臨戰又急於求勝,失去冷靜判斷的能力,貽誤戰機,使我軍遭受了不應有的損失,延長了湘西人民難忍的痛苦。我辜負了黨的信任,我對不起犧牲的烈士們,我請求給我以嚴厲處分。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請領導上允許我再指揮一次戰鬥,戰後一切聽從處理。
布禮!
陳文洪$R%
秦震把報告看了兩遍,思索了一下,把信輕輕折疊起來,裝在自己口袋裡,而後就著馬燈看他的電報。這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時刻,指揮部裡任何人都不會來打擾他,他也沒有走到牆壁下去核對地圖,因為地圖已裝在他的心裡。整個華中前線,由東線、西線兩個兵團形成以長沙為目標,從株洲、常德包圍的弧形攻勢,正在行進,尚未完成。他按捺住躍躍欲試的心情,他等待著徹底解放湖南的大會戰。不過,今天這屋裡的光線比昨天還昏暗,因為南方的雨季在這時候來臨了。
這是令人難受的季節,不像在江北那樣,一下子暴風驟雨,一下子炎天酷暑。現在,雨就這樣稀稀拉拉,永遠不停歇不停歇地下著,太陽由於無法曬乾烏雲,就隱沒在烏雲後面死去了。更為嚴峻的是空中經常瀰漫著霧。霧是黑色的,就像整個地球上的森林都著了火,於是滾滾濃煙塞滿天空和大地。這一切看上去是凝然不動的,實際上它們在滲透、在侵蝕,而且任憑什麼也阻止不了它,它可以鑽進門縫,穿透衣衫,侵襲進人的骨頭縫。似乎整個大自然都在漚爛、霉蝕。樹在雨霧中搖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難受才搖擺?鳥在雨霧中飛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難受才飛翔?不過,人可真是難受啊。特別令人無法忍耐的是粘膩的悶熱、汗水和雨水在衣衫上結成厚厚的鹽鹼似的東西,而且發出霉酸的氣味。氣壓低得連呼吸都十分滯重,做點出力的事就要粗聲喘氣。可是,就在這種時候,要完成東西兩線的夾擊。當然,這是超乎一切難關之上的神聖的使命。
秦震看完電報,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望著窗外那陰沉的天空。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其實他沒想,也用不到想。每當他煩惱鬱悶時,兩腳便自然而然地向戰士走去。他向門外喊了聲:
「黃參謀!」
黃參謀應聲而入,秦震把那一疊電報一推:
「拿走吧,我去看一看部隊。」
說著他就往外走,小陳一腳踏進來攔住他:「在下雨……」
秦震翻了他一眼:「下雨就不活了嗎?」
他繼續往外走。
小陳拿著雨衣堅持讓他穿,他卻不肯穿:「鬼後勤部,這傢伙在南方怎麼用?又重、又厚,熱死人。」
「這可是美國後勤部設計的。」
「美國就什麼都好?你給我拿個斗笠來。」
小陳跑得喘吁吁,拿來斗笠,他已經走出好遠一節路。
小鎮上石塊鋪的路,凸凸凹凹,由於過往行人穿了鞋底上釘鐵釘的雨鞋,踏得石塊發出鏗鏗鏘鏘的一片聲響。
秦震接過斗笠,卻拿在手上,就邁步向鎮外急行而去。
走了大約有一里路,到了師部,見到了陳文洪、梁曙光。他們二人還餘悸未消,秦震卻若無其事,他和他們站在師部的小屋屋簷下,慢慢說:
「雨季來臨了!」
好像他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告訴他們這一件事。雨,涼絲絲落在臉上,這涼和熱絞在一起真難對付。小屋裡電話鈴一陣緊響,陳文洪彎下身鑽進小屋去接電話。秦震面對梁曙光,眼光朝小屋裡一瞥問道:「怎麼樣,想通了?……」「我請求首長讓他指揮再打一仗吧!」秦震說:「打仗,好麼,有你政委保證,還有什麼說的。」陳文洪出來了,秦震說:「走!看看同志們去!」
他們走過崎嶇的山路,穿過水凌凌的竹林,竹林旁野灶升起一縷青煙。
「這是哪個部隊?」
「炮兵。」
「啊,炮兵,往後最艱苦的是炮兵了!」
他們走過去,先聞到一股濃重的馬尿馬糞氣味,各種顏色的馬匹都站在雨腳下,把嘴伸到料袋裡,發出「喀嚓——喀嚓」一片聲響。戰士們圍了鉛鐵筒,蹲成許多圓圈在吃飯。陳文洪想讓大家起立,秦震制止了,他逕自向人群中走去:
「好香啊,你們的伙食怎麼樣?」
「黃豆黑豆,噴香撲鼻。」
「能吃上熱乎飯就是過大年了。」
戰士幽默的語言使得秦震心中挺暖和,他問:
「你們這裡誰是岳大壯啊?」
靦腆的岳大壯急著往人背後躲,他是最怕見高級首長的,但還是被人們推到前面:
「沙市江面上那條軍艦是你一炮打沉的?」
岳大壯面孔一紅,紅得連脖頸都紅了,左顧右盼,向人求援。秦震把一隻手按在岳大壯硬實的膀臂上,他感到無限的力量,無限的強勁。大家一明白是兵團副司令來看望,立刻興致勃勃,都端著飯碗圍攏上來。秦震愛暱地望著大伙,高高舉起手上的斗笠,大聲叫道:
「希望你們人人都當神炮手!」
他們從那兒爬過幾道山梁,雨下得更大了。上得一道山梁一看,下面是黑壓壓一片部隊正在集合。這就是六連所在的那個營。當梁曙光告訴秦震,六連在這裡,他才對此行恍然大悟:六連傷亡很大,他是想來看看六連的,這是對六連的慰問,也是對六連的檢驗。一面想著一面加快了腳步。這一回陳文洪早已叫參謀悄悄傳來消息,隊伍整整齊齊,全副武裝,站成幾個縱隊。在這亂木叢生的山谷裡,在這霉雨季節,戰士們一個個昂首挺胸,精神飽滿,從縱隊這一頭望到那一頭,一根線一樣齊嶄嶄的。秦震一見,心中一喜:「這是必勝之師!」立刻大踏步走向他們,邊走邊喊:
「同志們辛苦了!」
「首長辛苦!」
發自每人心胸的聲音匯成一陣隆隆聲,像浪濤一樣飛盪開去,山鳴谷應,發出迴響。
秦震心房顫動了一下,他很感動,也很感謝,他站下來說道:
「同志們!解放湖南的決戰戰幕拉開了,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任務是徹底殲滅逃竄湘西之敵。同志們!雨季來臨了,困難會很大,日夜下雨,遍地泥濘。可是你們想一想,這雨水,這泥濘,不只我們面前有,敵人面前也有。敵人不能戰勝的我們要戰勝,這就是克敵制勝的秘訣。我堅決相信,在你們師首長的指揮下,一定能取得這關鍵性一戰的勝利,打開湘西,佔領常德!」
但是,秦震心懷隱憂的是不知六連精神狀態怎麼樣,傷亡慘重,補充新兵,這把刀子還能那樣堅韌鋒利嗎?
突然,一個戰士向他走來,他的步伐堅定、沉著。來人是牟春光,這個短小粗壯的人,他身上洋溢著一個戰士最高貴的勇敢和尊嚴。秦震立刻喊道:
「啊,牟春光!你不就是戰勝洪水、強涉大河的牟春光嗎?」
牟春光深為高級首長記得他的勝利而沒有記得他的失敗而激動,他們連剛剛在虎跳坪由於暴露目標而遭受慘重傷亡啊!他的兩隻眼睛霍然一亮,不知是淚光還是水光,不過,他確實哽咽了一下,然後高聲說道:
「報告首長!我要在火線上贖回我的過失……」
牟春光說到最後,聲音發顫了。他想起武漢那夜晚的親切交談,他忽然覺得十分對不起老首長。戰士的心,就是如此樸實、動人啊!
秦震說:「打仗哪能沒有閃失的時候。憋足勁,好好打一個勝仗!」
牟春光立刻大聲回答:「我們一定以一當十,每戰必勝!」
於是,六連全體戰士齊刷刷地喊出了同樣的誓言。這是從遙遠的北方打到遙遠的南方,衝破千萬重關山,衝破燠悶的雨霧,對他們的家鄉,對他們的親人,對整個民族,對整個革命的震撼人心的誓言。「六連還是六連!」秦震想著,露出滿意、欣賞的神態。他握住了牟春光那粗硬得像岩石的手掌,牟春光感覺到秦震的手在簌簌顫動。然後,有一股熱流傳遍他的全身。秦震雙目專注地低聲對牟春光說:
「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站在秦震背後的陳文洪理解了老首長這句話的深刻含意。如此的信任,是對牟春光的,也是對他的。陳文洪感激得兩眼中驀地噙滿熱淚。
秦震這一小群人離開這個營地,走向另一營地。
灰色的雨絲時疏時密,連綿不絕地落著。
溪流裡、稻田里的水都溢淌出來,加上無數雙腳的踐踏,這一片汪洋,已分不清哪裡是路,哪裡是田。南方的雨季在散播磨難、飄蕩災殃。戰士渾身泥污,滿臉雨汗,肩背上背負的槍枝、彈藥、背包、水壺,都由於增加了濕度而更加沉重了。但他們不顧一切,只是急急向前奔進。這人的怒潮,在赤紅的山坡、碧綠的森林襯映下,像山洪暴發,沿著泥濘的道路,湧入河床,形成旋捲、激盪的河流,發出雜亂、紛繁的咆哮。人們常用「秋風掃落葉」形容勝利的氣勢,這湘西之戰,卻真如「石破天驚逗秋雨」,它在通向理想王國的歷史軌道上留下了特殊的印記。
嚴素在人群中顯得特別生氣勃勃,她光著腳,褲腿挽到膝蓋頭上,雖然背了兩個沉重的藥箱,但她還是那樣矯健、輕快、活躍。她這時什麼也沒有想,只顧奮力跋涉。不過,自從在湖蕩裡見到梁曙光的母親,不知為什麼,她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如果說在那之前,她的青春是美麗的、光輝的,雖然在歡樂中總伴隨著一絲空虛;那麼在那以後,儘管她沒有尋找什麼歡樂、美麗、光輝,然而,她卻更加充實、穩妥、堅定,本來就開朗的性格也更加開朗了。就像一棵小雪松,帶著未干的露珠,在朝陽紅光裡婆娑多姿,隨風裊娜。是的,她在鬥爭中成長、成熟了。她從那位湖蕩中的老人手裡接過了偉大民族的精神的接力棒,(這把質樸的美德與對新的理想的追求溶而為一的精神呵!)使得她成熟了,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正因為這個緣故,一切艱難險阻都平淡無奇了:「這都是我必須做的,我不也正在這樣做著嗎?」她踩著泥漿,頂著潑濺的雨水,可是,她的步子是那樣輕盈、堅韌。她有一股奔瀉不盡的熱情,是它把濕淥淥的熱汗、沉甸甸的重負,一切一切都變成性質與之相反的東西了。她在這樣一種心境之下一眼望到了陳文洪。她想,政委和師長總是在一起的。她用兩眼睃巡一下,卻沒有看見梁曙光,於是她就集中注意力打量著陳文洪。
陳文洪從送出那份報告之後,什麼都不想了,他似乎從憤怒與煩惱的漩渦中解脫出來了,在寫報告之前,他和梁曙光有過一次談話。
梁曙光:「老陳!你不要負擔過重呀!」
陳文洪沉默、沉默,沒有應聲。
「我是這樣想,不管問題多麼複雜,只要拋開個人,都是容易處理的。」
「老梁,我想過了,我就是痛恨我自己。」
梁曙光看著陳文洪那由於痛苦熬煎而蒼白削瘦的面容。他理解,他正經歷著嚴酷的精神磨難。
「是的,生活的道路上有時會有迷誤,要找到那個門檻,從那兒跨出一步就是光明。」
「政委,你敲吧!我經得起。」
「我認為你是一個很有點英雄主義色彩的人!」
梁曙光用話試探,看他反應,見他並沒勃然大怒,就說下去:
「當然,一個革命者是要有一股子精神的,你有,這是你的長處。因此你有魄力,——你有任何困難也阻擋不住的魄力……不過,事情一旦過了頭就走向反面,勝利會刺激你!困難也會刺激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惱,戰爭的苦難,個人的仇恨,血淚斑斑呀!可是,老陳!你有沒有想過,敵人就是要拿這一切激怒你,你恨不得一拳砸個稀巴爛,可是事情偏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你知道,新生總是伴隨著苦痛的,你的英雄主義使你失去理智,陷入主觀。」
「你說,老梁!你把該說的都說出來。」
「你想消滅敵人,心是好的。可是英雄主義蒙蔽了頭腦,你就失去了掌握客觀規律的思想力量,你的勇敢變成了盲目。」
兩個親密戰友的心互相溝通、交溶,好像撥開雲霧看到青天。
「我從進武漢,心裡就窩著一股火,這火愈來愈大,我不冷靜了!……」他緊緊抓住梁曙光的手,梁曙光覺得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不,政委!我的心給敵人拖垮了。」一個鐵一樣的人,現在無可迴避地展示他自己不敢正視、而又不得不正視的真心,這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痛苦呀!但是,他的忠誠的意志拯救了他:「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必須立刻抓住敵人,絕不能錯過時機,否則一切希望將成為泡影,我就下決心發起衝鋒了——我覺得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我的決心是正確的……現在我才明白,在我莽撞出擊的決心下面,掩蓋著我個人的感情。……感情蒙蔽了我的眼睛,營救白潔的念頭影響了我的作戰決心。政委!你說我英雄主義是原諒我,實際上是由於我的私心雜念,造成無謂的犧牲。我後悔莫及呀!」這種真誠、坦白,說明他的痛苦是巨大的,可也正是這巨大的痛苦,使他醒悟,將他拯救出深淵。靈魂,經過烈火的熔煉才能真正純潔啊!
梁曙光聽了陳文洪的話,十分感動,但感到陳文洪內心的疼痛,他不願再加深這疼痛,於是避開眼前的這些具體事情,而一般性地議論道:「勝利這個東西來之不易呀!過去,看不到勝利盼勝利,現在勝利在握了怕勝利,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每一個人都不能背勝利這個包袱。你不要覺得敵人已經『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其實,現在敵人在跟我們比賽,看誰真正跑得快,看誰先達終點。老陳!你對自己的思想挖得是很深的,那你就卸掉包袱,卸得愈快愈好,輕裝上陣,終卓在望。」
在這次談話之後,陳文洪決然寫了報告,那報告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純潔靈魂的自白。
當陪同秦震看望部隊,聽到秦震那無限信任、無限囑托的話,他的精神昇華了。是的,
他現在像從山谷裡吹出的清風,
他現在像從泉源裡流出的淨水,
他排除了一切龐思雜念,一條心就撲在一點上:打好這一仗!
嚴素看見陳文洪,也是光著兩腳,把褲管挽到膝頭上,袖子挽在臂肘上,肩頭背著七八支槍,還一手挽住一個戰士,在泥濘裡跋涉。跟在他背後那匹黑駿馬身上馱著戰士們的背包,像個小山頭,馬一動彈那山頭就顫動。見這情景,嚴素心頭一陣發熱,幾步搶上去就奪陳文洪身上的槍。陳文洪胳膊一擋就把她擋開了,這時,才看出是嚴醫生,就笑一笑說:
「你想搶我的買賣呀!」
嚴素脖子一挺,頭髮潑拉拉搖灑著雨水,說:
「這買賣你不給我做,我自己做。」
說著就去搶奪旁邊一個戰士的槍,那戰士死抱住槍,不肯給她,兩個人你爭我奪就拉扯起來,這引起隊伍中一陣歡樂的笑聲,陳文洪趁勢把手一揮喊道:「感謝嚴醫生來給我們加油啊!」大家跟著哄喊:「好呀!來一個呀!」嚴素兩手一舉做出打拍子的姿勢:「唱個歌好吧?」「好!」於是從這狂流中,一個強勁的旋律,衝破了霉雨和泥濘,震地動天。
泥濘難行。秦震騎著一匹雪青的蒙古馬,帶著幾個騎馬的衛士,在離部隊約一百米的側方緩緩前行。剛才這一幕奪槍的情景,完全落入他的眼簾。他很滿意,從幹部到戰士,都有一股旺盛的意志,嚴素的行為特別令人鼓舞,他心下不禁暗暗稱讚。然後,在還沒有引起部隊注意的時候,就策馬一溜小跑,趕到部隊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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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素找到六連,找到牟春光。
「小春子,吃得消?」
「行吶,嚴大姐。」
兩人肩並肩踏著爛泥,一面走一面說話:
「我托人帶的那封信收到了嗎?」
「是春玉那封信嗎?」
「就是,我想親手交給你,還要跟你嘮嘮家裡情景,可是我有任務離開了部隊。這可是『家書抵萬金』呀!你回信了嗎?」
牟春光搖了搖頭。
「你為什麼不回信?你怎能夠不回信,二老惦念著你呢!」
「你看,就這稀泥濁水有什麼好寫?」
「打了這麼大勝仗,打開長江,進入湖南,聽說你們班還被命名為戰洪劈浪英雄班哩!」
「再也別提那吧!」
以後他就沉默不語了。
嚴素窺測出牟春光內心活動很複雜。她知道,他這人不是什麼都掛在嘴頭子上的,她就在用力尋思,想猜透他的心機。於是試探著說:
「師長,政委,都誇你呢!」
「我對不起師長,虎跳坪埋伏暴露了目標……」
牟春光臉色陡變,兩眼充血,眼淚欲滴。他一想到這事,就充滿無窮的懊悔和惱恨。不怨天,不怨地,怨自己。特別是現在,在同鄉、同屯的嚴素面前,他難過地望了她一眼,覺得也很對不起她,沒顏面見她,就小聲說:
「嚴醫生!你還是去執行你的任務吧!」
嚴素這個性格爽朗的人,最受不了這種一錐子扎不出血的勁兒。她像爆竹一樣爆炸開來:
「小春子!看你這窩囊廢的樣子,還不如你爹痛快。我告訴你,你爹還有話呢……」
嚴素裝出牟春光老爹那氣派、那架勢說:
「『春子這一步棋走得好!人總要講個事理,什麼南方北方,不能咱這裡光亮,眼看著那裡摸黑。你給我告誡告誡春子,他要是打不出個樣來,瞧我不拿鞋底子拐打他屁股!』我說小牟,看你這勁頭,是不是等著挨揍呢!」
嚴素學得惟妙惟肖,惹得牟春光也笑了。
「我南下以來,心裡哪天不是熱火乎乎的,可是遇到煩心的事,有什麼法子呢!」
戰士的口捂得再嚴實,只要對方真心實意,他就會一碗水潑在地,一點也不保留。何況,他從小就管嚴素叫姐。後來,她到哈爾濱上學堂,見了面就覺得生疏了。可是,現在,在這萬里以外,她畢竟是一個家鄉的親人呀。牟春光下定決心,把他跟岳大壯的糾葛,一五一十對嚴素說了出來。嚴素兩隻光腳踩得爛泥滋滋響,但她真心實意地在聽著。她見牟春光說完,沉吟了老半天,然後一本正經地對牟春光說:
「小春子!你挖得不深。」
牟春光急得脹紅了頭臉爭辯著:「我句句都是實打實!」
嚴素噗哧笑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跟岳大壯鬧矛盾是實,可這不是根本,根本是南方的艱苦嚇倒了你!你忘了本。」
牟春光最受不了這一句,又覺得挖到了自己的思想根子。他沒有反擊,只梗著脖頸,勾著腦袋。雨水潑灑在身上有點涼意,可是他心裡卻火燙。
嚴素好像想起什麼久遠的事,用緩和、溫柔的語調說:「遼西作戰我負了傷,組織上照顧我回趟家,沒曾想這一回去可開了眼界,就拿你家來說,從前過的什麼日子,你心裡明白。我這回一看,你們家在咱屯那條小河邊蓋了兩間明窗瓦亮的房子,我一腳踏進你家門,那暖和勁就別提了。你家養了一百多隻鴨子,坐在炕頭上就看得見那雪白雪白的一大群鴨子在河水裡遊蕩。你還記得咱屯那塊荒地嗎?咱們小時候都管那裡叫『陰曹地府』,不敢到那兒去。現在成了寶庫,都是你妹妹開拖拉機開出來的。你妹妹可真帶勁,頭上紮著大紅頭巾,那個麻利勁可跟你不一樣,就跟蘇聯第一名女拖拉機手叫什麼、什麼林娜的一模一樣。拖拉機在她手下跟馴兒馬一般,隆隆叫著,把黑油油的肥土都翻過來,老陽兒一曬,那土呀,油亮油亮,真是黑金子……」經嚴素這一描繪,牟春光心情也亮敞起來。嚴素趁機鄭重其事、一板一眼地說道:「你不是怕艱苦的人,這我知道。可是,這種事由不得人。你以為你什麼也不怕,可是你膩味了、煩惱了,這也是示弱。人情世態就是這麼個勁頭,你愈弱它就愈欺你。一開頭遇上山洪暴發,你還有股子猛勁,可架不住天長日久、天天如此、夜夜如此。鈍刀子割肉不好受啊!你跟岳大壯的衝突只是爆發點,要不為什麼岳大壯誇獎南方的話你想起來就那麼反感呢!」
這話把牟春光點透了,他心裡認可,只是不吭聲。因為他一想起那回岳大壯那無情無義的狠樣,他就覺得太傷害他的自尊心了。
「小春子!我說你心胸狹窄,你沒掂一掂你的份量。」
「啥份量?」
「你是老解放區的戰士。」
「要不是老解放區的戰士,我還不替他推炮呢!」
「替他,他是誰?難道袍不是你的?」
嚴素這人口齒伶俐,話又入情入理,這一問就問得牟春光啞口無言了。
嚴素又說:「你好好想一想吧!不過,打完這一仗,還是給老人寫封平安家信,且看你怎樣回話吧!」
嚴素惦記著傷員病號們的事,就離開牟春光,逕自往前走去。
雨還在稀稀拉拉地下,雲層薄了一些,天地也就顯得光亮了一點。嚴素看到一處山坡的松林前面,有一小群騎馬的人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部隊。嚴素一下認出秦副司令,鮮紅的土壤、黑色的林木之間,他騎的那匹雪青馬特別顯眼。秦震披著雨衣,只在脖子下扣了一個扣,雨衣像斗篷一樣披散開來。雪青馬偶然舉一下前蹄,甩一下尾巴,秦震穩穩坐在鞍子上,他那雙併不大卻目光銳利的眼睛注視著每一個戰士。嚴素第一回看見秦震騎馬,心中不知怎麼激動起來。嚴素遠遠就向秦震招手,因為在這一剎那間,她想起南下火車上,他們的驟然相遇,她的請求,他的許諾……秦震笑吟吟朝她點著頭,好像在說:「這不都實現了嗎?」同時也舉起手來向她招手,心頭又發出那樣的讚歎:「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女青年啊!」
嚴素走過去之後不久,有兩個奇異的人形映入秦震的眼簾。他定睛看時,是一男一女,把一件雨衣蒙罩在頭上。秦震十分納悶,這是什麼人?不料那兩人早已看到他,而且徑直向他奔來,一下把雨衣揭去。啊,是他們,南下列車上那兩個青年。兩個人像從萬馬軍中驀地看見了親人,齊聲叫道:
「秦副司令!我們也來了!」
「好,是真正的戰士了!你,哦,對,你叫黎明,你……你叫李天歌,你還作詩?你還唱歌嗎?」
黎明跟李天歌見秦震記得如此之牢,心下十分快意。他們說:
「我們現在是記者了。」
「不過,詩還要作,歌還是要唱嘛。你們看看,」秦震在馬上把手一揮,朝著山河大地,朝著洶湧人流,「有多少詩好寫,有多少歌好唱的呀!」
四
有一個人騎馬向秦震急馳而來,這是梁曙光,他喘吁吁地喊著:
「包圍了敵人——包圍了敵人!」
這驟然而來的消息,使秦震興奮起來。他打了那麼多次仗,殲滅過那樣多的敵人,可是,這種消息每次到來,還使他全身振奮,意氣盎然。他兩腳跟一磕馬肚子,右手把緩繩輕輕一帶,雪青馬便靈活地轉過身子,揚開四蹄。——秦震第一個,梁曙光第二個,後面一條線一樣飛奔著幾個騎馬的人……他們沿著山梁向不太遠的長滿茂密黑松林的小山頂那兒跑去,它是這一帶唯一一處高地,可以縱覽全局。他們到達不久,陳文洪也騎著黑駿馬飛奔而來了。梁曙光立刻報告,連接兩份電報,本師一個營,從西面穿過無數密林和羊腸小道,插到撤退的敵兵團背後;與此同時,游擊隊也從東面湖沼地帶橫截住敵人。秦震、陳文洪、梁曙光都舉起望遠鏡在觀察。
從望遠鏡裡看得很清楚,離他們數里之遙是一片廣闊的陣地。有幾處村莊隱藏在茂密繁盛的竹木林裡,沒完全露面的太陽透過稀薄的雲層撒下光亮,曲曲彎彎的藍色小河那面浮著淡淡的白霧。霧裡,竹木林裡,曠野上,都有敵人的兵馬,有的從這邊往那邊,有的從那邊往這邊,急遽地調動著。本來,在幾片裸露的場地上,一大批人疲於奔命,睡倒地下,不想再走,但是給幾個軍官驅趕著,利用丘陵的稜角搶修工事。令人可慮的是敵人炮兵竟搶在了我們前面,進入陣地,校正炮位。這一切說明敵方已經發現後路切斷,預感到兩把刀子已插將脅下,但對正面壓力尚無精確判斷,只是連忙設防、築壘,準備決戰。
陳文洪大大叉開兩腿站在那裡,回過頭,向秦震投出問詢的一瞥。
秦震感覺到陳文洪全身洋溢著求戰的渴望。不過,他的神情是冷靜的,甚至冷峻的。
秦震只輕輕說了一句:「徹底消滅敵人!」就策馬緩緩穿過樹林走去,好像是說:「我不插手,給你一個機會,讓你打一場勝仗!」上級的信任形成力量,增強了陳文洪的信心和信念,他立刻全心全意組織戰鬥。
塹壕、掩體,迅速修築起來。電話兵一下跑過高地,一下跑入窪谷,飛快地牽著黑色的電話線,把整個從行進改變為攻擊的陣地的神經溝通起來,使它很快成為一個機動、靈活的作戰整體。被陳文洪派去給兵團前指建築工事的人回來了,說:「副司令騎馬視察整個前沿陣地去了,說回頭到師指揮所來,用不著另外修工事了。」陳文洪說:「那就在這給秦副司令修個堅固的掩蔽部吧!」陳文洪通過電話與團、營、連都直接通了話。恰在此時,發生了一個十分嚴重的情況,炮兵上不了陣地。陳文洪正聚精會神地視察、窺伺著敵人的變化,他聽了報告,頭也沒回:「上不來,難道等著敵人炮火消滅我們陣地不行?命令炮兵排除萬難,進入陣地,準備發射!」
由於雨水和山洪的衝擊,山坡完全變成爛泥塘了,炮兵進入高地,遇到無法克服的困難。沉重的炮車深陷在泥濘中,前邊幾匹馬奮力拖拽,把挽繩繃得像弓弦一樣緊,而駕轅的馬卻撲倒在泥水中,發出哀鳴,炮車不但不能前進,而且往後面溜滑。炮兵們(這裡邊有一個就是岳大壯)用肩膀頂住車輪,車輪還是一個勁向後滾。這時,一個參謀跑來傳達陳文洪的命令。
岳大壯突然從人群中跳出來,這個靦腆的人變成火暴的人,他大聲喊叫:「我們抬也把炮抬上陣地!」
只有戰爭,在戰爭的啟發下,凝聚起那麼多智慧與勇敢,只有戰爭,在戰神的脅迫下,才會做出非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卡!」
岳大壯一刀砍斷了挽繩。
他們一群人竟把幾千斤重的大炮抬了起來。
正在進入陣地的牟春光聽到雜亂的吆喝,猛回過頭來,看到這一情景,岳大壯像一頭拓荒的老牛,奮盡全身之力,抬著大炮,兩腿顫抖,身體搖晃,頑強地一寸一寸向前移動,可是沉重的大炮終於又滾落在地下。牟春光心頭一燙,那裡的冰塊溶成暖流,他的臉孔漲紅了,他招了一下手,帶領全班,沿著壁陡的山坡衝下來。他們撒開兩腿飛跑,在半山腰裡,他們吶喊著「炮兵兄弟,我們來了!」和炮兵會合。這波瀾震動了寧靜的空氣,於是陣地上出現了驚人的場面,許多步兵從塹壕裡跳出。一下子,熱鬧的人群擁聚在一起,這是多麼動人、多麼歡樂的場面啊!大自然給走向勝利的人們設置了障礙,可是,人們以堅韌的毅力戰勝大自然。一門一門橄欖綠色的大炮被人們抬起來了,一個班長模樣的人喊起號子「哎喲嘿,用力抬呀!哎喲嘿,向前走呀!……」幾百隻手,幾百隻腳,凝成一個統一的整體,按著一個統一的意志、統一的節奏在努力奮戰,這種英勇而豪邁的壯舉震驚了全軍,鼓舞了全軍。
天空,那迷濛黯淡的天空,一下被砸碎了。陽光驟然投射下來,濕淥淥的紅土,鮮靈靈的綠草,特別是人們繃緊著、扭動著的赤裸的脊背、肩膀、大腿,給陽光照耀得像塗了一層脂油似的晶光發亮。
當第一門炮抬到炮位上,整個陣地上像急風一樣掠過大笑和歡呼的聲音。
牟春光向岳大壯撲過去,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了。牟春光激動得半天才掙出一句話:
「大壯兄弟!我對不起你呀!」
「不,是我,我想過,我不對!」
牟春光與岳大壯由於從深沉痛苦中獲得解脫的歡樂而熱淚滂沱。周圍的步兵和炮兵也都擁抱起來。牟春光往高裡一蹦,將手一揮喊道;
「炮兵萬歲!」
立刻引起一陣轟響:
「步兵萬歲!」
這吶喊聲引起巡視整個戰場、騎馬回來的秦震的注意,他勒住馬,他笑了。這時,一個騎馬的參謀向他跑來報告:
「師長請副司令進入指揮所!」
他知道戰鬥就要打響了,他從容地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大踏步向師指揮所塹壕走去,走下塹壕之前,還特地站在圍牆上回顧了一遍。步兵迅速進入塹壕,無影無蹤了。炮隊的掩體整整齊齊排成一列,所有炮口緩緩升起,直指前方。剛才的紛繁、複雜的快樂,一下變成了單純、嚴肅的寧靜。陳文洪站在用裝了土的空彈藥箱壘起來的掩體裡,剪形瞭望鏡像一個巨大的圓規豎立在地下,陳文洪正在仔細觀察。見秦震進來,連忙向他報告。秦震聽完報告,揮了一下手說:「就這麼辦,我作觀察員!」於是把信任和信念一道交給陳文洪,他逕自走向一個彈藥箱坐下來,端起一個白搪瓷茶缸喝水。陳文洪經過仔細觀察、周密考慮,已經下定決心。這時,整個指揮所裡充滿了果決、堅毅、強勁的氣氛。陳文洪輕輕向作戰科長說:「讓各部隊報告!」每一部電話機有一個人守住,幾部電話機同時嗡嗡搖動電話機柄。而後,一個個向師長作出了肯定的回答:「準備就緒!」「準備就緒!」「準備就緒!」……這時,在陳文洪眉宇之間,除了信心之外似乎什麼都沒有了。他望著手錶,秒針一下一下向一個決定的時刻躍進,——那是拚搏的時刻,那是所有力量組合成鐵與火的衝擊的時刻,也就是決定勝負的時刻。命令,是何等的威嚴呀!秦震、梁曙光、陳文洪都鵠立在那裡,仰起頭來,秦震輕輕對陳文洪說了一聲:
「行動開始!」
陳文洪立刻命令發出攻擊信號,然後,看見三顆紅色信號彈忽悠悠升上高空。差不多在同一時刻,炮彈出膛,「嗡嗡」響著劃空而過。敵人陣地上立刻出現了許多小小棉朵似的黑煙團。一剎那間,火光和黑煙一起爆炸。大地沉重地抖顫起來。戰爭是恐怖、震駭和死亡。但對掌握戰爭主動權的人來說,就像期待已久的事情一下赫然出現,每一場戰爭,都是一次創造,一次新生,從而喚起他們無法抑制的快感。隨著電話上的報告、報話機上的報告,陳文洪敞開衣襟,指揮戰鬥。雙方炮火交織起來,不過敵人的炮彈顯然是漫無目標、空空蕩蕩地哀鳴。而我們的炮隊在試射之後,立刻以強大火力控制一切,壓倒一切,毀滅一切。敵人陣地上的丘陵、窪谷、竹木、村舍都不見了,只剩下一派茫茫黑煙,然後突然變成一片火海。我們的陣地上也落下敵人的炮彈,升騰起幾股濃煙,瀰漫著硝煙氣味。炮兵部隊紛紛報告炮火命中情況。陳文洪從觀測和諦聽中判斷出我們已經壓制了敵人的炮火,他命令炮兵立即延伸射擊。這時,他突然感到,一件激動人心的事發生了,他一下甩掉手上的電話,一步跳出塹壕,他高高立在胸牆上,他聽見敵人後方,緊張而劇烈的槍聲亂成一團,包圍圈合攏了。這對於他是最好的信息,敵人已經處於腹背夾擊的窘態。「這一下子,我要甕中捉鱉,讓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是多麼振奮呀!一轉身跳下塹壕,由於他腳步的帶動,胸牆上滾下一大堆泥塊,他一步搶到電話機旁,立刻搖通電話,命令以六連為尖刀,從敵人的一處結合部(那條在陽光下閃亮的彎彎曲曲的小河那兒)發動猛攻,穿插進去,分割敵人。隨著他的命令的下達,漫山遍野響起嘹亮的號聲,就如同在音樂堂中聽交響樂。忽然,所有樂聲停止,只聽見小號在清亮地響著、響著。他從望遠鏡裡看到,先頭連的戰士在彎腰飛奔,有的撲倒又躍起來,有的倒下就不動了。不久,他們投入滾滾的硝煙,硝煙像烏雲一樣,給風吹得向一個方向飛揚。
陳文洪這一次沒有帶領部隊衝鋒,只挺立在指揮所裡,通過報話機和突擊營緊密聯繫。
「天山!天山!夭山回話,你們到達哪裡?……遇到敵人碉堡火力攔擊,……怎麼?怎麼?停滯不前?」
陳文洪擰著盾頭,瞪大兩眼,喝道:
「立刻集中火力,掃清道路!」
從報話機裡傳來集束手榴彈轟隆隆的爆炸聲。
「什麼?天山!你說話,天山!」報話員移向陳文洪:「營長要直接向你報告!」
陳文洪接過傳聲筒大聲喊道:
「我是陳文洪,我是陳文洪,你報告吧!什麼?捅進敵人指揮部?好呀!狠狠地搗爛它!」
秦震感到異常地疲乏,好像從襄陽、樊城出動以來,所積累的一切緊張、勞累,都在這一刻間凝聚起來,壓在頭上、身上,他感到全身像有無數根繩索緊緊捆綁著。他太乏了!他太乏了!所以他坐在彈藥箱上,端著一缸熱開水在慢慢喝,只默默觀察著。他為陳文洪的從容不迫、鎮定自若而感到莫大欣慰;同時,他也覺得陳文洪全身好像都在說:「我要打一個漂亮仗,打完了,你再處分我吧!」
秦震想道:「他的報告是他覺悟的表現,他從魯莽猛撞中覺悟過來了!」陳文洪這樣迅速吸取了教訓,總結了經驗,秦震感到無限的寬慰。他想說句話,可是,疲乏壓倒他,他覺得全身腫脹、癱軟。不過,陳文洪最後的話聲驚醒了他,他猛地站起來,想立刻奔過去。不行,頭重腳輕,他只好勉強抑制自己,緩緩踱過去問:
「這一刀戳中了心臟?」
「看樣子是擊中了要害。」
秦震兩眼炯炯發亮,像熊熊燃燒的蠟燭,熠熠閃爍。他立刻對陳文洪說:「是指揮部?要抓活的!」
陳文洪剛轉過身去傳達命令。正在這一瞬間,他突然又聽到報話機裡有聲音,他一聽,臉色變了:
「你再說一遍,抓到了敵人少將司令?你再說一遍……少將司令……」
秦震感到狂喜,他向報話機前走,想直接通話。但是心臟病患者,最怕猝然的焦急或猝然的狂歡。他覺得身子好像一下飄浮起來,而後心臟一陣劇烈的刺痛,他臉色蒼白,一下倒在身旁幾個人的懷中。
決定最後勝利的時間到來了。
陳文洪一看秦震那情景,像有一支箭刺在心上。他望望梁曙光,梁曙光也正在望他,他忽地挺直身子:
「政委!副司令交給你了!」
他立刻帶領指揮所的人們跳出塹壕,向火線狂奔而去。
五
秦震的心臟病再次發作,使梁曙光感到無窮的憂慮。
醫療隊的負責人帶著嚴素來了。嚴素是秦震上一次犯病時的主治醫生,比較熟悉秦震的病情。經過輸氧和服藥,心絞痛漸漸緩解了。秦震急於投入戰鬥,但從醫學上來講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梁曙光勸說秦震先休息一下,然後走到掩體外和嚴素商議。
嚴素堅持往下送。梁曙光說:「老頭是絕對不肯的。」
醫療隊負責人當機立斷:「不動!」他認為對心臟病患者不要過分強制,以免引起病人煩躁、焦急,反而使病情惡化。他認為在這個時候最好是靜臥不動,接受治療。嚴素則不以為然地說:「不到一個月時間,發作兩次,這是危險信號。」梁曙光說:「你一定堅持,弄得他大發雷霆,後果更壞。我們能不能找尋一個折衷的方案呢?」嚴素機靈地兩眼一亮說:「上擔架……」梁曙光微微點頭:「這倒是個辦法。這麼辦,你們先別出面,我進去說服說服他。」梁曙光轉過一段塹壕走進掩體。
秦震一見他就說:
「夥計,收拾攤子,前進吧!」
說著就想站起身。但兩腿綿軟,不隨人意。梁曙光乘機叫了一聲:「司令員!」可又把下面的話嚥回去了。秦震說:「有話就說,何必這麼吞吞吐吐。」梁曙光挨在秦震身邊坐下,緩緩說道:
「副司令!你不常常告誡我們要講科學嗎!」
「我什麼時候叫你們違背科學?」
「那就好辦了。醫療隊長和嚴醫生仔細研究了你的病情,認為:第一,不能走路,也不能騎馬;第二,你得送野戰醫院……」
秦震把手上的茶缸砰地放在彈藥箱上,兩眼一瞪:「你讓我南下作戰半途而廢嗎?這萬萬不可能。」說著把脖頸一扭。
梁曙光連忙緩和局勢:「我倒是建議您坐擔架……」
「你讓我睡在擔架上指揮?」
嚴素一腳踏進來,露出一副毫不妥協的神態說,「我看還是進醫院!」
這一來,把秦震嚇住了。他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張大兩眼,看看從梁曙光、醫療隊長、嚴醫生那裡都得不到支持,只好順從地上了擔架,小陳將一條美國軍用毛毯疊成三折墊在擔架上,而後,幾個人扶住秦震在擔架上躺下來,秦震發愁地望了望擔架兵:「你們應該去抬傷員……」嚴素立刻嚴肅地說:「病員也得抬,走吧!」秦震原打算磨一段時間,就想法下去,誰知醫療隊長早料到他這一手,專派嚴素這個「嚴」醫生緊跟著他。他們這一小隊人沿著剛才打得火熱、現在卻冷冷清清的戰場走過。
秦震朝梁曙光微微一笑說:
「這一仗,陳文洪該解氣了!」
「副司令!這幾天他的心境夠苦的。」
「我知道,我怎麼不知道呢,你發覺沒有,對他來講,最重要的是打一個大勝仗。否則,他會永遠後悔,永遠責備自己的。」
在顫悠悠的擔架上,秦震沉默了很久。然後對梁曙光招了招手,把他招呼到緊跟前,跟他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曙光,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像一面鏡子,從陳文洪跟白潔的關係上也照出我的弱點。在延安的時候,我是上級,我有權力徹底切斷他們的關係。要是那樣,陳文洪現在也就沒有什麼痛苦了。可是,我軟弱了,我妥協了。唉,這是命運吧?我們馬克思主義者相信命運嗎?不過我想,在茫茫革命生涯中,哪裡能夠沒有悲歡離合?問題是它引起的是什麼?是晴還是陰,是希望還是失望。用這把尺子來衡量文洪和白潔的愛情,多少年,生離死別,歲月考驗了他們的忠貞。我認為他們的愛情是符合於革命的崇高目的的……」
「曙光!也許在這一點上我應該自責,在草壩子上露營那個夜晚,我考慮了好多人生的問題,後來在搭橋搶渡那一夜,我的良心又受了沉重的責罰。我想的這些也許可以叫哲學問題吧!……不過,我沒有及時把我想的,好好跟你們說一說……你不覺得嗎?一個人過去的遭遇,往往會再一次出現,不過歷史時期不同了,它的含意也不同了。我看到了這一點,可是我沒抓住這一點。我在關鍵時刻沒有很好引導我的部下,陳文洪那辣子脾氣就來了個大爆發……是的,作為前線最高指揮官,我應該自責呀!曙光!我希望你瞭解我的心情。有一天,我要跟文洪……也許還有白潔說說,幸福是個美好的字眼,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歷史要求我們付出更大的犧牲,那又怎麼辦呢?我們都是為了實現一個崇高理想才走到一起來的。崇高的理想永遠在我們的前面,為了抓住它,實現它,我們得吃盡人間的苦,受盡人間的罪,我們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要付出無數代人的生命才能接近它……理想永遠是光輝的。不過,光輝是未來的事,我們的任務,就是肩住歷史的閘門,放地獄中人奔湧出去……」
人們常說,一個人在病痛中說的話往往是最真摯的。
梁曙光此時此刻更加明瞭,秦震的病痛說明南下以來,為了戰勝困難,取得勝利,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價。秦震好像疲乏了,難道他把他思考的都說完了嗎?沒有,當然沒有。可是他閉上兩眼,他沉默了下來,很久很久沒有出聲。梁曙光同嚴素急遽地相互一瞥,嚴素用手指去切秦震的脈搏。秦震變得那樣平靜、安詳,過了好一陣,忽然張開眼,看了看嚴素,看見她身上血漬斑斑——是的,不久以前,她還拼著自己的性命,在綁紮所裡搶救傷員。秦震把梁曙光拉近自己,將嘴貼近梁曙光的耳朵上說:
「一個多麼勇敢的姑娘!」
而後他泰然地合上兩眼,像沉沉入睡一樣,他的病情在這以後一段時間裡漸漸穩定下來。
繁星在天。大野裡傳來夢幻一般的仲夏夜的樂曲。從稻田里傳來蛙鳴,從草棵裡傳來蟲吟,魚在水面上的喋喋聲,露珠從樹葉上滴落的聲音,這一切隱密而微妙的聲音,像一抹淡淡微雲在悠悠飄蕩。兵團前線指揮部在一座被炮火摧毀的村舍旁邊搭起帳篷。警衛員小陳用四根小線繩拉開四角,吊起美國蚊帳。秦震朦朦朧朧繼續沉睡著。像每一個心臟病發作的人一樣,他特別需要安靜地睡眠,他睡熟了,發出舒暢的鼾聲。這鼾聲於是也變成仲夏夜樂曲中一種柔和的顫音,和所有聲音揉合在一起,起伏、蕩漾。
六
嚴素守在秦震身旁,她為了他偶然發出的一陣陣急促的喘息而焦灼,為了他進入酣睡狀態而高興。
下半夜,不知是什麼時間,帳篷外一陣沉重的咚咚腳步聲把秦震驚醒。迷迷糊糊的嚴素也驚醒過來。她深怪來人魯莽,馬上要嚴厲制止。卻聽到梁曙光在那裡同人悄悄談話,秦震也已經發問:
「有情況嗎?」
「是天柱來了。」
「趕快叫他到我這裡來!」
嚴素不依:「副司令,你還是……」
「這事例外,嚴醫生!」
一盞捻小了燈芯的小馬燈,昏暗的光線照出梁天柱龐大的身軀。從在武漢見到他以後,秦震就喜歡這個精幹而又勇猛的漢子。經過酣眠之後,他似乎霍然而愈。他問:
「游擊隊會師了?」
「在火線上會師,很多游擊隊員都哭了。」
梁天柱用幾句簡括明瞭的語言,敘述會師情況之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說:
「地下黨讓我送來一封機要信件。」
秦震接過信,梁曙光取下馬燈,舉在床頭上為他照明:
$R%黛娜已被敵特押往沅陵方向,詳情待查。$R%
本來還牽住一條線,現在一切都音訊杳然了……
這是又一次失望,又一次刺激,又一次打擊嗎?
不,秦震十分平靜地接受了這突然而來的噩運。
是由於刺痛太多而麻木不仁,不再覺得那尖厲的疼痛了嗎?那倒不是,他在跟梁曙光說出了對人生的思考之後,如同從霄漢上俯視人間,他的靈魂升得更高,一切看得更透徹、更遼闊了。
他給梁曙光看了信並說:「如實告訴陳文洪,我相信他承擔得起。」隨即把信折疊起來,裝在口袋裡,緩緩地說:「天柱休息一下吧!曙光!我想再睡一睡。」
他們出去之後,他兩眼淡然望著帳篷頂,他什麼也沒有想,既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然後,他睡了,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他要梁曙光把俘虜的敵人少將司令官帶到這兒來。
嚴素按住他,不讓他起來,他卻不客氣地推開了她的手說:
「我沒給他打倒,我不能躺著見他,我要站著見他!」
他隱隱地想道:「哈,真巧,又是一個少將!」他想起一九四六年在北京飯店和國民黨那個少將面對面的事。那人說,「松花江的風雪很凍人呀!」「不,我倒怕人民的血淚將會淹沒你們!」——那是火花迸發爆射的一剎那,「現在,勝敗已成定局,我是勝方的司令官,對他還有什麼厭惡?還有什麼仇恨?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我倒要器量大些,我要見一見他。」此刻,他並沒有獵人欣賞捕獲物時的心情,他只想尋找一個歷史的必然結論。
當那個少將司令官被帶來時,他心裡卻忍不住笑了:「這是堂堂的司令官……少將嗎?」
這個少將換了骯髒破爛的士兵服裝,胳膊挺長,袖子挺短,一副寒傖相。他是清點俘虜時被查出來的,他自己的士兵當面揭露了他。秦震心裡掠過兩字「駝——鳥!」你看,他那養尊處優弄得鮮光肥胖的身子,哪裡像一個士兵呢!
現在,他站在那裡,倒想裝得堂皇一點,氣派一點,但他那發白的嘴唇卻在哆嗦。
坐在擔架上的秦震,坦然地做了一個手勢:
「請坐!」
這個少將心神不定,手足失措,頹然跌坐在一隻空彈藥箱上。
秦震思索著,想起一句話。好像是馬克思在哪裡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往往都出現兩次。不過,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喜劇出現。這話說得多好呀!……想到此處,秦震不想多說什麼了,他突然問:
「你會下棋嗎?」
那人猛地一怔,膛然不知所云。
於是,秦震揮一揮手說:
「請吧!」
當這個少將司令官被帶走以後,秦震冷冷一笑,說了四個字:
「稀鬆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