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靜寂無聲。滿天星斗的夜空下,陳文洪一個人悄悄走出竹林,遠離眾人,在一塊岩石上坐下來。他仔細尋思,這種憤怒與苦惱的情緒不是從現在才開始有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有了,也許已經跟隨他度過了半輩子了,不過只是現在才爆發出來罷了。夜如此靜,露水在竹葉上凝成水珠,而後滴落到另外同樣潮濕的竹葉上,發出只有這種夏夜才會有的微妙、隱密的聲音,這聲音使得陳文洪想好好追尋一下,思考一下。
一切都臨近一場惡戰,而一切都在阻撓這一場惡戰……
他作為一師之長的憤怒與苦悶的理由在此嗎?其實不然。他突然發現,當他將要進入武漢時,他已經知道白潔在武漢監獄裡,但他滿懷希望,充滿信心,和現在比較起來,那時的心情是多麼輝煌呀!但是,自從在鄂西投入戰爭,隨著白潔的茫無著落,使人苦惱的事就一幕跟著一幕降臨了,一開始行動就遇到狂風暴雨,南方的河流裡一下山洪暴發,河水陡漲。「我沒有預見性,沒有組織好那次涉渡,本來我應該想到設立渡河指揮部,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暗暗欽佩秦震在困難時親臨前線、直接指揮這種素來如此的作風,但同時也就加深了自己的恥辱感。雖然後來自己怒馬揚鞭,九涉橫流,從暴發的山洪裡帶出部隊……不過這些都一點也不能彌補他的過失。秦震是在暗地裡指點他、幫助他,秦震絕對沒有說一句話,但在自尊心很強的陳文洪心裡,感覺到秦震是用自身的行為在責備他,他對自己十分惱火;後來,在露營之夜,又爆發了步兵和炮兵之間的爭吵,特別是發生在他最信任、最寵愛的牟春光和岳大壯之間,他也沒有預感到這一點。作為指揮員,他本來應該料到,慣於北方作戰的戰士,無法忍耐南方的炎天酷暑,必然會發生的內心變化。可是,他怎樣處理這一場衝突呢?正如秦震所指出的那一股辣子脾氣,他憑仗著指揮員的無上權威壓下爭吵,卻沒刨根挖底解開他們心裡結的疙瘩。「我是一個稱職的指揮員嗎?不,我陷進和戰士的痛苦同樣的痛苦,和戰士的煩惱同樣的煩惱。我從一個指揮員的位置上降低了我自己!」雖然以後一天一夜奔襲一百八十里,越過四十八道河流,抓住了敵人,消滅了敵人,打開了過長江的門戶,受到嘉獎。但是,這些勝利不光彩!它們能掩蓋那挫折的陰影嗎?不,不能。在嘉獎面前,他沒有沾沾自喜,是好的,可是他的心情如此黯淡就不正常,在不覺間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就在這時,他進入了湖南境界。
一腳踏入湖南,他也有過像秦震一樣激動的感情。不過,他和秦震不一樣。如果說在秦震身上產生了兩種感情沖激波,那麼在陳文洪身上是波浪叢生、亂濤洶湧。他幼年失母,湖南就是他的母親,是她生養了他。這裡的山,這裡的水,這裡的風,這裡的人,都聚集起來像烏雲籠蓋著他的心頭。而現在,又來了一個消息:白潔就在虎跳坪,但他一下拿不下虎跳坪!
將近午夜,陳文洪站起來,慢慢沿著山谷間的小路走去。在看不見的澗壑裡,有山泉流濺的聲音,在黑森森的樹林裡,有兩聲梟鳴。萬籟俱寂啊。這無聲無息的宇宙像一面鏡子照著他,他的過去、現在、未來。不知為什麼,這一晚上他怎樣也擺脫不了沉重的精神枷鎖。他不知自己為什麼要孤身獨處。於是,他不知不覺向大片酣眠的戰士身邊走去。他站下來默默聽著他們香甜的鼾聲,他感到心裡稍微熨帖舒展了些。
但當他仰望斜掛在空中的北斗星,心中又驀地湧出一陣疼痛。廣昌決戰(到陝北在紅大學習才知道這是「左」傾路線所造成的孤注一擲)緊急關頭,他突然看到抬在擔架上的二哥,頭部重傷,一腿炸斷,面色蠟黃,氣息奄奄。他抓住文洪的手,從哆哆嗦嗦的兩片嘴唇裡吐出微弱的聲音:「看情形……中央蘇區站不住了……」一個普通戰士的心有時像北斗星一般明亮啊!二哥從懷裡掏出一根小小竹笛交到文洪手裡說:「跟大哥怕見不到了……把這給他做個紀念……」幾天之後,整個紅軍踏上了茫然不知去向的路途,親愛的中央蘇區陷落了。那根給二哥摩挲得通紅的小竹笛轉到大哥手裡。過草地,大哥骨瘦如柴,拄著一根棍子,在陷人的泥坑中,一腳拔起來,一腳陷下去,大哥大口大口地喘氣,——天上沒有飛鳥,地下沒有走獸,只有草地、草地,茫茫的草地——「我怕走不出草地了……」「莫亂說,我扶你,有我就有你……」他用盡全力架住大哥,跋泥涉水,蹣跚行進。我們多災多難,而又堅韌不拔的中華民族啊!你載負了多少悲愁,多少哀怨,而這一切又凝成一種多麼莊嚴雄偉的神魄呀。看吧,在那蒼茫的天幕下,這一雙相親相愛的形影何等戚楚、何等動人,是大自然這個藝術巨匠的構思、塑造,塑出人的深情、人的血淚、人的光輝。大哥說:「讓我坐下,……再吹一吹老二的笛子……」大哥真的吹了,在荒涼的大草地上,那聲音那樣哀婉、淒厲、激越……聲音戛然而止,大哥頭一歪,斷了氣,冰冷僵硬的手還握著那支橫笛,人和笛都永遠埋葬在古國最荒涼的一片草地上,而那笛聲卻在陳文洪靈魂中永遠飄揚,他吹的是湖南的家鄉調呀!
沒父沒母的三個孤兒,只剩下他孑然一身,重新踏上故土。
「只是孑然一身嗎?」
「不。」
一個無聲的聲音在他心中震響。
「還有白潔……」
他堅信還有白潔,在人世間還存留下這一個唯一的親人。
今天,聽紅軍戰士黃松講到湘西水深火熱的苦難,一股怒火騰地升起,他再也無法遏制自己,於是所有的怒火,一觸而發。他不肯承認這一切是由於白潔,可是白潔的影子確實緊緊伴隨著他的怒火而升騰,伴隨著他的沉思而微漾。他記起梁曙光去湖蕩前跟他說的那句話:「白潔這條線索抓住不要放啊!」這些天,苦行苦戰,他沒有想過白潔,而現在白潔驀然出現眼前,她就在虎跳坪,而他也到了虎跳坪。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他走到前沿陣地瞭望,這時一彎月牙出現天邊,他透過朦朦朧朧的暗影,望著虎跳坪黑鬱鬱的高山。
——她在受著毒刑拷打嗎?
——她在懷著苦苦的希求嗎?
……
這時,有一隻手輕輕撫在他肩頭,回頭一看是梁曙光。
「文洪!你從來都是養精蓄銳,以逸待勞的,夜深了,合一合眼吧!」
「老梁,我的心悶得像要炸裂!」
「事總要往寬處想啊。」
「唉……」這是一聲發自內心深處的長歎。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陳文洪毅然擺脫一切說:「好,臨戰前夕,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二
陳文洪從睡夢中給電話鈴聲驚醒,天已通明。是秦震召集他們到兵團前線指揮部開會。
去開會的,除了軍、師領導幹部,還有紅軍老戰士黃松。會議是在松林中一個綠色帳篷裡舉行的。在如此艱難困苦的條件下,兵團前線指揮部還能夠這樣嚴肅整潔,井然有序,使來的人都感到這裡處處顯示著秦震的風度。帳幕中心用炮彈箱摞成一條長桌,桌上還鋪了潔白的桌布,不知哪一個有心人,還在一個細長的黃銅炮彈筒裡插了一把鮮艷的山花,擱置在桌上。帳幕正面壁上,掛了一幅作戰科繪製出來的虎跳坪地圖,上面用紅、藍色箭頭標出敵我態勢。由於松林稠密陰森,以致光線暗淡,從篷頂上垂下一隻點燃的大號馬燈。幾隻皮包式的電話機擺在旁邊小桌上,有幾個年輕的參謀坐在那裡,一人專守一台,從帳篷外傳來輕輕的馬達聲,說明電台正在忙碌聯絡通報。大家圍長桌坐下,通信員給每人倒了一白搪瓷茶缸開水。等了一陣,秦震才灑脫地邁著輕快腳步走進來,連聲說:
「對不起,等兵團一個電報,我來遲了。」
他的兩眼尋覓著那位獨臂老紅軍,而後粲然一笑:
「我們這裡開會不准抽煙,你老人家是客,不受約束。」
轉過身問眾人:「你們說好嗎?」大家齊聲說:「好。」
黃松卻把剛吸了半根的紙煙,在鞋底上捻了捻,將它夾在了耳朵上,說:「你們敬我,我也不能倚老賣老,得有點自覺性呀!」這引起整個帳篷裡一陣哄然大笑。笑聲把松林深處的鳥雀都驚得撲扇了半天才平息下來。秦震拉老紅軍坐在他身旁,他不斷送去微笑,遞過茶水,說明這位老紅軍戰士的到來,喚起他多麼大的欣快、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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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開始討論進攻虎跳坪的作戰計劃。討論很熱烈,每個人都積極發言,不只提供意見,也說明求戰心切。在討論中,老人家一隻獨臂擱在桌上,另外一邊一條空袖筒靜靜垂掛著,白髮森然,目光炯炯,由這個發言人轉到那個發言人,看著、聽著,卻一直沒有做聲。秦震歷來是絕不干擾別人,讓大家暢所欲言,然後慢慢尋思,再作結論的。實際上,他那厚厚的不大的手掌,紅潤的臉頰,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在無形中引導著整個會場。不斷有參謀把電報送給他,他就戴上老花眼鏡看看,有的就壓在手邊,有的批了字又交給參謀拿走。幾部電話機組成了一個交響樂隊,一會這個響,一會那個響,參謀摀住受話筒低聲講話,有的聽著作了記錄,有的到秦震跟前問過,再作回答。中間有一個電話惹起會場上一陣騷動,這是師部給陳文洪來的電話。他一接就詫異起來,他隨即鎮定地說道:「你們注意觀察,隨時報告。」他回到位子上跟梁曙光耳語了一陣。當討論進入決定階段,秦震轉向黃松:「耳聞不如眼見,請這位進過虎跳坪的老同志講一下吧!」原來昨天傍晚這老人拉了秦震在陳文洪、梁曙光相跟下到前沿陣地伸手一指:「虎跳坪可不是好惹的地方,方圓幾百里誰不知道,『金鑄的武陵山,鐵打的虎跳坪。』這虎跳坪有四個關口,都有重兵把守,特別正面這個虎頭巖,壁坡陡立,直上直下,谷底下還有一條溪流,水流湍急,亂石密佈,你剛一涉渡,火網就壓下來,不易攻(老人搖搖頭,彷彿說:『絕不能走這一著』)。可是南、北、東三方,又容易驚動敵人,你一露臉,他就腳底板抹油溜了。」
這老人很清瘦,精神矍鑠,臉上每一道皺紋都顯得他深謀遠慮。這種神態,從一開始就引起秦震的注視、敬重。
陳文洪焦躁不安地問:「難道就攻不得了嗎?」
老人機智地笑了一下,把手往腿上一拍,站起來,轉過身,在地圖上邊說邊劃:「我有一個建議不知對不對。」秦震說:「請說高見!」於是老紅軍從容講道:「咱們四面八方都不走,單走這一條。」他隨即向虎跳坪背後西南角一指(敵陣側後方萬山叢中,從地圖上看那兒只是萬山壁立、林莽叢生,原來這是軍用地圖上沒有的路,因為,它不是人行的路,是鳥飛的路)。
「那兒有路嗎?」
「你要說沒路就沒路,你要說有路就有路。這路麼,只有我尋得出、走得過。」
這正證明了秦震認為黃松此來必有貢獻的猜度。他展開雙手抱住老人說:「老同志!你是虎老雄心在,不減當年!不減當年!」老人臉上泛出無比自信和自豪的神采,仰天哈哈大笑,連聲說:「絕棋,得走這一著!」
秦震跟著笑了說:「老同志,這可是奇兵。」
「對,對,這叫出奇制勝呀!」黃松講罷這段話,秦震站起來指著地圖上虎跳坪西南角的荒山亂嶺中那條小路問老紅軍:「老黃,你估計,從陣地出發,迂迴到後方,得多長時間?」老紅軍沒立刻回答,兩道目光電閃閃注視著秦震手指的地方沉思。師部又來了電話,陳文洪聽了就轉身說:「虎跳坪敵人有移動模樣!」
有人說:「是不是敵人發現我大軍壓境了?」
有人說:「他們怕我們進攻,先行下手了?」
秦震鎮定地說:「不會,山深林密,十分隱蔽。兵團已報野戰軍司令部,請求東面向瀏陽佯動,轉移敵人注意力。這裡敵人自恃窮山惡水,憑高踞險,不會輕舉妄動。你們知道嗎?他們正在祈禱上帝,趕緊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美國人再趕來,派降落傘兵跳到咱們會場上來呢!」大家哄的一聲笑了。秦震連忙說:「集中精力,議我們的事,莫受他干擾!」過了十分鐘,果然師部又來了電話,說是敵人常規換防。這消息帶來一陣輕鬆感,大家同時覺得松樹清風在帳幕裡徐徐迴盪,頗有情趣。秦震最後決定:
一、一個營從西南角迂迴敵西南背後。
二、待迂迴目的達到,發出紅色信號彈,以六連為主,由另外兩個連支援,從正面發起攻擊。
三、通知游擊隊,在敵軍退路上截擊,務必不使逃竄。
四、陳、梁師突破前沿,襲擊得手,另一師部隊立刻投入戰鬥,務期全殲。
秦震兩眼炯然一閃:「這是敲開湘西大門的一戰,大家必須嚴守作戰部署,而關鍵的關鍵在西南一舉!」
這西南一路就是老紅軍剛才指出來的:不是人走的路,是鳥飛的路。老紅軍聽了秦震的佈置連聲稱好,且把那空袖筒一甩站起來。他精神矍鑠,鬥志昂揚說道:「西南角上大澗三十九,小澗六十七,這路由我做嚮導。」秦震、何昌、侯德耀都說:「這一路非偏勞你老人家不可了。」
會議結束,許多幹部紛紛回去準備,秦震留下陳文洪、梁曙光、黃松,專門商議如何搭救黛娜的事。秦震說:「天柱在這裡,也請他來吧!」陳文洪急逞逞站起來,執意要馬上回去部署戰鬥,因為時間所剩無幾了。秦震思慮一下,認為這樣也好,反正有梁曙光在這裡。陳文洪就轉身走出去了。秦震望著他的背影對梁曙光說:「烈馬,你得勒緊緩繩呀!」不久,梁天柱大步流星地趕來了。經過一番計議,他們決定了兩個步驟:第一步是包圍虎跳坪,從中救出黛娜;萬一做不到,第二步由游擊隊攔截襲擊,務必設法搶救。秦震說:「得有個可靠的人去跟游擊隊聯繫,誰去合適?」梁天柱看了看梁曙光,梁曙光就說:「天柱去游擊隊!」老紅軍眨了眨眼睛,他思慮去游擊隊聯繫本來自己最合適,可是他要給襲擊西南角的隊伍帶路。這梁天柱不知是何許人,因此他有些猶豫,有些躊躇。秦震看清他的意思,便指著臉膛發黑、身強體壯的梁天柱說:「梁政委的兄弟,武漢的火車司機,給游擊隊運過軍火,認識你們張隊長。」老人家一面聽一面連連點頭,喜笑顏開,說道:「那就偏勞你了!」梁天柱說:「找尋黛娜,本來是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於是由黃松向梁天柱交代了聯絡地點和聯絡暗號。「時間緊迫,我得先行。」說罷,梁天柱拿起腿就大踏步走了。
這裡,秦震留下老紅軍吃了餐晚飯。在他的吩咐下,黃參謀和警衛員小陳把「小倉庫」裡的寶貝都搬出來了:美國牛肉罐頭;天津一位老戰友送給他,他一直捨不得吃的沙丁魚;還有梅林公司的罐頭黃瓜、西紅柿;最使秦震得意的是那瓶陳年的金獎白蘭地酒。
整個這一天,秦震都在振奮之中。為什麼?他可以作出各種回答:抓住了面前的敵人,可以任由他鉗制、撕裂、殲滅;與江南遊擊隊取得了聯繫;當他第一腳踏上老蘇區,就看到了從當年活下來的老紅軍,而且,正是由他帶來了黛娜的消息。是的,雖然現在她還掌握在敵人手中,但失落在茫茫大海中的一隻船,終於出現了。眼下,這一切都集中在對老紅軍的敬愛上。要講老,兩個人差不多,不過,一個是參加長征而又回來的人,一個是留在當地堅持游擊戰的人,兩個人的會晤是兩支力量的會師,這就具有特別深刻的含意了。當他和黃松碰杯後,呷下那醇香美酒時,他恍惚間又回到了他在中央蘇區的那青年時代。酒熱乎乎地流進胃腔,他感到一種平靜而舒坦的暖流的氾濫、奔流、洋溢。他顯出一個純樸、真摯的普通戰士的本色。
三
梁曙光陪同老紅軍去後,秦震在松林裡緩緩踱來踱去,他似乎突然窺察到了一種「隱秘」——可怕的「隱秘」。他的心情遽然發生了變化,他連忙走進帳篷給師部打了電話。
從陳文洪的沉著而冷靜的聲音,他覺得事情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嚴重。陳文洪根據兵團前指的作戰計劃,作了細心、周密而恰當的部署。他信任陳文洪,他相信陳文洪只要一投入戰鬥,平時出現的思念、情緒就會一掃而光(哪怕那裡面包含著他最大的歡樂或最大的痛苦)。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確定無疑的勝利。
但是,今天,秦震也有一種隱憂。現在情況愈來愈清楚,白潔潛進敵人上層機要部門,肯定掌握了敵人更多機密,於是對於她這樣一個重要政治犯,他們死死抓牢不放。而陳文洪從到武漢以來痛苦熬煎,千思萬念,苦苦追蹤的她而今一下出現面前,在緊急時刻這種隱蔽的感情的因素,會不會干擾了他的指揮決心呢?秦震聽完陳文洪的報告,那聲音,那語氣,泰然自若,並不失常,於是他覺得他對陳文洪的「隱秘」的擔心是多餘的了,不過他還是威嚴地說了一句:
「你要注意,你要把敵人放跑了,你可得賠我。」
他把電話掛上了,他想到:在臨戰時,一個高級司令官對下級應有信任與信心,何必如此憂心忡忡,顧慮重重?想著不禁曬然一笑。不過,這一晚,秦震卻怎樣也不能入睡。戰前的等待、焦慮,這本來是他的老毛病。他只有在具體作戰方案不但實施,而且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得到證實以後,他才能倒頭入睡。現在距離明天傍晚發起攻擊的那個時間還很遠很遠,可是他怎麼已經不能入睡了呢?他仔細分析自己的心理,他的思路像在腦子裡周遊一遍,而後集中在一點上——一定要救出白潔、白潔、白潔。他又一次默誦著周恩來副主席的電報:
「探聽黛娜下落,千方百計,設法營救。」
第二天是決戰的一天,秦震到前沿陣地又作了一次檢查。他回到帳篷裡來,和兵團作了最後一次聯繫,然後到擔任後續部隊那個師裡檢查去了。誰知就在這頃刻之間,前線突然發生遽變。
一陣槍聲,打破沉寂。
陳文洪和梁曙光趕到前沿,一看,虎跳坪上,塵土飛揚,馬嘶人吼。
陳文洪臉色一變:「不好,敵人要逃跑!」梁曙光說:「馬上報告秦副司令!」
陳文洪緊緊搖著電話機,火急把電話要到兵團前指。
不料,電話裡傳來的卻是:
「秦副司令跟何軍長、侯政委到蕪湖(後續作戰師的代號)去……」
陳文洪又趕緊將電話打到蕪湖,蕪湖又說還沒有到達。
梁曙光:
「怎麼辦?」
「……」
「我看趕緊派人去找……」
軍情如火,稍縱即逝,陳文洪眼看敵人撤退情勢,已迫在眼前。
「立刻發起攻擊!」
梁曙光:「是不是等……」
陳文洪:「等不及了!」
陳文洪虎地一跳,立即在電話上命令正面出擊,他自己也就從山上向下衝去。
事情是這樣:原來在黎明之前就已預伏在溪流岸邊灌木林中的牟春光班暴露了目標。這時,由老紅軍引導的七連還在高峰深澗之間攀援上下,尚未到達指定地點。但敵變我變,更待何時?陳文洪見情況突然變化,特別是看到敵人倉皇后撤,顯然準備再次逃脫。六連既已暴露,何不抓住時機就此衝鋒?於是命令六連從正面發起攻擊。誰料敵人異常狡詐,表面上佯裝撤退,其實在前沿伏下重兵。因此,六連一涉過溪流,敵人的火力就暴風雨般猛壓下來。頃刻之間,六連大部傷亡,陳文洪連忙調動支援部隊全部出擊,英勇的部隊浴血苦戰終於衝上虎跳坪。由於我們正面暴露了軍力,而又沒有側後方的迂迴包圍,雖有我們的炮火追擊,還是使得敵人倉皇逃跑了。
秦震和何昌、侯德耀正走在路上,從兵團前指到蕪湖部也不過半小時路途。就在急急行走之中,秦震忽然聽到全線槍聲大作,已經展開激戰,他看看手錶,距離預定作戰時間還早,他連忙跑回前指,迅速要通前沿師指揮部電話。
他一聽,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晚了!
等秦震趕到前沿陣地,看到的只是虎跳坪上的滾滾濃煙。更令他觸目驚心、勃然大怒的是,我們的攻擊道路上,屍橫纍纍,血跡斑斑。
他跌著腳自言自語:「這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呀!」
此時,陳文洪、梁曙光正進入虎跳坪。陳文洪率領部隊放腳飛奔,猛追敵軍,梁曙光留在場上處理著善後事宜。
四
秦震的指揮部進駐虎跳坪。他的臉色一直陰沉著,在這種情況下,整個指揮部鴉雀無聲,誰也不願因為一點小的疏忽而引起一陣雷霆爆發。
一家鹽店的賬房,牆上掛起軍用地圖。秦震像一頭獅子一樣憤怒地在那光線朦朧陰暗的房間裡倒背雙手來回來去地走動。
小陳提了一盞點亮的馬燈進來,秦震突然生氣地說:「我不要!」他停了一下,從緊皺的眉峰下瞪著一雙眼睛望了望,又說:「我不要!」小陳沒做聲,帶上馬燈連忙退出去,掩上了門。
秦震愈想愈惱火。
是由於敵人全部逃脫?
是由於陳文洪指揮失當?
不,都不是,是由於敵人勝過了我們一籌。
這是他最難忍受的錐心之疼呀!
他已調查清楚,敵人佯裝撤退,誘我全力出擊,給我以重大殺傷,然後在混戰中乘機逃脫。而這一種假象竟然迷惑了我們這個號稱「百戰百勝」的一師之長。於是,秦震把所有的火氣最後都集中在陳文洪身上。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這最可恥的敗局!」他把牙齒咬得下嘴唇發紫、發青、發白。他認為自己應當考慮的是下一步棋,他走向地圖面前,這時才發現屋裡黑得竟連地圖也看不清楚。在門縫外面觀察的小陳,提著馬燈走進來。秦震吃驚地看了小陳一眼,不無歉疚地笑了一下,自個在那兒發牢騷:「找這麼個卵房子,就不能露天設營……」小陳知道這第一陣雷雨算是過去了,可是他知道第二陣雷雨隨時可以到來,就連忙抽身躲出去了。屋裡,只剩下秦震一個人,靜靜地背了兩手站在地圖面前,仔細地尋視著,不時挪動一下身子,然後又站定不動。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門上響起一陣怯怯的叩門聲。
秦震沒有理睬,他這時不願意見任何人,也不願聽什麼報告。只在尋思:「我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隔了一陣,又是兩記叩門聲,屋裡還是沒有反應。
後來,兩扇門輕輕打開來,走進兩個人,是陳文洪、梁曙光。
他們望著秦震的背影。秦震似乎根本沒有覺察有人進來,只是面朝地圖站著,一動不動。
屋內氣氛十分緊張。
兩個人只好怔怔地站在那裡等著。等了半天,秦震猛然轉過身來,不要說陳文洪,就連梁曙光心下也戰抖了一下。
秦震神態凜然,他像巍立的岩石,紅潤的臉、愛笑的眼神都消失了,他用灼熱的目光向兩人掃了一眼,他發出聲調不高但非常威嚴的聲音:
「你放跑了敵人,你賠我!」
「我以為……」
陳文洪不無委屈地吐出三個字,就引起秦震震撼人心的一場暴怒:
「以為、以為!軍事學上沒有以為。陳文洪!湘西的人民在流血,你這喝老蘇區的水長大的人,這就是你對老蘇區的報答嗎?」
這裡頭每一個字都滲透深沉的、悲慟的、震顫的力量。他不願意讓他們看見他感情的發洩,自己背過身去。
陳文洪、梁曙光看見他整個身子在幾乎不易覺察地顫抖著,他們知道秦震在極力壓制自己,這更使他們難過萬分。特別是陳文洪,在那一剎那間,一時跟秦震聯繫不上,又不能眼看戰機消逝,自己確實以為應該當機立斷,果決行事,誰知竟鑄成大錯。現在他深為悔恨,卻已無法挽回了。梁曙光立刻覺得自己有負司令員的重托,也應該承擔責任。儘管兩個人各有各的想法,可都希望秦震不要把苦痛悶在心裡,而把它發洩出來,哪怕再凶狠、再暴烈也好。梁曙光走上一步說:
「副司令,你事前警告過我,我應該負責……」
秦震對他一揮手:「誰欠的債誰還,你不要和稀泥!」他兩道眼光直逼陳文洪,像一下穿透到他的心底,他狠狠地說:「你做就是了!我看你一帆風順,忘乎所以,任憑你天王老子我也要觸犯一下,不客氣地對你講!」
秦震從陳文洪身上發覺一個尖銳的新問題。這叫什麼問題?這叫勝利問題,是的,勝利道路上的問題。他在露營之夜就想到了,但沒想到竟如此尖銳,無可收拾。面對這樣的問題,應該採取什麼態度?他鐵定地回答自己:矛盾愈掩蓋愈要激化。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對於棘手的問題不敢觸犯,就是不要真理,真理反過頭來就要懲罰我們。這是在一座爆發的火山之下的冷靜思考。
他停止了斥責。屋中靜得什麼聲音都沒有,留下這一點時間似乎是讓陳文洪深思一下。陳文洪只是低著頭一聲不響。這種僵持局面意味著更大的風暴來臨。
秦震用手一指陳文洪:「我要處分你!不處分對不起那些犧牲了的同志,對不起老蘇區望眼欲穿的人民!我要處分你!」
梁曙光連忙接過話頭,想緩和一下氣氛,說:「我們師黨委要認真檢查。」
「去吧!」
秦震望著陳文洪消失了的背影,他忽然問自己:「是不是過分了?他心中也是不好受呀!」他搖搖頭立刻驅逐了這個念頭。對於錯誤,絕對不能放鬆。但是,當他在屋裡踱步沉思時,他想到陳文洪作戰從來不但勇敢,而且細心。他想到他為革命負過幾次傷,哪一處傷是在哪兒負的,他都清清楚楚。可是,這一回是怎麼了?是的,他是太魯莽了。他為什麼不能沉住氣,寧可讓暴露的六連付出犧牲,也不上敵人的圈套?他為什麼不能等幾分鐘時間,不那麼貿然地下決心,致使千籌萬措的佈局毀於一旦?是陳文洪太衝動了,他只想一把抓住敵人。他是看到了局部忘卻了全局。在嚴厲批評之後,秦震不僅想到了陳文洪的優點,他也想到陳文洪的痛苦。是的,看來,事先對陳文洪的隱憂不是多餘的。一個指揮員在那瞬息萬變的時刻,是最怕感情干擾,影響決心的。他突然站在馬燈前面凝視著燈光,這時他的面孔,就像一陣驚雷駭電過後的晴朗天空,是那樣平靜、深思、凝重。他歎了一口氣,想道:「如果說跟天斗難,跟人斗更難呀!」
他突然記起老紅軍,他說他曾經混進虎跳坪作過偵察,他知道關押黛娜的地方。秦震立刻派人去請他。沒多久,這個白髮蕭蕭,帶著一隻斷臂的老人,一腳踏進門坎來,兩道目光像閃電一樣在秦震臉上掃了一下,說道:
「我來了一趟,聽見你罵人呢!老秦啊,你現在官當大了,火氣蠻凶呀!」
秦震一聽心中不禁肅然。是的,多少年來他沒有聽到過有人這樣對他說話了。他心頭掠過一陣波瀾,他覺得溫暖、親切。
「老黃,歡迎你來個竹筒倒豆子。」
老黃閃動了一下亮炯炯的眼睛,哀歎一聲,然後就輕聲輕語探詢:
「找我有麼事?」
「你帶我到關黛娜的地方去看看。」
他們兩個悄悄走出來。天不知什麼時候落起瀟瀟小雨來了。兩個人冒著雨,轉彎抹角穿過幾條小街小巷,來到一處高牆大院門前,老黃推開虛掩的兩扇門,走進深深的三重院落,來到最後一進的一間小屋。兩人彎腰進去,裡面一片漆黑,老黃隨身總帶只手電筒,正好取出按亮,燈光一閃,屋舍空空。秦震接過電筒,照著地下牆上仔細察看,他多麼想找到她留下的一點痕跡呀。果然,他在黃土泥牆牆根上發現有模糊的字跡。他連忙伏下身去用手掌揩去浮塵,他看見四個字。
白潔不死
這顯然是白潔用手指甲在牆上刻下的信號。
秦震頭腦一陣眩暈,心臟一下刺痛,整個身軀微微搖晃了起來,他連忙蹲下。老黃扶著他肩膀問:
「你怎樣?」
秦震聲音低弱地說:「我不要緊,這孩子吃苦了。」
秦震把牆上的字讀給老黃聽。他的聲音低啞、戰慄、痛楚。老黃忽然流出眼淚:
「這孩子有骨氣,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你也不要再責備陳師長了,他心裡不好受呀!」
秦震整個身子像給火燒烤著,他沒有眼淚,只是心如刀絞。這兩個老紅軍,就像親兄弟一樣默默緊靠了肩膀,蹲在那裡。最後還是秦震掙扎著站起身,又伸手慢慢撫摸著、撫摸著白潔留在牆上那四個字,而後戀戀不捨地離去。
下半夜,雨下大了,屋頂上一片刷刷雨聲。門輕輕一響,秦震在床上立刻翻身坐起:
「有報嗎?」
「沒有,是梁天柱回來了。」
「請他馬上到我這兒來。」
這個又粗又大的漢子,說起話卻慢條斯理,不慌不忙。不過,他帶來的是非常令人心情震動的消息,游擊隊襲擊成功,可是沒有尋到黛娜,地下黨已經派人尋蹤打探。秦震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陣,就派人找了黃松來,商議派他和梁天柱同返游擊隊,以便瞭解情況,分頭聯繫,再做進一步安排。這個獨臂老人和秦震經過關閉白潔那小屋裡一段相處,似乎和秦震有了更貼心的關係,當秦震送他們走出門外,他緊緊握住秦震的手說:
「老秦!剛才我過分責備你了,我看你也不是好受的。」
「不,老同志,很感激你。我確實很久聽不到這種知心話了。」
「老秦!我看你要保重……」
「老黃!你也要保重呀……」
兩人緊緊擁抱了一下,這老人就跟上梁天柱,沒入漆黑雨夜,向戰鬥的前方奔去。
秦震站了好一陣,才覺得涼透了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