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追索 文 / 劉白羽
一
從北面向武漢排山倒海似的進軍開始了。
爆破的聲音像一聲聲悶雷,從武漢方向傳來,聲音並不特別響亮,但它震痛了秦震的心。
在那座被破壞的大橋旁邊,河面上搭了浮橋,部隊絡繹不絕地走過去、走過去。
秦震站在大橋斷裂的崖頂上,看著煙塵滾滾中的人群。浮橋上擁擠不堪,但秩序井然,戰士們一個個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秦震很理解戰士此刻的心情。只要戰鬥一開始,他們就躍躍欲試,恐後爭先。河流給陽光照得像晶亮的銅片,看上去像似凝固,其實是在汩汩流動。浮橋在人們的腳步下,有點顫悠、有點搖晃。倒映在水面上的人影倏倏急動,光影朦朧。他想道:「這是多麼可愛的一支部隊呀!」他忍不住嘖嘖稱讚,「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從松花江走到長江,就憑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麼遠這麼長的線路,就是戰爭中的一項豐功偉業啊!」突然間,幾聲比較猛烈的爆破聲連續傳來,他轉身朝向武漢,舉起望遠鏡仔細觀察。但,除了一片靜寂的晴空外,只有天際冒出幾朵白煙,此外什麼也看不見,這能說明什麼呢?當為這不可測的情景而躊躇時,他忽然發覺浮橋上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他們似乎根本沒計較什麼爆破聲,而只為了在進入戰鬥之際,看到高級指揮員和他們在一起而高興。秦震很理解戰士們的心境,他立刻揚起一隻手臂向他們揮動,有兩三個戰士也朝他揮手,多數人好像被他的揮手鼓起更大的勇氣,於是加快腳步,像潮水一樣,不停歇地一直湧過浮橋去。一剎那之前秦震看到陳文洪和梁曙光也在浮橋上,摻雜在進軍行列裡。有幾個人牽著馬,尾隨在他們身後,而不知什麼時候,他們都已無影無蹤了。因為他們一過浮橋,就躍馬揚鞭,急馳而去了。秦震本來準備跟在先頭團後面前進,可是他來遲了一步。炮兵已經開上浮橋,一色披了偽裝網的大炮,給馬拉著,發出軋軋轟響,壓得浮橋像要沉下水去。黃參謀想阻止炮兵,秦震一把抓著他的胳膊連忙制止了,黃參謀嘟嘟囔囔:
「不按行進序列……」
「哎呀,老兄,這是解放大武漢呀,誰不急著往前趕。」
等到炮兵部隊渡河完畢,秦震走過浮橋,就跳上小吉普。
大路上到處都是部隊,小吉普跑不起來。駕駛員把喇叭按得「嗚呵嗚呵」直響,這時秦震不再加以制止,因為他自己也心急如焚。
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在他心上壓下不祥的陰影。
部隊像海潮,吉普車像一艘快艇從人海裡衝開波浪,留下一條航跡。黑壓壓的人群向兩旁躲閃,就像波浪向兩旁掀開而後又合起來。
吉普車超逾了人群,司機回頭急看,顯然是看裝載警衛部隊的大卡車有沒有跟上來。這是上前線呀,應當等他們一起前進。秦震突然一跺腳,吉普車鋼鐵底盤「卡」地響了一聲,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個字:
「走!」
秦震估計最先頭前哨部隊該已進入武漢,他急於直接掌握情況,部署任務,於是吉普車旋捲起一股煙塵飛馳而去。
爆炸聲愈來愈近,一種沉重的緊迫感窒息著人,人們已經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了。
當吉普奔向一座木橋,木橋正在燃燒,濃烈的黑煙已經捲起紅紅的火焰。吉普飛上木橋,火辣辣的熱氣撲到秦震臉上,秦震剛感到灼熱難當,還沒來得及想,吉普已經閃電一樣從火焰中猛衝過去。車子剛過去,木橋就轟的一聲整個倒塌了。秦震一驚,心中漾出對司機小趙的讚賞,向這年輕人臉上投去一瞥,司機通紅的面孔上滲出一層汗水。
後續部隊只有涉水渡河了,戰士們背負著重荷,你拉我,我拉你,踢蕩得水花飛濺,從他們中間爆發出一陣陣愉快的談笑。
秦震受了戰士的感染,臉上掠過朦朧的微笑,微笑一直凝掛在他的臉上,彷彿在說:
「是的,我們是從容的!」
「是的,我們是鎮定的!」
事實上,時間在前進,時間在前進,他是在一分一秒地爭奪呀!——他急於要知道:他將要拿到手的,是煙銷灰滅的武漢、殘破不堪的武漢,還是完整無缺的武漢……但,當汽車馳上一片漫長的高地,車卻劇烈一震,猛然停住,不能動彈了。
秦震懊喪地站在高地上面,搓著兩手說:
「怎麼在這時候出事故?!」
可是,連他這個「特級駕駛員」參加進去,也檢查不出出了什麼毛病。
油門,線路……都沒問題,駕駛員非常麻利地倒仰著身子,鑽到車台底下去了。
過了一陣子,駕駛員從下面伸出漲紅的面孔喊叫:
「掉了一個螺絲。」
這個粗壯的駕駛員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爬出來。
「有沒有備件?」
「沒有……」
「沒有,沒有,難道讓我們抬著它進武漢嗎?」秦震發怒了。
黃參謀提醒:「讓我們找一找。」
一線希望之光忽地閃起在秦震心頭,他立刻說:
「找著它,一定找著它,一顆小螺絲釘諒它也不能飛上天!」
公路是這樣寬闊,兩邊又長著茂盛的青草,找一顆小螺絲釘談何容易。可是如果不找到它,在茫茫原野上,能向天還是能向地要一顆螺絲釘呢?於是,所有的人分散開來尋找。
秦震就是這樣一個人,當他做一件事,就仔細認真,精力集中,忘掉一切。
太陽光很強烈,公路路面曬得像白砂石一樣反光,路面上細碎的沙屑干灼地在人們的腳步踐踏下沙沙微響。
靜,靜得像一切都凝固起來了。
秦震有時蹲著,有時走幾步又彎下腰來,他的眼光,冷靜、敏銳,他要先自找到這顆螺絲釘,以顯示他比背後管他叫「老頭」的這般青年人還要強些。
當人們都在專心致志尋找時,忽然聽到他驚喜地叫喊:
「啊,在這裡……」
大家都紛紛往他那兒跑,見他站在公路邊上,手指捏著一顆螺絲釘。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不是茫無目的的而是從顏色的對襯下尋找,公路是黃的、青草是綠的、螺絲釘是灰的,這樣他就很快地摸出一條門路。這顆螺絲釘剛好飛滾到公路邊沿青草棵下,在那一片綠色襯映下,灰色的螺絲釘就特別顯眼了。大家一下把他圍起來,不禁發出一陣讚歎、歡呼的聲音,人們撩起衣襟擦著滿臉汗珠。秦震得意地大聲說:
「就是一根針,我也要從海底撈上來。」
駕駛員小趙高興得咧著嘴笑,伸手接過螺絲釘,立刻就鑽到車底下去了。
秦震站在高地上,兩手叉在腰間,向武漢方向瞭望,已經看見大武漢影影綽綽、灰暗濛濛的一片輪廓。這時,透過灼熱的陽光,有一陣風習習而來,只有接近江流的地方,才會有這樣的風,風裡含著潮濕的水氣,令人覺得特別清涼。他嗅到了這長江上吹來的風,他感奮異常,鼻翼微微翁動,心臟緩慢而舒暢地收縮,而後又緩緩鬆開。
吉普車又跑起來了。
愈來濕度越大的風迎面撲來,秦震大敞開軍衣,一任江風在胸膛上猛烈扑打。
吉普車風掣電閃般奔駛:
——草地變成了菜田。
——空曠的野地上出現了破舊的房屋。
——房屋跟房屋緊密相接。
他們駛入路旁有刺桐的大街,兩邊出現了樓房。密扎扎的樓房、門窗、閃光的玻璃。大街那樣直那樣長,似乎沒有頭,要一直延伸到天邊上去,在一個十字路口,秦震示意向左拐彎,一直開到長江邊。車還沒停穩,他就跳下來,大踏步朝江岸走去。太陽把浩浩蕩蕩的大江照得一片白花花的,看不見波浪,聽不見濤聲,只見江上幾處爆破的船隻冒著濃濃的黑煙。
一隻,兩隻,十隻……
秦震望著燃燒的船,他的內心既是惱火又是輕鬆,隨即有一種巨大的歡樂掠過全身。他大踏步扭轉身,是的,他抱住了整個武漢,一個完整無缺的大武漢。
白崇禧部隊終於沒敢實行炸毀大武漢的計劃,而在緊急較量之下狼狽撤退了。在這之前,有過多少擔憂,多少顧慮,而今兵不血刃,給長江中游這個樞紐城市帶來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新的黎明。從司令部首腦們的預期中取得最理想的一個成果,秦震怎能不為此而高興呢?
是的,是抱住……
是用火熱的心抱住。
這在古老而又災難深重的中國大地上,閃現過第一道陽光、第二道陽光,現在,又閃現出第三道陽光的地方呀!
一時之間,他的心裡有多少激情,有多少悲慼,又有多少歡樂,都猶如江潮一樣洶湧而起。
他慢慢走近吉普,命令報話員:
「與陳文洪師通話!」
報話員立刻拉長報話機的天線,大聲呼喊:
「黃河!黃河!我是泰山、泰山,我要黃河!我要黃河!……」
秦震接過報話機,用他那洪亮的聲音大聲地說:
「你是陳文洪嗎?你們部隊進展如何?」
「按兵團作戰部署;已經分頭搶佔張公堤、武泰閘、水廠和電廠……」
「好哇!現在,陳文洪,我命令你率領部隊立即向監獄前進!打開監獄!解放囚犯!是,是,是監獄,我命令你!」
二
解放大軍一到武漢就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武漢從慌亂與驚恐中甦醒過來,它睜大兩眼,展開雙臂,迎接親人。
當最先頭部隊進至江岸時,遠遠看到一小群人呵呵喊著,揮動手臂,朝他們跑來。於是,雙方擁抱在一起了。
「我們是江岸機務段鐵路工人。」
「你們受苦遭罪了!」
「你們炮火連天的,不比我們辛苦?」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粗體壯、膀大腰圓的人,連鬢鬍子加上面色烏黑,顯得眼白和牙齒特別白,一雙大眼閃閃發亮。他擠進走得熱汗淋漓的隊伍中,一面尋找,一面詢問:
「誰是首長?誰是首長?」
陳文洪搶上一步跟他握手,這來人自我介紹:
「我是鐵路工人糾察隊隊長,哎呀,我們等你們等了多麼久吶,我們合計好了,」由於過度興奮,他的嘴巴像個壺嘴,滿腦子謀慮,滿肚子言語,都湧到壺嘴上,一齊向外冒,反而說不出來,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合計了什麼。他為他的語無倫次,有點懊惱,直等到稍稍鎮定下來才說出:「我們開輛機車送你們進漢口……」
「對,對,坐著火車進漢口!」
人群簇擁著陳文洪和他帶的一個排往前走去。
糾察隊長扭轉上身,揚起右手在空中一揮喊道:
「把我們的旗子插在車頭上!」
「讓我們威風凜凜!」
「要不是白崇禧堵塞了武勝關,我們會開火車到信陽去接你們呢!」
分不清話是誰說的,分不清笑是誰笑的,不過,由這群人中間轟響出一片鬧哄哄的聲音,構成從心裡迸發出來的歡樂。
太陽光照著江岸機車廠,悶熱無風,好多條鐵路線像人身上的筋絡一樣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除了鋼軌照得閃閃發亮,枕木、鋪在鐵軌和枕木下面的石子,連同外面的土地,都像潑了焦油一樣,一片烏黑。一個臉孔漲得通紅,嘴唇上長著茸毛的小伙子,舉著旗子跑來,跑得氣喘吁吁,斷斷續續喊道:「來了……我們的旗子來了……」鐵路工人糾察隊隊長正肩並肩陪著陳文洪向一輛升火待發的機車走去,機車發出噗哧噗哧喘氣一樣的聲音,從煙囪上冒出一縷白煙。
隊長攀著扶手踏著梯階登上高高車門,回過身,尖聲叫喊:
「這是我們江岸工人的心意呀!」
陳文洪隨在後面往上攀登,招一下手對戰士們說:
「上車吧!上車吧!這是無產階級的火車頭呀!」
戰士們紛紛爬上機車,有的在機車車廂裡,多數站在後面堆積的煤炭頂上,有的抓緊隨手能抓到的東西,兩腳蹬在梯階上,這機車兩邊都掛滿了人。那個小伙子飛也似的竄上車頭,在那兒抖開一面鮮紅的旗幟。機車輪子旋轉起來,當它加快速度奔馳時,那面紅旗就像一片燃燒的紅霞在不停地飄蕩,發出啵啵聲響。陳文洪和護路隊長站在司爐工人後面,爐膛裡的火熱辣辣撲在右臉上,車門口的涼風撲在左臉上,火光在他臉上投下的紅火影一晃一晃的。他咬緊牙關,默默不語,他的心緊繃繃的,好像只要稍微一放鬆,心就會蹦跳起來。他只有一個念頭:
「快一點!快一點!」
連續響了兩聲劇烈的爆破聲響,由於距離逼近,聲音不再是沉悶的,而是霹靂一樣又響又脆了。陳文洪的臉頰隨著爆破聲顫動了一下。剛才在江岸會合的熱鬧場面非常感人,隨著機車開動,大家都浸沉在緊張、嚴肅的氣氛中。一個鐵路工人赤裸著上身,兩臂隆起的肌肉一緊一弛,揮著鐵鏟向爐膛裡送煤,煤煙在飛旋,熱汗在閃亮。部隊以臨戰姿態前進,子彈上膛,把手指貼在槍扳機上。
機車還沒停住,陳文洪就帶著戰士跳下來,佔領了火車站,即向市中心前進。在市中心,和率領一隊騎兵疾速奔來的梁曙光會合。先頭團陸續到達,他們馬上派遣一支部隊,火速搶佔輪渡碼頭;又派遣兩支部隊,火速搶佔了發電廠、電信局。這時,解放軍進城的消息已經迅速傳遍全城。當陳文洪、梁曙光率領先頭部隊沿著中山大道前進時,突然隨著沸騰的喊聲、歌聲,迎面湧來了大隊人群,以一批青年為先導,舉著紅色大橫幅。橫幅搖晃著,閃現出「天亮了」三個顯眼醒目的大字。慶祝解放的遊行行列浩浩蕩蕩,一下子和他們日夜盼望的解放大軍匯合了。那真是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的場面。兩面的人跑起來,就像兩股洪流一下衝到一起,溶成一片。人們握手擁抱,滿臉淚花,只是「呵呵」叫著,不知說什麼是好。頃刻之間,路面上已經擁擠得水洩不通了。整個大武漢都為這歡暢的時刻所激動了,十室九空,萬人夾道,男女老少,振臂歡呼:「歡迎中國人民解放軍!」「共產黨萬歲!」「打倒戰犯蔣介石!」「活捉武漢的敵人白崇禧!」……跟著口號聲,大街兩旁樓窗上也萬頭攢動,招手鼓掌。樓上垂下一掛掛鞭炮,一剎時間,炒豆一般脆響的爆竹聲震天驚地地響起來。人的熱情就像風起雲湧,一下比長江的浪濤還要洶湧。一陣陣《團結就是力量》、《你是燈塔》、《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聲,像海浪般迴環激盪。連老人和小孩子也奔來了,老人喜得熱淚滂沱,不能自己;小孩子一下撲到解放軍戰士懷中,有的就靈巧地爬上大炮炮筒,喜笑顏開,拍手歡呼。陳文洪和梁曙光走在隊伍前面。陳文洪胸脯起伏,大口呼吸,勝利的歡悅籠罩全身,使他忘記了一切。可是當他偶然向梁曙光投去一瞥時,他發現梁曙光萬分激動,面部在輕微顫悸著,臉頰上的每一條皺紋像刀子刻的一樣更密、更深了。梁曙光兩眼不停地向人群中搜尋,顯然他期望著遇到什麼人,是誰?是母親。母親會來嗎?母親要是見到兒子回來,她會一下撲過來。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搖了一下頭:——不會,不會,母親還在嗎?還在嗎?母親在,也許走不來,跑不動了吧……儘管這樣想,梁曙光的兩眼還是在人群裡急急搜尋,而一個意念從他心頭上掠過:「生我養我的地方啊,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陳文洪覺得他的夥伴一剎那間心事重重,沉於夢幻了。他立刻用胳膊肘碰了梁曙光一下。梁曙光像驚醒過來,羞澀地笑了笑,和陳文洪一道邁著特別威武雄壯的步伐前進了。同時,他們向站在路邊、趴在樓頭、攀在電線桿上、爬到樹上的人群不停地招手。
陳文洪心中想著那個護路隊長。在剛才的接觸之中,護路隊長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這人精幹、老練,而又那樣樸實。也許出於鐵路工人準時守刻,分秒必爭的職業的習慣,他做事那樣敏捷、準確、果斷,這一切受著他內心熱情的支配,使他顯得神采飛揚,精力充沛。當火車從江岸向漢口駛進時,這個鐵路工人一直目不旁瞬地注視著機車行進的方向,他的整個姿態就像一個舵手一樣的威嚴。當時情況緊急,沒有注意;現在陡然想起,這個隊長的肩膀頭包紮著,整個右臂兜在三角中裡,掛在胸前。他是一個受了傷的人呀!當機車駛入武漢車站,立刻就要率領部隊搶入市區,他就和這群鐵路工人告別了。陳文洪匆匆跟護路隊長握了一下手,覺得這隻手那樣巨大、堅硬、有力,他笑得那樣明亮,話音甕聲甕氣,他告訴陳文洪說:
「有事你找我,我叫梁天柱。」
三
梁天柱把解放軍送入武漢,他提吊了幾天幾夜的一顆心才算落了地。
那是多麼緊張,一忽日光閃爍,一忽驚雷閃電的幾天幾夜呀!
白崇禧五月十四日從廣州乘飛機飛回武漢。十五日下午四點鐘,從長江上傳出第一聲爆炸聲響,炸藥點燃了,毀滅開始了。這是整個武漢最艱難、最痛苦、最危險的一夜。火光閃閃不息,由諶家磯到龍王廟三十里寬闊的江面上籠罩著一片滾滾濃煙。整個武漢,喘息、心跳,恐怖感到處散播,各種消息、傳言到處流傳,就像吹得滿天亂飛的碎紙。有的說:「敵人要炸開江堤,大江就會洪水猛獸般咆哮著把整個武漢吞沒。」有的說:「敵人在武漢三鎮埋下千百萬噸炸藥,導火線一點燃,這龐大而繁華的城市就化成一片灰燼。」就像可怕的瘟疫傳遍人間,從孩子到大人,都不敢走路、不敢出聲,一片沉寂。這似乎是這有著古老文明、而又繁榮昌盛的城市奄奄垂危的前夜了。
夜,漫漫的長夜啊!
夜,漫漫的長夜啊!
一個傍晚,敵人命令所有火車頭都集中在江岸。
入夜,一夥穿便衣的人開了一輛一輛的大卡車到來,卡車上的篷布蓋得嚴嚴實實的,誰也不准接近。
在一間沒有亮燈的宿舍房間裡,梁天柱召集所有的護路隊分隊長,在悄悄地議論著。
「運來的肯定是炸藥。」
「看情景,敵人要下毒手了。」
……
梁天柱不住地用牙齒咬著手指甲,不知不覺間,咬得出了血,他連疼也沒覺到疼。
在這個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堅定不移地說:
「炸毀大武漢這把火不能讓他們從這兒點起!動員全體工友,馬上行動,一輛機車,一個輪子,一根螺絲也不能損壞!」
正在這時,一道閃電從窗上打進來。
梁天柱猛站起身,大踏步走出去,一推門,就感到一股又悶熱又潮濕的蒸氣撲上臉來。仰頭望,天空上不見一粒星光,烏雲從長江面上瀰漫過來,緊緊壓低挨近地面。他正思量,又一道火紅的閃電照亮天空,眼看一場暴雨就要降臨。梁天柱心頭倏地一亮,趕緊抽身跑回人堆裡,不知說什麼好,只訥訥地低聲喊:
「好了!……好!……」
所有的人都撥轉頭朝向他。
第三道閃電又一下把整個屋子照得雪亮,緊跟著響起一聲霹靂。在那雪亮的一閃中,人們看見梁天柱一隻左手叉在腰間,用力一揮右手。好像整個天空、烏雲、閃電、雷鳴都聽他擺佈,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這雨很暴,我們趁這工夫,按計劃行動吧!」
一個一個人影從門口閃出投入漆黑的雨夜。
前頭一個人在跑,後面一個、緊跟著又一個……
鐵路工人早已做好了應變措施,煤裝好、水灌滿,只等時機一到,就把火車頭一輛一輛,單個疏散,開向各處。
一輛火車頭悄沒聲地開走了。
一輛火車頭悄沒聲地開走了。
剩下最後一輛火車頭還沒開動,被敵人發覺了。梁天柱正朝這輛火車頭跑,從閃電亮光裡看到幾個黑人影衝著暴雨向他們這裡奔來。梁天柱機警地朝那個臉孔漲得通紅、嘴唇上長著細細茸毛的小伙子猛推一把,急促地發出命令:
「開車!猛跑!」
小伙子會意,縱身跳上車頭。
梁天柱舉起二尺多長的大鐵扳子朝最前面撲上來的人頭上狠狠一敲,一股血腥味,那人就像軟布口袋一樣癱倒下去了。然後,他揮開手臂和後面上來的幾個人廝打在一起。他聽到車輪子軋著鋼軌響起來,就一躍跳上機車,猛力把車門關閉。窗玻璃清脆地響了一聲,一顆子彈從車門上鑽進來。梁天柱身子猛地一震,連忙捂著右膀,一股熱血從手指縫裡冒出來。小伙子吃驚地回過頭想來扶他,他大喝一聲:
「放手開車!」
暴雨不停地猛下。
槍聲、嘶喊聲,都遠遠扔在後面。機車急速地飛奔起來。
血,從梁天柱的臂上一滴一滴往下流……
四
陳文洪得到秦震的命令,立即率領部隊向監獄前進。
他像每一次在戰場上執行任務一樣,果決,堅定,充滿必勝信念。
不過,當他拐過路口,走上監獄所在那條街道那一剎那,他耳邊突然響起秦震的聲音,他記得當時秦震用深沉的眼光注視著他。那是晨光嘉微的黎明時刻,秦震的吉普車驟然從兵團司令部急駛而來,他跳下車,就和已經從軍部得到通知而鵠立路旁焦急等待的陳文洪和梁曙光緊緊用力握手,向他們下達了「向武漢開進!」的命令之後,他留下陳文洪,他們兩人面對面站著,秦震上下打量他,好像在估量這個人能不能承擔得起他將要交給他的一項特殊的任務,然後就對陳文洪投出深沉的眼光,發出深沉的聲音:
「白潔不是你一個人的白潔,白潔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秘密工作者。她打入國民黨要害部門,取得機密情報,對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我們一定要救出她!你看,這是周副主席的電報。」
他顯然是為了強調這件事的重要性,特地把這份電報抄下來給陳文洪看的。他從軍裝上衣右面小口袋裡取出一個小本,把夾在裡面的一張折疊著的紙打開來遞給陳文洪。
陳文洪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電報。
他就是那樣筆直地站著、站著,好像在說:
「我不會辜負黨的委託。」
秦震的眼光變得溫順、和善、潮潤:
「是啊,我們一定要千方百計。陳文洪,你記住,千方百計……」
陳文洪理解秦震未盡的語言,那意思就是要陳文洪一定把白潔找到。
當陳文洪按照兵團副司令的要求作了肯定的回答,秦震揮了揮手,轉身走去。
現在,當他終於踏上這條街道,忽然,心頭一陣滾燙,無法抑制激動之情。
他彷彿看見了白潔,捧著水靈靈的白百合花的白潔向他走來……
(那天傍晚,他從秦震那裡知道了白潔在武漢監獄裡的消息。從秦震住處出來以後,在石塊鑲嵌的小徑旁一眼看到一叢百合花,從暮色裡現出朦朧的白色。他立刻就想起延安的那個月明之夜……)
陳文洪槍林彈雨,身經百戰,素以沉著鎮定著稱。可是,當他一步步走近監獄大門時,他卻抑制不住心跳了,他感覺到自己額頭上全是汗水,是怯懦嗎?是恐慌嗎?是失望嗎?不,不,陳文洪像在和誰爭辯,從洶湧的心潮裡鼓起一股勇氣:
「我一定要親自解救她!」
——白潔在朝他笑……
他信心百倍,一往直前。是的,他每走一步就離白潔愈近一分了,他立刻就和她見面了,他就要握住她的雙手了,這種殷切的渴望凝成一股力量,他感到比勇敢還勇敢,比鎮定還鎮定,他加速腳步。
這時,有幾個戰士迅速地跑到他前面去了,而他又迅速地超過他們,他要親手砸開這個地獄的大門,他要親手接出受盡折磨,歷盡苦難的親骨肉、親兄弟、親姐妹。他大口喘著氣朝監獄大門跑去。就在這時,監獄的大門忽然自行慢慢打開來。
陳文洪一下愣住了。
他來不及思索,立即被一種景象所感動了。
黑壓壓的人群從敞開的大門口出現,原來監獄長那伙萬惡之徒,在緊急關頭,已經逃得無影無蹤。少數看守們見解放軍來到,一方面討好囚徒,一方面也算對解放軍有個交代,就慢慢打開監獄大門,於是所有被監禁的人從裡面奔湧而出。
這些人長期在黑地裡禁閉著,一下來到陽光之下,禁不住燦爛陽光的照射,一時之間睜不開眼。
陳文洪想先說一句話,可是他舉起手來,卻沒說出什麼話。他在尋找,但又來不及尋找。
穿著襤褸的、像曬乾了又發潮發霉的爛菜葉一樣的囚衣,他們和她們的頭髮像野草一樣亂蓬蓬的,給小風吹得微微顫抖。
那是幾秒鐘的驟然間意外的僵持。
突然一下,他們雙方都明白過來了。是的,黑夜到了盡頭,黎明已到面前,他們來不及歡笑,而是熱淚傾注而下。
從監獄裡湧出來的人潮裡面,有人舉著破爛的草蓆,草蓆上寫著黑色的大字。他們似乎早已做好了莊嚴而隆重的會面的準備。陳文洪眼前出現的現象是雜亂的,模糊的,一時分辨不清的。他聽見他們和她們那衰弱而又激動的喊聲,他看到無數個激情的面孔,無數雙發亮的眼睛。但他又無法單獨分辨哪一個面孔是什麼樣,哪一雙眼睛是什麼樣。就在這時,一個人突然朝他撲了過來,是一個蓬頭垢面、瘦骨嶙峋的女人,她踉踉蹌蹌,眼看就要跌倒。陳文洪張開兩臂抱住了她,她兩手抓住他的膀臂,搖撼著。她是白潔嗎?難道這就是苦苦尋找的白潔嗎?!不過,這個女人用力地懦動著嘴唇,吐出兩個字:
「白潔……」
「你不是白潔?白潔現在在哪裡?……」
他沒得到回答。這個衰弱的女人,經不起興奮與刺激,一下昏迷過去了。
人間有多少激動,彷彿都凝聚在這裡了。
人間有多少悲慟,彷彿都凝聚在這裡了。
陳文洪看出這不是白潔,但一下就明白這是自己的同志。他把這個婦女橫抱起來,他覺得她的身子那樣輕,就像抱住一堆曬乾的柴禾一樣,他把她交給戰士們。
這時監獄門前擠得人山人海,有從監獄裡出來的「犯人」;有來尋找親人的家屬。有的驟然相見,立刻擁抱起來,發出哭聲,有的覓人不見,空自張口在那兒呼喊。可這時還不斷有人從監獄大門裡繼續往外湧,舉著破席片做成的旗子,呼喊著歡迎的口號。陽光在人群中閃爍發亮,席片散下的草屑在半空裡飄揚。這一切,激動中的肅穆,悲壯中的莊嚴,格外催人淚下,有些戰士被沒有親人來接的人抱住,彼此都發出滲透人心的嗚咽。
這是石破天驚的一刻。
這是晴空霹靂的一刻。
這是黑暗地獄終於被天堂陽光照亮的一刻。
陳文洪無法抑制自己,他擠入人群中,他在尋找,他在尋找。
五
陳文洪在尋找,尋找,尋找。
他一直走到向外走的人群後面,這裡零零落落還有幾個腿腳不靈便的老人家。不久,人都走光,這個陰森的院落就更加陰森了。陰森加上非人生活中才會有的那股霉臭氣味,令人感到恐怖。
陳文洪帶著幾個戰士奔進牢房。
牢房地上,有破破爛爛的碎席頭、破鞋爛襪,滾得到處都是的黑釉破瓷碗,橫七豎八的竹筷子,地面一片灰塵狼藉,灰塵上還有破竹蓆留下的印跡。監獄的高牆擋住陽光,屋裡像山陰背後一樣昏暗。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好像就是它們銷磨了、吞噬了、吸吮了人們的血、肉、生命而丟下的枯骨殘渣。陳文洪站在這空洞無底的罪惡深淵之中,這深淵像張開的一隻血盆大口,好像要把他的骨頭也嚼爛咬碎,陳文洪感到一股陰森森的冷氣向他撲來。他又看見,黑糊糊的牆壁上,許多肥大的臭蟲慌慌張張四處奔爬,老鼠閃著賊亮的小眼睛探頭探腦,一聽見腳步聲,又藏匿得無影無蹤。這些鬼魅魍魎、無恥之輩!一股怒氣沖上心頭。他從這一間牢房衝到另一間牢房。
——白潔也許被嚴刑拷打動彈不得了吧?
——白潔也許被關押在誰也不知道的密室吧?
——也許,也許……
他愈來愈焦灼,像一股旋風,他砸開所有的門,搗爛所有的窗戶。
他終於找到一間最狹小的牢房。
這裡連牢房也不如,這是一片漆黑的巖窟洞穴,空空洞洞,一無所見。
陳文洪彷彿聽到有微弱的呻吟……
這呻吟,這痛苦的呻吟,此時,卻給他帶來巨大的希望。
就像從黑茫茫的原野看到遠處一點火亮,那樣遠,那樣小,那樣顫悸。但,現在這微弱的呻吟,對於陳文洪來講卻正是絕望中的一線生機。
他朝整個牢獄大聲叫喊:
「白——潔——!」
空洞、陰森的整個監獄都發出回聲:
「白……潔……」
警衛員拿了一隻手電筒跑來。他打開電筒,照亮全屋。
他看到一副黑森森、冷冰冰的手銬腳鐐丟在地中心。靠牆根下一片殘席爛草上,拋著一堆囚衣,他肯定這就是關押白潔的密室。他一把抓起囚衣,那囚衣上彷彿還殘存著體溫。是白潔的,一定是白潔的!他把囚衣抱在胸前,在牢房裡轉了一圈,想跑出去,可是又動彈不得,一股熱流像泉水一樣在心房上潺潺流過,它顫人、它灼人。一種悔恨,一種煎熬,苦苦攫住他的靈魂。
突然,一陣寒慄從他脊樑上像電一樣倏倏傳遍全身,一時之間,他的整個心臟好像給什麼擰得緊緊的,停止跳動、擰出鮮血,他整個地落入了萬丈冰窟。
——為什麼這副手銬腳鐐丟在地中心?
——戴這副鐐銬的人到哪裡去了?
他問誰?是呀,他問誰?
他凝望著微微透進一點灰暗光線、結滿蜘蛛網、釘著木柵欄的小窗口。那窗口活活像一雙目睹一切、瞭解一切,卻不會發出聲音,因而充滿哀傷的眼睛。
陳文洪不能再想下去:
她在這兒受過多少熬煎?
她產生過多少希求、燃燒過多少熱望?
她有過多少不眠之夜。
她等待著親人的到來。
「而我——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