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樣清涼的月光照在火車站的小站房上。
鐵路沒有通車,由幾個小房間組成的站房,成了衛生隊駐地。嚴素同幾個女軍醫、女護士住在一起。她的床位在木板通鋪緊靠玻璃窗那一頭上。
今天下午才接到通知,分派她明天到師裡去。
她為此感到無限興奮。
秦副司令沒有忘記他在南下列車上的許諾,是他親自打電話給衛生部長為她請戰的。
這消息頃刻間傳遍這個火車站房。
「大姐,你就拋開我們自己一個人下部隊?你帶我去吧!」
這些年輕的姑娘似乎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憂愁,什麼是恐懼,她們不高興就哭,高興了就笑,而且,一點點根本不值得笑的事,也會引得她們吃吃地笑個不停。現在,她們盯住了嚴素。她們一遍又一遍問她:「你是怎樣跟司令員說的?」「你就直接那樣走到首長跟前去?」「你說什麼來著?你說:我一定要上前線?」「嚴軍醫!你說這是最後一仗了,我要參加不上,就永遠不能參加戰爭了,你是這樣說的嗎?」她們都那樣熱情,又那樣認真,嚴素無法推托,只好把在列車上與秦副司令員驟然相遇的事又複述了一遍。末了,她說:「我已經跟你們講了三遍了,你們再別追問了!」於是,她們和嚴素摟抱在一起,嘻嘻笑起來,有的還嘖嘖稱讚:「嚴姐,我的嚴姐!你真勇敢,你真有氣魄!」另外一個卻哼了聲說:「要是我遇到這種場合,我也不會放過這機會!」「瞧你能的,你還梳著小娃娃辮呢!」……於是又嘻嘻笑成一團。
這些天真爛漫的姑娘呀,她們鬧盡了興,就一個接一個地睡著了。
嚴素睡不著,不知為什麼,她心裡有點亂。她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後坐在自己舖位床頭上,望著睡熟了的人們,輕輕地喟歎一下,又淺淺笑了笑。
她吹熄了蠟燭,月光立刻像清水一樣從窗玻璃上照進來。
這次回林口老家,好像帶回一股甜美味兒,至今也嚼磨不完。她和這部隊裡一個班長牟春光是一個村上的。牟春光跟部隊進了關,她想去勸慰勸慰老人。一見牟春光的老父親她就笑了,老人跟牟春光長得一模一樣,爽朗、義氣,就是強得全村出了名,人們都怕沾惹他。他原來怕老人想不通,東北人提起「進關」,就像遠走他鄉,永離故土了。誰知老人家把手在膝蓋頭上一拍,滿面通紅,甕聲甕氣地說道:
「春子這一步棋走得好,人活著總要講個事理,什麼南方北方都是一家人!不能咱們這兒光亮了,眼看著關裡人還摸黑。這不,瀋陽一解放,老二、老三都送去當兵了,老三還是炮兵,來信說當一炮手呢,什麼叫一炮手?聽他小子咋唬的!這不,小丫也學開康巴音子(康拜因,即聯合收割機)去了。」
他壓低了嗓音像講什麼機密話:
「素啊!我看老鼠拉木掀,這大頭還在後邊呢!」
這一老一少笑得十分酣暢。
嚴素說:
「我就要南下,你給春光捎句話吧!」
老人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捻著蟹爪鬍子尖,沉吟了一陣,說:
「你給我告誡告誡春子,他要不打出個好樣兒來,瞅我不拿鞋底子拐打他屁股!」
小丫覺得這話說得寒傖,她紅著臉從旁拉了一把:
「爹!……我哥是班長呢!你瞎邪虎啥?」
「班長又怎樣,就是當了大總統也是我的兒子,也得歸我支管。」
話一落音,滿屋子哄起一陣熱烈笑聲。嚴素笑得流出眼淚說:
「你老爺子這話我可不敢捎,還是寫一封萬金家書,我一定給你帶去,他走到天邊我也趕得上他……」
現在,由小丫執筆寫的信就裝在嚴素的挎包裡。她站起身,又把信找出來,就著明亮的月光看了看,用舊報紙糊的小信封上,歪歪扭扭寫著「牟春光哥親啟」。
嚴素又笑了。
不過,她的心窠裡還是空落落的,她煩惱地搖擺了一下頭髮,鑽到被窩去想睡覺,可是藍幽幽的月光剛好落在她的臉上,她又翻身披衣坐起來。
她的心忽然怦怦跳。
她面前出現一個赫紅臉龐上刻著深深皺紋的臉,濃黑的眉鋒和胡茬,令人看了就覺得嚴峻,這人長像很平常,說不上俊美,可是他的兩隻瞇瞇的笑眼一閃亮,他的整個臉就變了,你就覺得這個人整個心地就是這樣明亮。
嗐!……
她想擺手驅趕這個念頭。
可是手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沉重,十個纖纖細指頭像絞絲銀鐲一樣絞在一道,怎麼也抬不起來。
可是那個人那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還是火星那般發亮。
她第一次發現這雙眼睛,是在遼西作戰戰場上,那一仗打得可厲害,天上地下,火炮開花,她背了藥箱在火線上搶救傷員,硝煙嗆出眼淚,烈火燒焦了頭髮,她汗淋淋、喘吁吁奔跑著,包紮了一個又去包紮另一個。當她躍出一個壕塹向另一個壕塹跑去時,她聽到威嚴的一聲大喝:「誰在那兒跑?你給我臥倒……」然後,她覺得有人猛力一下把她推倒。就在這時,她只覺得灼熱的一閃,她被掩埋在土裡,等爆炸聲響過去,她扒開土揚起頭,就在那一瞬間,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看她。緊接著又是一陣駭人的爆響,從此她失去了知覺。她在住院期間又發現了這雙眼睛,不過頭上纏著白布繃帶,他在她的病房窗下神情專注地捧住一本書在讀。她仔細觀察他,又從旁人那裡打聽,她才知道,就是這個師政治委員,在生死關頭一把把她推倒,然後,在第二發炮彈落下時,他們一道負了傷。
師政治委員梁曙光是一個性情沉默而又機智的人,像在野戰部隊裡一樣,在這大群傷員中依然是一個洞察秋毫的政治委員,他自己是傷員,卻經常挨著個兒看望傷員,給他們一點安慰,給他們一點鼓勵。傷員們都很喜歡他,他到哪兒,哪兒就發出一串笑聲。有一天,嚴素看見他走到她隔壁病床,她突然燃起一種熾烈的希望,希望他到自己這兒來看一看呀!後來他真的走過來了。他好像完全清楚她的情況,他沒問她的傷勢,更沒提他們一道負傷那回事。但,從此他們認識了。他的談吐使她感到驚奇,他不是一個軍人,他是一個學者。從他那像小溪流水一樣的娓娓言談中,談盧梭,談狄德羅,談林肯,談拿破侖,談貝多芬,談肖邦,談達·芬奇,談米開朗基羅,談歌德和拜侖。嚴素在醫學院就是一個埋頭圖書館的人,興趣廣泛,酷愛文學,自從作了軍醫以後,整天整晚行軍、宿營、巡診、搶救;她周圍沒有能談她所熱愛的文學、音樂、美術,這類優美動人的事情的人。而現在,從梁曙光這兒得到了這種她稱之為「美感」的東西。她那給狂風暴雪磨煉得粗糙了的心田上又流進一股清涼芬芳的甘泉。她總是聽得那樣入神,有時微笑,有時沉思,但是漸漸地、漸漸地通過這些交談,她尋找到一顆善良的心,誠摯的心……
月光從玻璃窗上慢慢向西斜下了。
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睡著了,她在天濛濛亮的時候醒來,她悄悄起床,把棉紙一樣薄的小棉被和一個小包袱打成一個背包,用綠色布帶井字形地綁得四方楞正,先在兩肩頭背上灰布挎包和水壺,然後把背包背到脊背上,再把一條長長的白布乾糧袋搭在背包上,然後悄悄走出小車站,輕輕掩上了門。
小站房前有幾棵泡桐樹,密扎扎開滿紫色花朵,散發著濃烈的甜香。
她走出幾步回過頭看了看,小站房毫無動靜。
她邁著細碎腳步爬上一座小小山崗。
南方的清晨飄浮著一層乳白色的薄霧,朝陽像玫瑰花一樣鮮明,想從這裡那裡穿透薄霧灑向人間。那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昨夜的雨水澆出潮濕的泥上香味和濃烈的野草氣息。穿過小河邊的一片竹林時,她聽到第一陣鳥雀的噪音。天空明亮了,大地明亮了,把嚴素細長而又堅韌的身影,襯映在一片紅彤彤陽光之中。她輕鬆地、矯健地,一面唱著歌,一面向前行走。
二
梁曙光很難忍受華中前線這一片沉寂。
這種沉寂對他來說簡直是痛苦。那天晚上從兵團司令部回來,這種痛苦就像陰雲一樣一直籠罩在心頭。
他一個人站在那被炸毀的橋頭上。
他遙遙望著武漢那個方向,他的眼睛看不見武漢,他的心卻聽到武漢的呻吟。
如果說對於軍事指揮員的梁曙光來說,武漢只是一個有待解放的目標;那麼,對於在武漢誕生、在武漢長大的梁曙光來說,武漢是他最親的親人,何況他的老母親現在在那裡。
他不知道母親是生?
他不知道母親是死?
他只覺得母親在等待、在呼喊。
當兵團司令伸出長長手臂在軍用地圖上一揮時,梁曙光的心就像破裂了一樣流出一條涔涔血水。
在他心裡,地圖上那些無數標誌不是凝然不動的線條,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東西,他看見長江浪頭急速地翻滾,他聽見碼頭上襤褸人群的哭號。
現在,他把一支煙蒂狠狠摔掉,又點燃另外一支香煙。
在緊皺的濃眉下,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縫,眼光一刻比一刻嚴峻。
……
梁曙光自幼失父,家境清貧,他只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年輕時有一頭豐滿的黑髮,面容清秀,心靈手巧,麻利敏捷,忍苦耐勞。她為了把梁曙光養大成人,不得不靠給人家當傭工度日。媽媽疼他,媽媽愛他,可是媽媽整天整夜都是洗不完的衣服,兩手常常洗紅磨破,鮮血淋漓。有一回媽媽洗著洗著靠在牆上睡著了,小曙光爬下床,光著兩隻小腳丫,把一件破棉襖給娘蓋上,娘一下驚醒,緊緊把兒子抱在懷裡失聲痛哭。媽媽天天抱著漿好補好的衣服出去送活計,總是慌手慌腳趕回來,唯恐兒子有什麼閃失。在黑暗無邊的茫茫人海裡呀,做女人難,做寡婦更難,需要多少眼淚?需要多大毅力?媽媽身子骨單薄,可性子剛強。等曙光長大,受了委屈,從外邊回來,媽媽總神著袖口給他抹乾淚水,千叮嚀萬囑咐:「孩子,記住!咱們人窮志可不能短呀!……」從那以後,為了不讓母親傷心,他寧可在背地哭個痛快,再回家。梁曙光就是這樣在苦水中長大的,當他長大成人以後,卻走上一條充滿風險的道路。有一天他回來很晚,媽媽靜悄悄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等他,一燈如豆,身單影只,垂頭不語。曙光慌了。可是媽媽很坦然,舒了口氣說:
「人長大了,總要走自己的路。可是,你別瞞著媽,讓媽操心操個明白。」
媽媽從後牆夾縫裡發現了曙光藏的秘密文件。
媽媽拉著曙光的雙手說:「媽的話在心裡藏了多少年,到了該跟你說的時候了。你爹在這條道上捨棄了生命,現在你又走上這條道。媽不阻你,媽不能阻你,你有志氣踩著爹的腳印走,媽高興,可是你有難處跟媽說一聲,媽多少替你分擔一點。」
曙光兩眼熱淚。
媽媽兩眼熱淚。
「你爹爹當了半輩子小學教員,清寒貧苦,意志彌堅。那年,你爹眼看不行了,他說,孩子長大了,應該起個名字,我想就叫曙光吧!黑暗總要過去,曙光就在前頭。曙光!不論走到哪裡,你都得記著你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從那以後,母子更親了,媽媽又是母親,又是同志,可是媽媽白髮愈來愈多,身子骨愈來愈單薄,洗衣服,做針線,手在簌簌發抖呀!
一直到了抗日戰爭爆發前一年。
那是一個烏雲低垂,風雪飄搖之夜,漢江江面上刮來的狂風猛掃著破鐵皮屋頂,發出令人膽戰心寒的怒吼,破板牆給漢江寒濤震撼得發顫。半夜裡,梁曙光和媽媽同時從夢中驚醒,聽到竹扉上有人拍門。梁曙光披衣起身拉門一看是黃菊香。她滿身滿臉是雪,一進來就踉踉蹌蹌靠在牆上大口喘氣。黃菊香是曙光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不過他們的關係早逾過那個分界線,是呢友、是戰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地下組織被破壞,街上警車到處抓人,黑名單上有你……省委命令你立刻離開武漢……」
梁曙光一股熱潮湧上心頭,他一把抓住黃菊香的手,在緊急的剎那間,這深情的一握、感激的一握、委託的一握,使黃菊香凝著大粒淚珠點了點頭。
這時,燈影微迷,四壁淒涼。
媽媽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媽媽果斷地說:
「馬上走,你的事我接著干,你的路我接著走!」
母親一把把他推到外面就緊緊關閉了竹門……
三
陳文洪想勸慰一下自己的老戰友,但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拳搗破這沉寂的天空和大地。他用德國作家雷馬克的書名,挪揄地說道:「西線無戰事!西線無戰事啊!」
與此同時,卻有一顆詭譎的心在窺伺、偵察著,這是秦震的心。秦震在掌握住這種沉寂,運用著這種沉寂,甚至可以說在玩弄著這種沉寂。
對於一個高級指揮員來說,這是全神貫注的時候,是最傷腦筋,也是全部智慧、思考、研究、審斷最活躍的時刻,是最痛苦也是最歡樂的時刻,是智力與魄力急劇運動的時刻。這種時刻從軍事用語上可以羅列一串:運籌帷幄,隨機應變,欲擒故縱等等……
他的嘴唇時而微笑。
他的面容時而沉肅。
這種時候,他往往妙語橫生,周圍的人都覺得他瀟灑自如,實際上他始終懸著一顆心:
他像一個獵人,
他像一個弈手,
他像一個鐵匠,
他在捕捉那一剎那時機,他唯恐那時機稍縱即逝,悄然而去。他要及時地放出一槍,投下一顆棋子,打下最合火候的一錘。
整個司令部鴉雀無聲,他身邊所有的人員都輕手輕腳,保持肅靜,而又時時向指揮員投去探訊的一瞥。
這兩天,秦震足不出戶,飯量銳減,很多時間是站在掛滿軍用地圖的牆壁下,背負雙手,凝目沉思。但,一聽到電話鈴響,一聽到腳步聲音,就會急速地、警覺地轉過身來。與那天傍晚陳文洪眼中的龍鍾老態完全判若兩人,他那多血質的臉上泛著紅光,精力充沛,熱情洋溢。不過,他仍是在小心地等待著,他在迫切地等待著。
陽光在寬敞走廊的鐵紗窗上移動,把樹影、花影落在上面,而後又消失了。
他看了看手錶,他所等待的時刻就要到來了,他推開門,走下台階,向作戰室走去。
兵團首長們陸續到來,兵團司令史占春是最後一個到達的,他慢吞吞走向長桌正中間他的位子上坐下來。後勤部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部小發電機,只能供作戰室、機要科、譯電員使用,首長們住處點的還是蠟燭。司令員一旁是說話很輕很慢的政治委員,一旁就是悶聲不響的秦震。白髮蕭然,身材消瘦的司令員瞇縫兩眼,看著電燈,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玩意兒,覺得有點新奇。屋裡靜得使桌上的馬蹄表均勻移動秒針的聲音顯得特別響。這時,所有在座的人的心都在跟隨著秒針跳動。桌上放著幾疊電報,還有一大把紅藍鉛筆。圍了長桌坐的人,有的翻閱電報,有的屏目靜息。參謀們不斷地從門口走入,送來新的電報,然後把經首長們批閱過的電報帶走,這種穿梭般來往都是沒有聲音的。屋裡籠罩著一種嚴肅的臨戰氣氛,似乎誰也沒有權力去打破它。兵團司令、政治委員、秦震都不時地向馬蹄表投去一瞥,隨同這電閃交加般的眼光,彷彿預示一個決定時刻已經到來。正在這時,作戰處長邁著急速腳步走進來,乾裂的地板一陣軋軋響。他親自把一份電報送給兵團司令。兵團司令用手掌揉著給雪亮燈光刺痛的眼睛,就順手把電報交給秦震:「你念!」秦震急速地看了一遍,又謹慎地再看一遍,牽動嘴唇笑了一下,隨即用響亮的聲音宣佈:
「從東面切入武漢後方的我軍已按預定時間突破天險長江。」
作戰室裡的氣氛一變,突然活躍起來。一陣椅子腳移動碰撞的聲響,人群來到正面牆壁地圖下,兵團司令巍如泰山,穩坐不動,只從籐圈椅上轉過上身。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坐位緊挨著牆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瞥視他們,只是為了分享一點快樂。
為了確保武漢重鎮不致遭受重大破壞,我方制定了一項作戰計劃,命令已經下達,一切必然地按照時序進行。其中決定的一著,就是孝感正面按兵不動,而派遣一支部隊在武漢下游黃石方向渡江,迂迴武漢,直拊其背,向狡猾的白崇禧縮緊網羅,投下強大威脅;但西面卻給他留個缺口,就像疏導洪水,讓他有個出路,將計就計,借白崇禧想依靠湘鄂川黔實行「華中局部反攻計劃」的心理,切斷東方,迫敵西向。這樣,避免他們在大武漢負隅頑抗,破釜沉舟;然後,再在西面進行決戰,從鄂西到湘西一線消滅敵人。
按時渡江,這是實施計劃的第一個信號。
可是,這有什麼可驚奇的呢!
當大家回歸座位以後,兵團司令卻挽了秦震的胳膊,走向掛圖面前,不無憂慮地用指頭敲著武漢,壓低聲音:
「問題在這裡,敵人肯不肯乾乾淨淨撒手?」
秦震考慮了一下,他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可是他那猶豫不定的眼光彷彿說:
——是呀,萬一白崇禧硬讓武漢煙銷火滅,留給我們一片廢墟,那損失可就太大了。過去我軍大踏步後退,我們破壞過橋樑、工地,現在我們在逼近勝利,必須保證連一顆螺絲釘也不能丟掉呀!
當他的眼光還在地圖上閃爍時,兵團司令卻出其不意地慢悠悠說:
「不管他!大局已定,黃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餘黃鶴樓,白崇禧未必有那麼大的詩興吧!」
秦震緊緊壓縮的心臟放鬆開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後鄭重地說:
「同志們熬得受不住了,我看也到了正面撒手之時,給他個迅雷不及掩耳。」
「是的,讓他們來不及點燃爆破!」
秦震:「我還是打先鋒吧!」
史占春粲然一笑:「原來你意圖在此……」
秦震心意一下被戳穿,只好默然承認,投出最後期望的目光。
史占春略一沉吟,堅決果斷地說:「但等武漢地下黨的信號一來,就野馬游韁,任你奔跑吧!」
他們一直等到半夜。
一個加急電報飛來:「我軍佔領長江以南重鎮樊口。」
這樣一來、長江自黃岡到九江一帶全部在握,華中與華東已經一刀斬斷,分割完成,白崇禧陷於孤立境地了。不過他們還要等待一個信息,但是這信息遲遲不來,使秦震感到格外焦躁、憂慮……
秦震走出作戰室,夜風拂面,夜氣清涼,但此時此刻秦震卻兀自忐忑不安,心頭隱隱懸掛,愈發不能自己。
白崇禧的「華中局部反攻計劃」就是白潔送出來的最後一個事關全局,至為重要的情報,白潔在這決定關頭起了決定的作用,但從那以後,白潔就被捕入獄了。
是的,白潔已經鎯鐺入獄,飽受鐵窗滋味了。
她受了拷打了嗎?
她能夠挺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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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震像落入急流漩渦,一時之間,他無法控制自己。
他走回自己住房,陰森森的別墅房間更使他感到不快。
他在窗下一隻綠油漆已經剝落的長籐椅的一頭坐了一會。
他又站起來,看了看表,就把美國軍大衣往肩上一披,和衣倒在床上。
他靜靜地躺著。偏偏這時,他彷彿聽到自己血管裡的血液在緩緩流動,他感到疲乏,但他的腦子卻靜不下來,忽然間,一雙明亮的眸子出現眼前,隨後,一個景象全部顯現。是的,那是一九四六年北京飯店東面那片樹林裡,是的,就是在這裡發生了他永生不能忘懷的奇遇。當時,他正從林邊走過,突然之間,一舉眼,看見白潔。
——啊!白潔……
她穿著美軍茄克、軍褲和高靿的皮靴,斜戴著船形帽。
但,他一眼就看出她來了,她也一眼就辨認出他來了。
她情不自禁地要撲過來,可是,老練精到的秦震把一道鋒利而嚴峻的目光投過去,他在制止她。她立刻冷靜地抑制了自己。
她那樣削瘦,
她那樣伶仃,
她那樣焦急,
她那樣動情,
可是,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每棵樹後都會有一雙獵犬窺伺的陰冷的眼睛。
秦震沒動聲色。
他和她擦肩而過。
在那一剎那間,她的眉尖微蹙,那雙眼裡充滿了愛慕、歡樂、懸念、憂愁,這是多麼複雜而微妙的內心變化呀!
只能讓一切都在不言中。
不過,他的眼光終於告訴她一切都好(當然包括陳文洪在內)。
可是,她的眼光在說什麼?幾年來他總回味著她的眼光,想那眼光在告訴他什麼。
在東北醫院裡,秦震為陳文洪的傷勢而憂慮,他只把周副主席親手交的一封信給了他,為了避免給他帶來刺激,沒有告訴他曾和白潔驟然相遇。因為那樣一來,陳文洪一定要問個究竟,可是他能告訴他什麼?他和白潔連一句話也沒說,他又能告訴他什麼呢?難道把那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眼光告訴給他嗎?他終於向陳文洪隱瞞了這一奇遇。從那以後,雖都在一個縱隊裡,投身急劇戰爭,從未再接觸這一問題,而今天這個令人難耐的夜晚,白潔那活生生的形象又出現在他眼前:一下是那穿美軍茄克的,一下是穿著囚衣的……
現在,當他發現自己在慢慢沉陷在感情漩渦之中,他決然地把手一揮,難道我竟不能自拔嗎?不,不能在這捕捉戰機時刻,受這種無謂的干擾。這時,他才發現蠟燭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
他暗自苦笑了一下,翻身朝牆,閉上眼睛。
作為指揮員,秦震不屬於那種類型,他們是大局部署既定,便無牽無掛,無憂無慮,腦袋一沾枕頭就酣然進入夢鄉。秦震很羨慕他們,但他做不到他們那樣。他不無自謙地說:「他們是帥才,我頂多是個將才。」他焦思苦慮,不斷設想各種微妙莫測的變化,又構思預防這種變化的方案。他可以紋絲不動地靜臥幾小時,然後一點聲音就會使他驚起。這天下半夜,屋外石砌小徑上有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聲極輕微,但立刻被他敏銳的聽覺捕捉住,當門上有人輕輕叩了一響,他立刻問:
「是武漢電報嗎?」
自從與武漢地下黨秘密電台取得聯絡,現在他們就等候著那邊的一個信號。
從兵團司令部到地下黨,事實上發動了明暗兩條戰線鬥爭:
明的一條是從東面切斷長江,迂迴包圍武漢。
暗的一條是發動保衛武漢三鎮的群眾鬥爭。
兩相配合、力爭保住一個完整的大武漢。
秦震坐起來。作戰科參謀按亮手電筒,照在電報紙上。
秦震看完電報,霍地站了起來。就在這時,電話鈴叮鈴鈴緊響起來,從裡面傳來兵團司令的聲音:
「敵人慌了手腳了!」
秦震隨即警覺地閃了閃兩眼說:
「但不知是破壞了再撤退,還是來不及破壞就抱頭鼠竄?」
「老哥!這就由不得他了!」
「是啊!地下黨幹得真不錯,連社會名流,經濟界鉅子,都起來請願不准白崇禧爆破武漢三鎮,群眾就更積極了。這條戰線有力地配合了解放大武漢的任務……」
「看來這筐子雞蛋他不好摔囉!」
他明白了兵團司令的意圖,立即堅決支持兵團司令的決心:
「司令員!我們伸出刀子直插武漢吧?」
「好,你行動吧!」
搖曳的燭影把他整個身影拉長,落在牆壁上,這樣一來,他那並不偉岸的身材顯得十分魁梧。那影子給燭光搖得微微顫抖,好像一隻山鷹即將展翅飛翔。
兵團司令一環緊扣一環地問:
「陳文洪、梁曙光這把刀磨得怎樣呀?」
聽到這個問題,腦子裡立刻掠過下午在作戰室裡那個小小爭議。現在在電話裡兵團司令沒明說,卻彷彿確確實實在說:「你要全部負責啊!」
秦震立刻挺挺胸脯決然說道:
「我立刻到他們那裡去,按照分工,我跟前頭部隊進入武漢。」
「好啊,好啊,咱們在江漢關會面,你不是老惦記著江漢關的鐘聲嗎?老秦呀,江漢關那鍾敲了多少年,現在可是新世紀的鐘聲了,讓我們向全世界敲響這洪亮的鐘聲吧!」
秦震放下電話聽筒,心中十分得意地叨念著:
「史占春這老頭兒,雄風不減當年啊!」隨即轉過身來。
黃參謀、警衛員小陳都已披掛齊全地站在那裡。他立刻命令:
「出發!」
他跨出屋門,黎明前的寒冷,使他打了一個冷戰,一看,他那橄欖色小吉普已經停在台階前面。對於黃參謀事事準備在先,他顯然十分滿意,他朝他投去嘉許的一瞥,欣然跨上吉普車。
司機立刻打亮車燈,這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日早晨五點鐘。黎明前的黑暗如此濃重,天上沒有星、地上沒有燈,一切都凝聚於龐大無邊、充塞宇宙的寂靜之中,這寂靜籠罩了接近長江遍地湖沼的湖北北部。霧,黑色的霧,從水面上升騰而後瀰漫原野。它們像預感到這是黑暗世界的最後一日,卻不願就此罷休,反而特別嚴密、特別沉重。但,在這茫茫黑夜中,一道雪亮的燈光,像閃電一樣,隨著丘陵起伏,一下照上天空,一下沒入深谷。
秦震整整兩天兩夜沒有睡了,現在,他很想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
他在朦朦朧朧中看見陳文洪、梁曙光。
他的思路又回到作戰室裡那場小小的爭議。
那是在研究派哪一個部隊進入武漢的時候。秦震主張立刻派陳文洪、梁曙光這個師;另一位副司令員卻認為武漢成敗已成定局,入城這種事何須使用這張王牌。秦震比較堅決地堅持了自己的意見,他舉出使用這個師的兩個理由:第一,這個師是大革命失敗後,從武漢出發去南昌參加起義的,現在叫他們首先回武漢,去和武漢親人見面,有特殊政治影響;第二,這個師有進瀋陽、入北京的經驗,紀律嚴明,政策性強,他們會給武漢親人帶來溫暖、體貼和友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不便講出,就是他對這個部隊的信心、信任、信賴。
在這一小小爭議中,兵團司令史占春支持了秦震的建議,於是兵團依此作了決定。
現在,當他要去下達立刻行動、進擊武漢的任務時,他對他們,用心頭上的天秤又一次作了衡量。在長期戰爭中,他不知對他們衡量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新的衡量,他都認為十分必要的。
他從心裡喜愛陳文洪,但他嚴謹地對待他,不讓陳文洪感覺出來,實際上他是用一種父愛在引導他前進。正因如此,他對他格外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長征過後,跨河東征,那時秦震是團長,陳文洪是他團裡最年輕的排長,他品評著這個青年人:「是一塊好材料啊!作戰勇敢,考慮周密,只是有一股子傲氣。唉!少年氣盛,在所難免。不過,要殺一殺他的火氣,就像對付一個倔強的馬駒子,你不鞭打它,馴服它,手軟心慈,是摔打不出千里馬的呀!」因此,在戰爭中每一失誤,他都雷霆萬鈞地責罰他。但,當他發現,不論怎樣敲打,陳文洪站在那裡,說得對的他不做聲,說得不對的他就反駁。每當這時,秦震表面上很粗暴,而心裡卻十分喜愛:「走吧!要好好吸取教訓,不容再犯。」望著陳文洪紋絲不動,從容不迫,敬禮、轉身、走去。秦震總被他那年輕英俊的神情所打動。他喃喃自語:「陳文洪,陳文洪,你可真是鎮定呀!我們是最富於感情的人,可是我們無權濫用感情,在決定勝負的時候,鎮定是最大的剛強啊!」
秦震對梁曙光是另一種理解。秦震是個喜歡接近知識分子的人,他常說:「沒有文化,沒有知識,革命是革不成功的。我們的老祖宗馬克思不就是一個大知識分子麼!」在這支由工農勞苦大眾組成的軍隊裡,一個小學生也稱得上是知識分子,何況梁曙光這個高中的高材生呢!秦震偏愛、甚至容忍知識分子的特殊習性,又明白知識分子的弱點,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呀!因而他無情地反對那種「無謂的知識分子自尊心」。有一回梁曙光錯誤地處分了一個指導員,以致影響情緒,貽誤了戰機。梁曙光明知做錯,又忸怩地不肯承認,這時,秦震火暴的脾氣一下爆炸了。可是,當他看到梁曙光刷地臉紅了,一直紅到脖頸上,他有點後悔。兩種心理在辯論:「是不是過重了?」「不,不能讓步,這種無聊的自尊心不除掉要壞事。」要知道,秦震是要把梁曙光培養為一個優秀的政治委員呀!「沒有心胸,不能克己,焉能秉公?」不過,每當嚴厲斥責之後,他總找機會主動和他交談。在東北戰場三下江南一個暴風雪之夜行軍途中,在炕上炕下都擠滿戰士的小屋裡,他倆在地下草鋪上找了一小塊地方。水霧濛濛,煙霧濛濛,人影濛濛,燈影濛濛。窗外大道上一片皮靰鞡磨擦冰雪地面的刷刷聲。他倆一遞一口地抽著一根煙。秦震說:「曙光,我是不是太嚴厲了?唉,要取出子彈皮能不碰傷口嗎?忍住一時疼痛,免除多少隱患呀,你同意嗎?」梁曙光熱淚盈眶,十分感激,緊緊握住秦震雙手。秦震後來不無深意地說:「對待知識分子同志,你敬他三分,他敬你一丈,就是這麼回事。」
陳文洪、梁曙光從營到團到師,大半時間都是在秦震直接領導之下,他熟悉他們,最重要的是建立了感情。
「同志,感情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呀!」
從理解、熟悉,到建立感情,就轉化為上下級之間的信賴。
在火熱戰爭中,在生死存亡關頭:
有下級對上級的信賴才有權威,
有上級對下級的信賴才有威力,
哪一個部隊,它的秉性是什麼,應該在什麼火候上,在什麼地方上使用,這就是領導的、指揮的藝術。
「同志,別小看呀,這種看不見的精神力量會轉化為物質力量。」
他睡著了,在顛簸搖蕩的吉普車上睡著了。
熹微的晨光靜靜地灑落在他的臉上,他臉上籠罩著一種朦朧的笑意。
吉普車戛然停止,他隨即驚醒,他和陳文洪、梁曙光緊緊握手。從那握手的勁頭裡,從他的目光裡,從他那臨陣的神態裡,陳文洪、梁曙光知道,他們所盼望的時刻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