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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千佛塔毒計狼心 文 / 李莫野

    「武勝關」口。

    昔日,小桂三人原本打算約月癸在此見面的「老地方」。

    小桂為了彌補上回因故未能到訪的「遺憾」,這次特地繞了遠路,也非得到此一遊不可。

    對於陪這小鬼遊山玩水,客途向來沒有意見;月癸的玩心仍重,只要能夠到處蹓躂她永遠不落人後,因此大力支持、舉雙手贊成。

    小千並非沒有到過「武勝關」,自然知道該地光景如何,不過小桂想去,他似乎沒有理由不同意。

    至於「武當七星」,由於多數尚未藝成出師,除了無垢、無塵和無為他們三人曾經奉命下山辦事外,說來,這一趟離開武當山,還是其他四人首度被放出來見世面。因此,既然有機會四處「觀光」,這些武當小子樂在其中,哪會有人反對。

    江鴻飛等人既是「公子」之屬,家中就算不是有錢有勢,至少也都是一方大豪,難免需要和各路朋友籌措往來,因此四處旅遊的經驗算是豐富。

    「武勝關」江鴻飛來過,而且不只一回。他首次游此關隘,還是和白承志一起來的。說來,對於此地他算得上是一匹識途老馬。

    胡家公子二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從小到大的人生,幾乎是建立在附庸風雅、自命風流倜儻的驕寵中。遊山玩水和吃喝玩樂,差不多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至今為止,這對恃才傲物的兄弟還沒變成人見人恨的紈桍子弟,只能說是祖上積德,再者胡允文雖是放縱卻不太離譜之故。

    所以,「武勝關」他們也來過幾次,其實兄弟倆均對此地興趣缺缺,不過,他們倆好歹有點頭腦,也明白一行十一人裡面若只有他們倆說「不」的話,恐怕眾怒難犯,故而兩人聰明的保持沉默,跟著大家走便是了!

    於是,以興致勃勃的小桂為首,這群剛從山裡打轉出來的弱冠少年們,浩浩蕩蕩蜂擁而行,模樣頗有三分端午佳節的粽子之貌──偌大一串、聲勢不小。

    尤其是帶頭的小桂他們,許是因為連唬帶哄、終於請走三位長輩級的老古板,興奮過度,因此一路上嘻嘻哈哈歡笑不絕。

    在小桂他們輕鬆歡愉的性情感染下,木訥靦腆的「武當七子」倒也變得開放不少,七人和江、白倆競相揭露彼此的糗事,直讓小桂他們笑翻了天,四張嘴打離開山區起,就一直沒再合攏過。

    胡堂欣、胡堂勻二人終於也放下身段,加入其他人的談笑。

    小桂他們倒是覺得,這對眼高於頂的寶貝兄弟,若是拋開一身過於驕縱狂妄的氣息,二人其實倒也頗有內涵,天南地北、奇聞軼事知道的不少之外,琴棋書畫、經史子集,雖然稱不上專精,卻也略通一、二,談起話來更有自己的見地,嚴格而論已是不錯的遊伴。

    這一大串粽子也似的少年仔,成群結隊、嬉開顏笑的走在通往關口的官道上,他們或者華服、或者道袍、甚至乞丐裝、農夫裝紛紛出籠,已經頗為令人側目,更叫人瞠目結舌的是,他們無視於理法、幾乎人人隨身攜帶兵刃,雖無耀武揚威之舉,卻難免有驚世駭俗之嫌。

    「武勝關」就和其他尋常的關口一樣,因其險要可守,為防戰時所需才設有界門。不過如今正值太平盛世,四海昇平、民生和樂,因此朝廷方面並未派有重兵駐守或設下關防。

    這也才使得小桂他們這群看似準備打群架去的「武裝少年」安然入關,未受到任何盤查或阻礙。

    只是,在見識了平常無異的「武勝關」之後,卻讓專程而來的小桂大大的感到失望。

    「我還以為這裡和山海關、或是嘉峪關一樣,有什麼熱鬧可瞧哩。哪知居然連個鳥人都沒有,不好玩!」

    「拜託你有點常識可不可以,大哥!」小千嘲笑道:「山海關和嘉峪關,它們一處是天下第一關,一處為扼守河西四郡的第一要隘,更是關內、關外分野要塞,地理位置何其重要,豈是此地堪可比擬!你拿武勝關跟它們比?你有沒有搞錯?」

    小桂白他一眼:「我當然是搞錯了,否則現在怎麼會在這裡。」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這小鬼話鋒一轉:「反正都來了,我是不是該上去關口的樓閣裡題個字留做紀念?」

    「題字做什麼?」月癸斜眼睇笑道:「難道你想當通緝要犯?」

    「不可能有這麼嚴重吧?」小桂頂不信邪。

    江鴻飛笑道:「此處好歹總是個關要之地,雖然眼前並未派兵駐守,不過擅闖樓閣重地,確實很容易惹上麻煩。搞得不好,的確說不定會遭到海捕文書的通緝。」

    「怕什麼!」這小鬼得意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被海捕文書通緝過的經驗,最後還不是啥事都沒有。」

    胡堂勻穎然道:「對了,這好像是兩、三年前的事。那時你們大概剛出道,同時遭到巴彤教和官方的追緝,在道上曾經轟動一時咧!」

    「武當七子」對此事並不清楚,頗為好奇的要求小桂他們說明。於是,小千便將那一段精彩過往連說帶比詳述一番,聽得七個出家人又驚又喜咋舌連連。

    胡家兄弟卻是對小桂他們因而結識權貴頗有興趣,兜著彎暗示將來若有機會,希望小桂為他們引見這位「知府神童」。

    客途哂然笑道:「就是不知道,小虎子如今又代天巡狩到八府中的哪個地方去了。想來,我們和他真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注定要成為東飄西蕩的苦命流浪兒吶!」

    月癸突發奇想,噗嗤笑道:「做流浪兒可比做流浪狗幸福多了,也幸運多了!」

    年紀最為幼齒的「搖光子」無玄,愣然不解的問:「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麼要拿來跟狗比?」

    其他人聞言,俱皆忍俊不住哄然大笑。

    月癸拉長手臂,拍拍這個年紀比自己小、個子卻比自己高的無玄的腦袋,哄小狗般道:

    「小傢伙,你是因為命好,所以不知道流浪在外的淒慘,很多時候,人不如狗啊!等你在外面的世界多混混,就會明白,人命其實不如狗命值錢哩!」

    「玉衡子」無非張口欲言,卻被小千搶了話頭。

    「尤其對乞丐來說,冬天到時,狗命就更值錢了。大部分的乞丐,可不是隨便就能吃得起狗肉火鍋的咧!」

    「是啊!」月癸拚命點頭道:「平常時,吃狗肉的人終究比較少,咱們做乞丐的還有機會打打野狗填肚子。可是一到冬天,狗肉爐的生意特別旺,街上野狗全被狗肉店的老闆、夥計搶著裝進布袋去了,乞丐想要逮只野狗打牙祭都很困難哩。」

    小桂同意道:「那種時候,我想當乞丐的的確寧願花錢吃狗肉爐,也沒有人願意吃免費的人肉爐!」

    「廢話!真有人肉爐送你,你吃得下嗎?」

    「沒試過,不知道耶!」

    武當諸子頓時恍然大悟:「原來你們說的是這麼回事!」

    「不然,你們以為是怎麼回事?」

    月癸狎謔反問,武當諸子這才知道自己等人被耍了,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天璇子」無慾歎笑不迭:「跟你們說話,隨時要小心,否則很容易就上當。」

    小桂故意問道:「閣下的意思是說,我們很狡滑?」

    這小鬼臉色一唬,變得面無表情,令其他人以為他馬上要翻臉了!

    「不是你們太狡滑。」無垢坦承道:「應該說,是我們太單純。」

    客途呵呵失笑道:「無垢老大,你幹嘛這麼老實?你把話說白了,叫這小鬼假裝要翻臉的戲,如何往下演?」

    「就是嘛!」小桂遺憾道:「你們十一個人裡面,最少有三、四個當真緊張了。我是頂好奇的,如果我翻臉,這些人會如何反應?現在什麼都沒得玩了!」

    他洩氣的揮揮手,弄得武當所屬哭笑不得。

    江鴻飛百般無奈道:「說真的,要和你們四個人相處,一定得有非常強壯的心臟才行。

    否則,遲早會被你們嚇出心臟病!」

    「哦──!我知道了。」月癸點著手指,黠笑道:「江老大,你就是那三、四個人其中之一?」

    江鴻飛一愣,尷尬道;「我沒有……」

    他不解釋便罷,越解釋等於是越描越黑,這下,不只是小桂他們笑翻了天,就連他的同門,想不笑斷腸子都不行。

    江鴻飛不得不投降道:「真是敗給你們了!」

    他們一行人說說笑笑開懷入關,官道上行人漸增,做生意的小販、跑單幫的貨郎、推著獨輪車的工人、駝著貨物的騾馬驢子,沿途不時可見。

    然,行行色色的販夫走卒,終究不及小桂他們這票年輕人來得醒目、熱鬧。

    但凡關口、驛道之處,總有繁榮小鎮蘊運而生,提供過往行人各項所需與方便。

    距離「武勝關」不遠,也有一處名為「長興」的小鎮。

    小鎮不大,僅有百多戶人家,不過三街六市俱全,茶樓、飯館加上客棧總數將近十家,不算太少。

    小桂等人進鎮時,差不多也到了該休息用膳的晌午時分。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無須協議,便如蝗蟲般開向街上最大一家茶樓。

    見多識廣的茶樓執事一見小桂他們有道有俗、人人帶劍,其中不乏華服美少,立即哈著腰狗顛屁股似的上前笑臉相迎。

    「各位少爺可是打武當山那邊來的?」

    小桂吃吃笑道:「夥計,你好眼色,一眼就能認出咱們的來歷,不簡單呦!咱們人多,你這兒可有雅靜點的獨立廂房?」

    懂得進廂房,準是貴客。

    於是,執事笑得更加諂媚:「有有有,各位少爺,您們樓上請!」

    迎進了小桂等人,茶樓執事拉開嗓門吆喝:「樓上高檔房廂伺候──!」

    一向節儉慣了的無垢有些不太習慣的拉拉小桂,低聲問道:「有必要如此……奢侈嗎?」

    小桂等人正走在樓梯上,聞言停身回頭,故做詫異的詢問胡家兄弟:「咱們上廂房,算得上奢侈嗎?」

    胡堂欣、胡堂勻二人本就嗜好此道,自是搬出一套說詞:「大師兄,咱們十一個人,正好合坐張大圓桌。進廂房的好處多多,一來可以避免人多惹眼、受人干擾,二來嘛,也不用擔心自個兒酬酢時喧嘩、影響他人,你說是不。」

    想想有理,無垢不再有所異議。

    十一人快快樂樂上了三樓,雅致的隔間前早有夥計等著伺候。

    進了廂房,「武當七星」對於僅是用於吃頓飯的地方,都佈置的美輪美奐不禁大開眼界。

    武當的四位公子哥兒卻是飯局老手,早已和小桂等人討論起菜單,一旁的數名夥計該送茶水的送茶水,該上小菜的上小菜,自動自發的很,伺候得武當七子頗覺惶恐難安。

    不多時,滿桌佳餚川流而上,逐漸習慣高檔式用餐氣氛的無垢等人終於也開懷的吃喝起來。

    這時,早已沒有人記得,小桂曾在「武當三劍」面前揚言要對武當諸子「嚴苛」訓練這件事。

    這頓飯局足足吃了一個多時辰才告結束,吃得十一人是皆大歡喜,個個面帶笑容。連帶的,眾人的交情也都因為這頓飯局,迅速拉近許多。

    便是向來眼高於頂的胡家兄弟,這會兒在四川老窖的安撫下,雖然不至於醉眼朦朧,不過,他們的四隻眼睛此時肯定是長在正常的位置上,而且,兩人眼皮都還真是沒啥出息的拚命往下墬。

    真格的是,酒足飯飽思眠床矣!

    說到要付賬,四大公子又是一場混亂的爭奪戰,小桂等人見他們搶得如此用心,索性在一旁逕自剔起牙縫來,連話都懶得說。

    經過一番堅決的爭議和辯論,胡家兄弟終於以翻臉為威脅,贏得付此帳單的光榮。

    但是,當胡堂欣召來夥計說要買單,掌櫃的卻顛著屁股上樓來,恭恭敬敬的稟報說,已經有人代為付賬。

    「是什麼人代我們付了這頓飯錢?」

    胡堂勻問得眉頭都皺了起來,好像對於有人將他們辛苦爭來的榮幸奪走,覺得十分不悅。

    掌櫃的哈著腰,笑臉討好道:「是一位老人家,大約六十來歲的年紀,樣子倒是很普通,穿得和公子您一樣體面。想必是公子家裡的帳房或管事吧!」

    胡堂欣皺著眉頭道:「我家的總管不過四十出頭,而且也是個練家子,不是你說的這個人。」

    其他三位大公子也相互對視,卻頻頻搖頭,顯然他們沒有人家裡有個帳房或管事是掌櫃的形容的模樣。

    小桂閒散笑道:「掌櫃的,這個老人家付錢時,可有問些什麼?或是留了什麼話?」

    「有有有。」掌櫃的笑道:「他先問了,樓上是不是有從武當山那邊來的幾位公子在用餐。剛巧招呼您們進來的阿貴聽見,便告訴他有的。於是,這位老人家問明了各位爺的開銷,便將銀子交給小的。同時,他吩咐小的轉告一位君少爺,說他在鎮外備妥了車馬,等著伺候各位公子、道爺們上路。」

    「上路?」小千故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語帶弦音道:「這傢伙打算伺候咱們上哪條路?」

    月癸幸災樂禍道:「就算是黃泉路,修羅鬼還不是照樣來去自如。怕什麼!」

    客途笑道:「怕不怕永遠不會是小鬼考慮的問題,爽不爽才是他的重點。」

    他這話說得有一點曖昧,可是聽起來又不會讓人覺得太過曖昧,那些懂得奧妙的人已經在心裡偷笑。

    即使在此撲朔迷離的時刻,小桂他們依然是老神在在,從容如故,四個人皆無出任何意表之外的驚訝,這等子沉穩鎮定的功夫,的確令武當諸子看在眼中更加佩服不已。

    「他說要伺候,咱們就給他伺候啦?」小桂嗤弄道:「想見少爺我的人,居然敢要我移駕?有本事,叫他自己給少爺滾過來面聖!」

    胡家兄弟異口同聲道:「你認識那個老頭?」

    「不認識!」小桂大剌剌道:「就因為不認識,我才沒必要買他的帳。」

    客途尋思道:「你認為會是誰?」

    小桂搖搖頭:「沒概念。不過,反正不會是好什麼路數!」

    小千順手將一把牙籤往桌面上撒去,然後仔細占起卦象。

    有頃,他嘿然笑道:「果然又被你這個小鬼猜對了!我這個順手卦,佔得卦象是下艮上坎的蹇卦,主利西南、不利東北。用數九三,卦曰:『往蹇來反』。意即:前往有難,回來無憂。所以,你決定不去,的確是明智的選擇。」

    「廢話。」小桂揚眉嗤謔道:「這種事,哪還需要占卜。認識我的,會對我有利的老人,只有六十來歲,恐怕活得還不夠老!剩下的,那些不認識我,卻又示惠於我的老頭,大概都是想從我身上發財,或者是來要我小命的傢伙。事情就這麼簡單!」

    這小鬼說得輕鬆,小千他們也直叫有理。只有那個福福泰泰的掌櫃的,聽得啞口無言,不知真假,只好在一旁強擠出尷尬的憋笑。

    客途笑道:「得了,你這小鬼甭在這兒嚇唬人。既然已經有人付過帳,咱們這就走吧!」

    「正合孤意。」

    於是,他們一行人在掌櫃的和夥計們必恭必敬的遠送下,瀟灑的離開茶樓。

    來到大街上,客途問道:「接下來,你這小鬼打算怎麼辦?」

    小桂嘿嘿笑道:「人家都已經找上門來了,我若不留個機會讓對方前來覲見,豈不是太對不起吃人一餐!」

    這小鬼等著來人「覲見」的方法很簡單,他挑中大街上最豪華的一家客棧走進去,非常海派的包下整座後院所有廂房,好整以暇的入內睡他的大頭覺去了!

    客途、小千和月癸沒有一個人跟這小鬼客氣,三人亦各自挑選自己中意的上房,進了屋摔上房門,先睡它個昏天黑地再說。

    武當派諸子自見識過「風神四少」的絕學之後,這回,對他們四人無處而不自得的狂妄也算是大開了眼界。

    「武當七星」和四位公子哥兒傻著眼相視苦笑,在店小二慇勤的招呼下各自覓處休歇,靜觀未來之變。

    ※※※

    掌燈時分。

    入秋的時節,天色暗得很快。

    小桂等人剛在廂房主廳裡用過晚膳,這會兒甫叫小二沏上一壺好茶,眾人圍坐廳中閒扯漫談。

    專門伺候這座包廂的小二,在門口躬身稟報道:「各位爺,外頭有位老人家求見君少爺。」

    「果然來了!」

    眾人齊齊望向小桂,武當諸子更是佩服小桂的神機妙算。

    小桂面不改色的揚眉問道:「什麼樣的老人家?他可備有名帖?」

    小二愣了愣,哈腰道:「來人年約六十出頭,發須花白,模樣像是大戶人家的總管之屬。他倒是不曾備妥名帖。」

    這小鬼哼了哼鼻:「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想要求見,卻沒有名帖?你去問問他,看他懂不懂禮貌?」

    武當諸子從來不知道,這小鬼耍起派頭來,竟是如此刁鑽、猖狂。聽著他與小二之間的應答,就連一向將眼睛擱在頭頂上的胡家兄弟亦不禁暗自咋舌。

    專司伺候之職的店小二,早已見慣各種大老爺們財大氣粗的嘴臉,對於小桂如此狂態倒不訝異,只是恭應一聲退了下去。

    江鴻飛伺機問道:「小桂,你如此態度,可是故意在試探對方?」

    「佛曰,不可說!」這小鬼故做神秘嘿然偷笑。

    客途、小千和月癸只管自顧自的喝茶,對於眼前之事毫不動容,彷彿這小鬼做什麼都與他們完全無關。

    無垢看在眼裡,但覺三人鎮定得似乎已趨近於「麻木不仁」的境界。

    他不知該說這三個人是因為全然的信任小桂,所以處變不驚呢?還是,該認為他們三人因為事不關己,所以決定置身事外?

    不多時,小二果然帶著對方的名帖進呈上來。

    「還算聽話!」

    這小鬼對於來人如此反應,尚稱滿意。

    不過,他卻依然高倨太師椅上,身子動都不動,顯然無意接過這份名帖。

    比小桂更積極搶著名帖的不是別人,就是剛才還一副無動於衷之態的月癸和小千。

    他們兩人同時伸手道:「拿來我看。」

    小二本是持帖遞向小桂,這會兒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異口同聲的兩人。

    客途莊重的輕咳一聲:「拿過來吧!」

    小千和月癸並無異議的放下伸出老長的手臂,小二如奉倫旨的交出拜帖。

    對於客途這種超乎言語的威儀,武當諸子也是越來越習以為常了。

    客途打開拜帖看了一眼,隨即,皺著眉頭道:「隴山隱廬管家,宣福拜見。」

    「沒聽過。」月癸已然皺起柳眉搜索記憶,不過,終於無功放棄。

    「不認識!」小千亦是茫然的對等待著他回答的小桂搖了搖頭。

    「隴山隱廬?你們都不知道?這可有趣了。」

    小桂若有所思的抬眼望著正廳天花板,沉吟不已。

    其他人實在搞不清楚,他所謂的「有趣」,究竟趣味在哪裡?

    客途含笑望著武當七星及四大公子,問道:「不知各位可曾聽聞過『隴山隱廬』此號人物?」

    「武當十一少」彼此相互對覷,最後,只能齊齊搖頭表示莫宰羊。

    小桂笑得別有含意:「嗯……,能夠讓武林三大家、十數來人無一知曉,也算是新聞。

    這種人我當然要見,正好順便增廣見聞,不是嘛!」

    他這話是說給師兄聽的,客途表示同感的點了點頭。

    白承志和江鴻飛交換一記若有所思的眼光,在他們的經驗中,處理這類事件,小桂和客途二人的想法與態度正好與常人相反。

    小桂衝著店小二揮手道:「去請這位宣福老大人進來。」

    小二躬身應諾而去,不一會兒便領著一位長相平凡的花甲老人進廳。

    老人捧著一方約有小孩人頭大小的黃綾包裹在手上,入廳之後,他似乎有些訝於在座人數居然如此眾多。

    小二為來客奉上茶水後,識趣的自動退下。

    小桂朝廳中無人佔據的圓桌揮了揮手:「坐。」

    「謝公子賜坐。」

    宣福恭恭敬敬的道了聲謝,小心翼翼的將手中包裹置於桌面上,這才拘謹的在桌旁鼓凳落坐。

    小桂依然保持一派高傲,大剌剌道:「宣福,為了見我這個小鬼,你算得上是夠卑躬屈膝的啦!現在,你總算見到我了,到底有什麼天大的事,值得你受盡委屈非得見我不可?」

    宣福恭謹道:「君少爺言重了!你我過去毫不相識,你會懷疑老朽實屬正常,老朽並不覺得委屈。……」

    「是嗎?所以呢?」

    宣福不在意小桂的打岔,接著道:「老朽之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君少爺一面,乃是我家主人臨終交代。老朽身為奴僕,恁是如何困難,必也得達成主人最後的心願。」

    小桂打了個哈欠,意態闌珊道:「你家主人何許人也?他臨終心願為何?與我何干?麻煩你長話短說可不可以。」

    「是。」宣福對於小桂輕浮之態並不動怒,依然徐緩道:「我家主人原是經商之人,早年經由絲路時常往來於西域各國。由於晚年定居在隴山之西,所以自號隴山隱廬……。」

    小桂再度打岔,笑咪咪問道:「不知道貴主人與隴山的地頭蛇『百毒門』,有何淵源?」

    「百毒門?」

    在場所有眾人幾乎全都不約而同的脫口低呼!

    宣福瞪著一雙茫然老眼,不解的望著小桂,顯然不明白他言下之意。

    客途、小千和月癸頗有默契的相視對笑,各自電念如飛的轉動腦筋,推敲這小鬼心裡究竟打著什麼算盤。

    無垢等人卻是驚訝於小桂反應之快、聯想之廣的敏銳心思。

    終於──

    宣福吶吶道:「君少爺,什麼是百讀門?老朽從未聽說過,我家主人怎麼會與他們有淵源?」

    「沒有是嗎?」小桂依然笑呵呵道:「沒有就好。請你繼續接著往下說吧!」

    宣福果然繼續開口,對於小桂如此時嗔時笑不太正常的表現,竟然無動於衷。

    「正因為我家主人經常往來西域諸國……」宣福歎口氣道:「所以才會在無意之中,巧得這項禍害。」

    他的眼光隨著語聲,瞟向桌上包裹。

    武當諸子不約而同問道:「什麼禍害?」

    客途他們卻已經注意到,小桂的笑容變得飄忽詭異,似乎早已洞穿對方言語中的什麼!

    這小鬼以平靜得異乎尋常的口氣,毫無平仄的問道:「貴主人可是從西域異國,巧得了名為『千佛塔』的寶貝?」

    「千佛塔!?」

    在場之人,彷彿覆頌著魔咒般,齊齊噎聲低呼。

    宣福眼光之中,第一次出現不一樣的光采,嘴角略略抽搐著呢喃道:「你猜到了!你是如何猜到的?」

    小桂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過度冷靜,淡寞道:「說下去!」

    宣福深吸口氣,鎮定道:「家主人巧得千佛塔,原來也只當它是個雕工精緻的古物值得留作紀念,所以將它放在家中展示。直到某次,家主人有位至交好友到訪隱廬,驟見此塔驚喜逾恆非借不可,主人才從友人口中得知,此塔竟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寶。……」

    小千哼然嘲笑道:「巧得是貴主人的這位摯友,正是習武之人,所以借了此塔,目的想練塔上所載之上乘武學。但不幸的是,他不知道如何走漏了消息,以致引起整個江湖武林的追殺。在此人重傷臨危之際,偏又巧遇小桂的爹,因此來場臨終托寶,請小桂的爹將千佛塔送回給你家主人,致使君家因而捲入莫名其妙的殺劫裡,最後弄得家破人亡,是不是這樣?」

    宣福汗顏低語道:「正是如此。」

    客途一反溫和之貌,以和小桂相同的冷淡道:「如今,你家主人已死,卻又叫你將千佛塔送來給小鬼,想再次陷害君家嗎?」

    「不不不!」宣福慌忙搖著手,辯解道:「你們誤會了。家主人絕對沒有陷害君少爺之意!當年,家主人收下千佛塔時,曾為懷璧其罪而感到不安。幸蒙君大俠允諾,絕不洩露此物下落,方得苟安。但沒想到,君大俠一家反而因此遇害。家主人感念君大俠寧死絕不洩密的義舉,總希望能對君家有所還報。當兩年前,家主人無意中聽說君家有後,你們不知道我家主人有多麼高興。打那時起,家主人便四處打聽君少爺的下落,想將這座既有武林絕學,又暗藏大筆寶藏的千佛塔,私下贈送給君少爺,算是報答君大俠護生之義,也算是對君家一點點補償。可是……」

    他說到這兒,語聲不禁哽咽,眼中見淚道:「我家主人卻在那時候發現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他的病情急速惡化,沒拖過半年就死了。主人至死都對不能親自向君少爺謝恩、致歉,感到非常遺憾。所以老朽繼承主人遺志,費盡心思打聽君少爺行蹤,無論如何都要完成家主人最後遺願。」

    胡堂欣感動萬分道:「所以,送來此寶是你自己的主意囉?其實,你既然知道此塔藏有大批寶藏,大可佔為己有,沒有人會知道的,不是嗎!」

    「不不不!」宣福搖著手,惶恐道:「主人已經留給我足夠安養天年的財富,我哪能做出這種不義之舉。」

    月癸問道:「就算你家主人不是個練家子的武人,不會貪圖千佛塔上的絕學,難道他就沒有後人可以繼承那一大筆寶藏?」

    宣福拭淚道:「我家夫人由於難產,早已過世。小主人又因瘟疫,在六歲時夭折,家主人因此看破一切,既未續絃,也沒有其他親屬,只有老朽服侍他。所以,主人辭世後,便由老朽繼承宣家的產業。這也是為什麼,老朽一定要完成主人的遺願之故。這是我唯一能夠報答主人的方法啊!」

    說著、說著,這個老宣福竟然聲淚俱下,嗚嗚哭了起來。

    眾人俱已等候決斷的眼光看著久不吭聲的小桂,只見這小鬼臉上好像帶了面具似的毫無表情。那種宛若冰雕般的冷靜面容,竟令武當諸子打從心底冒出一股涼颼颼的寒意!

    「打開它。」

    小桂音調毫無起伏的突然開口。

    宣福愣了愣,有些不知所云傻在當場。

    「打開它。」這小鬼以一種超然的冷漠,重覆道:「我要看看這件令我家破人亡的『寶貝』,究竟長得何等德性。」

    宣福有些為難,囁嚅道:「可是……,這樣好嗎?」

    他眼光四下轉了轉,頗有當著如此眾人之前「獻寶」是否合宜的顧慮。

    小桂冷冷嗤道:「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打開它。」

    雖然,他並未提高聲調說話,但是,在場之人全都感受到他語言中有一股難以抗拒的無形威嚴,以及一種窒人的壓力。

    宣福不可避免的窒了窒,終於勉為其難的緩緩解開黃綾包裹。

    包裹內是一個黑檀木雕就的的正方形木匣,上面還掛著一把精緻的小鎖。

    宣福自袖內取出已見斑駁的鑰匙,打開木匣上的小鎖。

    除了小桂和客途,在場其他人全都不禁屏息望向盒內!

    檀木盒中並無珠光寶氣外洩,宣福探手小心翼翼的自盒子裡捧出眾人聞名已久的「千佛塔」。

    那是一座高僅半尺,羊脂白玉雕成的七層寶塔,寶塔內外精工刻鏤著或坐或站、型態各異的小小佛像。

    見多異寶的白承志等幾位公子哥兒,俱已忍不住發出讚賞的輕歎。

    宣福表情豐富,感人道:「君少爺,請您收下這座千佛塔吧!」

    除了客途,所有的人均以希冀的眼光看著小桂。

    小桂依然面無表情,令眾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究竟是何等感觸。

    現場一片沉寂。

    「君少爺……」宣福再度吱吱唔唔的開口:「請您收下它吧!」

    小桂神色漠然道:「你可以走了!離開時,順便把這堆垃圾一起帶走。」

    說完,他起身便要回房。

    武當諸子萬分驚異的望著他的背影。

    宣福急聲道:「請留步!」

    小桂停下腳步,卻未回頭,冷冷問道:「還有什麼事?」

    他的語聲,簡直比臘月的寒風還要讓人覺得鑽心刺骨,森寒不已!

    這小鬼如此冷然淡寞的態度,是武當眾人所未曾見過的一面。這也是武當十一少他們首次體會出小桂「修羅」之名的符實之處!

    「這千佛塔……」

    「拿走!」

    胡堂勻貿然道:「君兄弟,既然這位老人家如此有心,你何不就收下這座千佛塔。」

    胡堂欣不辨就裡的幫腔道:「是啊,小桂。雖然這座千佛塔曾經為君家帶來災劫,但如今能令其主將它贈予你,算得上是所贈得人,實屬美事。你若收下,倒可替武林中平添一段佳話。」

    江鴻飛和白承志均對此言,不予苟同的皺起眉頭。

    小千和月癸對覷一眼,知道有人要倒楣了!

    小桂這時才緩緩回過身來,神色冷峻道:「賢仲昆若是對這垃圾有興趣,儘管自己收下便是。按照江湖之中對於此物的傳說,兩位得到它便有機會練就千古奇學。如此一來,賢仲昆倒是可以就此打道回府,省去千里迢迢遠赴黃山、與冰雪相搏的艱辛旅程。如此可謂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胡家兄弟猛地窒言,因為小桂一針見血的戳破了兩人的心思。

    他們倆開口為宣福說項,確實是因為對「千佛塔」怦然心動;同時,兩人的確也想藉此為由,設法免去辛苦的黃山之行。

    不過,這對兄弟倆固然既貪心又懂得偷懶,卻也是明白人。

    他們倆眼見小桂神色不對,再看同門之中顯然又無人與自己心意相同。兩人只要想到,當年武林中人對於「千佛塔」是如何明裡、暗裡雙管齊下,千般強取、萬法豪奪,最後連「笑月劍神」君桂丞都未能難以倖免。

    就憑他們兄弟倆想要保住這項寶物安全回到荊州,這恐怕是件癡人說夢的事。

    於是,兩人心虛的抗聲申辯道:「我們只是建議而已,你若不接受也就算了,何必將話題和黃山之行扯在一起。」

    「是這樣子嗎?那就算我錯怪你們了!」

    小桂說完,不待宣福開口,以強硬的語氣冷澀道:「不管你是何人,不論你為何而來;現在,你最好立刻帶著你的垃圾走人!」

    「但是……」

    「沒有但是。你現在離開,我就當你沒來過,不會為難你。如果你想繼續糾纏,一切後果自行負責!」

    小桂言詞之堅定,令人聞者即知,此事絕無轉圜之餘地。

    這小鬼復又以冷硬的眼神深深瞪了宣福一眼,這才甩著衣袖揚長而去,消失在廂房裡間!

    「君少爺,你別走啊!」宣福聲淚俱下的嗚咽道:「求求你,收下千佛塔助我主人完成臨終的心願吧!求求你啊!」

    他轉向客途,抽咽道:「大少爺,你是君少爺的師兄,請你體諒體諒老朽的心情,幫我勸勸他吧。」

    客途不為對方淚水所動,反而有趣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這小鬼的師兄?」

    宣福舉袖拭淚道:「老朽為了打聽君少爺的下落,當然做過一些調查,是以得知你正是他的師兄。」

    「老實說,我也無能為力。」客途離座道:「小鬼的脾氣向來是他說了就算。除了師父,沒有人有本事改變他既定的決心。」

    他也開始朝房裡走去,同時意味深長道:「小鬼要你走,你最好走吧!等他決定要你『滾』時,你可就很難完整無缺的走著出去。」

    他這一離座而去,小千和月癸立即跟進,同時閃身入內,不見人影。

    正廳裡只剩事不關己的武當弟子,陪著嗒然若失的宣福。

    忽地,宣福臉上帶著希冀的表情,抬起頭看著年紀最長的江鴻飛……。

    不等他開口,江鴻飛馬上搖著手,推托道:「別看我,此事我無權做主。」

    接著,宣福的眼神掃向誰,那人便忙著搖手晃腦的拒絕不迭。

    最後,無垢直言道:「老人家,除了當事人小桂的決定,我們其他人萬不可能留下千佛塔。你還是走吧!趁著此時消息尚未走漏,無人覬覦你手中寶物,快快離去罷。只要你不到處宣揚千佛塔在你手中之事,便不至於遭逢不測。來日,此寶必為有德者居之,你又何苦為此事操心太多?」

    宣福終於萬般無奈的收妥「千佛塔」,一如來時,小心翼翼的捧著這項千年奇珍踱出廳門,黯然離去!

    遠遠的,廂房外傳來小二送客的唱諾。

    無垢和江鴻飛等人相視而笑,一同起身進入小桂的寢室裡。

    果然,小桂四人正在房中等著他們。

    眾人在小桂房裡擠做一堆,每個人似乎都忙著開口問話,霎時,房裡一片喧騰嘩然。

    「停──!」

    小桂投降道:「拜託各位慢慢說,一次一個問題,可不可以?」

    無垢輕咳一聲,武當派諸子立即識趣的紛紛閉嘴。

    無垢代表眾人發問:「小桂,你為何拒那宣福於千里之外?難道只是擔心千佛塔再次帶來災劫?」

    無玄衝口而出道:「還是,看見千佛塔,你又會想起過去所發生,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小桂和師兄交換一記別有含意眼神,搖頭道:「都不是。」

    客途突兀問道:「你們有誰見過真正的千佛塔?」

    「真正的千佛塔?」小千敏感道:「難道,剛才那座是假的?」

    小桂語聲飄渺道:「千佛塔乃是佛教古剎『蘭若寺』鎮寺之寶,那是一顆大若人頭、晶瑩剔透的水晶球。在球體內部,以罕見的陰刻手法雕空,鏤出七級浮屠圖;浮屠上雕有千尊佛像,每尊皆僅拇指指甲蓋大小,這些佛像非僅雕刻的唯妙唯肖,更是髮鬚俱現、生動逼真。只要將這顆水晶球映著初升的旭日,內部的佛像便會流燦出閃耀的光輝令佛像晃動起來,那晃動之姿儼然為一套完整的掌法,即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千佛掌』!」

    眾人聞言張口結舌,驚訝的難出一言。

    月癸忍不住催問道:「你見過千佛塔了?」

    小桂無言,神思彷彿已飄向遙遠某處。

    客途代為回答道:「當年,師父因為熬不過小鬼一再糾纏追問,為了解除他心中迷惑,費盡心思終於追查到保管千佛塔資料的一個老和尚,特地向對方借來圖鑒給小鬼看過。」

    他微微一頓,接道:「跟據那位老和尚說,『千佛塔』早在古樓蘭滅國之際,便已毀於兵荒馬亂之中,如今哪有什麼千佛塔可供傳世?所以,剛才宣福那番他家主人偶遇巧得千佛塔的屁話,全是一派胡言。」

    「看那座白玉塔似乎也有些年代,大約不會是宣福故意弄來騙人的吧!」江鴻飛猜測道:「也許是那『隴山隱廬』的主人當年不明就裡被人所騙或有可能。」

    小桂清冷一笑:「不管隴山隱廬之主明不明就裡,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事情的真相。」

    無垢遲疑問道:「你的意思是……」

    小千開口道:「方纔一進屋內,我便以茅山『斥候術』暗中追躡宣福的去向。待會兒,咱們只要循線跟蹤,就能夠探知他的落腳之處,到時候不怕調查不出事實真相。」

    「哦──!」無玄點著手指,天真的數落道:「你養小鬼呦!這是非常不道德的事耶。」

    小千噗嗤笑道:「沒有,我沒有養小鬼。『養小鬼』是客途和水前輩的責任!」

    無玄氣結道:「我不是說『君少爺小桂兄』這個小鬼啦!我指得是一般術士差遣童男、童女死後陰靈,或是夭折、被墮胎等嬰靈亡魂這種邪術的『養小鬼』啦!」

    小千斜眼睨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指的是啥!」

    「牛鼻子是故意逗你的啦!」月癸嘖笑道:「他這套玩人的把戲,正是跟你口中那號『君少爺小桂兄』的小鬼所學來。」

    小桂無辜道:「我不說話都有事?」

    沒有人理會他的抗辯,反正,他是「養小鬼」的事主之一,有沒有說話都難脫干係。

    無塵顯然不打算讓小千顧左右而言他,咬緊話題追問道:「說真的,茅山的『斥候術』到底是不是養小鬼邪法?」

    身為修道之人,若是利用已死亡靈為奴役,的確是有些道德上的「小瑕疵」。難怪這些主張清修、無為的武當份子,多少得表達一點修行意見。

    小千嗤地笑道:「茅山一派向來以驅妖除邪、匡扶正道為己任,雖然也懂得采靈養鬼的門道,不過尚且不屑為之!」

    無凡頗有興趣問道:「道兄,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這類道門術法知識,以開我等茅塞?」

    小千先是不答,逕自掐指盤算後,頷首道:「還有時間,我就簡單解釋一下好了。」

    對於這種玄門軼事,不只是無凡、無玄他們這些「幼齒」的小道無比好奇,房內其餘之人亦皆是興趣滿滿的等著小千開講。

    小千敘述道:「一般江湖術士或法師所謂『養小鬼』,就像剛才無玄講的,都是以采靈的方式,采童男、童女的陰靈加以修練,做些耳報小事、或者運點小財、或是擾亂人家婚姻等以藉機達到斂財目的,其實無法做些什麼驚天動地的邪事。因此,嚴格來說難成大害,不足為慮。而且,養小鬼也只能助一時機運,時候一到,修練者便需超渡小鬼,解除彼此之因緣,所以『養小鬼』可以說是一種權宜之法。」

    他略歇口氣,繼續道:「至於茅山秘法中的『斥候術』並非采靈修練的方式,而是……」

    他這吊人胃口的一頓,立即引得眾人追問:「而是什麼?你怎麼不說了?」

    小千呵笑道:「我在想,該如何解釋才能讓你們明白,而又不違反本派不得擅自洩露秘法的門規。」

    他瞇起眼睛想了想,有頃,咂嘴道:「好吧,就這麼說罷。」

    他先煞有其事的乾咳一聲,才又繼續解說道:「斥候術,其實是本派結合符菉與念力操縱自然界靈性力量的一種方法。也就是說,施法者必憑借本身修行的能力,加上貫通三界的符菉和密咒,方能與自然萬物取得溝通,然後才能夠借用原本即已存在於大自然中的靈力為其辦事。」

    月癸滿頭霧水道:「什麼叫做自然界的靈性力量?能不能請你用人話解釋一番?」

    小千攢起眉頭,用力說明道:「依照道家的說法,天地萬物俱由造化所衍生,皆是大道的一部份。所以,天地萬物、不論草木樹石或花鳥魚獸,甚至萬物之靈的人類,原本是一體,同屬有靈,均能藉修行而得成正果,其所差別之處,只在於修煉的時間長或短。」

    這套理論「武當七星」這幾個出家小道士可熟悉的很,因此小千一邊說,他們七人便一面點頭同意。

    小千微頓一下,旋即又道:「基於以上的『道』理,只要是存在於此世間的一切有形物質,隨著時間的演化,都能逐漸凝聚其化生時散失的靈性,這就是所謂『修煉』的第一步。

    靈性凝聚的層次愈高,所能發揮的力量便愈大。我們人類之所以稱為萬物之靈,就是因為經由累生累世的修煉,靈性提升至能夠獲得人身肉體的層次,能量俱足、能力無限,故而可貴。至於一般原本並無生命跡象的物質,譬如地、水、風、火這些元素,或是草、木、樹、石此類靈性極低的有形實體,由於同屬造化的一部份,從遠古之初便已存在,雖然尋常人無法與之溝通,但不表示它們沒有俱足相當的靈力。茅山一派,便是找到與此等靈力溝通的方法,才發展出所謂的『斥候術』。此法雖然也能差遣鬼界的低等役鬼,但本質仍和其他門派的『養小鬼』不同;本派斥候術所遣之靈類,不論其等級高低、靈性強弱,俱是聚靈成形的物類所屬!這樣子的解釋,夠清楚了吧?各位滿意了沒?」

    「原來如此。」

    眾人聞言頗有茅塞頓開的反應,不過究竟有多少人真正聽懂了小千這番話,就很難說了!

    小桂呵呵笑道:「你這番話,倒讓我想起以前咱們在苗疆認識的『陰魅』卜果以及『山魈』雷扎爾他們倆。他們就是那種聚陰寒之氣修煉成形的物類,不是嘛!」

    「然也。」

    小桂好奇道:「那麼,意思就是你也有辦法差遣他們囉?」

    「理論上是。不過這些聚陰寒之氣而成的物類,通常本性也較為乖戾難馴,所以茅山弟子要練『斥候術』其實甚少找這類東西打交道。」

    月癸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牛鼻子,那麼你這回到底差遣何方物類幫你打探宣福的行蹤?」

    小千睨眼哼道:「這裡一共有八隻牛鼻子,你問得是哪一隻?」

    武當七子頓時哭笑不得,暗自嘀咕道:「我們幾時變成屬『只』的了?」

    「牛鼻子固然有八隻,不過會玩法術的卻只有一個!稱呼只是一種符號,你何必在呢。」

    小千無奈道:「秀才遇見兵,真是有理說不清。」

    他本來還想開口說些什麼,但突然神色一凝,隨即脆然彈指!

    「啪!」然脆響聲中,擁擠的屋內倏忽出現一名渾身綠衣的髻發童子,來人恭謹的單膝著地跪在小千面前。

    這名綠衣童子口中發出尖銳的嘰喳聲,似乎正在向小千稟告什麼。

    小千閉目凝聽,待綠衣童子住口後,略略頷首同時並指揮劃,來得離奇的綠衣童子,隨即消逝無蹤、去得神秘!

    眾人知道,他是為了徹底滿足大家的好奇心,才會召喚此物類現身。

    果然,小千自動向眾人解釋道:「剛才那位就是樹精童子,它是我修練斥候術時第一個召喚到的異界精靈,算來我們相識也有十幾年了。這次請它幫忙,是因為只要有草木的地方它便存在,不用擔心會將人追丟。」

    小桂心急道:「他剛才說了些什麼?」

    小千篤定一笑:「說我們該出發了!因為這人非常滑溜,不但走路東彎西繞,還會改變容貌。如果不是它神通廣大,差一點被瞞過去。如今,此人目標已定,停留在鎮外東北方向的一座破廟裡,我們若不快點過去,怕這傢伙一會兒又跑了!」

    「那還等什麼?」

    武當諸子同時起身準備出發,聲勢不小。

    「慢著。」沉默有頃的客途豎掌阻止道:「我們既是要暗地追躡,就不適合這麼多人一起行動,以免屆時打草驚蛇。」

    無垢頷首問道:「道兄認為何人前往較為合適?」

    「就是你囉!」客途沉穩一笑:「其他人先在此休息,並等候吾等通知狀況。道兄覺得如何?」

    「甚妥。」

    無垢不愧掌門儲位之選,井然有序的交代瑣事,並要眾師弟在此等候之際,聽命於年紀最長的江鴻飛吩咐。

    於是,小桂等一行五人,在小千為首帶領下,自廂房後院翻牆離去,五人身影消失於客棧後窄巷的陰影裡。

    ※※※

    距離「長興」小鎮約摸七里地左右,有處名為「刀山嶺」的小山崗。山崗不高,但是其上怪石嵯峨聳立如刀,因之得名。

    就在「刀山嶺」的右後方,有一塊略微低窪的平整碎石台地,地方也不大,恰好夠蓋上一間矮矮小小的城隍小廟。

    或許是此嶺風水不對吧,向來無往不利的城隍老爺,這回在此地居然難以維持些許香火供奉,早已倒店關門,徒留殘破遺跡。

    小千循著樹精童子的指引,率領小桂等人經過曲折迂迴的路徑,來到這座偏僻詭異的「刀山嶺」。

    今晚,新月如眉,夜色淒迷。

    夜風已寂,蟲聲漸歇。

    彷彿天老爺也懂得配合此地環境,讓四周氣氛變得一片蕭索、沈窒逼人。

    遠遠的,剛轉入破廟所在方向,小桂等人便已看見小廟頹塌的簷角、剝落的瓦面;再靠近一點,入目儘是殘牆頹垣蛛網塵封的荒涼景致。

    五人在距離破廟尚有二十餘丈處停身,潛伏於猙獰的怪石之後,打量看似沉寂無人的小廟。

    月癸忍不住壓低嗓門,咕噥道:「宋牛鼻,你確定那個宣福,真的在這間破廟裡?」

    望著梁塌門倒,僅存千瘡百孔的頹牆,頂著搖搖欲墬屋頂的伶仃孤廟,蛛網仍在、灰塵未揚,難怪月癸會有此疑問。

    「沒錯,姓宣的那個老小子此時正在廟裡。不過,他似乎在等人,獨自盤膝坐在沒了城隍爺的供桌上閉目養神!」

    見識過這個茅山小道和樹精童子的溝通後,這會兒,沒有人費事問他,何以能對破廟裡的情況瞭如指掌。

    「接下來怎麼辦?」月癸摩拳擦掌,蓄勢待發的低聲問著。

    小千理所當然道:「自然是摸上去囉!」

    「等一下!」客途阻止道:「破廟左後方,有人正急馳而來。先別忙著亂闖,聽聽看他們談些什麼!」

    「聽?」無垢懷疑道:「可是我們與破廟之間,最少相距有二十丈以上的距離,若是不潛近些,如何能聽得到對方私語?」

    小千拍拍這位老實道友的肩頭,呵呵輕笑道:「這種事,就留給這對怪胎師兄弟去擔心吧!」

    無垢迷惑的看著他,不解其言。

    小桂和客途乾脆就地盤坐,閉目垂簾運起「天耳捕音」的功夫,開始竊聽四周動靜。

    「給你們猜個謎題。」小桂忽然睜開眼道:「哪一種動物走路不用腳,成群結隊出門時,只聞一片沙沙聲,彼此若是嫌礙事,自相殘殺需開口。」

    「呦──!」月癸咯咯失笑道:「有人出口成詩耶。」

    小千嘖弄道:「這麼簡單的謎題哪用得著猜,答案就是蛇嘛!」

    無垢實在無法理解眼前四人到底在幹什麼?都已經什麼時候了,他們還有心情猜謎題?

    「很好。既然讓你猜中了,待會兒如果非得和那些長蟲打交道不可,就交由你全權負責!」

    小桂斜著眼,語帶嘲謔的睨著小千。

    「又是蛇來了?」月癸興致勃勃的口氣,顯示出她對這些沒有腳的動物,別有興趣。

    小千反應奇快,蹙著眉道:「該不會和客途幹掉人家的大蛇王有關吧?」

    「天知道。」

    小桂不再多言,再度閉目,凝神傾聽。

    破廟中──

    一盞昏黃晦暗的無罩油燈,有氣無力的搖晃著略盡職責。

    黯淡的光影下,勉強可以看得出廟裡的梗概……

    缺胳膊斷腿的牛頭馬面,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打呼;持筆執生死簿的的判官老爺瞎了一雙眼,不站在它該站的位置,正在面壁思過;掉了腦袋,依然張牙舞爪的應該是小鬼,倒栽蔥的塞在香火爐裡。兩邊低垂的布幔早已灰黃泛黑,兀自發散著嗆人的霉味,此廟之中所有能被破壞、該被破壞的都已遭破壞,唯獨不見本廟頭頭城隍大老爺的塑像,許是被人毀屍滅跡棄之荒郊了吧!

    廟裡面唯一尚稱完整的東西,便是那張檀木供桌,此時正如小千所言,上面端端正正盤坐著一個人。

    此人身材中等,面目平凡,肌膚細膩,卻沒有眉毛。或者說,這人為了某種企圖,故意將自己的眉毛剃得乾淨溜溜。

    如果不是異界眾生的指認,誰能相信眼前此人,會是和稍早在客棧裡演出苦情老人的宣福為同一人?

    這人安靜肅然的盤坐於桌抱元守一,四周蛛網密結、塵垢深積顯然並未困擾到他。

    不多時,一陣沙沙聲夾雜著撲鼻腥味傳入廟中,供桌上那人倏然睜開雙目,漾起一抹毒蛇也似的笑容,鬆開雙腿躍落地面。

    灰黃泛黑的布幔忽然被人揭起,一條人影鬼祟異常的滑進破廟。

    來人年約五十,白衣白袍,頭上裹襟,面容黧黑,滿臉絡腮鬍,顯而易見的是個來自外邦的異族人士。

    此人甫入破廟正殿,立即四下搜望。

    自稱宣福的這人語聲帶笑的喚道:「阿里巴大師,我在這裡。」

    阿里巴循聲而望,咧嘴笑道:「伍宮主你好!很抱歉我來得稍晚,你的計畫進行得如何?」

    這個外籍人士的漢語帶著濃重的腔調,令人聽了實在覺得彆扭已極。

    「公主?男人也可以當公主?」廟外的怪石堆後,小桂聽得滿頭霧水。

    「什麼公主、王子的?」

    「噓!別吵,等一下再告訴你。」

    小桂揮揮手,豎直了耳朵,全神貫注於廟中兩人的對談。

    被稱為伍宮主那人,似是極為不悅的冷哼道:「那可惡的小鬼,既刁鑽、又狡滑,居然不上當。本座算是白白被他戲耍一陣。真是可恨!」

    阿里巴意外道:「究竟怎麼回事?」

    這位伍宮主三言兩語將客棧內所發生之事,描述一遍。

    「這樣我不是沒有理由找他麻煩了嗎?」阿里巴搔耳抓腮的問道:「那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想找麻煩,還怕沒理由!」伍宮主心機深沉道:「可惜的是,不能利用當年同樣的招數除掉那小鬼。」

    阿里巴好奇問道:「宮主當年也對付過他嗎?你利用了什麼招數?」

    伍宮主冷笑道:「當年,我對付得是他的老子君桂丞。方法簡單的很,我扮成重傷垂死的人,在半路等著姓君的,要他幫我將假的千佛塔送到隴山交給宣無波。那個呆子,當然不知道我會『龍眠大法』,他雖然自以為好心的將我埋了,不過等他一走,我的手下便立刻將我挖出來。我隨後趕往隴山換裝成宣無波等他,並用語言套住他,讓他答應不洩露千佛塔下落。然後我又故意放出風聲,誣指千佛塔在姓君的手中,他就是這樣被人追殺致死!從頭到尾,君桂丞那個白癡完全被我玩弄於股掌之上,最後連自己怎麼死得都不知道。哈哈哈……」

    說著,他竟得意的放聲狂笑起來!

    怪石後──

    客途聽得臉色大變,心寒不已。

    小桂一掃慣有的輕鬆姿態,全身肌肉驀然緊繃,整個人在剎時之間彷彿變做雕像般僵硬,不言不動,表情木然而呆滯!

    無垢敏感的察覺到小桂的異樣,因為他感受到一股無形的殺氣自小桂身上散發出來,有種莫名而酷厲的威脅感,宛似刮過冰原的淒厲寒風,冰冷而強烈的向自己猛然衝擊而至!

    「小桂……」

    這時,其他人也已經發現小桂情況不對。

    似曾相識的印象,喚醒小千遙遠卻鮮明的記憶!

    「快閃!」

    他左手拉著月癸,右手抓著無垢,忙不迭竄向另一簇聳立的巨岩之後。

    至於客途,小千只能衷心期待他自求多福!

    然而,小桂卻未如小千所曾見過那般,無法自制的爆發開來。

    他身形猝然電閃,一晃肩,人已朝破廟方向倏忽掠去!

    客途一把撈空未能抓住小桂,暗叫要糟,立刻跟著飛身追去。

    無垢和月癸被小千扯得莫名其妙,狼狽跌退;兩人俱以瞧著瘋子的眼神,滿頭霧水的瞪著他。

    小千尷尬一笑:「對不起,這次弄錯了!」

    月癸丟了一記惡狠狠的衛生眼給他,這才問道:「他們兩個到底聽到什麼了?怎麼就這麼猛古丁的衝進破廟裡去了?修羅鬼的情況好像不太對,會不會有問題啊?」

    她比較關心的是小桂的異樣。

    無垢有些沈不住氣道:「我們最好快點跟上吧!否則,怕他們會有意外。」

    「等一等!」小千思緒如飛,考慮道:「眼前,廟裡只有兩個人,憑客途和小桂絕對能夠應付。倒是剛才小鬼提起的蛇群,咱們不可不防,以免肘生變異!」

    「這種事,看我的!」

    月癸信心十足的取出「七彩烈焰球」,在手中上下拋掂著玩。

    無垢見狀,笑道:「火烤蛇肉?好主意。」

    月癸將滿手「七彩烈焰球」分了大半給無垢,小千卻是半斜著腦袋不知在凝聽什麼,直到月癸催促,三人這才掠出石堆,趕往破廟。

    破廟那兩扇原本就已搖搖欲墜的大門,「碰──!」地一聲,被小桂狠狠的大腳踹開,猛然砸向正殿上對談中的兩人!

    姓伍的宮主怒聲驚叱,揚掌劈向砸向自己的木門。

    轟然巨響,兩扇尚稱堅實的木門當場支離破碎,四下飛散拋摔,砸得廟中其他殘存的鬼神塑像肢折體殘,滿地亂滾!

    殘屑墜地,塵埃稍定。

    小桂眸中帶血,殺氣畢露的挺立於破廟近門口處的陰影裡。

    儘管此刻,正殿上的二人無法看清楚小桂眼神中的冷酷和怨毒,但他們絕對無法忽略那種令人難以喘息的肅殺之氣!

    客途無聲無息的出現,宛似護法之神般,安然卓立在小桂身後不遠,沉靜悄然得令現場壓力倍增。

    小桂緩緩移步走出陰影,這時的他,就像一尊甫自幽冥地獄剛被釋放出來的酷厲修羅,渾身充滿著無比深刻的仇恨氣息!

    「伍崇煌……」

    小桂冷冽的語聲,彷如千年以來從未解凍過的絕嶺冰河,令人忍不住要打骨子裡發顫的他自唇縫之間,酷寒流溢出:「星月宮的伍崇煌!這就是你的真面目?我們可得好好清算一下,這十幾年來,彼此之間的恩恩怨怨。」

    廟中此人,的確正是取代小桂之母玉秋彤成為「星月宮」之主的「千幻秀士」伍崇煌。

    「原來是你。」伍崇煌平板一笑:「看來,本座確實太過低估你了!」

    緩緩踏前兩步,小桂神色漠然,彷彿絲毫不帶情緒道:「君家滅門慘禍,全是由你所指使的?」

    伍崇煌邪惡笑道:「去問閻王爺吧!」

    話聲未落,他已驀然出手!

    勁風銳嘯之中,一蓬白色粉末乘風飛散,兜頭罩向小桂!

    小桂劍起如虹,劃出一道晶瑩圓弧反捲過去。

    白色粉末觸及劍光的剎那,登時毀消大半,小桂全然不顧依然飄若如雪的殘存毒粉,晃身穿進,揮劍閃擊暴退中的伍崇煌!

    輝耀的劍光如波似浪,滾滾騰騰衝向對方。

    無數圓晃晃的滿月,驀然自滾躍的光影裡,跳彈飛出!

    眼前景象奇幻迷離,眩目已極;但是,破廟之中,無人有暇讚歎此等精彩幻異。

    伍崇煌單手揮處,一條前端系有鑽孔尖錐的七彩錦綾已在「霹啪!」脆響中,帶著詭異的淒厲尖嘯,幻出層層如山彩影,阻擋洶湧而至的漫天劍芒!

    一陣像煞棉被店裡彈棉花也似的沉悶砰然撞擊之聲,落雷般不斷傳出。

    小桂和伍崇煌雙雙踉蹌倒退,兩人首度接觸,彼此的功力似乎不相上下。

    客途跨前一步,扶穩腳步蹣跚的小桂。

    小千等人正於此時搶入破廟之中!

    「伍宮主,你先走!讓我來對付他們。」

    阿里巴自懷中取出一支頭尾皆細、腹大如瓠的奇形樂器,湊在嘴上用力吹奏起來。

    尖細如絲的樂聲是廟中眾人從未聽過的古怪音效,隨著旋律響起,破廟四周突然傳來一陣陣奇異的咻咻嘶嘯,以及不絕於耳的爬蟲急行遊走所發出的沙沙怪聲!

    小桂眼見伍崇煌自破廟後門逸走,當場抓狂吼道:「姓伍的,留下命來!」

    他猝然揮劍,昏暗的破廟裡,驀然亮起一道眩目流虹,宛若曳空彗星拖著耀目長尾橫越天際!

    小桂已然以身劍合一之勢,馭劍而飛追殺逃逸的「千幻秀士」伍崇煌。

    伍崇煌好似背後長著眼睛般,在馭劍光影甫現之際,身形倏然詭譎閃晃,忽地,他的身子竟一分為二,憑空多出一條如幻似真的離奇背影!

    同時,他反手揮拋,一蓬煙火也似的牛毛毒針,無聲無息襲向空中白燦燦的光團,範圍之廣,幾乎涵蓋半座大殿。

    躡空飛曳、迅若急雷的光球,無所緩衝地迎上激射而來的漫天毒針!

    燦爛的光團猛地向外膨脹,霍然波散成一片晶瑩璀璨的琉璃晶幕,就像深廣的湖面接納了如絲細雨般,小桂以劍氣催動的絢麗光幕,將千萬根細若雨絲的毒針徹底吞噬一空。

    同時,森冷剔透的劍氣光幕之中,驀地,射出數點鬼眼似的星芒!

    「嗚哇……」

    一聲慘叫傳出,幾滴猩紅血珠拋落地面!

    伍崇煌分身倏滅,身形不穩的踉蹌落地,明顯地,他已然負創。

    然而,儘管如此仍然未能阻止他的遁逃。

    伍崇煌落地之後,再度反手甩出一枚鴿卵大的白亮彈丸!

    轟然巨響中,彈丸自動爆炸,破廟裡立即濃煙瀰漫,一股嗆人的怪異辛辣氣味熏得廟中眾人咳嗽不止。

    小桂雖已即時閉氣,但首當其衝之下,仍不免受到影響呼吸受窒,手中劍光亦因而為之稍稍渙散,只這須臾耽誤,便讓伍崇煌逸出廟外消失於陰影之中!

    小桂含恨跺足,寶劍再揮,劍氣暴漲,正擬追出破廟,忽然,無數棍影自廟外飛射而至!

    小桂寶劍橫掃,原以為勢必攔腰而斷的「棍影」竟然凌空扭騰,避開他的攻擊。

    「咦──!」

    小桂驚疑未定,「棍影」再度飛噬撲至,他這總算看清楚了,原來那正不斷竄入廟中的無數黑影,並非什麼棒棍之屬,而是一條條粗若兒臂的毒蛇巨蟒!

    「蛇來了……!」

    小桂只來得及發出這聲警告,因為緊接而來的毒蛇,竟如濤似浪的蜂擁竄至,逢物即鑽、見人即噬,凶悍狂野的全然沒有個毒蛇的冷酷模樣,倒有點像因歇斯底里而變得不可理喻的抓狂女人!

    這小鬼如今只能忙著應付拼了命衝鋒陷陣的千千萬萬條毒蛇,哪還有暇分心說話。

    同此時刻──

    阿里巴正盤坐於地面,手按口吹,一支奇形樂器演奏的更加專注與用力。

    樂音高亢,聲揚數里,響徹沉寂的暗夜。

    呼嘯蜂擁的蛇浪進廟之後,除了攻擊一切所見的人與物,更有無數蛇影滑向阿里巴,在他盤坐之地外三尺,自動集結成一座銅牆鐵壁般的毒蛇小山,似在保護蛇山中心吹笛的主人!

    客途在聽見小桂的警告時,便已抱定擒蛇先擒王的打算,欺身向前準備扣拿阿里巴。

    然,蛇群來得太快、太急了!

    客途身形甫動,飛騰沖湧而來的毒蛇亦即跟著動作,紛紛扭身跳躍入空、撲噬移動中的人影。

    客途凌空身影曲折迴繞,數閃連連、揮掌如刀,無數蛇頭、蛇身在他鐵掌下,噴著腥風灑著血雨被斬成寸斷,掉落滿地。

    儘管如此,蛇群依然前仆後繼攻擊不休,逼得客途只能放棄擒王打算,先求自保!

    小桂和客途陷入蛇陣之中,小千、月癸和無垢三人情況也不見得比較輕鬆。

    由於蛇群來得太突然、太急速,三人雖是即時各自撤下劍棒阻擋瘋狂竄躍噬咬的毒蛇,卻也頗有應接不暇的窘境。

    終於,號稱「火爆辣子」的月癸火爆性起,右手「無情竹」揮、劈、砸、掃,打蛇簡直像打蟑螂般潑辣已極;左手丐幫獨家秘製的驅蛇靈藥「打草散」,灑石灰般抖撒拋出,霎時,引得蛇群一陣驚慌四竄,稍稍贏得人蛇之戰中的一點小小優勢。

    但是,這一點點勉強贏來的優勢,在阿里巴古怪笛音的操控下,剎那間便又冰消瓦解。

    蛇群重振精神,再度狂躍猛撲,如潮似浪向著不停移形換位、晃動不休的三人鑽動逼近。

    月癸不待毒蛇近身,左手再揮,數枚「七彩烈焰球」已如天女散花,猛朝蛇山中心的阿里巴甩去!

    忽地──

    蛇山內側飛竄出數條巨型毒蛇,撲向空中的火藥彈丸!

    「轟!」地爆響,這些巨型毒蛇捨身護主,被火藥炸得肚破腸流,「啪喳!」摔落地面引起同類一陣爭食。

    無垢見機,亦不怠慢,抖腕揮處,又是一陣火藥跟進攻擊。

    轟隆數響,更多的毒蛇竄出蛇山,以身抵擋犀利的火藥爆炸,「七彩烈焰球」依舊是無功而退。

    腥味十足的血雨四濺,蛇群一陣騷動,不再爭食地面上同類的死屍,反而調頭轉向蛇山而去,不多時,不知從何而來、無止無休的毒蛇群,相互推擠、糾結交纏,竟在阿里巴身外堆疊起一座如塚般的半圓形蛇山防護罩,將阿里巴守護其中。

    月癸不死心的取出「烈火珠」,狠狠摔去,「轟隆!」、「轟隆!」連續爆響,炸死毒蛇無數,卻不能憾動蛇山分毫!

    就在這丫頭準備動用「火龍梭」之際,蛇群在笛音的指揮下,齊齊發出一種高分貝的尖銳嘶嘯,這種聲音不僅鑽人耳膜,更令月癸猛地頭痛欲裂,無法持續先前的攻擊。

    受到此種高分貝嘯聲影響的不只是月癸,其他四人同樣感到尖銳的音波,正要命的鑽鑿著自家腦袋。那種緊繃而尖銳的痛苦,幾乎令小桂等人完全失去作戰能力!

    蛇群於焉如箭矢般衝著五人躍然激射過去!

    萬千毒蛇瘋狂進襲,小桂等人強忍著腦袋幾欲爆裂的痛苦,力不從心的勉強抵抗,五人逐漸陷入危機,眼看著將要慘遭蛇吻。

    忽然──

    「這是蛇靈精神波的攻擊,小千,唯有你能與之抗衡,你還在等什麼?」

    一個輕柔溫和、清越出塵,宛若暮鼓晨鐘般醒人心智的嗓門在小千腦中響起!

    「師父!?」客途和小桂不約而同脫口大叫,兩人同時忙不迭轉頭四望,卻不見任何人影。

    他們倆立即明白,這是水千月以「天地一心」的神秘心法傳音指示。

    這對師兄弟倆對望一眼,彼此心裡清楚,大概是他們的師父接收到兩人同樣無法遏抑的頭痛,非常無奈的受到師徒同體連心的牽累,跟著頭痛不已,故而特以密法傳音為眾人解圍。

    只曾聽說,一直未有機會親身體驗「天地一心」這項曠世奇學的小千,從來不曾想到過自己會在如此情況下接收到水千月的傳音。

    傳音入耳的瞬間,他驟然覺得腦袋一陣清醒,本能地以指劍迎空揮劃,同時口中一字一頓,斷然喝道:「臨、兵、斗、者、皆、陳、列、前、行!」

    隨著他召喚道法九字真訣,他所揮出的指劍在空中劃開一道道橫豎金光,金光縱橫交織成眩目燦爛的金色方正籠網,猝閃即逝、倏忽罩落五人立身所在!

    瘋狂攻擊的蛇群像是遇見了什麼令它們驚駭的事物一般,突然紛紛撤退,游離五人身旁三尺距離,恍若受到催眠般,昂首吐信,筆直豎起上半身左右搖晃不停。

    至此,小桂等人終於稍微得喘一口大氣!

    環顧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推來擠去、糾結穿梭的遍地毒蛇,連自認玩蛇老手的月癸都要忍不住頭皮發麻。

    她瞪著那些看似安定,卻仍監視著自己等人的蛇群,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嗓門發澀的輕聲細語道:「請問,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

    瞧她小心謹慎的樣子,彷彿害怕自己若是稍微大聲點說話,萬一驚擾了蛇群,會令眾人再度陷入萬劫不復的人蛇惡戰之中。

    小桂、客途和無垢三人也都驚魂甫定,他們腳下不敢輕易亂動,亦是唯恐驚動了暫且安靜下來的蛇群。三人彼此交換了一記眼神,隨即,不約而同扭頭望向小千。

    然,此時小千卻是目不稍瞬的睜大雙眼,全神貫注的瞪著守護阿里巴的蛇塚,全然無視於小桂等人期待解答的眼神。

    蠕蠕蠢動的蛇塚頂端,此時亦有兩條色澤赭紅漆亮,粗約人臂、長逾七尺的碩大蝮蛇相互交纏成麻花狀,正瞪大著四隻陰森碧綠的閃爍蛇眼,不懷好意的與小千遙相對望當中!

    人蛇雙方彼此瞪視,那種緊張而僵持的氣氛很快便感染了小桂等人,足令四人明白,眼前才是正值危及緊要的關頭。

    此刻,小千和蛇王哪一方眼神若先行移動、閃避,哪一方便注定遭到毀滅的命運。

    於是小桂等人立即噤聲不語,四個人八隻眼睛有志一同,以自認最為凶狠厲害的眼神,幫著小千惡狠狠的瞪向蛇塚頂上那兩條龐然蝮蛇!

    驀地──

    小千忽然弓臂吸氣、挺胸暴喝一聲:「哈!」

    蛇塚頂上那兩條巨大蝮蛇頓時如遭重擊,砰然朝著供桌方向飛摔出去。

    小千毫不怠慢,取出道門法寶「金錢劍」放在掌心用力一搓,系劍紅繩立時粉碎如糜。

    他緊接著雙手揚動,將搓散開來的九十九枚古錢當作飛鏢,以滿天花雨的手法對著蛇塚蓄勁射去!

    這把「金錢劍」不僅是小千以自身修道之功培練所成的法器,匯聚了他本身的法力;每一枚古錢上,更附有他以秘術請供所吸納的靈氣,因此用以對付諸般鬼邪靈異之物,或是攻克各種妖術邪魅,法力無邊、效果恢宏。

    九十九枚古錢飛鏢離手之後,竟如夏夜映空而現的流星雨,拖曳出小指細、尺餘長的金芒,呼嘯攏罩高逾五尺的半圓形蛇塚!

    古錢飛鏢擊中守護阿里巴的蛇塚山丘,剎那之間,金光迸濺、閃電亂竄,蛇塚山丘頓成烤肉區,焦煙衝霄,腥臭撲鼻,無數被火炙雷擊得皮開肉綻的蛇屍,在「滋滋!」燒烤聲中紛紛自塚頂滾落。

    蛇群因此憾動,廟中突然響起一聲震懾人心的尖嘯,摔落供桌上的糾纏蛇王,在淒厲銳嘯聲中如電飛騰而起,向小千箭矢般激射而至!

    然而,這兩條赭紅蛇王「乓當!」一聲巨響,撞在小千布下的九字真訣防護網上,兜然反彈、倒摔回去。

    小千不愧一代天師,閉目凝神,劍訣倏揮,九十九枚打散的古錢在他精神力的操縱下,團結如刃,閃耀著燦燦金光,以龍翔在天之姿矯健迴繞,倏忽將龐然蝮蛇斬成數段!

    蛇王既除,群蛇無首,萬千毒蛇竟互相攻擊彼此噬咬開來。

    一時間,漫天蓋地的無盡毒蛇有如退潮之浪,相互衝擊、不斷翻滾,高起的蛇塚霎時潰散!

    原被守護於塚內,以笛音指揮毒蛇的阿里巴,此時反遭極度瘋狂的群蛇盲目攻擊,發出一陣不似人嚎的淒慘哀鳴,不過片刻,哀號聲由強漸弱,終不可聞。

    隨著阿里巴的嚎叫,蛇群一如來時快速出現般,這會兒同樣迅速的遊走撤退,不過眨眼功夫,破廟之中竟然再也看不到一條蛇的影子。

    弄蛇的阿里巴在蛇浪消退之後,業已屍骨無存!

    破廟之中,重新恢復原先的一片沉寂。

    如果不是還留有滿地蛇屍,小桂等人幾乎以為自己剛剛只是經歷了一場不真實的毒蛇夢靨而已。

    「乖乖!」月癸呼出一口久憋的大氣,舉袖拭汗道:「總算結束了!希望我以後再遇見這些長蟲時,不會做惡夢才好。」

    無垢冷汗涔涔的吁口氣:「如此陣仗小道尚且首次經歷。四位……,你們該不會經常能有此遭遇吧?」

    這位英明睿智的大師兄,想到小桂準備為他們所進行的「訓練」,不禁開始為自己和列位師弟們未來可能的歷練,感到有那麼一點點擔心。

    然,此時小桂並無心今夜之遭遇的這個話題。

    這小鬼已然迫不及待的催促道:「走吧!我們還得去追殺那個姓伍的混球。」

    客途慎重問道:「你準備上星月宮嗎?」

    小桂深沉道:「無論如何,非得走這一趟不可,不是嗎?」

    小千想得比較遠,蹙眉道:「就咱們五個人去?客棧裡的那一票怎麼辦?要不要通知他們?」

    小桂還劍入鞘,逕自朝破廟外走去,頭也不回道:「讓辣子兒找個乞丐通知他們有關我們的去向,要他們隨後打接應。想要當追殺一族,人若太多,豈不是容易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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