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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搏真情的朋友們 春天 文 / 吳念真

    阿圓是金門金沙市場一家雜貨裡店打雜的小妹,長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闆以吝嗇出名,所以跟其他雜貨店比起來,他們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頭在金門當兵根本沒有機會回台灣,所以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的美眉駐守,幾乎不管服務甚至商品的品質有多爛、價格有多不合理,也能讓一大群「精子已經滿到喉嚨,吐口痰連爬過的蟑螂都會懷孕的阿兵哥蜂擁而至,於是供應全師將近一萬人伙食材料的市場攤商當然會運用這種「美人計」;每天清晨燈火通明的市場內,各個魚肉蔬菜的攤位只要有美女站台的必然生意鼎盛,阿公阿嬤顧守的永遠乏人問津。

    採買兵通常是一邊跟美女打打嘴炮、吃吃豆腐,一邊把各種伙食材料的品類和數量的單子交給她,然後轉向另一攤繼續哈拉,至於最後被攤商送上採買車的商品斤兩和品質好像也沒人在乎。

    各類生鮮買完,接著買雜貨。雜貨單價高,所以採買兵喜歡的店除了美眉之外,更重要的是老闆要上道,回扣、香菸要捨得給,最好連早餐都幫採買準備好。

    不過,也不是每個採買兵都這麼屌,人多的部隊伙食費高,採買是大爺,至於我們這種二十幾個人的小單位,不管生鮮攤位還是雜貨店永遠把我們隔著門縫瞧。

    我跟小包當採買的第一天就碰到這種勢利鬼。

    那天我們買完菜才進雜貨店,看到步兵營的採買要離開,香菸隨手一拿就是好幾包,小包只是拿起老闆桌上的菸打出一支要點上,老闆竟然就把香菸往抽屜一收,抬頭問小包說:「你哪個單位的?」

    家族企業第三代的小包大概從沒這樣被侮辱過,當下把菸往老闆的身上一甩,拉著我掉頭就走。

    市場晃了一圈之後,我們選了一家幾乎沒什麼人的雜貨店,從此之後我們單位就成了阿圓和她老闆少數的顧客。

    阿圓十七歲,應該國中畢業不久,因為她老穿著一件還留著學號的深藍色舊外套。她話不多,笑的時候老是掩著嘴,有一天我們才發現她缺了兩三顆門牙。「怎麼不去補?」我們問。她說:「我爸去台灣做工,說賺到錢會給我補。」

    阿圓的爸爸是石匠,金門工作少,應聘去台灣蓋廟刻龍柱。

    雜貨店老闆是她的親戚,但使喚的語氣一點也不親,有一次甚至還聽他跟別人說:「我是替人養女兒!」

    那年是我們第一次在外島過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採買的錢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開玩笑地跟老闆說:「跟你買這麼久,也沒看你給我們一包菸,一點Bonus!」沒想到老闆竟然冷冷地笑著說:「我以為你們營部連的比較乾淨,我看,都一樣嘛!」然後打開抽屜拿出一包菸以及兩張百元的鈔票塞給小包,然後就往屋裡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住一肚子氣,可沒想到臨走的時候他竟然隨手抓起一打醬油往推車上放,說:這是給連上的Bonus!

    阿圓什麼都看到,但什麼都沒說。當她幫著我們把東西推到採買車的路上,小包把那兩百元拿給她,她一直搖頭,小包說:「拿著,這不是我給妳的,這是妳那個親戚給妳的過年紅包。」

    誰知道我們的東西都還沒裝上車,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哨音,一回頭,我們看到老闆帶著兩個憲兵,正指著我們快步地走了過來。

    老闆揪住我們,把我們推向憲兵,然後走向車尾裝貨的推車,一把將醬油拎出來,跟憲兵說:「你看!他們偷的。」

    停車場上所有人都盯著我們看,就在那種尷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我們忽然聽到阿圓的聲音說:「他們沒有偷啦,是我……放錯了。」

    我和小包轉頭過去,只見她低著頭,指著醬油說:「我以為是他們買的……,就搬上推車了。」

    「你們有沒有看到她搬上車?」憲兵問。

    這時阿圓轉頭看看我們,我猶豫著該怎麼說,沒想到小包卻直截了當地說:「沒有。」

    憲兵回頭跟老闆說:「你誤會了吧?」

    老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快步走向阿圓,隨手就是一個耳光,說:「妳是想要他幹妳,然後帶妳去台灣啊?妳想到死啦!」

    阿圓站在那邊沒動,捏著衣擺低著頭,也沒哭,一直到我們車子開走,遠遠的她還是一樣的姿勢。

    車子裡小包沉默著,好久之後才哽咽地說:「剛剛,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們駐地旁邊的公路是金東通往「勿忘在莒」勒石和金門名勝海印寺的惟一道路,平常是禁區,只有春節的初一和初二對民眾開放。

    對阿兵哥來說,道路開放的最大意義是,這兩天裡金東地區的美女們一定會從這邊經過,所以兩百公尺外那條持續上坡的公路,在那兩天之中顯然就是選美的伸展台,所以初一早點名結束後,我們已經聚集在視線最好的碉堡,把所有望遠鏡都架好,興奮地等在那裡。

    那天天氣奇好,陽光燦爛,所以上山的男女紛紛脫掉外衣,可看度當下增加不少。

    十點左右是人群的高潮,隨著各店家那些駐店美女陸續出現,碉堡裡不時掀起騷動,忽然間,卻有人回頭說:「欽仔、小包,你們的救命恩人出現了。」

    我們分別搶過望遠鏡,然後看到阿圓。

    她穿了新衣服,白色的套頭毛衣,一件粉紅色的「太空衣」拿在手上,下身則是一件深藍色的褲子,頭髮好像也整理過,還箍著一個白色的髮箍,整個人明亮、青春。

    我們看到她和身邊一個應該是她父親的黝黑的中年男人開心地講話,另一邊則是兩個比她小,像是弟弟的男孩。

    小包放下望遠鏡,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沒聽到,碉堡裡忽然掀起另一波忙亂,幾分鐘不到擴音器竟然就架設起來了。

    當小包朝公路那邊喊道:「阿圓,妳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阿圓!」的時候,整條公路的人都慢慢停下腳步聽著,然後紛紛轉頭,好像在找誰是阿圓。

    阿圓先愣了一下,看看父親,然後朝我們這邊望著;小包有點激動起來,接著說:「營部連小包跟妳說謝謝!跟阿圓爸爸說新年快樂,你女兒好棒,而且好漂亮!」

    她父親朝我們這邊招招手,然後好像在問阿圓發生什麼事。

    我接過擴音器說:「阿圓,妳是我見過最勇敢的美女……,我們營部連所有人都愛妳!」

    公路那邊的人都笑了,圍著阿圓,甚至還有人鼓掌起來。之後擴音器便被傳來傳去,「阿圓,謝謝!」「阿圓,我愛妳!」「阿圓是金門最漂亮的女孩!」……不同的聲音不斷地喊著,整個太武山有好長一段時間一直縈繞著阿圓的名字。

    從望遠鏡裡我們看到阿圓流淚了,她遮著嘴,看著我們碉堡的方向。

    其實她是笑著的,在燦爛的陽光下。

    每年春天,我都會想起她以及她當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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