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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不堪回首的中學時代 文 / 孟非

    很多人回憶起中學時代都覺得特別純真、美好,但我卻覺得它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階段。我沒考上大學,在印刷廠工作出了工傷,在電視台當了很多年臨時工,這些都沒讓我覺得有多麼沮喪,只有中學時代是我最不願意回憶的日子,那時我成績不好,父母關係也不好,生活暗無天日。

    1、高中二三事

    中學時代我的理科成績特別差,數理化單科成績基本沒上過六十分,高中時三科的分加起來一般也就九十來分。說起來,墮落是一步步形成的,當年中考我考了五百多分,但那時文理科的落差已經很大了,到了高中,更是不知道該怎麼學習了。

    那個階段我什麼都不會,所以考試交卷就特別快。每科的試卷都是一共十二面,班上數學成績最好的同學最快也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做完,我會做的二十分鐘就做完了,接下來就是發呆。再後來這種情況愈演愈烈,甚至到了考試卷子發下來,我要問邊上的同學:「這是化學還是物理?」只要不寫漢字的科目,我的成績都不行。

    那個時候學生考試也作弊。大多數同學也會因有某幾道題不會做而抄別人的,而我是只有一兩題會,其他都不會,抄都來不及。患難見真情,班上有個女生對我特別好,是那種默默的好。有一回她把整張卷子做完了,沒寫名字,嗖地扔給前排的我,然後把我那張幾乎是空白的卷子拿過去自己又寫了一遍,我只需要在她的卷子上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這讓我感動不已。不過紙包不住火,很快老師就把我叫過去問:「這是你寫的嗎?」我傻了。也難怪,成績突然從三四十分變成了八九十分,鬼才信。

    高二的時候,化學課的內容已經講到我完全聽不懂的有機化學。化學老師是個老太太,人挺好的,她在課上就說:「馬上要高三了,我們進行最後一次複習,不懂的現在就問,不要裝,不要不好意思,否則過去就過去了,不會再講了。」其實我不懂的太多了,也沒打算問,但聽到老師那樣掏心掏肺地說,我的良心被喚醒了,就壯著膽子提了個問題:「老師,為什麼有環丙烷、環丁烷,沒有環甲烷、環乙烷呢?」問題一出口,全班哄堂大笑,老師也震怒了,說:「不要拿這些愚蠢的問題來耽誤全班同學的時間。」從此,我徹底沉默了,再也沒有問過任何問題。後來老師講她的,我在下面孜孜不倦地看我的《圍城》,不時發出大笑,然後被老師請出教室。

    在我整個中學時代,我爸就沒去開過幾次家長會。有一次他去了,先後碰到了化學老師和語文老師。化學老師語重心長地跟他說:「孩子現在是青春期,身體發育比較快,尤其是大腦的發育特別重要,家長要注意給孩子加強營養。」如此委婉的說法,我爸聽出了大意——孟非同學的大腦發育是有問題的,智力是有缺陷的。之後,他又碰上了我的語文老師,語文老師非常激動地對我爸說:「你兒子啊,了不起啊,小小年紀很有思想,文筆很老練,你要好好培養,人才難得啊!」兩位老師的話,讓我爸在短短十幾分鐘裡經歷了悲喜兩重天。

    我的理科成績雖然極差,但也曾經有過奇跡。初二的時候,我數學的真實水平差不多就是四五十分的樣子,如果作弊順利勉強能混到六十分上下。偏偏有一次,我生病在醫院住了一個月,當時我特別高興,因為生病耽誤了一個月的課程,考得再差也有充分的理由了。

    有了這樣的底氣,住院時我閒來無事,也翻了翻數學課本。出院沒兩天就考試了,奇跡就此發生了。那次數學考試我竟然考了九十八分,而且完全沒有作弊,因為根本不需要。班主任朱老師看到我的卷子時特別激動,對我說:「你看看,你要好好學習,潛力有多大你知道嗎?你看你多聰明啊!」這麼一激勵,一下子我整個人都振奮了,確信自己是天才,根本不需要聽老師講課。天天上課就考四十幾分,一個月沒上課自學反倒考了九十八分!帶著這樣的自信,我一如既往地投入到了之後的學習中去。過了幾個月再一次考試,我又回到了四十幾分的原形,此後再也沒有考到過六十分以上。現在回想起來,這件事情完全可以說是一個靈異事件。

    由於成績太差,難免想一些歪門邪道。有一次期末考試前,我和班上另外的壞學生一起溜進學校文印室偷卷子。第一次作案相當緊張,不過還真讓我們找到了,但只找到了歷史卷子。我很沮喪,因為我的歷史本來就學得不錯,完全不需要冒這麼大風險去偷卷子。不過轉念一想,總也能錦上添花,拉點兒總分吧。回家之後就開始做卷子,然後背答案,還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考滿分,因為那樣很可疑。結果第二天上歷史課的時候,歷史老師說:「我們先發一套模擬試卷。」發下來後我一看:靠,就是我們偷的那套卷子!當時我就氣暈了。

    相比一塌糊塗的理科成績,我的文科成績還不錯,特別是語文,基本上總是名列前茅,三甲之列,而且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如此。那時學校特別萬惡,考試結束後,每門學科都弄出一個什麼「紅白榜」,前十名上紅榜,最後十名上白榜。每次大考之後,紅榜白榜上基本都有我,上榜率挺高的。

    上初三時我參加了南京市的作文比賽。全南京的中學都派作文成績最好的學生去參賽,普通學校是一個代表,重點中學可以派四個代表。我是重點中學南京一中選派的四個代表之一。比賽是抽籤制,抽到什麼題目當場就要寫。比賽結束之後,喜訊很快傳來,我校派出的四個同學,分獲一、二、三等獎。學校大門口貼著喜報,第一行就是——孟非同學代表本校參加全市作文比賽,獲得記敘文類唯一的一等獎。沒過幾天,喜報還貼在校門口,我又因為不知道幹了什麼壞事兒被全校通報批評,處分通告就貼在了喜報旁邊。我經過校門口的時候還跟班上的女同學說:「看看,都有我!」當時我覺得特別牛。

    順便說一句,我的太太當時就在我隔壁班,我們在一九八四年時就認識了。

    高三的時候,我的語文老師是個揚州人,挺喜歡我的——所有教過我的語文老師都喜歡我。這位揚州先生經常回答不出學生的問題,每當這種尷尬的時刻,他就有個很神經質的反應——咳咳咳地清半天嗓子,後來他只要這麼一清嗓子,同學們就知道他答不上來了。等清完了嗓子,他會帶著揚州口音拉長了聲調說:「這個——問題,讓孟非同學來回答。」而我呢,理科學得跟狗屎一樣,不斷被羞辱,但人總要找點兒自信活下去吧,這種時候就該我露臉了——我總是很得意地站起來,在全班同學,尤其是女同學敬佩的目光中一二三四很拽地說上一大通。

    後來這個煙癮特別大的語文老師沒收了我一包香煙——那會兒我們學校高三的男生不抽煙的已然不多,我因此懷恨在心。一次又有同學在語文課上提問,他又答不上來,又拖長了聲音說:「這個——問題讓孟非同學來回答。」我噌地站起來,像電影裡被捕的**員那樣大聲宣佈:「不知道!」我的話讓他一下愣住了,畢竟,語文課上從來沒有我答不上來的時候。教室裡的氣氛頓時一片尷尬,很多男生壞笑起來。提問的同學還在等答案,我叛逆的表情彷彿在說:我不可以不知道嗎?

    整個中學時代,唯一讓我覺得安慰並找回一點點尊嚴的,就是我的文科成績還不錯。這離不開我的記憶力。中學裡學過的很多古文我到現在還能全文背誦,中學時期的六本歷史書,我曾經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都能背出來,連教材裡的插圖在什麼位置、插圖的註解是什麼,我也全都記得。這恐怕就是人們所說的「照相機一樣的記憶力」。但後來我漸漸明白,這其實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因為缺乏判斷力的人,記憶力往往特別好。我就屬於缺乏判斷力的人。

    2、岔路口

    中學時代我除了成績不好之外,其他樣樣都好。那時我爸老教訓我:「學習好比什麼好都強,而你是除了學習不好,其他什麼都好,有屁用啊!」他說得沒錯。學校開運動會,我短跑總是得名次的;學校舉辦藝術節,我一向是主持人;就連出黑板報也是我的事兒。總而言之,凡是無關學習的事,多多少少都和我有點兒關係。只是一考試我就傻了,所以現在一說起中國的教育體制,我就覺得它就是萬惡之源。

    高中我上的是南京三中,因為文科成績還不錯,我唯一的指望就是高二分文理科,我只要能分到文科班就還有上大學的希望。那時年級裡就一個文科班,那個文科班就是重點班(還有一個理科重點班,其他都是普通班)。偏偏到分班時,我們的年級長,文科班的班主任,也是我的政治課老師,不讓我上文科班。他的理由是:高考算的是總分,語文一門考得再好也沒用!後來聽坊間傳言,這個政治老師特別討厭我,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親口說,文科班裡他認為最漂亮的四個女生都跟孟非關係好(他太抬舉我了,這個真沒有!)。結果這位年級長死都不讓我進文科班。

    應該說南京三中這個年級長給了我黑暗的中學時代裡最黑暗和痛苦的體驗。他的長相跟馮鞏實在太像了!這也是我這麼多年不看春晚的重要原因之一,怕勾起痛苦回憶。後來聽很多文科班的同學說,年級長最喜歡他那四朵金花中的一朵。我曾經借了這個女孩兒的筆記回家抄——同學之間借個筆記抄一下很正常吧?結果沒兩天,「馮鞏」竟然晚上衝到我家裡把那個女生的本子要了回去。當時我震驚了。後來聽很多學校的前輩說,「馮鞏」老師以關心學生,特別是關心漂亮的女學生而聞名於校。我知道我在三中待不下去了,於是被迫轉學到了南航附中。

    現在我回憶起我念過的三所中學,感情是很不一樣的。南京一中是我中學時代最溫暖的地方。當時我的班主任朱根雄老師對我很嚴厲,但人非常好,到現在我們還有聯繫。一中的老師對我都很好,現在每當一中校慶,我基本上隨叫隨到。南航附中,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收留我的學校,雖然我只在那裡上了一年高三,但我也心懷感激。其實我最感激的是南京三中的「馮鞏」老師,如果當時他網開一面,讓我上了文科班,說不定我就考上大學了,我的人生就不可能是今天這個樣子,而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

    人生就是這樣,一個岔路口就決定了一生。

    3、注定失敗的高考

    現在想起來,造成我成績差的原因,除了自己不開竅、不努力的主觀因素外,和父母鬧離婚也有一定關係。

    那段時間父母很少過問我,他們工作也忙,家裡經常沒人燒飯,我就在家對面的金陵職大食堂打飯吃。有一次我生了病,人都快癱了,還硬撐著去打飯。勉強回到家,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飯菜往桌子上一放,就一頭倒在床上了。一直到晚上他們回來,才把我送到醫院,一到醫院我就住院了。後來我媽一想到這事兒就掉眼淚。

    到了高三我被迫轉學,完全看不到希望了,我開始抽煙。抽煙是壞學生的標誌,我那時很享受這種墮落的標誌。當時我經常抽兩種:長支的過濾嘴「天星」,一塊零四分,看起來很高級;另一種是看上去更高級的硬殼煙「長白參」,一塊八。除了抽煙之外,那時我還和另外一些壞學生一起出去看電影、吃飯。我們是沒有那麼多零用錢的,只有跟女同學借,而所謂的借,其實根本就不會還的。

    有一次,從外校轉過來一個女生,燙著大波浪,塗著口紅,還穿著高跟鞋——一看就是標準的不良女青年。我第一次開口向她借錢,想不到她不僅立刻答應,而且連整個錢包都給了我,裡邊竟然有五十塊!當時這絕對是一筆巨款,可以揮霍好幾天了。我看著錢包,忙客氣地說:「不用不用,十塊就行。」我那幾個狐朋狗友為此罵我,但我堅持只允許他們用了十塊錢,剩下來的錢第二天都還了回去——盜亦有道,我跟他們相比還是有底線的。

    這種破罐子破摔的日子過得很快,直至一九九ま年高考結束,我上大學的幻想最終還是破滅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清楚地知道,社會已經把我歸到另外一個階層去了。作為一個高考失敗者,我父母對我的要求就是自食其力,不要走上犯罪道路。對於我高考失敗我父母挺有承受力的,他們一方面早有心理準備,另一方面也沒太多工夫管我的事情,因此也沒有什麼悲劇降臨的感覺。

    在成為社會閒散人員之後,我又和幾個混混朋友玩兒在了一起。不過,我本能地覺得,我骨子裡跟他們不一樣——雖然我說不出到底哪兒不一樣,但我確信,就是不一樣。混了幾個月之後,我上了南京師範大學英語專業大專自考班,但只上了一學期,江湖朋友們就勾引我去深圳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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