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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盤龍玉珮 文 / 蘆雅萍,杜永化

    閩江兩畔,蓼紅葦白,鷗鷺齊飛。

    一襲白袍的采兒坐在臨水的岩石上,剛剛濯洗過的黑髮飄揚於風中。

    離采兒視線可及的地方,孤零零地停泊著一艘大船。

    那艘大船,正是幾個月前在海上與海寇遭遇,一幫東宮翊衛與十倍於自己的海寇一番血戰之後繳獲而來的。

    此時的采兒,正低頭凝視著掌心裡一塊晶瑩剔透的盤龍玉珮。

    夕陽斜映在玉珮上,白中泛綠,晶瑩剔透……

    采兒雙手捧著玉兒,慢慢浸入水中——

    透過碧水,玉兒越發顯得溫潤動人。

    水波晃動,仿如太子那溫潤深碧的眸子……

    采兒一把將濕淋淋的玉兒捧出水,緊緊地貼在胸口,淚珠潸然而下……

    其實,采兒原本不在南下的十八武士之列。

    一切都緣於去年的那個春日——

    那天,長安郊外的天空和今天一樣碧藍。

    終南山腳下,浩闊的皇家獵場。

    一望無際的綠野,緩坡,灌木叢和雜樹林交錯其間。

    從遠到近地滾過來一陣低沉的悶雷。

    緊接著,塵煙滾湧、群馬奔騰。

    馬蹄聲、狗咬聲、人叫聲,如雷如瀑,直貫雲霄。

    原來,喜愛畋獵的太子建成,率領眾多親勳翊衛,加上齊王元吉,還有太子和齊王兩宮宮府的諸多官屬,眾人追隨雄姿英發的太子殿下,風馳電掣地翻過獵場。

    狗躍,鷹撲,馬奔,箭飛。

    草叢林畔,麋鹿、狐狸、羚羊四處奔逃……

    太子和齊王的人馬在一道山坡岔口兵分兩路。

    齊王和他的隨從縱馬朝另一片山坡奔去。

    太子建成和他眾多隨從,追隨太子縱馬奔馳在山這邊的獵場。

    漸漸地,東宮眾多官屬翊衛們與太子拉開了距離。

    末了,太子身後左右,只剩下了一二十個親隨翊衛。

    他們也在有意無意地和太子稍稍拉開一些距離。

    一襲黃錦胡服、英姿勃發的太子,坐下是一匹高大驃壯的紫燕色駿馬,手中的弓箭也格外碩大。

    前方,幾頭羚羊和麋鹿正在拚命逃竄。

    縱馬奔馳的太子,力挽雕弓如滿月——

    一聲呼嘯之下,奔跑在最前面那只領頭的大麋鹿一頭栽倒!

    後面一片歡呼之聲!

    有人縱馬上前,套住獵物。

    一身翊衛衣袍、混跡於眾多太子親隨翊衛當中的采兒,終於按捺不住了——

    此時,只見她坐下的白龍駒仿如閃電一般,一個又一個地超越了太子的那些親隨左右和翊衛將軍們。

    采兒漸漸就要趕上太子啦——

    這時,在緊隨太子的十幾位翊衛將軍當中,有一位臉膛黝黑、眼鋒銳利的年輕翊衛,忽見有人竟然越過他們一行左右親隨,縱馬奔馳並靠近太子時,不覺大驚失色!

    原來,這位臉膛黝黑的翊衛將軍,正是采兒的大哥裴無極!

    這幾年裡,在自家的府上,采兒常聽大哥他們一幫翊衛們讚美太子如何文韜武略,如何性情仁厚,將來一定是位千古明君……

    采兒終於耐不住好奇,開始纏著大哥,想要親睹一番太子的風采。

    軟磨硬纏好久,大哥終於答應她:等哪天太子率部遊獵時,她可以混進隨行的翊衛當中,看看太子和皇家狩獵的場面。

    那天離府之前,大哥反覆囑托她:只可遠遠地跟在後面,萬不可亂跑亂逛,更不能出手射獵。

    不想,采兒一看到今天的場面,竟把兄長的囑托全都丟在了腦後,一路縱馬狂奔起來!

    當采兒超過最前面大哥裴無極等七八個親隨時,看見大哥又是給她使眼色、又是給她打手勢,紅臉膛竟然漲得黑紫嚇人時,雖也意識到該收斂一些了,可是,坐下的馬兒跑得正酣,自己也正在興頭上,一下子哪裡收得住韁?

    乾脆裝做沒有看見!

    望著縱馬飛馳英姿勃發的太子,采兒突然生出想和太子一試高低的頑皮念頭來——

    太子彎弓如滿月!

    采兒也彎弓如滿月!

    太子每發一箭,采兒也必緊隨一箭!

    太子每射中一隻麋鹿,她接著也必會射中一隻麋鹿!

    太子每箭之下,獵物必然一頭栽倒!

    采兒雖說也是十箭九中,只是,因她的膂力不足之故,偶爾也有中了她箭的鹿啊羊的還在帶箭奔跑!

    太子終於注意到她了——

    太子一面縱馬奔馳,一面幾番回頭,驚奇地打量著她,神情中有幾分讚歎,幾分好奇。

    平時,緊隨他身邊左右者,俱是朝中三公大臣的子弟。今天這位馭射過人、眉目清秀,神情間又有幾分俏皮的大膽翊衛,怎麼看著曾似相識,卻又有些面生?

    采兒見太子頻頻打量自己,神情中不僅沒有責怪的意思,反倒有幾分欣賞、幾分驚奇時,越發興致高昂啦!

    一張臉兒,也因激動而越發顯得美艷驚人了!

    她哪裡知道:後面,自家大哥和他的佐將薛子蓋、司馬旦子等人,早就驚出了滿身大汗:天哪!真是個不知死活的瘋丫頭!

    太子彎弓如滿月,瞄準了奔跑在最前面那只碩大的麋鹿——

    采兒一面縱馬,一面也盯上了另外一隻個頭兒稍小些的麋鹿,彎弓以待,單等太子先發箭——

    不料,正當此時,從旁邊的灌木叢中,突然斜刺裡衝出一隻更壯更大的麋鹿來!

    麋鹿的頸部斜紮著一支箭簇,不知死活地一頭撞在采兒的馬頭上!

    采兒坐下雖也是一匹馬中良駿,卻因平時不大上陣,驀地被這樣一頭龐然大物一頭撞來,驟然一驚,帶著采兒發瘋似地朝著一片林子狂奔而去!

    采兒的巾績被橫曳的亂枝掛飛,外面的翊衛衣袍也被扯開……

    可是,任憑采兒如何喝叫、如何拉韁,驚馬也不肯停下。

    驚馬馱著采兒、徑直朝著一處斷崖狂奔而去!

    采兒又叫又喊,拚盡全身氣力,怎麼也勒不住驚馬!

    采兒拉著馬韁,閉上眼睛,她似乎已經看見驚馬帶著自己、朝著斷崖凌空跌下……

    突然,一聲長喝如驚雷炸響:「吁——」!

    驚馬前蹄高揚、一聲長嘶,驟然立定!

    采兒卻已驚昏了過去……

    待醒過神來,采兒發覺:自己竟然躺在太子的懷裡。

    太子溫潤而沉碧的眸子裡,幾分疑問,幾分驚奇,幾分柔情……

    采兒寬大的武士袍已被掛散,武士巾也被扯飛,披散流瀉的長髮,露出裡面淡粉繡花的女兒襯衫和凸凹有致的身段,已然暴露了她的女兒本相……

    采兒滿臉緋紅,急忙直起身子,一面掩著武士袍,想要遮住女兒繡衣,轉而記起剛才的險境,清知是太子救了自己,一面慌忙就要叩拜:「啊!太子殿下!民,民女謝殿下救命之恩……」

    太子微微一笑:「你是誰家的女孩兒?剛才好險!」

    采兒未及答話,采兒的大哥無極此時滿臉惶恐地匆匆跑來,一頭跪倒,又是叩謝又是請罪的:「回太子的話,她,她是末將的妹妹。驚了殿下,罪該萬死!」

    太子微微一笑:「受驚嚇的是你家妹妹,又不是我,何罪之有?我心裡正奇怪呢,怎麼這位小將有那麼好的馭射功夫,末了為何連一匹驚馬都拉不住?原來,竟是裴將軍的妹妹!」

    太子說完,望著采兒問道:「請問姑娘芳名?」

    采兒見問,趕忙又要跪稟,太子再次攔住:「免啦免啦!你若是無極的妹妹,你們的叔父當然就是裴大人了。裴大人和我是布衣之交,彼此從不拘禮。咱們也不要太拘禮才好。」

    采兒忙道:「太子殿下!民女名叫裴采兒……」

    太子一笑:「哦,原來你叫采兒。采兒,你也喜歡狩獵嗎?」

    「回殿下,民女常聽兄長他們談起殿下,所以,才想親眼一睹殿下的風采。不想,馬兒受驚,又勞殿下相救,還擾了殿下狩獵……」

    太子笑道:「不過舉手之勞罷了。我看你的武功和膽略,一點不亞於你的兩個哥哥。你若是個男孩子,一定更加了得!」

    采兒見誇,一時心惶意亂,越發滿臉通紅起來。

    她抬起眼,禁不住望了望面前的太子,發覺太子一雙沉碧溫潤的眸子,恰好也正在定定地望著她時,采兒的一顆心禁不住「咚啊咚」地,直要跳出來似的。

    太子微微一笑,對無極點點說:「這會兒,我也有些累了,咱們就在這片花林歇一會兒,大家隨便走走看看。」

    一時又轉過臉來,溫潤的眸子深深地望著采兒:「采兒,你願意陪我走走嗎?」

    采兒說:「啊?采兒……采兒,當然願意。」

    眾親隨翊衛見說,接過太子和采兒的馬韁,不遠不近地跟著太子和采兒後面十幾步遠的地方。

    山坡上開滿了爛漫的野杏花,在明麗的太陽下閃閃爍爍的,耀得采兒心都醉了。

    太子和采兒並肩漫步,一路上,和采兒談馭射,談劍法,談詩文,也談父母兄弟姐妹,談兒時的頑皮……

    太子的灑脫隨和,使采兒很快恢復了快樂俏皮的天性。

    那天的太子,哪裡像大唐未來的一國皇帝?分明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會兒問采兒累不累,一會兒又問采兒渴不渴。還問她,剛才之驚,是不是好一些了?

    那天,采兒幾番疑惑,自己是不是在美妙的夢中遊歷……

    那天,采兒也發覺,溫厚親和的太子,每當說起朝廷國事,很快就會轉了話頭,神情眉宇間,不覺流露出淡淡的憂鬱……

    太子扶著采兒爬上一處山坡,在一片盛開的杏花叢中停下步子。

    太了望了望山野春光,沉吟了一會兒,轉過臉來,凝視著采兒的眸子說:「采兒,我來問你,你,可願意到我的東宮來?」

    采兒聞言,一時怔住啦!

    她定定地望著太子溫潤深碧的眸子,心下思量,或許,太子看中了自己的馭射功夫,想要她到東宮去做女侍衛,就像秦王府的女官——刀人1高惠通一樣?

    采兒雖為女兒,因幼時恰逢天下動盪,亂兵四起。父親便命她和大哥二哥一起修練武功。其實,只是她遇事時,能夠防身自衛罷了。不想,采兒刻苦精進,漸漸地,騎射拳劍諸般武功,絲毫也不讓兩個哥哥。

    采兒和高惠通打小就是閨中密友。兩人還曾師從同一師父學習針鏢。

    成年以後,因高惠通的父親高士達是秦王妃長孫氏的舅父,於是,惠通便被她的表姐秦王妃召進王府做了刀人。從此,一個女孩子,每日和那些男子一樣,隨秦王或是王妃出行,打獵,上朝下朝時,也是輕甲玄袍、腰佩寶劍的,好不威武,好不風光……

    采兒的叔父裴寂乃聖上的第一心腹重臣。當年,聖上的嫡長子建成被冊為太子後,采兒的大哥裴無極和堂兄裴嘯天兩,被叔父分別引薦到太子和秦王兩人的宮府做事。

    大哥無極被晉為東宮翊衛隊正後,采兒曾幾番央求大哥:希望大哥能推薦她到太子的東宮,也像高惠通那樣,做個女翊衛。

    大哥卻勸她跟大嫂好好學些針績廚藝,將來也好相夫教子,氣得采兒跺腳而去,只恨自己生成女兒。若也生為男子,憑著過人的武功,也和大哥無極,還有堂兄嘯天一樣,被叔父一併推舉到東宮或是秦王府,甚至當今聖上的身邊,做一名威風赫赫的禁衛將軍了。

    今天和太子的巧遇,太子突然問及自己願不願意到他的東宮的話時,采兒望著太子一雙深碧的眸子,心下思量:此生生世若能守在這般宅心仁厚的太子身邊,為他開道,為他守護,該是怎樣的榮耀和幸福?

    更何況,他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哪!

    望著太子期待的目光,采兒禁不住點了點頭。

    太子微微一笑,又凝注了采兒片刻,轉臉看裴無極他們正在觀望山下齊王元吉等人狩獵,低頭把自己腰間的一塊玉珮解了下來,放到采兒手中,凝視著采兒的眼睛說:「采兒,今天你我相識,我相信是上天的注定。這塊玉珮是我平生所戴之物,今天權當做一件信物,請你收好了。這些日子,宮府還有些擾人的事情,等稍稍平靜一些後,我即派人和你叔父說明此事,那時,再隆隆重重地接你入宮,你看,這樣好嗎?」

    直到此時,采兒似乎才有些明白:原來,太子提出讓自己入宮的話,似乎並非只是看自己的武功好,只是想要自己到他的東宮去做侍衛刀人什麼的,好像,還有別的意思……

    那一刻,采兒看太子一雙明淨眸子深深地望著自己,一顆心越發又惶亂,又羞澀,仿若酒了醉一般,竟不知該回答了……

    一時,又見大哥他們一撥人一面說話、一面慢慢朝這邊走來時,采兒忙把太子放在自己手中的玉兒悄悄收下,思量,等事情過後,再做道理吧……

    不想,自從那天在獵場與太子一別,一連好幾個月過去了,太子那邊竟然一直音訊緲緲……

    可是,采兒卻再也無法忘卻太子了。

    采兒想,也許,時過境遷,每天忙著署理天下萬機的太子,早就忘了他的信物?

    如果沒有手中這塊盤龍玉珮,采兒憑什麼相信,那天的一切不是一個美好的夢?

    而且,僅憑著一次極偶然的邂逅,自己又憑什麼該讓天天忙著天下大事的一國儲君惦著她?

    一向沒心沒肺,一向單純快樂的采兒,突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每天,從早到晚,她門也不出,人也不見,只是待在自己的閨房裡,以玉為伴,默默回憶,默默期待……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沒有料到,在期待中整整熬煎了近四月後的一天,突然有了太子的音信——

    叔父裴寂派人來尋采兒,要采兒過府一趟,說有要事商量。

    在趕往尚書府的一路之上,采兒一顆心跳得快要蹦出來了:叔父從未專門召自己一個人前往尚書府的情形。

    今天,叔父突然專門召自己過府,會和自己商量什麼事?

    她料定了:一定是和太子有關的事!

    可是,那天,采兒一進門,便發現叔父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采兒的一顆心,一下子載沉載浮起來……

    叔父示意采兒坐下後,沉吟了好半晌後,抬起臉來,盯著采兒的眼睛突然問:「采兒,你,真的想到太子的東宮去嗎?」

    叔父的話問得十分突兀,神情也十分莫測,采兒雖說心內驀地一陣驚喜,可是,望著叔父毫無表情的一張臉,采兒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她已經預感到了:叔父不是很贊成此事。

    可是,太子是大唐未來的一國之主啊!

    采兒不明白,為何叔父的臉上不僅沒有半點欣喜,反而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采兒突然感到自己的一顆心有些隱隱作痛——

    其實,自從那天獵場一見,她就深深喜歡上太子了。

    也是從那天起,她便已決定:此生此世,自己注定要為太子而生、為太子而死了……

    其實,她並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只要能常常守護在太子身邊,能成為他的一名普通侍衛,此心足矣!

    可是,叔父不僅是朝廷第一重臣,更是裴家闔族的支撐,在整個家族中,有著絕對的權威……

    采兒一語不發,定定地望著叔父。

    叔父咳了一聲,沉吟了一番:「昨天,太子召我到東宮去,我沒有料到,太子突然向我提出,想選個日子,迎接你到他的東宮。」

    采兒望著叔父的眼睛:她不知道,叔父是怎麼回答太子的?

    叔父久久地沉默不語。

    采兒的一顆心揪在了一起……

    采兒呆呆地望著叔父,好一會兒,叔父才歎氣道:「采兒,太子眼下雖為儲君,東宮太子妃的人品也稱得賢淑端莊。可是,對於內宮姬妾,帝王之家一向是規矩森嚴,稍有不慎,便可致大禍臨頭啊。此其一;其二,叔父常年行走於帝王之家,給外人的感覺,表面看起來榮華富貴、權勢顯赫,其實,你哪裡知道,伴君如伴虎,古今同理啊。叔父每天侍奉於聖上左右,真可謂如履薄冰,聖上,太子,外戚,諸王,諸臣,個個都是高深莫測,外朝內廷,吉凶福禍,更是風雲詭譎、瞬息萬變啊!采兒,你天性率真,大內深宮,一旦踏了進去,不僅你自己再無退路可言,就連咱們裴家闔族老少,從此,也決無進退可言了啊……」

    叔父這番話的含義是什麼,采兒驟然明白了!

    ——叔父是闔族的軸心,凡事當然要從整個家族的進退安危著想。

    叔父在朝廷做官一向都以穩練著稱,今天,竟然冒著可能會得罪未來一國之君的危險勸諫自己,可見,他是怎樣的無奈。

    采兒淚如雨下!

    她明白以往大哥為什麼不想自己做刀人,也明白叔父為何如此憂懼自己走進東宮了。

    從叔父今天的一番話,聯想那天太子時不時流露出的憂慮不安,采兒思量,太子肯定遇到什麼令人擔憂的重大的心事:「叔父,太子他,是否有了什麼憂患?」

    叔父見問,驚異地望了采兒一眼,點了點頭:「你是怎麼得知的?」

    采兒又問:「莫非,聖上不喜歡太子嗎?」

    叔父搖搖頭,歎歎氣,轉過臉去,望著陰鬱的天空,猶豫了好久才說:「不是聖上,是秦王。太子和秦王,眼下已是劍拔弩張了。這些日子,聖上為此食寢難安……唉!這可真是正應了那句話:兩賢相厄2啊!」

    采兒突然覺得全身發冷!

    「他和秦王兩人,不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嗎?他們兄弟為了什麼,竟會鬧到這種地步?」

    叔父搖搖頭:「帝王之家,諸王皇子,除了至尊之位,還有什麼可爭可鬧的?」

    采兒驚駭了!

    「太子乃聖上嫡長,而且儲君之位早在大唐武德元年既已冊立已定的!秦王憑什麼來爭?」

    叔父歎道:「采兒!你明白嗎,這就是叔父不希望你走入帝王之家的原因。你太單純,太不擅心計了。這個世上,莫說是儲位,就算是至尊之位,就算是皇后之位,就沒有人爭了嗎?」

    「難道,聖上一點都不知此事麼?為什麼不處置他?莫非……」

    叔父默然不語。

    「聖上明知此事,卻不肯處置秦王,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出於憐子之心;要麼根本就是聖上自己有了移儲之心,所以有意放任不管的?」采兒說。

    叔父冷冷一笑:「你真是太單純了!聖上既非出於憐子之情,更非是有了移儲之心。」

    采兒驚愕了!

    難怪,太子的神情會那樣憂慮,那樣不安,那樣無奈……

    別的她不懂,可是,她常讀古書,清楚的知道:無論是太子還是帝王,也無論是后妃還是大臣,一旦失位,不管你是自動禪讓的,還是被人廢黜的,最終,決沒有一個能逃得過性命……

    叔父突然轉了話題:「采兒,聽說,你大哥他們這幾天要南下閩地,幾時動身?」

    「大哥要南下?我,我怎麼沒聽說啊?做親隨翊衛的,突然跑那麼遠去做什麼?」采兒甚感驚疑。

    「太子東宮的事,我也不便細問。不過,我打量,他們此番南下,只可能和太子的安危有關……」

    采兒越發驚駭了!

    叔父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采兒,今天,叔父跟你說的這些,只是想讓你明白:眼下,東宮和秦王兩府已經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所以,既使你真的喜歡太子,也要等到諸事平穩之後。你若現在公然走進東宮,咱們家即刻就會引起秦王那邊的警覺,甚至引起聖上的疑心……采兒,你父母早亡,你是咱們裴家的長門嫡女,進退行止,已決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事啊!」

    采兒已經明白叔父今天的意思了——眼下,太子與秦王正值劍拔弩張之時,自己一旦走進東宮,秦王和聖上兩人會怎麼看叔父?又將置叔父於怎樣的兩難地步?

    難怪叔父會如此憂心忡忡!

    她自己可以為太子而生,為太子赴死。

    可是,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緣故,使叔父,使整個裴家闔族全都牽累到皇家內部紛爭的漩渦之中……

    她坐在那裡默默心痛流淚:至少,當下,她是不能再走進太子的東宮了!

    采兒突然生出了一個主意……

    也許,這個主意,恰恰正是深藏不露的叔父,不動聲色之間給自己指明的……

    真是難為叔父了!

    「叔父,采兒明白叔父的苦心了。采兒知道怎麼做了。只是,采兒有一件事,想拜託叔父。」

    叔父緊皺的眉頭一時有些舒緩:「采兒,你說吧。只要叔父能辦得到的。」

    采兒望著叔父的臉說:「叔父,如果……如果太子提起采兒,就請叔父轉告太子,說采兒出門去做一樣要緊的事去了。事成之後,采兒會親自向太子稟明實情,請叔父轉告太子,恕采兒的不辭而別……」

    裴寂長歎一聲,點頭讚道:「唉!好孩子!果然不愧我裴家的後人,懂得輕重緩急……」

    辭別叔父回到府上,采兒便開始悄悄收拾起了行裝。

    在府上,采兒看大哥和薛子蓋、令狐邕、司馬旦子等一干人出入頻繁,一連好幾天都是行蹤神秘的。

    直到他們臨行的頭天中午,大哥才告訴采兒:他要和同僚一起出趟遠門。

    采兒問大哥,出門去做什麼?大哥只說去執行一樣重要公務。又囑托采兒,要守好家門,要多陪陪大嫂,還要多督促和教導侄子的文武功課……

    采兒裝做諸事不知地問:「哥哥這是要到哪裡去呢?多久回來?」

    大哥說:「你也別打聽那麼詳細了,朝廷機密,爹娘老子都不能洩露的。」

    采兒聽了微微一笑,也不和他爭辯。

    大哥動身前的那天早上。

    長安郊外,秋高氣爽。

    十幾位一色黑衣皮履、身佩刀劍的人,聚集在短亭柳林,像是準備出遠門,也像在等什麼人。

    一行人當中,有好幾個都是大哥的佐將和屬下,因常到府上走動,眾人大多都認得采兒。

    他們見采兒縱馬匆匆趕來,還以為是給她大哥送行呢!

    眾人正和采兒招呼時,就見老大裴無極和軍師魏吟風兩人,一路打馬徑直朝這邊奔來。

    大哥跳下馬時,忽然瞧見人群中的采兒,一下子楞住了——

    原來,采兒竟和眾武士一樣著扮:黑衣黑巾,全副披掛!

    「啊?你,你在這裡做什麼?」大哥拉下臉喝問。

    采兒一笑:「你們做什麼,我也做什麼。」

    「你!你……簡直胡鬧!我們,我們到江南去執行公務,你跟著算,算是怎麼回事?」無極一著急,說話都顯得有些結巴了。

    采兒嘻嘻一笑:「那正好啊!我還從沒有到過江南呢!隨你們一起去看看。」

    「你,你立馬給我回府去!」無極厲聲喝道!

    此時,旁邊一棵瘦高的柳樹幹上,一隻知了「知啦知啦」,一陣又一陣的聒噪著,鬧得人說話都聽不大清了。

    ——已經入秋季節了,竟然還有知了。

    采兒轉臉一瞅,對大哥笑道:「大哥,你能幫我捉住那邊樹上的知了嗎?」

    重任在身的裴無極急著趕路,一時臉色大變,正要發怒,忽見采兒一甩手,正在喧叫的知了「吱啦」一下,登時啞了腔!

    眾人轉臉朝那邊樹上瞅去:只見一寸多長的十來支銀針飛鏢,密密地全都釘在了那只知了上!

    眾武士忍不住齊聲喝彩!

    他們皆知采兒的騎射和劍術超人,不讓鬚眉,卻不知她還練得一手針形飛鏢的絕活兒?

    裴無極厲聲說:「你以為,憑這樣的雞鳴狗盜之技,真的就能像前朝的木蘭,陣前殺敵、馬上封侯嗎?快回城去,莫再頑皮!」

    采兒一笑道:「雞鳴狗盜之技?大哥!戰國四公子之一的孟嘗君,不比大哥品級卑微吧?沒有雞鳴狗盜之技,孟嘗君只怕還成不了大事呢。」

    無極重任在身,見采兒如此糾纏,一時氣得臉色大變,舉著馬鞭就要朝采兒抽去。

    哪裡到得跟前?早被左右眾人死死拉住了!

    裴無極一張臉越發鐵青起來!

    采兒見大哥竟要拿馬鞭抽自己,不禁吃了一驚:長這麼大,大哥還從沒對自己發過這麼大火呢!

    其實,采兒明白:大哥此番南下,極有可能是一次沒有歸路的遠行。

    采兒父母早亡,二哥裴無垠於武德四年的洛陽之戰中陣亡。長兄比父的大哥,一向視自己如掌上明珠。如今,他們一行尚且吉凶未卜,又豈肯自己也跟著冒性命之險?

    然而,今天她已經是鐵定了心:死活都要隨大哥前往!

    無極看采兒如此執拗,對佐將薛子蓋和司馬旦子等人喝令:「你們幾個,把她給我捆起來,綁到樹上,即刻啟程!」

    采兒聞言突然變臉,「砉」地一聲拔劍出鞘,指著左右高聲喝道:「誰敢綁我?」

    無極氣極敗壞地指著采兒:「大膽采兒,敢耽擱朝廷公務!」

    采兒噙著淚、恨恨地瞪著無極:「裴無極!今天,我明白告訴你吧:此行裴采兒是去定了!除非你殺了我!就算你能把我綁在這裡,只要有人聽到我叫喊,幫我鬆開了繩子,我即刻還會追上你們的!」

    無極聞言,越發氣得臉色青紫、兩手發抖,既擔心眾人在此待的時間久了,行動和身份會有所暴露;又擔心眾武士上路後,采兒肯定還會隨後再追來!

    魏吟風看了看漸高的太陽,對無極附耳一番。

    裴無極堅決地搖了搖頭!

    魏吟風又低聲說了句什麼,無極的神情方才顯得有些猶豫了。

    其實,召采兒入宮一事,太子私下也曾徵詢過他。無極說,叔父裴寂是闔族之長,裴家兒女的婚嫁全都是叔父做主,故而請太子直接和叔父商議。

    他和叔父的擔心一樣:采兒一旦走入東宮,叔父即刻就要陷入某種漩渦……

    今天,他一看到采兒,當即就猜到了:采兒這樣著扮,鐵定了心是要隨自己南下的。

    采兒雖說性情率直,卻並非不知深淺之人,此番執意南下,也是她情不得已的一種選擇。

    追隨自己南下,無論是對於叔父和整個家族,也無論是對於采兒自己,其實,真算得可進可退的兩全之計……

    無極再次望望天空,一咬牙,轉身拿馬鞭指著采兒厲聲喝道:「裴采兒!你一定要跟著,那就跟著吧!不過,你記下了:若有半點差錯,必定軍法處置!」

    采兒望著凶厲嚇人的大哥,眼裡噙著淚,卻分明笑著說:「謝謝裴大人開恩!裴采兒若有半點差錯,一定自行了斷,決不連累大人半分!」

    離開帝京轉眼已半年有餘了……

    采兒把臉頰貼在晶瑩溫潤的玉珮上,喃喃低語:「太子!太子!你在京中可得安然?采兒給你捎去的玉鐲,你可曾帶在身邊?」

    不久前,太子東宮有人前來探望十八壯士時,采兒把自己隨身所帶的一尊玉鐲包得嚴嚴密密的,托大哥交給信使,帶回帝京捎給太子……

    正獨自沉思的采兒,忽聽有馬蹄之聲傳來——

    采兒迅速戴好武士績、擦乾眼淚,騰地站起身來,一把握緊腰間的劍柄,目光犀利地朝江灘上望去——

    江畔小徑上,兩匹快馬由遠及近地疾馳而來。

    采兒放鬆了劍柄。

    是大哥裴無極和軍師魏吟風出外歸來。

    十天前,東宮大哥的三位上司再次派人前來催問。

    誰也沒有料到,事情竟會拖這麼久——自火燒南少林未果,及至後來的幾番失利,那些和尚明顯已經警覺,緝除妖僧的難度越發大了。

    這幾天,無極幾番欲再行動,不想,軍師魏吟風每每占卜,皆以卦象凶厄為由,極力阻止。只命眾武士或是扮成漁樵,或是裝成採藥人,或是裝著到寺裡燒香拜佛的百姓,令武士們熟悉地理,尋找並辨認緝殺圖籍上幾人的相貌行蹤。

    大前天,大哥欲再次帶人上岸偷襲講經說法的曇宗時,軍師魏吟風拚力阻止,兩人幾乎吵翻臉。

    那天,采兒在艙外隱隱聽見,軍師抱怨大哥,說他做為南下首領,因懷婦人之仁,放棄了除妖的最好良機。大哥反過來譏諷軍師,說他猶柔寡斷且卜測時有失靈……

    末了,一向儒雅的軍師抱著一個大酒葫蘆,獨自坐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喝酒;一向威肅深沉的大哥卻抱著一隻玉塤,一人坐在海畔的大礁石上吹啊吹,從傍晚吹到天黑,又從天黑吹到月出……

    塤聲悠遠而愴涼,船上,眾武士聞之,無不思念父母妻兒、慼然欲淚……

    此時,采兒悄悄察看一番兩人的神情:見他們下了馬,一面朝大船那邊走,一面低頭商量著什麼。

    看模樣,兩人已和好如初。

    采兒悄悄舒了口氣。

    傍晚,大哥無極和魏吟風便派人把采兒和令狐邕兩人叫到了他們的議事艙。兩人神情凝重地告訴她和令狐邕:命他們上岸去執行一樣特殊的軍令……

    一俟得知軍令的內容,面相憨厚淳樸的令狐邕站在那裡,一臉漲紅,默然不語。

    旁邊的采兒聞聽,即刻驚得神情大變!

    「啊?平時你們老說我是女孩子,不許這個、不許那個,這次,為什麼偏偏要我前往?」

    無極沉著臉,一語不作。

    軍師吟風說:東宮幾位上司來信說,帝京的兩宮之爭越發激烈。緝除妖僧的密令已過了限期,故而,速命十八武士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盡快完成緝殺行動……

    無極點點頭說,此事,他和軍已商量幾天了,時機難得,不得不如此。

    從兩位上司的神情中,采兒已經看出來:這是鐵令,不容違抗……

    采兒猶豫久久,末了,只得咬牙答應^

    1刀人——唐代王宮侍衛女官官名。

    2兩賢相厄——兩個有才能和德行的人在一起,反而互相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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