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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我在哪裡,都只離你一個轉身的距離 文 / 蔡智恆

    三個禮拜後,是柏森27歲的生日。

    早上出門上班前,秀枝學姐吩咐我務必把柏森拉回來吃晚飯。

    晚上下班回來,看到一桌子的菜,還有一個尚未拆封的蛋糕。

    "生日快樂!"秀枝學姐和明菁同時對柏森祝賀。

    "謝謝。"柏森擠了個笑容,有些落寞。

    秀枝學姐和明菁並沒有發現柏森的異樣,依舊笑著在餐桌上擺放碗筷。

    雖然少了子堯兄和孫櫻,但我們四個人一起吃飯,還是頗為熱鬧。

    "過兒,今天的菜,還可以嗎?"明菁問我。

    "很好吃。"我點點頭。

    "可惜少了一樣菜。"柏森突然說。

    "什麼菜?"秀枝學姐問。

    "炒魷魚。"

    "你想吃炒魷魚?"秀枝學姐又問。

    "學姐,我跟菜蟲,今天……今天被解雇了。"柏森突然有些激動:

    "可是……為什麼偏偏挑我生日這天呢?"

    明菁嚇了一跳,手中的碗,滑落到桌子上。碗裡的湯,潑了出來。

    "也不能說解雇啦,景氣不好,公司裁員,不小心就被裁到了。"

    我說完後,很努力地試著吞嚥下口裡的食物,卻哽在喉中。

    "過兒……"明菁沒理會桌上的殘湯,只是看著我。

    "沒事的。"我學柏森擠了個笑容。

    秀枝學姐沒說話,默默到廚房拿塊抹布,擦拭桌面。

    吃完飯,蛋糕還沒吃,柏森就躲進房間裡。

    我不想躲進房間,怕會讓秀枝學姐和明菁擔心。只好在客廳看電視。

    覺得有點累,想走到陽台透透氣,一站起身,明菁馬上跟著起身。

    我看了明菁一眼,她似乎很緊張,我對她笑了一笑。

    走到陽台,任視線到處遊走,忽然瞥到放在牆角的籃球。

    我俯身想拿起籃球時,明菁突然蹲了下來,用身體抱住籃球。

    "姑姑,你在幹嗎?"

    "現在已經很晚了,你別又跑到籃球場上發呆。"

    原來明菁以為我會像技師考落榜那晚,一個人悶聲不響溜到籃球場去。

    "我不會的。你別緊張。"

    "真的?"

    "嗯。"我點點頭。明菁才慢慢站起身。

    我沉默了很久,明菁也不說話,只是在旁邊陪著。

    "唉呀!這悲慘的命運啊!不如……"我舉起右腳,跨上陽台的欄杆。

    "過兒!不要!"明菁大叫一聲,我嚇了一跳。

    "姑姑,我是開玩笑的。"我笑個不停,"你真以為我要跳樓嗎?"

    我很快停止笑聲。

    因為我看到明菁的眼淚,像水庫洩洪般,洪流滾滾。

    "姑姑,怎麼了?"

    明菁只是愣在當地,任淚水狂奔。

    "過兒,你別這樣……我很擔心你。"

    "姑姑,對不起。"

    "過兒,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壞呢?這時候還跟我開這種玩笑……"

    明菁用靠近上臂處的衣袖擦拭眼淚,動作有點狼狽。

    我走進客廳,拿了幾張面紙,遞給明菁。

    "工作再找就有了嘛,又不是世界末日。"明菁抽抽噎噎地說完這句。

    "姑姑,我知道。你別擔心。"

    "你剛剛嚇死我了,你知道嗎?"明菁用面紙,擦乾眼角。

    "是我不對,我道歉。"

    "你實在是很壞……"明菁舉起手,作勢要敲我的頭,手卻僵在半空。

    "怎麼了?"我等了很久,不見明菁的手敲落。

    "過兒……過兒……"明菁拉著我衣服,低著頭,又哭了起來。

    明菁的淚水流量很高,流速卻不快。

    而荃的淚水,流速非常快,但流量並不大。

    明菁的哭泣,是有聲音的。

    而荃的哭泣,並沒有聲音,只是鼻頭泛紅。

    "姑姑,別哭了。再哭下去,面紙會不夠用。"

    "我高興哭呀,你管我……"明菁換了另一張面紙,擦拭眼淚。

    "姑姑,你放心。我會努力再找工作,不會自暴自棄。"

    "嗯。你知道就好。"明菁用鼻子吸了幾口氣。

    "我總是讓你擔心,真是不好意思。"

    "都擔心你六年多了,早就習慣了。"

    "我真的……那麼容易令人擔心嗎?"

    "嗯。"一直嗚咽的明菁,突然笑了一聲,"你有令人擔心的本質。"

    "會嗎?"我抬頭看夜空,歎了一口氣,"我真的是這樣嗎?"

    "可能是我的緣故吧。即使你好好的,我也會擔心你。"

    "為什麼?"

    "這哪有為什麼,擔心就擔心,有什麼好問的。"

    "我……值得嗎?"

    "值得什麼?"明菁轉身看著我,眼角還掛著淚珠。

    "值得你為我擔心啊。"

    "你說什麼?"明菁似乎生氣了。她緊握住手中的面紙團,提高音量:

    "我喜歡擔心,我願意擔心,我習慣擔心,我偏要擔心,不可以嗎?"

    明菁睜大了眼睛,語氣顯得激動。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明菁用右腳跺了一下地面,然後說,"為什麼你老是喜歡問為什麼?"

    "對不起。"第一次看到明菁這麼生氣,我有點無所適從。

    "算了。"明菁放緩語氣,輕輕撥開遮住額頭的髮絲,勉強微笑:

    "你今天的心情一定很難受,我不該生氣的。"

    "姑姑……"我欲言又止。

    "其實你應該早就知道,又何必問呢?"

    明菁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長很長。

    然後靠在欄杆,看著夜空。可惜今晚既無星星,也沒月亮。

    "過兒,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說吧。"我也靠著欄杆,視線卻往屋內。

    "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以後就別問我為什麼了。"

    "嗯。"

    "找工作的事,別心煩。慢慢來。"

    "嗯。"

    "我該走了。這個籃球我帶走,明天再還你。"

    "好。"

    明菁說完後,進客廳拿起手提袋,跟我說了聲晚安,就回去了。

    我一直待在陽台上,直到天亮。

    但即使已經天亮,我仍然無法從明菁所說的話語中,清醒。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我和柏森又開始找新工作。

    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歷表,不是太輕,就是太重。

    輕的履歷表有如雲煙,散在空中;重的履歷表則石沉大海。

    柏森的話變少了,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他還回台北的家兩趟,似乎在計畫一些事。

    為了避免斷炊的窘境,我找了三個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辦法。

    明菁在這段期間,經常來找我。

    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經找到工作,卻又不敢問。

    而我因為一直沒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動提起。

    我們的對話常常是"天氣愈來愈熱"、"樓下的樹愈長愈漂亮"、"隔壁五樓的夫婦愈吵愈凶"、"她的學生愈來愈皮"之類的。

    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愈來愈淡,笑聲愈來愈少。

    我不想讓荃知道我失業,只好先下手為強,告訴她我調到工地。

    而工地是沒有電話的。

    只是,我總是瞞不了荃。

    "你好像很憂鬱呢。"

    "會嗎?"

    "嗯。你煩心時,右邊的眉毛比較容易糾結。"

    "那左邊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為你左邊的眉毛,很少單獨活動。"

    "單獨活動?"我笑了起來。荃的形容,經常很特別。

    "嗯。可不可以多想點快樂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事情想起來會比較快樂。"

    "那麼……"荃低下頭輕聲說"想我時會快樂嗎?"

    "嗯。可是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用想你啊。"我笑著說。

    "你知道嗎?即使你在我身邊,我還是會想著你呢。"

    "為什麼我在你身旁時,你還會想我?"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經常想你,想到發呆呢。"

    "對不起。"我笑了笑。

    "請你記得,不論我在哪裡,都只離你一個轉身的距離。"

    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

    "這麼近嗎?"

    "嗯。我一直在離你很近的地方。"

    "那是哪裡呢?"

    "我在你心裡。正如你在我心裡一樣。"

    荃笑得很燦爛,很少看見她這麼笑。

    我和柏森被解雇後一個半月,秀枝學姐決定回新竹的中學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該回家工作了。而且……"

    秀枝學姐看了一眼子堯兄以前的房間,緩緩地說:

    "已經過了半年了,他還沒回來。我等了他半年,也該夠了。"

    雖然捨不得,我還是安靜地幫秀枝學姐打包行李。

    "菜蟲,休息一下吧。我切點水果給你吃。"

    "謝謝。"我喘口氣,擦了擦汗。

    秀枝學姐切了一盤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淺黃色的蘋果。

    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

    "菜蟲,你知道嗎?這蘋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

    "喔。"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

    "我再說一次。蘋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蘋果比較貴。"

    "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較喜歡吃梨子啊。"

    "菜蟲……"秀枝學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氣,"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第三片梨子剛放進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來我是沒立場說話的,因為我是明菁的學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室友的角度,我也該出點聲音。"

    "學姐……"秀枝學姐竟然知道我的情況,我很困窘,耳根發熱。

    "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

    "學姐,對不起。我……"

    "先別自責,感情的事本來就不該勉強。原先我擔心你是因為無法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誰,所以才會猶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你喜歡誰。"

    秀枝學姐走到子堯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塵。

    "菜蟲,那你知道,誰是蘋果?誰又是梨子了嗎?"

    "我知道。"

    "蘋果再貴,你還是比較喜歡吃梨子的。對嗎?"

    "嗯。"

    "個人口味的好惡,並沒有對與錯。明白嗎?"

    "嗯。"

    "學姐沒別的問題了。你繼續吃梨子吧。"

    "那……蘋果怎麼辦?"

    "喜歡吃蘋果的,大有人在。你別吃著梨子,又霸著蘋果不放。"

    "嗯。"我點點頭。

    "我明天才走,今晚我們和李柏森與明菁,好好吃頓飯吧。"

    秀枝學姐仔細地包裝好陶盆,對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蘋果。

    明菁再怎麼好,我還是比較喜歡荃。

    秀枝學姐說得沒錯,喜歡什麼水果,只是個人口味的問題,

    並沒有"對"與"錯"。

    可是,為什麼我會喜歡梨子?而不是蘋果呢?

    畢竟蘋果比較貴啊。

    我對荃,是有"感覺"的。

    而明菁對我,則讓我"感動"。

    只可惜決定一段感情的發生,"感覺",而不是"感動"。

    是這樣的原因吧?

    子堯兄走後,秀枝學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習慣這種安靜。

    如今秀枝學姐也要走了,她勢必將帶走這裡所有的聲音。

    我摸了摸客廳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見秀枝學姐時,她曾將它卸了下來。

    想到那時害怕秀枝學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來。

    "你別吃著梨子,又霸著蘋果不放。"我會記住秀枝學姐的叮嚀。

    於是秀枝學姐成了第三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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