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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第二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文 / 蔡智恆

    三天後,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點47分,台灣發生了震驚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當時我還沒入睡,下意識的動作,是扶著書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

    我們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電話回家詢問狀況。

    明菁和荃也分別打電話給我,除了受到驚嚇外,她們並沒損傷。

    我、柏森和秀枝學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堯兄,家裡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

    那晚的氣氛很緊繃,我們四人都沒說話,子堯兄只是不斷在客廳踱步。

    五點多又有一次大規模的餘震,餘震過後,子堯兄頹然坐下。

    "子堯兄,我開車載你回家看看吧。"柏森開了口。

    "我也去。"我接著說。

    "我……"秀枝學姐還未說完,子堯兄馬上向她搖頭:

    "那地方太危險,你別去了。"

    一路上的車子很多,無論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子堯兄不是低著頭,就是瞥向窗外,不發一語。

    子堯兄的家在南投縣的名間鄉,離震央很近。

    經過竹山鎮時,兩旁儘是斷垣殘壁,偶爾還傳來哭聲。

    子堯兄開始喃喃自語,聽不清楚他說什麼。

    當我們準備穿過橫跨濁水溪的名竹大橋,到對岸的名間鄉時,在名竹大橋竹山端的橋頭,我們停下車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名竹大橋多處橋面落橋,橋墩也被壓毀或嚴重傾斜。

    橋頭拱起約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開了。

    子堯兄下車,遙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間鄉,突然雙膝跪下,抱頭痛哭。

    後來我們繞行集集大橋,最後終於到了名間。

    子堯兄的家垮了,母親和哥哥的屍體已找到,父親還埋在瓦礫堆中。

    嫂嫂受了重傷,進醫院,五歲的小侄子奇跡似的只有輕傷。

    我們在子堯兄殘破的家旁邊,守了將近兩天。

    日本救難隊來了,用生命探測儀探測,確定瓦礫堆中已無生命跡象。

    他們表示,若用重機械開挖,可能會傷及遺體,請家屬定奪。

    子堯兄點燃兩柱香,燒些紙錢,請父親原諒他不孝。

    日本救難隊很快挖出子堯兄父親的遺體,然後圍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離去前,日本救難隊員還向子堯兄表達歉意。

    子堯兄用日文說了謝謝。

    子堯兄告訴我們,他爺爺在二次大戰時,被日本人拉去當軍夫。

    回家後,瘸了一條腿,從此痛恨日本人。

    影響所及,他父親也非常討厭日本人。

    "沒想到,最後卻是日本人幫的忙。"

    子堯兄苦笑著。

    之後子堯兄常往返於南投與台南之間,也將五歲的侄子托我們照顧幾天。

    那陣子,只要有餘震發生,子堯兄的侄子總會尖叫哭喊。

    我永遠忘不了那種淒厲的啼哭聲。

    沒多久,子堯兄的嫂嫂受不了打擊,在醫院上吊身亡。

    當台灣的老百姓,還在為死者善後,為生者撫慰心靈時,

    台灣的政治人物,卻還沒忘掉2000年的總統大選。

    地震過後一個多月的深夜,我被樓下的聲響吵醒。

    走到樓下,子堯兄的房間多了好幾個紙箱子。

    "菜蟲,這些東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幫我寄過來。"

    "子堯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辭了,回南投。我得照顧我的小侄子。"

    子堯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東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幫子堯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書,都給你們吧。"子堯兄說。

    我和柏森看著子堯兄,不知道該說什麼。

    "來,一人一塊。"子堯兄分別給我和柏森一個混凝土塊。

    "這是?"柏森問。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後你們從政,請帶著這塊東西。"

    "嗯?"我問。

    "地震是最沒有族群意識的政治人物,因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壓死的,全都是台灣人。"

    我和柏森點點頭,收下混凝土塊。

    子堯兄要去坐車前,秀枝學姐突然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你就這樣走了,不留下一句話?"秀枝學姐說。

    "你考上研究所時,我送你的東西,還在嗎?"

    "當然在。我放在房間。"

    "我要說的,都說在裡面了。"

    子堯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學姐揮揮手,"再見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堯兄後,回到客廳。

    秀枝學姐坐在椅子上,看著子堯兄送給她的白色方形陶盆,發呆。

    "到底說了些什麼呢?"秀枝學姐自言自語。

    我和柏森也坐下來,仔細端詳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聲,"我知道了。"

    "是什麼?"柏森問我。

    "我愛楊秀枝。"

    "啊?"秀枝學姐很驚訝。

    我指著"明鏡台內見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還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乃大愛也"的"愛"。

    "我愛秀?然後呢?"柏森問。

    "觀世音菩薩手裡拿的,是什麼?"我又指著那塊神似觀世音的石頭。

    "楊枝啊。"柏森回答。

    "合起來,不就是"我愛楊秀枝"?"

    秀枝學姐聽完後,愣在當地。過了許久,好像有淚水從眼角竄出。

    她馬上站起身,衝回房間,關上房門。

    幾分鐘後,她又出了房門,紅著眼,把陶盆搬回房間。

    連續兩個星期,我沒聽到秀枝學姐說話。

    從大一開始,跟我當了八年室友的子堯兄,終於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子堯兄走後,我常想起他房間內凌亂的書堆。

    "癡兒啊癡兒。"子堯兄總喜歡摸摸我的頭,然後說出這句話。

    雖然他只大我五歲,我有時卻會覺得,他是我的長輩。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決心,我的決心卻總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堯兄,我辜負你的教誨。

    當秀枝學姐終於開口說話時,我又接到荃的電話。

    這陣子因為子堯兄和地震的關係,荃很少打電話來。

    聽到荃的聲音,又想到子堯兄和秀枝學姐的遺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嗎?"

    "可以見個面嗎?"

    "你……"

    "怎麼了?不可以嗎?"

    "不不不……"荃的聲音有點緊張,很快接著說,"只是你從沒主動先說要見我,我……我很驚訝。"

    "只有驚訝嗎?"

    "還有……還有我很高興。"荃的聲音很輕。

    "還有沒有?"我笑著說。

    "還有"可以見個面嗎?"是我的台詞,你搶詞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嗎?"

    "嗯。我明天會坐車到台南。"

    "有事要忙嗎?"

    "嗯。我盡快在五點結束,那時我在成大校門口等你,好嗎?"

    "好的。"

    "明天見。"

    "嗯。"

    枉費我當了那麼多年的成大學生,竟然還搞不清楚狀況。

    扣掉安南校區,成大在台南市內,起碼還有六七個校區。

    每個校區即使不算側門,也還有前門和後門。

    那麼問題又來了,所謂的"成大校門口"是指哪裡?

    我只好騎著機車,在每個可以被稱為"成大校門口"的地方,尋找荃。

    終於在第八個校門口,看到荃。

    "對不起,讓你久等。"我跑近荃,氣喘吁吁。

    "會久嗎?"荃看了看手錶,"還沒超過五點十分呢。"

    "是嗎?"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讓你等,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等你的感覺,我會安靜的。"

    "安靜?"

    "嗯。我會靜靜地等,不會亂跑。你可以慢慢來,不用急。"

    "如果我離開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離開台灣呢?"

    "我等你回台灣。"

    "如果我離開地球到火星探險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離開人間呢?"

    "還有下輩子,不是嗎?"

    荃,你真的,會一直等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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