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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魄師 文 / 劉建良

    陳七星也早就看到了他,一見他飛步過來,猛跳起來,伸手從腰間抽出小斧頭,身子微弓,兩眼惡狠狠的盯著賈和尚,嘶聲叫道:「賈和尚,今天不死不休。」

    「啊。」一聲狂叫,他把斧頭高高舉起,迎著賈和尚就猛衝了上去。

    所有人都呆了,阿秀嫂手中剛好端了一瓢水要給蒸鍋添上,這時手一鬆,瓢落水濺。

    賈和尚也呆了,看著陳七星衝上來,赤紅著眼,在那眼睛裡,他看到了死亡的氣息。

    賈和尚沖,賈和尚橫,但說白了,他其實是屬於那種欺弱怕硬的人,他並沒有真個和人拚命的勇氣,而陳七星那凶狼一樣的眼光告訴他,陳七星真的會殺了他,或者,他有膽子,就殺了陳七星。

    他就有天大的本事他也不敢真個殺人,他更怕死,所以當陳七星離著他還有四五丈遠,他駭叫一聲,猛地轉身就跑,他平時跑不動,但這會兒斧頭臨身,他竟是跑得飛快,幾乎是一眨眼,他胖大的身子已消失在了墟角,陳七星平時也算是個跑得快的,竟是追不上他。

    賈和尚突然逃跑,陳七星很有些意外,追了十幾丈,停步不追,看著賈和尚如飛而逝的背影劇烈的喘息著,放在平日,跑這麼一段路,他大氣也不會喘一口,這麼劇烈的喘息,實在是舉斧的剎那,心中決然的烈火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

    他在墟中心大口喘氣,兩邊的人全都呆看著他,整個一條墟,有一短短的剎那,鴉雀無聲。

    陳七星喘息稍止,轉身回來,把斧頭放進樹洞裡,定了定神,張開嘴呦喝起來:「水冽,清清冽冽的甜井水冽。」這時候,一條墟才又動了起來。

    陳七星的攤子算是擺下來了,生意也不錯,最好的一天賣了一百一十多文,最差一天也有二三十文尋摸,至於賈和尚,再沒有在墟上出現過,據說跟個野和尚搭伙,也不知到哪兒騙錢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陳七星快十五了,年前邊,他請人把屋子撿修了一下,甚至還買了一畝多水田,已經有媒婆上門說媒,墟上也有做媒的,陳七星一時還沒拿定主意,到惹得一墟人拿這個說笑,便宜丈母娘好幾個了,他為人謹慎而不失圓滑,細心卻又不顯小氣,不多事不惹事,真碰上事了卻又豁得出去,最難得家裡有田還有個賺錢的水攤子,這樣的女婿,打著燈籠也難找呢,想做他丈母娘的多,不奇怪。

    這天是他娘的忌辰,上了墳,陳七星本來不想去賣水了,到家裡轉一圈,無事可做,便又挑了擔水往墟上來,順便把欠的肉錢給了狗肉胡。

    給娘上祭,陳七星買的當然是豬肉,不可能買狗肉,其實狗肉胡只是個名字,賣的還是豬肉,為什麼叫狗肉胡呢,首先這人姓胡,其次這人最愛吃狗肉,狗肉香,愛吃的人多,但狗肉胡特別,他見不得狗,狗也見不得他,他見了狗就要往屠桌上去,而狗見了他呢,竟然是出奇的乖,再凶再惡的狗,甚至哪怕是野狗,只要聽得他一聲口哨,乖乖的就不動了,對他搖尾乞憐,他叫走就走,他叫躺就躺,他拿著刀來,狗眼裡流著淚,卻就是不敢跑,乖乖的伸長脖子等著他殺,還真是碰著個怪鬼,有人說狗肉胡可能是個魄師,會伏狗的魄術,所以狗見了他怕,這也有理,但也有人不信,魄師是什麼人,天魄帝國最尊貴也最可怕的一種人,就狗肉胡那個樣子,拉倒吧。

    狗肉胡四十多歲,無兒無女無妻,光棍一人,殺豬吃肉,其實是個不算太差的行當,狗肉胡真要上得檯面,不說十四五的黃花閨女,二婚的寡婦哪裡沒有,隨隨便便就能安個家,生兒育女,可他就是上不得檯面,一天除了賣肉,其它時間基本上都是醉熏熏的,賺兩個錢,全部扔進了酒罈子裡,說話沒正經,人也沒正形,這樣的人,鬼才嫁給他,這樣的人是魄師,所有的魄師都要羞死。

    陳七星放下擔子,抹了把汗,還沒來得及把水往樹洞裡藏呢,忽聽得急促的馬蹄聲響,抬眼看去,東頭七八騎飛奔而來,陳七星急把水挑到一邊,這世道,有錢人老大,萬一踢翻了水桶,沒處說理去。

    卻聽「吁」的一聲,馬隊突然在陳七星面前停住了,一人叫道:「渴死了渴死了,先喝點兒水再追不遲。」

    話聲中那人跳下馬來,是個穿紅袍的年輕公子,十八九歲年紀,服飾華貴,眉眼飛揚,腰間跨著劍,還有武功,當然,配像的也不一定,不過看他下馬的動作,敏捷輕盈,落地生根,只怕是真有功夫,後面幾騎也都是面目驃悍的漢子,個個背刀插劍。

    眼見一群人紛紛下馬,陳七星嚇得退了一步,這樣的爺最不好惹,若是一般的富家公子,急了也就是抽你一頓,這些爺,一個不好,就要撥刀,鬧市殺人也是尋常,他拍馬一走,你到哪裡去找他?

    「瓢拿來。」一個武士搶過陳七星手裡的瓢,舀水洗了洗,舀了一瓢先遞給那紅袍公子,紅袍公子接過來,喝了一口,又連著喝了半瓢,長吁口氣:「這水涼爽,不錯,你們都喝點兒,那一桶餵馬。」

    手下武士接過瓢喝水,其中一個武士提了桶水過來,餵那紅袍公子的馬,直接拿桶子餵馬,陳七星有些兒急了,搶前一步:「別拿桶喂,人要喝的。」

    「滾開。」那武士一把推他個踉蹌,連跌幾步,撞翻了後面的攤子,東西落了一地,還撞著了看攤的老漢,兩個人跌做一起,看他們跌得狼狽,那紅袍公子哈哈大笑起來,一眾武士跟著笑。

    陳七星敢怒不敢言,扶老漢起來,看那些武士喝水喝了一地,有一個還拿一瓢水澆在了頭上,陳七星心下那個痛,暗罵:「好好的水這麼糟蹋,來世做個干死鬼。」

    紅袍公子的馬喝飽了水,翻身上馬,那馬一起步,忽地前蹄一軟,猛然跪倒,紅袍公子措手不及,身子一栽,從馬上直栽下來,差一點跌了個嘴啃地。

    紅袍公子大怒:「你這畜生是做死了。」跳起來揚鞭要打,那馬卻哀鳴一聲,身子徹底倒翻了,馬頭無力的垂在地上,馬嘴裡還有血沫子滲出來。

    「水有毒。」紅袍公子猛跳起來,眼光掃向陳七星:「抓住這小子。」

    禍從天降,陳七星又驚又怒又怕,雙手亂搖:「不是我,我一向在這墟裡賣水的,怎麼會在水裡放毒---。」

    那些武士哪聽他說,惡狠狠撲過來,還是身後的老漢經得事多,悄推他一把:「他們會聽你說理?快跑。」

    陳七星一激靈,是啊,這些人明擺著就是橫蠻霸道的,會和你說理?撤腿就跑。

    「小子還想跑,抓住他。」眾武士抽刀撥劍,齊追過來,陳七星跑得急,沒注意腳下,忽地一絆,一跤跌翻在地,急切間爬不起來,幾個武士已追到面前,刀劍晃眼,陳七星從來沒經過這個,腦子裡一時一片空白,忽聽得「錚」的一聲,是刀劍相擊之聲,隨後便聽到一個武士叫:「這小子有幫手。」

    「保護公子爺。」

    幾個武士拿開架勢,又有兩個跑回去保護那紅袍公子,陳七星這才看清,竟然是狗肉胡擋在了他前面,拿屠刀架住了一個武士的刀。

    幾個武士不明情勢,只是凝神戒備,沒有攻上來,陳七星趁勢爬起來,叫道:「我真的沒在水裡放毒啊,沒有毒啊。」他又急又嚇又怕,帶著了哭腔。

    「水裡沒毒,馬怎麼好好的突然就死了。」一個武士叫。

    「你是人還是豬啊。」狗肉胡冷哼了一聲:「水裡若有毒,馬毒死了你怎麼沒死?」

    先不說他這話有理沒理,關健他的樣子讓人驚詫,敢橫裡出來架刀已經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了,他還斜著眼睛一臉冷橫的樣子,難道是一早就喝醉了?

    邊上到也有個對馬有點兒經驗的,在後面插了一句:「該是馬跑急了再喝了冷水炸了肺,可不是有毒。」

    這話是正理,幾個武士回頭看紅袍公子,其實他們也能猜到,紅袍公子當然不傻,發覺自己沒事,便知道不是水的原因,但他明顯橫慣了,瞪著狗肉胡,叫道:「居然敢管我謝三爺的事,給我碎了他。」

    什麼叫不講理,這就叫不講理,陳七星氣得手腳發抖,知道這會兒說什麼也沒用,急叫:「胡大伯,快跑。」自己也扭身就跑,卻聽身後狗肉胡一聲冷哼:「你們真個想死?」

    這話太讓人訝異了,陳七星收住步子,回頭,卻聽得眾武士一片聲叫:「魄師,他是魄師。」

    陳七星這才注意到,狗肉胡身上出現了異象,狗肉胡腦後,現出三條光柱,一紅,一橙,一黃,三頭光柱各有酒杯粗細,近兩尺長短,就像三根顏色各異的棍子,豎在狗肉胡腦後,光芒耀眼,閃爍不定。

    「狗肉胡真的是魄師。」

    「還是三魄師。」

    不但是那幾個武士,墟裡也一片驚歎吸氣聲,眾武土更是踉蹌後退,一臉驚惶。

    魄師,這是他們絕對招惹不起的存在。

    陳七星則是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著狗肉胡腦後的三根光柱,驚喜交集。

    天魄帝國,沒人不知道魄師,陳七星年紀雖然不大,但賣泥鰍賣水,接觸的人多,聽得也多,對魄師的傳說自然也知道一些。

    人有三魂七魄,但一般人是感覺不到的,手在上,腳在下,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牙齒可以咬,舌頭?哦,牙齒咬舌頭,痛,可魂魄在哪裡?還三魂七魄,就一個也沒看見啊。

    一般人看不見,但魄師可以,魄師不但可以看見,而且可以通過神秘的魄術,修出三魂七魄為己所用,魂魄有什麼用?太有用了,魂能強己,修得一魂,強身健體,修得兩魂,百病不生,修得三魂,靈魂轉世,永生不死。

    魂是強己的,魄呢,魄的用處更大,所有的魄術,都必需要通過魄才能施展,你空口白牙罵人,全家死,一世災,生前起毒瘡,死後入地獄,罵得再毒一百倍,日日罵夜夜罵,除了浪費口水,一點用也沒有,但如果你會魄術,手腳不要動,就能讓他人死一百遍,甚或全家死絕。

    想要用魄施放魄術,先要修出魂,然後才能修魄,好比打魚,魂是絲線,魄是網,你先得有了絲線才能織好網,有了網,然後才能捉住魚。

    第一個魂,可以修三個魄,第二個魂,可以加兩個,最多五個魄,再修出第三個魂,便可以把最後兩個魄修出來,這就是三魂七魄,修得的魂越多,修出的魄也就越多,魄越多,就越可以修練高級的魄術,魄術越高級,威力也就越大。

    所以修練者魄術的高低,可以用魂魄的多少來有個大概的瞭解,三個魂,是三個階段,三個境界,一魂是初階,兩魂是中階,三魂是高階,加上魄呢,一魂一魄便是初階中的一級,或者說第一境界中的第一級,一魂二魄是初階中的二級,一魂三魄就是初階三級,依次上推,每修成一個魄,魄力便升了一級,每修成一個魂,則是整體提高了一個境界,魄是隨魂而來的,新的境界中才能修出新的魄,不過修練不易,魄難修,魂更不容易,江湖上最常見的是一魂以內的,一二三魄師,四魄師已是二魂,到哪裡都是一流高手的架子,五魄師呢?江湖上也還能撞上幾個,六魄師就很難碰到了,據說整個天魄帝國也只有三個人修出了六個魄,三個六魄魄師,至於七魄魄師,那是傳說。

    其實在魄術界內部,一到七魄,各有專門的稱呼,魂為本,一魂為士,兩魂為師,三魂為尊。

    魄為用,一魂一魄,叫魄士,一魂兩魄,叫修士,三魂一魄呢,叫魄師。

    本來要兩魂才能稱師,為什麼一魂三魄就稱師了呢,這個好理解,好比看見一個軍官,叫一聲將軍大人,其實不過是個校尉,但人家聽著高興啊,這叫客氣,所以三魄雖然還差著一點點,叫聲魄師,大家也能接受。

    兩魂以上就不叫魄師了,兩魂四魄叫降真師,兩魂五魄叫降靈師,三魂為尊,更有敬稱,三魂六魄尊稱聖尊,三魄七魄尊稱神尊,肉身成神了。

    當然,魄術界內部的叫法,一般百姓不可能瞭解得那麼詳細,通稱就是魄師,或者魄術師。而魄術界其實還分兩派,光明魄術和黑暗魄術,光明魄術有七個代表派系,稱光明七宗,黑暗魄術界亂,但也有九個主要的流派,稱黑暗九流,又稱下九流,這些一般人也分不清,天知道哪個是光明魄師哪個是黑暗魄師啊,更別說流派了,總之一句話,看到腦後現出了魄光,那就是魄師,然後魄師很厲害,必須尊敬,魄師很可怕,最好躲遠。

    敬而遠之,如果你是一般的老百姓,這就是最好的態度。

    魄隨魂來,準備施放魄術時,魄會放光,在腦後形成光柱,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個魄,七色光。

    狗肉胡腦後現出三道魄光,就說明他修成了三個魄,真正可以稱呼為魄師了。

    不僅僅是對百姓,便是對一般的武士來說,魄師都是惹不起的存在,更何況是三魄魄師,所以一眾武士紛紛後退。

    紅袍公子的臉色也變了,收了囂張,上前兩步,抱拳行禮:「原來有上師在此,橋郡謝家謝三拜上,敢問上師尊姓大名。」

    「原來是橋郡謝家的,怪不得這麼張狂。」一墟人議論紛紛。

    陳七星卻暗叫一聲僥倖,橋郡謝家他知道,方圓數百里都有名的大家族,不過是個惡名兒,從來不講理,其實謝家本身還沒什麼了不起,就一個小土閥吧,但謝家背後,還有個安家,安家家主安觀棋乃是本朝大司馬,天魄帝國三公六部九卿,大司空,大司馬,大司農,是為三公,謝家的女兒嫁入了安家,而且給安家生了兒子,這是天大的靠山,別說陳七星這小小孤兒,便是本縣縣令,殺了只怕也是殺了,最多耗點兒手腳,沒人能把謝家人怎麼樣。

    謝字招牌打出來,謝三自以為是金燦燦響噹噹,狗肉胡卻彷彿即沒聽見也沒看見,只是冷哼一聲:「不想死就滾。」

    謝三臉上變色,卻終是不敢發橫,牙齒縫裡擠出一個字:「走。」上了一個武士的馬,飛馳離去。

    謝三一行人離去,墟上卻仍是議論紛紛,不是說謝三,卻都是在說狗肉胡。

    陳七星知道今天是撿了條命,雖然心中也有些忐忑,腳下卻不遲疑,到狗肉胡前面,撲通跪下,重重叩頭:「多謝上師救命之恩,七星無以為報,給您老叩頭了。」

    「起來吧。」狗肉胡伸手把他提了起來:「叩頭沒用,來點實惠的,趕緊挑水去,老子渴了。」

    「哎。」陳七星應了一聲,手忙腳亂收拾水桶去挑水,還好,只是糟蹋了一擔水,水桶什麼的都沒壞。

    挑了水回來,狗肉胡卻已把謝三那匹死馬砍開了,正在便宜賣馬肉呢,生意到好,一墟人都來買,反正也就是個小菜價,陳七星聽到還有人議論:「謝家的馬肉,這個吃了怕有點兒不安穩。」

    「有什麼不安穩,前頭狗肉胡頂著呢,就找上你了?」

    「也是啊,對了,你說狗肉胡到底有多厲害。」這人膽小,好奇心到大。

    「那肯定是厲害了,你沒見那三道光柱嗎?那就是三個魄啊,魂魄呢,我的天爺。」這位語氣誇張,其實也是樹上的知了,肚中空空,知了知了,不知不知。

    陳七星舀了一瓢水,恭恭敬敬端到狗肉胡面前:「上師,請喝水。」

    「波。」額頭上一痛,結結實實挨了個爆粟,狗肉胡鼓起眼睛瞪著他:「什麼狗屁上師,嚇傻了不是,不會叫人了不是?信不信老子敲你滿頭包。」還是那個狗肉胡啊,鬍子拉碴,衣服邋遢,滿身酒氣,眼屎巴天,行事不著調,說話無正形。

    「是,是。」陳七星連連點頭:「胡大伯,喝水。」

    「哎,這就對了。」狗肉胡接過水一氣喝乾,大大的舒了口氣:「這甜眼井的水,就是甜啊。」順手砍了大大一塊馬肉扔給陳七星:「身上沒瘡吧,馬肉是發物,有熱瘡就吃不得。」

    「沒有沒有。」

    「沒有就滾蛋,別礙著別人買肉。」狗肉胡扯著破嗓子呦喝:「馬肉馬肉啊,新鮮的馬肉,要吃不怕死,吃了變猴子,明天來唱戲,好大個紅屁股。」

    一墟人因他是魄師而湧起的敬意或者懼意,在他的酒話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到是滿墟的笑。

    狗肉胡渾不在意,但陳七星不能不在意,娘跟他說過,仇是扎進肉裡的毒刺,隨手就要撥掉,老紮在肉裡,痛的是自己,恩卻是甜井水,喝在嘴裡,還要記在心上,時時的回味,那是股甜味兒。

    不過陳七星也沒什麼可報答的,而且看狗肉胡的樣子,也不喜歡他扮出感恩戴德的模樣兒,坐在老樟樹下,一邊賣水,陳七星一邊轉著念頭,到後來終於是有了主意。

    他捧了馬肉,到就近店裡請店東煮了,然後又買了一罈酒,都寄放在店裡,等狗肉胡賣完了肉,動身回家了,他取了肉和酒,放在空桶裡挑了,跟去狗肉胡家。

    狗肉胡住處在一條小巷子裡,一個小院子,門也沒上鎖,院子裡東西亂七八糟,陳七星去時,狗肉胡正在院子裡劈柴,他帶了塊馬肉回來,看來是要生火煮馬肉。

    「胡大伯,別生火了,我這裡有熟的。」陳七星努力把語氣裝得和平常一樣,放下擔子,捧出酒和馬肉。

    狗肉胡看見他,本來眼睛已經鼓起了,看見酒,又聞到了熟馬肉的香味,吸了吸鼻子,叫道:「香,是曲二拐子的手藝吧。」

    「是。」他這麼說,陳七星懸著的一顆心落了下來,放下酒肉,就手拿碗筷,道:「你老拿這麼大一塊馬肉給我,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天熱怕壞,就請曲二爺幫忙煮熟了,和你老一起來吃,兩個人吃也熱鬧。」

    他話說得乖巧,狗肉胡哈哈一笑:「你小子,行,我知道你小子心氣強,不欠別人的,那就這樣吧,沒下次了啊。」

    「是,是。」陳七星笑著答應,他不喝酒,這時也倒了一杯,小口小口的陪狗肉胡泯著,狗肉胡話多,東拉西扯的,陳七星應著,不多會一大壇馬肉吃盡,狗肉胡已是半醉了,自顧自倒在床塌上睡去,很快便發出震天的呼嚕聲。

    狗肉胡睡下,陳七星一直有些提著的心徹底放鬆下來,往狗肉胡睡著的背影看了一眼,在心裡說道:「娘,今天若不是胡大伯,我一條小命只怕保不住呢,那謝家的人是真不講理,胡大伯大大咧咧,可真是個好人,他還是個魄師呢,好厲害的,那些惡人看了他腦後的魄光,動都不敢動一下。」

    喝了酒,腦子有點兒暈,坐了一會兒,四下看看,狗肉胡這裡還真是亂,說是狗窩,絕對不會冤枉了他,陳七星雖說也是一個人過,家裡卻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哪會是這個樣子。

    「胡大伯,我給你收拾一下屋子啊。」陳七星輕輕說了一聲,自顧自便動手收拾起來,東西歸碼齊整,掃出兩擔灰來,堆著的髒衣服也給洗了,他做慣的,手腳飛快,不多會,整個屋子就變了個樣兒。

    為怕吵醒狗肉胡,陳七星的手腳放得很輕,狗肉胡的呼嚕聲也一直沒停過,天色黑下去,陳七星也收拾好了,挑起水桶,自個兒回家,臨走輕輕帶上了門。

    他的腳步聲才出院子,狗肉胡突然就翻身坐起,詭異的是,呼嚕聲仍是響個不停,四下看了看,狗肉胡嘿嘿一笑:「這小子,還行。」

    復又睡倒,呼嚕聲停了一會兒,復又響起,這會兒的呼嚕聲才真個叫響。

    第二天也是一樣,近晚時,行遠路的人少了,陳七星也就沒了生意,他便到狗肉胡院子裡來,這一次到沒帶酒肉,只是幫狗肉胡打掃了一番,煮好了飯,狗肉胡帶了菜回來,也幫著煮好,狗肉胡也不說什麼,煮好了,就叫他一起吃點兒,陳七星也就吃點兒,吃完了洗好了碗,狗肉胡卻又睡著了,他便自個兒回去。

    隨後都是這樣,有時看著沒米了,陳七星自己從家裡挑點兒米來,他做得有菜,時鮮的蔬菜每天帶一點兒來,有時摸點兒泥鰍,油煎了下酒,最是好菜,家裡變了樣子,別人看不到,但狗肉胡身上的衣服從此乾淨起來,漸漸的,墟裡便有人知道,有人笑問狗肉胡:「是不是收徒弟了,星伢子這徒弟可難得。」

    狗肉胡總是大著嗓門嚷:「什麼徒弟,學殺豬啊,來來來,老子我教你。」

    陳七星聽了,心中便熄了幻想,他確是想過拜狗肉胡為師學魄術的,不過沒敢開口,每日晚飯時和狗肉胡閒聊,狗肉胡什麼都說,魄術界各大派別啊,江湖上幫派間的事啊,想到什麼說什麼,但惟有自己的事,從來不說,陳七星打小一個人掙扎著長大,最會看人臉色聽人的話尾巴兒,狗肉胡這麼忌諱,他便知道,狗肉胡不願收徒,看狗肉胡的性子,不是那種挾技自私的人,他身為魄師,卻這麼落魄,陳七星估計他身上必有一段不能向人提的傷心事,因此而越發的小心翼翼,絕不觸及狗肉胡師門或他自身之類的話題。

    不過聽狗肉胡閒聊,陳七星對魄術界到多了很多瞭解。

    例如魄術的修練,並不只是自己練,借魄修練尤其重要,什麼叫借魄修練呢,這世上,不僅僅只是人有魂魄,任何活物都是有魂魄的,當然,絕大對數物類都和普通人一樣,對身體內的魂魄一無所知,但也不泛靈物,雖不會魄術,卻也能感知到自己的魄,借天地山川草木之氣使魄力增加,修到一定程度,甚至可以借魄成精,所謂山精草魅,便是這種,而這些靈物的魄,魄師是可以采為己用的,借之修練,可大大增長自己的魄力,也可大大增強魄術的威力。

    但借魄不能隨便借,借魄可分四層,第一層是草頭魄,也就是借花草樹木之類的靈魄,一般魄術初成,一魂一魄便都是修草頭魄,因為魄術初成時魄力弱,而草木之類,魄性相對平和,不會有多少危害,而相對來說,借草頭魄修成的魄術,威力也就不大。

    第二層是獸頭魄,便是借獸類禽類的靈魄修習,不懂的往往會疑惑,樹木類的壽年普遍較長,魄力也較深,怎麼反而是先修草頭魄後修獸頭魄呢,這很好解釋,樹木之類,有枝丫,無爪牙,你折了它枝,最多反彈一下,不會有太大的力量,可獸類不同啊,獸類有尖牙,有利爪,你抓蛇,它咬你,抓老虎?它吃了你,魄也是一樣啊,草木的魄,雖有靈性,未成精魅之前,沒有多少危害,儘管采收便是,但獸類的魄,哪怕是一隻兔子,去抓它也會死命反抗一下,兔子急了也咬人,這可是熟話呢,所以獸頭魄只能放在後面,一般要一魂二魄,有些人甚至是要到三魄才敢修獸頭魄。獸頭魄修成的魄術自然威力也要大些,魄形一般是猛獸飛鳥之形,魄術借之施展,兇猛凌厲,有極大的殺傷力。

    第三層是器物魄,這裡有疑問,草木禽獸可借來修練,是因為草木獸類都是活物,都有魂魄,器物是死的,也有魂魄嗎?誰家的鍋子有魂魄,拿來煮菜,它喜歡的先自己吃了,那還是鍋子嗎?這疑問乍看似乎有理,其實想偏了,普通的器物當然不可能有魄,或者說,所有的器物都不可能有魄,但如果活物的魄硬要鑽進器物裡去呢,借器物寄身,可不可以?別懷疑,大部份活物的魄沒有這種能力,大部份器物也不能做為寄身的載體,但這世間,無奇不有,什麼都有例外,有些魄,魄力強雄,有些物,別具一格,兩個巴掌若湊到一起,啪一下,它就響了。

    寄身於器物的靈魄,便是器物魄,而能夠身死魂消而魄不滅,這個魄之強雄,可以想像,所以器物魄遠強於草頭魄和獸頭魄,至少要到兩魂四魄以上,甚或要到兩魂五魄,才敢修練器物魄,借它也就可以修練更高級的魄術,威力自然也就更大,草頭魄獸頭魄都只能形變,到器物魄,卻可以靈變。

    什麼是靈變?草頭魄,魄術施展時,只能是草木之形,獸頭魄也只是飛禽走獸之形,器物魄卻可以隨心所變,不管借之修練的魄的原形是什麼,修練者都可以隨心變化,能夠隨心所欲的施展魄術,威力自然更大。

    第四層是寶光魄,寶光魄其實也可以歸類於器物魄,因為也是寄身於器物中的靈魄,不過這寄身的器物,乃是寶器,奇珍異寶,罕見靈異之物,寶器本身就能吸天地之精華,一般的靈魄,根本近身不得,所以民間有寶石玉器什麼的能避邪之說,而能進入寶物體內,借之容身,這個靈魄的魄力之強,那就不用說了,本來就很強的靈魄,在吸收了寶物內的精華後,更是強大,修練者能攝采這種靈魄,再借之修練,施展出的魄術,威力之大,天地亦能為之變色。普通的器物魄只是靈變,寶光魄卻能神變,有鬼神莫測之能。

    只不過這裡面有兩難,想要禁攝寶光魄,修練者至少要有六個魄,三個魄四個魄,拿著寶器也是白搭,便如狗看星星,看也白看,這是一難,打鐵還要自身硬。二難呢,寶光魄難得,不是隨便找塊寶石玉器夜明珠就行的,裡面得要有魄才行,沒有魄寄身,寶石也只是寶石,不是寶光魄,寶石已難得,能進入寶石內寄身的靈魄更難得,所以,想要找一件寶光魄,打個比方,恰如大海撈針,難啊。

    當今之世,七宗九流,加上其它雜流雜派,修練魄術者,何止萬數,可能修出六魄,且借寶器將魄術練成的,不過區區三數人而已,其中的艱難,真是一言難盡。

    不懂的或許會問,如果只是練出三魄四魄,卻偏偏祖墳冒煙,堆了一堆熱狗屎,撿了個寶貝,還剛好是件寶器魄,裡面有靈魄,可不可以修練寶光魄呢?

    這個也可以打個比方,七八歲的小孩子,看到屋外有狼,想吃肉了,拿根棍子就去打狼,你說到底是他有狼肉吃呢,還是狼有人肉吃?只怕最終是狼吃了人,連嫩骨頭都要嚼碎吧。

    這兩者之間,類不同,理卻相通,一口想吃成個胖子的事,從來沒有。

    還有許多,狗肉胡酒喝多了,沒個條理,東一句西一句的,也說不了那麼多,但陳七星大長了見識卻是真的,陳七星打小一個人掙扎著過,萬事留著心,賣泥鰍賣水又是多與人打交道,看得多聽得多見得多,有時候也自覺算得上是見多識廣了,但與狗肉胡相處這段時間,他才知道,世界原來那麼大,他的眼光,他的心氣,突然之間就大了起來。

    立秋後,天氣漸漸的就涼了下去,賣水的生意也就日漸一日的淡了下來,尤其到下午,生意更差,有時候一個下午一擔水都賣不掉。

    以前陳七星一門心思只想著掙錢,多買兩畝田,把屋子翻蓋一下甚或起一幢新屋,然後娶個婆娘生幾個兒子女兒,過年過節的,都帶到爹娘墳頭上去叩頭,爹娘見了,一定很開心,這就是他全部的心願,但與狗肉胡相處了這段時間,這門心思突然就淡了許多,他總覺得,除了成家立業之外,似乎還要做點兒什麼,有時看著狗肉胡高興,甚至想開口求狗肉胡收他為徒,不過話到嘴邊,打個彎兒,卻又溜回了肚子裡,他很害怕,萬一狗肉胡拒絕了,那要怎麼辦,打小不求人,讓他的臉皮很薄。

    這天生意好,一擔水賣早早賣完了,不過看看天色,想再賣一擔水幾乎也是不可能了,說不定半桶水都賣不掉,陳七星想了想,算了,跟狗肉胡打了個招呼,帶了豬下水,先去給狗肉胡煮飯,剛走到院門口,眼前忽然一花,一個人影從院子裡竄出來,太快,不等他看清楚,忽覺身上一麻,全身發軟,癱倒之前,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腰帶,將他提了起來,不過這人近身之時,陳七星終於瞟了一眼,是個二十多歲的黑衣漢子。

    「喂,你什麼人,做什麼啊。」是隔壁的胖嫂,恰好出門看見,驚呼起來。

    「告訴狗肉胡,想要救他徒弟,今夜三更之前,來城東野狗窪一會,若不來,這小子就要喂野狗了。」

    說了這一句,黑衣漢子提了陳七星就走,不遠處拴著一匹馬,黑衣漢子把陳七星往馬上一扔,自己騰身騎上,打馬就走。

    「這黑衣漢子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抓我,他說我是胡大伯的徒弟,難道他和胡大伯有仇?」陳七星心中又驚又怕又怒,卻是半點也動彈不得,只聽得胖嫂在後面叫,很快叫聲就聽不到了,他是俯臥在馬上的,頭向下垂著,馬兒一路急跑,劇烈的顛簸讓他氣血上頭,五臟六俯似乎都要翻轉過來,頭暈腦脹,先還能擔著心思,到後來暈頭暈腦,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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