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少年 文 / 劉建良
「小樣,還想跑。」
清脆的笑聲劃過暮色中的田野,一個少年直起身來,他兩手的泥,臉上也抹了幾道泥印子,大約十二三歲年紀,又黑又瘦,這時卻是一臉的開心,他右手捏了一條黃鱔,那黃鱔身子有小酒杯粗細,長及尺餘,至少有一斤多重,算得上是一條鱔王了,這時垂死掙扎,尾巴亂甩,卻只是徒費力氣,少年的手法十分巧妙,食中兩指夾著黃鱔的脖子,大拇指壓著黃鱔的頭,正是捉老了黃鱔的人才有的手法,黃鱔身滑力刁,非常的不好捉,手法若不對,力氣再大也捉它不住,入了手它也能滑出來,惟有像這少年這種手法,一旦入手,那就是天牢地穩,別說鱔王,就是鱔精也是死路一條。
這少年笑了一陣,把黃鱔放入腰間的竹簍子裡,轉頭四面看了看,臉上的笑容慢慢的便收了起來,有這麼大一條鱔王的地方,不可能再有其它的黃鱔了,他移到田梗邊坐了下來,看了看竹簍子裡,輕輕的歎了口氣,身子放鬆,背顯得有些陀,他不過十多歲年紀,暮色中,他削瘦年輕的臉上,卻隱隱有著滄桑的顏色。
這少年叫陳七星,陳家村人,說來是個苦命的孩子,三歲沒了爹,七歲時,娘又病了,得的還是絕症,他娘知道自己命不久長,憐惜陳七星幼小,想要把他寄養到親戚家,陳家親戚多,兩個伯伯三個叔叔還有一個姑姑,但要選一家來寄養陳七星,他娘卻犯了愁,選誰呢,都有好的地方,也都有讓人擔心的地方。他娘思來想去,抱著陳七星只是哭,翻來覆去,顛三倒四,一會兒說大伯脾氣不好,愛動手打人,若給大伯打了,千萬要忍著,一會兒又說三叔不打人,但三叔母凡事愛挑眼,到三叔家,要有眼色,過一天又說二伯一家都是好人,就是孩子多了,五千金加個老六,難啊,到二伯家,要多幫忙做事,這麼說著,卻就是定不下來。
娘的心思,陳七星知道,爹死後還有娘,他只是個沒爹的孩子,沒多少感覺,娘一病,他突然一夜之間就長大了,他知道娘定不下來是心裡痛,自己的兒子啊,心肝上的肉,要寄到別人家屋椽下,挨人打遭人罵受人白眼,她心裡痛啊,陳七星明白娘的心思,攥著小拳頭跟娘說,他長大了,過年就八歲了,小男子漢,自己頂門立戶,誰也不靠,自己養活自己,還要繼續去私塾讀書,將來還要考狀元呢。
娘看著他瘦得像根柴棒一樣的胳膊,又哭又笑,也不當真,還是費著心思,想著拜託哪家親戚好,但陳七星卻是說真的,從那天起,他一切自己做,爹在世時,他家的情形在村裡還算是不錯的,有幾畝薄地兩丘水田,趕著季節,他一個人把土挖了,鋤頭把比他還要高出一頭,他竟然就舉得起來,雖然大人挖半天他挖三天,好歹挖轉了,種上窩瓜,田種不了,他犁不動,就租出去,兩畝多田,每年租兩石半谷子,娘兒兩勉強夠吃,田梗上他卻栽上了辣椒,屋周圍空地,南瓜絲瓜豆角全種上,一早起來去扯豬草,切碎切碎煮了餵豬,下午到山上砍柴,一小捆一小捆的靠牆放好,干了才好燒,米也自己擂,早起擂一簸,娘兒倆夠吃一天,飯菜也自己煮,娘煮煮飯菜還行,他說要學著煮,有時胡了有時稀了,鹹了放水淡了又再放鹽,幾次之後竟也手熟,雖然說不上口味,至少不要擔心吃生的,年後先生開館,他自己穿得整整齊齊的去拜師,送了束修,每天帶了飯到私塾去吃,回來餵豬打柴,如此兩個月過去,他娘完全不操半點心,竟真的就像個頂門立戶的小男子漢。
他娘看在眼裡,又笑,又哭,他跟娘說,不要哭,娘看著就好,他不要靠任何人,要養活自己,要把書讀出來,還要把娘的病治好,他娘哭得更厲害,邊哭卻又邊笑,點頭,說娘看著他,娘幫不了他,但要看著他長大,在他娘的心裡,這會兒就一個心願,多活些日子,盡量多活些日子,她知道,哪怕她天天躺在床上,可只要還有一口氣,兒子就有個靠山,兒子懂事,只要撐兩年三年,有得十多歲,那就真不要靠人了,有了這個心願,她拚命的撐著,本來郎中說她活不過三個月,她卻撐了一年半,好幾次昏死過次,冥冥中又睜開眼來,過年的時候,陳七星竟然養出了一頭大肥豬,她還笑著吃了兩塊大肥肉。
陳七星甚至以為,娘不會死了,但他錯了,在他滿八歲的那一天,娘終於去了,那一天,娘掙扎著起來給他做了飯菜,殺了一隻雞,看著他吃完,自己也吃了個雞爪,還說留一個明天吃,但第二天早晨,她沒能再睜開眼睛。
娘去了,後事是親戚們幫著辦的,他給叔叔伯伯們叩頭,叔叔伯伯們都說讓他去他們家,粗茶淡飯一定有吃,也一定送他讀書,但他都搖頭拒絕了,說著謝謝,說娘剛過世,他捨不得這個家,先過一段時間再說,到時過不下去,再來麻煩叔叔伯伯們,他堅持,叔叔伯伯們也沒辦法,嘴裡卻都說,過不下去就來啊,來哪家都行,他也點頭應著,見他點頭,叔叔伯伯們心裡在猜,他到底會去哪一家,陳七星當時跟娘說哪家都不去,他娘自然不會把這樣的話說出去,而是跟叔叔伯伯們都反覆拜託了多遍,所以他們會這麼猜,到是他姑姑另有一種想法:這伢子心氣硬,只怕是哪家都不會去。
娘沒有了,陳七星心裡淒惶,娘在,就算不能動,應一聲他也膽壯,但現在再也不會應了,陳七星哭了幾天,咬咬牙,在心裡跟娘說,答應娘的,他會做到,絕不會去任何一家,不靠任何人,不挨任何人的打受任何人的白眼,無論如何,決不讓娘在地下心痛。
於是就還像一年來這麼過,一切靠自己,好在租出去的田有谷子,自己做點小菜,沒錢買肉,田里有泥鰍,河裡有魚,捉回來油煎了,味道挺好,衣服也洗得乾乾淨淨,他總覺得娘在看著他,所以他一定要做到最好,沒爹沒娘的孩子,絕不比有爹娘的孩子差。讀書也認真,從不遲到早退,私塾先生是冷面老冬拱,竹板子最是無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打斷三百六十六塊竹板,童子們背後叫他斷橋手,意思是一年要打斷一條竹板橋,但卻從沒打過陳七星,因為陳七星沒給過他機會。
所有人都誇,都憐惜他,一些大娘大媽看他上學放學從門前過,常會拿點東西給他,餅啊糖啊,有時家裡有好菜,會給他端一碗,陳七星都不要,他嘴裡說謝謝,身子卻飛快的躲開,他不要任何人可憐他,不過也不會對別人的好心生出反感,小小的少年,竟有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淡定寬容。
吃飯不成問題,但讀書要錢,先生不打他,修束不能少,這是規矩,村裡人本身就不富裕,免了他的,別人怎麼辦?陳七星也不要先生免,還有衣服鞋襪,總是要花費,陳七星先是靠養個豬掙點錢,但後來不行了,也不知怎麼回事,那豬就是不肯長,除了本掙不了幾個,有一回中途還死了一個豬,把本也拆了,陳七星沒辦法了,不想再喂,發愁的時候,偶然聽人說,縣城裡有人收泥鰍魚蝦,有愛吃個腥的,客棧酒店裡也要,雖然不值個什麼錢,但也好啊。
陳七星一聽高興壞了,他可是捉泥鰍的高手,每天趕早晚,上學前捉一陣,放學後捉一陣,家裡屋後挖個坑養著,到積得差不多有七、八斤十幾斤的樣子,便趕個絕早,一簍子裝子,趕去縣城。
他家離呂縣縣城有五里多路,雖然背著沉重的竹簍,心裡有希望,一陣風就趕到了,但第一次沒經驗,雖說總算是賣掉了,價錢級低,統共才賣了二十文,十好幾斤呢,而且回來晚了,第一次挨了先生的打,但他還是很開心,他在心裡跟娘說:「娘,你看,我又掙到錢了,你跟爹放心,我一定好好的,把書讀下去,考狀元,娶媳婦,你跟爹什麼都不要擔心。」
這樣過了兩年多,跟有爹娘的孩子比,他一點兒也不差,他甚至還積下了五十多文錢。
但隨後的年景就不好了,遭了旱災,夏糧幾乎絕收,租谷自然也沒了著落,還好有點兒餘糧,可各種捐稅要交啊,村正可憐陳七星是個孤兒,跟縣裡的差役好說歹說,也只是少收點兒,免是不能免的,籠裡的雞,圈裡的豬,全趕了去,餘糧也背走一半,才勉強應付過來。
陳七星沒有辦法,還得撐下去,算著糧食,多拌點兒野菜,還好可以捉泥鰍賣點兒錢,但旱災太重,很多田都乾裂了,要跑很遠才能找到有水的田,可也越來越少了。
坐在田梗上,看著暮色一點一點淹滅自己,他真的有些發愁了。
遠遠的有人喊:「三伢子,回來吃飯了。」
陳七星聽著,恍惚中,好像聽到娘的喊聲:「星伢子,回來吃飯了。」娘在世的那些歲月裡,都是這麼喊他的。
眼角慢慢的濕了,他抬起頭,淚水卻還是落下來,那去的永遠去了,那暮色中的喊聲,永遠不會再出現,但無論多少歲月,無論怎樣的滄桑輪迴,那聲音都不會消失。
「娘,我虛歲十三了呢,真的是男子漢了,你放心,我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的。」
似乎,娘就站在面前,對著他笑,伸手摸他的臉,娘說:「星伢子,天黑了,回家吃飯吧,娘相信你,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娘的手是那般的溫暖,他站起來,挺直了腰,突然就有了信心。
他想到一個好主意。
說起他家的兩畝多田,其實是娘買下來的,他沒出生前,娘在西城門口賣水,呂縣地處要衝,來往的商賈多,娘就在城門口擺了個賣水的攤子,清冽冽的山泉水,放上點兒甘草,金銀花,又甜又解渴,夏日裡,尤其是趕遠路的人,喝上一瓢,別提有多美了,而且一文錢管夠,誰不想喝個飽?那會兒,爹送水,娘守攤,兩年多時間就買了兩畝多水田,後來有了陳七星,娘休息了一年,本打算第二年還去賣的,結果爹突然過世了,攤子就再沒擺下去,這會兒陳七星想了起來,他也可以去擺攤子賣水。
因為天旱,村裡人交不起學費,私塾也關了,陳七星上不了學了,否則要去擺攤賣水,那還是個茅盾,若是賣水歇了學,娘會傷心的。
趕個絕早起來,到後山擔水,村後的山坳裡,有一眼山泉,叫甜眼兒,水特別甜,而且水量足,即便千里赤旱,也不會幹,村裡勤快的,都愛去甜眼兒擔水吃,爹當年就是在甜眼兒擔的水。
爹這擔水桶大,滿了能有一百多斤,陳列可擔不起,挑了大半桶,七八十斤該有,山後到村裡兩里多路,歇了一氣,壓得肩痛,心裡卻甜,希望在前面,趕到西門口,天才堪堪亮。
進城要交一文的入城捐,陳七星可不費那錢,事實上和他一般想法的人很多,就在城門口擺攤,一來二去,慢慢形成了一個固定的墟市,陳七星也不去熱鬧地方擠,墟尾有一株老樟樹,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根部一半都枯死了,空出一個大洞,娘的攤子以前就擺在這裡,水藏在樹洞裡,埋半截在地底下,過半天,水仍是清冽冽的,別人愛喝。
水放進樹洞裡,掛一個瓢在樹杈上,也不要幌子,離正街偏點兒,掛個幌子別人也難得看見,就靠呦喝。
一切準備好了,這才覺得肚子裡咕咕叫,抹了把汗,把昨夜準備好的麵餅拿出來吃了,小小的喝一瓢水,真甜啊。
天亮了,城門還沒開,卻已經有了南來北往趕遠路的人,陳七星試著呦喝了兩句:「水冽,清清涼涼的甜井水冽。」不是井水,但要喊是井水,娘跟他說過,以前就是這麼喊。
喊了兩句,竟然真有人過來,買了瓢水喝,陳七星這裡有個巧招,大瓢舀水小瓢喝,說是一文錢管夠,其實沒幾個人能喝得下一大瓢水,四五斤呢,很多人就是一瓢就夠了,甚至只要半瓢,陳七星一擔水,將將能有二十大瓢的樣子,賣得好,能賣出三十文去,莫看小小一個水生意,還就是掙錢,娘當年兩年多時間,可是買了兩畝水田呢,掐著第一文錢,陳七星心裡熱滾滾的。
「娘,你給我收著。」錢收到腰囊裡,但每一次陳七星都要這麼說一句,娘雖然過世了,卻好像就在邊上,瘦瘦的,久病的身子勾僂著,但只要娘在,天就塌不下來,陳七星心裡就安安穩穩的。
開了張,隨後又有人來,生意竟然不錯,有三個結伴行路的,可能是沒留意陳七星的話,一人喝了一小瓢水,卻每人掏了一文錢。
「不用冽,就這一個大瓢裡的,一文錢夠了。」後面的兩文,陳七星沒接,笑著解釋。
「這伢子到不欺客。」客人誇了一句,走了,兩文錢換句誇,好像划不來,但娘當年就是這麼做的,說是一文錢管夠,大部份人其實一小瓢夠了,說起來是賺了的,如果人家兩三個人共喝一瓢水,還只是一個大瓢裡的,卻要收三個人的錢,那是虧心,天老爺看著的,不能那麼做。
城門開了,人多起來,天熱,太陽還沒出來呢,已是熱得出奇,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陳七星的生意出奇的好,眼見一桶水就到了底,第二桶也去了小半了,腰囊裡的錢,也有了近二十文,竟比捉泥鰍時幾天的收入還要多,賣水真的是賺錢啊。
又有人過來,陳七星下意識的扮出笑臉,抬頭,笑容僵住。是賈和尚。
賈和尚其實不是和尚,姓賈,又受剃個光頭,所以有了這麼個稱呼,賈和尚在墟的中段有個攤子,給人算卦推命測八字,有時生意好,割肉打酒,有時卻十天半個月不開張,閒得無聊,他也賣水,卻小氣,一小瓢就要賣一文錢,那個小瓢其實還不到陳七星小瓢的一半,除了走遠路實在渴了的,誰買他的水喝啊,太黑了。
「賈---賈大叔。」陳七星忙叫了一聲。
天熱,賈和尚汗衫大短褲,兩腿黑毛一身肥肉盡露在外面,光頭上汗珠滾滾,叉腰站在陳七星面前,兩隻牛眼,狠狠的瞪著他。
這事陳七星想過的,也沒太在意,雖然有點兒嗆生意的味道,可賈和尚位置好,在墟中呢,該是不礙事,但看賈和尚現在的情形,顯然他不是那麼想。
「賈---賈大叔。」陳七星強按住心跳,笑容又擠出來。
他討好的笑並沒有換來賈和尚的笑臉,賈和尚牛眼猛地一瞪:「小猴崽子,誰讓你來這地兒擺攤的?」
「這個---我---。」雖然想過可能會有這樣的情形,陳七星一時仍有些不好回答,偷看著賈和尚臉上的神色,手指了指,道:「你在那面,我---我只在這一面,也沒---也沒----。」
「馬上給老子滾。」不等他說完,賈和尚猛地一聲暴喝,胸口肥肉直顫:「敢來搶老子的生意,不看你沒有三斤重,老子一巴掌就扇死你。」
陳七星臉上的笑給他喝得一頓,隨又強擠出來,道:「賈大叔,我沒敢搶你生意,你在那邊,我在這邊,又沒有------。」
他看著賈和尚臉上沒有半點鬆動的意思,想了想,兩下一看,道:「要不,要不我再往那頭挪一挪,你看---行不行?」再過去還有棵大樟樹,比這株要小,也沒洞,但沒關係,大桶可以藏這邊樹洞裡,回頭帶個小桶來就行。
「不行。」賈和尚胖手一劃:「這西城墟是老子打下的地盤,往哪裡挪都不行。」
賣水能賺錢,不只陳七星能想到,其他人也能想到,這幾年,其實有過幾個賣水的,但每每攤子還沒擺好,賈和尚就過來趕人了,他身胖肉橫,蠻不講理,膽小的給他一喝,直接走人,膽子大點的,和他吵一架或者打一架,幹不過他,最終也只得走人,所以這一條街才只有他這一個攤子,說是他打下的,倒也不是假話,只不過陳七星以前不知道而已。
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陳七星不知還能怎麼說,笑容再擠不出來,不吱聲,卻也不動。
「你小子不動是不是?」
「這麼大一條墟,又不是你買下來的。」陳七星嘟囔了一聲。
「還敢跟老子頂牛。」賈和尚暴怒,搶過陳七星手中的小瓢就扔在地下,腳一抬,嚓的一聲,踩得稀爛,又還要去扯掛在樹上的大瓢。
「你太欺負人了。」陳七星又驚又怒,猛推向賈和尚,賈和尚倒沒想陳七星敢來推他,退了一步,怒極反笑:「咦,你這小猴崽子看來真是欠揍。」大手一揮,對著陳七星就是一巴掌扇過去。
他真會打人,陳七星心裡也沒這個準備,下意識的手一擋,賈和尚一掌打在他手上,賈和尚身量不高,但比陳七星還是要高出一大截,身板更足有陳七星兩個那麼大,這一掌的力氣如何是陳七星擋得住的,一下就把他扇了個踉蹌,跌出四五步,差一點栽倒。
賈和尚一巴掌把陳七星扇開,扯下樹上掛的大瓢,又是一腳踩去。
陳七星急怒攻心,大叫一聲:「我跟你拼了。」身一弓,對著賈和尚肚子一腦袋撞去,賈和尚一下沒閃開,正撞在肚子上,給撞得連退了四五步,又痛又怒,狂叫:「老子今天不扇死你我就不姓賈。」
衝上來,手臂一掄,把陳七星打一個踉蹌,又搶上一步,雙手揪著陳七星一甩,把陳七星甩翻在地,自己脖子上卻也給陳七星抓了一把,陳七星力小,打得不痛,但抓著一把卻抓破了皮,頓時便是幾條血印子,賈和尚吃痛,用手一摸,見了血,可就發了狂,上去按著陳七星就是一通猛打,陳七星身小力弱,給按住了爬不起來,手腳卻也是亂打亂蹬,也著實叫賈和尚吃了點苦頭,後來腦袋上給賈和尚打了一拳狠的,眼一黑,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七星醒了過來,睜眼,邊上圍著幾個人,看他醒來,一個大嫂道:「好了,醒過來了。」陳七星看她一眼,是對街賣包子的大嫂,陳七星有一回進城賣泥鰍,還買過她的包子,好像別人都叫她阿秀嫂。
陳七星只覺全身都痛,忽然記起賈和尚,竭力爬起來,看周圍的人,沒有賈和尚,再往對街看,賈和尚的攤子也不見了,這時阿秀嫂又道:「快走吧,莫看了,你這麼小一個人,怎麼就敢和賈和尚打架,不過他今天也吃了虧,臉上好多地方給你抓爛了,他走的時候放了話,下次看見你,還要打你呢,快走吧,再莫來了。」
邊上圍著的也大多是墟上做生意的攤主,議論紛紛,多說賈和尚不講理,但也都勸陳七星快走,賈和尚那人吃不得虧,下午來了若見到陳七星,只怕還要打他。
陳七星雖然醒了過來,腦子還是有些昏昏沉沉的,身上也加倍痛起來,阿秀嫂到是好心,把大瓢撿起來,一擔桶也收拾了,扶他起來,道:「快走吧,快走吧。」
陳七星身上痛,心中怒,但這時賈和尚即不在,也沒什麼說的,對阿秀嫂說了聲謝謝,挑了擔子,轉身離開。
昏昏沉沉到家,覺得身上越發痛起來,倒在床上,又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陳七星坐起來,睡了小半天,身上好了許多,腦子清醒了,也沒哪裡特別痛了,陳七星看了看身上,衣服扯破了幾處,不免有些心痛。
起身洗了把臉,把衣服換了,覺得肚子餓起來,這才記起一天沒吃飯呢,昨夜攤的麵餅還有一個,拿出來,坐在門坎上慢慢的吃著。
月亮上來得遲,滿天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像是無數雙眼睛。
陳七星的名字,和星星有關,他聽娘說過多次,說他出生前,有一天晚上,娘在屋前打穀坪裡歇涼,不知不覺睡著了,突然給什麼東西驚醒,一睜眼,看到了七顆星星,那七顆星星離她特別近,好像就掛在頭頂上,每一顆都有大海碗那麼大,又特別的亮,發出雪白的光,但是不刺眼。他娘當時呆住了,還只以為做夢呢,呆看了半天不知道動,後來他爹出來喊他娘回覺睡覺才清醒過來,急忙喊他爹看,那七顆星星卻一下子不見了,娘說給爹聽,爹只是笑,說她是夢裡眼花了,結果當夜就生了陳七星,奇怪的是,陳七星一出生,胸口正中處就有七個白點,真像是北斗七星的樣子,他娘一下就記起了看到的那七顆星星,堅信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看見了,於是就給他取名陳七星,並一直認定,陳七星是天上七星送給她的,必受上天祐護,只是怎麼也想不到,她七星佑護的兒子,竟會三歲沒了爹,八歲又沒了娘。
「娘,我今天和人打架了,你跟我說,要我萬事巧一點,遇人退一步,我沒爹沒娘沒靠山,跟人爭強打架只有虧吃,我記著你的話的,可今天是沒辦法,賈和尚太橫了,我退了,也讓了,但還是過不去。」
扒了口飯到嘴裡,慢慢嚥下去,歎了口氣,又道:「娘,賣水真的賺錢呢,就一個早上,我賣了二十一文錢,到太陽出來,天熱,買水喝的人肯定更多,你說一天最多賣到七擔水,爹肩膀都痛了,還真是這樣呢,我一天七擔不敢說,三擔四擔應該有,百幾十文呢,家裡兩畝多水田三畝多旱地,總算下來要一貫六的捐稅,照這個生意,不要一個月就可以賣出來,熱天三四個月,剩下的就全是賺的,衣服,給先生的修束,甚至一天兩餐的嚼用,全都能出來,對了,還有年底的柴捐,明年開春的青苗錢,也都能有,要不我都愁死了呢,萬一明年再旱一年,家裡的田就要抵稅了。」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把最後一小塊麵餅塞到嘴裡,慢慢的嚼著,過了一會兒才道:「所以,娘,這一次不是我不聽你的,是我沒退路了,一定要挺下來才行啊。」
他看著天空,嘴巴慢慢的動著,眼中有一種堅決的神色。
平時一塊麵餅吃不飽,今天就夠了,然後把換下的衣服洗了,晾到竹竿上,這些都弄好,忍不住又把白天掙的二十一文錢拿出來數了一下,心志更堅。
第二天早早的就醒來了,衣服已干,他拿出針線,把給賈和尚扯破的地方縫好,身上的衣服換下來,今天可能還有架打,別把這一身也扯破了。
想到賈和尚那胖大的身子,那一臉的橫肉,陳七星心中不自覺的抖了一下,他深吸口氣,下意識的挺了挺胸膛:「除非你打死我,否則休想趕我走。」
擔了水到墟上,今天晚了點,路上走得慢,墟上已經有不少人擺攤了,賣包子的阿秀嫂一眼看到陳七星,張大了嘴,喊他道:「你怎麼又來了?」
陳七星笑了笑:「是。」
「賈和尚看見你,肯定又要打你。」
「我不會白給他打的。」陳七星揚了揚手中的扁擔。
「你怎麼打得過他?」阿秀嫂張大了嘴:「你會給他打死的。」
「打死我了他就給我抵命。」陳七星又笑了笑,還是把大瓢掛在樹上,小瓢拿在手裡,呦喝了一句:「水冽,清清冽冽的甜井水冽。」
「哪家的孩子,還真是強啊。」阿秀嫂歎了口氣,又有些疑惑:「他家裡沒人給他出頭,哼,要是我崽,賈和尚敢碰他一指頭,老娘把他光頭揪下來做夜壺。」
有趣,跟昨天一樣,陳七星沒呦喝幾聲,生意來了,而且也是接連不斷,遠遠的看到賈和尚挑著擔子過來時,陳七星一擔水基本上賣完了,又掙了三十多文。
陳七星心裡其實一直暗暗盼望,賈和尚今天不要來,就算來,也盼望著不要再來找他的岔子,不論怎麼說,昨天賈和尚也算是把他打了一頓了,也該夠了吧,應該不會把他往死裡逼才是,只要賈和尚不再來找他的岔子,不再趕他走,那昨天挨那一頓打也算了,這就是陳七星心裡的想法,所以遠遠一眼瞟到賈和尚,陳七星立刻把頭低下來,身子也縮了縮,賈和尚當然會看見他,他希望賈和尚看見他這個有些畏縮的樣子,會放過他,或者罵兩句,不再動手趕他。
小小的人,小小的心機,可又有什麼辦法呢,人家背後站著爹娘,他背後,卻只一根扁擔戳著。
但他失望了,賈和尚一眼看見他,嘴裡就大聲罵起來:「小猴崽子,還真個打不死了。」嘴裡罵罵咧咧,快步放下擔子,飛奔過街,大叫:「我踹死你個死猴子。」
「啊。」陳七星一聲狂叫,跳起來,雙手抓著扁擔,照著賈和尚腦袋就一扁擔掃過去。
賈和尚沒看到陳七星藏在身後的扁擔,猝不及防,百忙中伸手一擋,啪的一聲,手臂上重重的挨了一下,他那一腳卻沒能踹中陳七星。
賈和尚啊的一聲痛叫,退了一步,陳七星得勢不饒人,口中狂呼亂叫:「我跟你拼了。」雙手握了扁擔,對著賈和尚劈頭劈腦打過去,雖然事前他希望不動手,但現在即然動了手,也就絕不留手。
慌亂中,賈和尚給陳七星連打了七八下,好在手擋著,沒打到光頭,也是他身子胖壯,陳七星又年小力弱,若是壯漢,一扁擔手都打斷,可也著實給打痛了,痛叫連連,腳下也一連竄往後退,連退了四五步,一個踉蹌,一跤坐倒,這一坐到好了,反是避開了陳七星亂舞的扁擔。
陳七星有些打暈了頭,連舞了幾下空的,有這空檔,賈和尚反應過來了,嘶吼一聲,也不站起來,身子就勢往前一撲,一下就把陳七星撲倒在地,一給他撲倒,陳七星手中扁擔就舞不開了,只好放開扁擔亂踢亂打,他身子給賈和尚壓著,拳小力弱,如何是賈和尚對手,賈和尚給打惱了,下手又狠,也不知挨了多少下,又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和昨天的情形差不多,賈和尚不見了,邊上幾個人圍著,阿秀嫂見他醒來,喊了聲「神天保佑」,說道:「你這個小後生,就是不聽人勸,我說了賈和尚會打你的不是,唉,看把人打的,賈和尚不是人啊。」
邊上卻又有人說:「賈和尚今天也吃了苦頭了,這伢子,敢和賈和尚對打,到是好膽氣。」
陳七星今天挨得重,雖然醒過來,耳朵裡仍是嗡嗡直叫,躺了好半天才掙扎著坐起來,阿秀嫂又把他的擔子收攏來了,覺得陳七星可憐,又包了幾個賣剩下的包子塞在了陳七星桶裡,說道:「小後生,吃了這虧,要記心了,回家去,要你家大人帶你到郎中那裡看看,明天真的不要再來了啊。」
陳七星說了聲謝謝,挑了空桶,搖搖晃晃回到家,往床上一倒,又陷入了迷糊中,再醒來時,太陽差不多又快落山了。
臉上難受,陳七星打了盆水,看水中自己的倒影,鼻子破了,眼青了,臉上頭上,這裡脹一塊那裡脹一塊,他洗了臉,手碰到的地方,生生的痛,咬牙忍了,喝了半瓢水,胸口好像舒服了些,卻還是撐不住,又躺倒,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滿天星斗,已是半夜了,頭上身上痛得好些了,肚子卻咕咕叫起來,他想起先前阿秀嫂桶裡的包子,拿出來吃了兩個,再把半瓢水喝了,仰頭看天,說道:「娘,我今天又挨打了,不過還好,我不會退的,明天我還去,我諒他也不敢打死我。」
出了會神,眼淚卻慢慢流下來:「娘,我痛呢,也沒人幫我,不過也好,明天要真給賈和尚打死了,我就能看到娘了,還有爹,到了天堂裡,別人打我,爹會揍他的是不是?」淚水打濕了衣服,就那麼坐著,天,慢慢的亮了。
陳七星站起來,拿出紙筆,藉著微微的晨光,寫道:我叫陳七星,城西陳家村人,我是個孤兒,沒有爹娘了,我若死了,請哪位好心的大爺大叔給村裡捎句話,我家還有幾畝田,賣了夠我的身後事了,請將我與爹娘葬在一起,無父無母的陳七星叩上。
寫好了,看了兩遍,沒錯別字,折好放到胸前衣服袋子裡,還有兩個包子,咬了一口,突然不想吃了,將米缸裡的幾個雞蛋拿出來,做一鍋煮了,平時捨不得吃,留著想換二兩鹽呢,這會兒留著也無用了。
吃飽了,把平日打柴的小斧頭插在腰上,看了看水桶,猶豫了一下,還是擔了擔水,又往墟上來。
阿秀嫂一眼就看到了陳七星,嘴一下就張開了,低叫:「竟然又來了,真的不怕死啊。」
陳七星放好水桶掛好瓢,在樹下坐下來,卻沒呦喝,只是低頭坐著,默默出神,也沒注意一邊的阿秀嫂不時看向他的擔心的眼神。
城門開了,又過了柱香時分,賈和尚出現在墟東頭,不過沒挑擔子,昨天賈和尚把陳七星打暈了過去,走後也有些擔心,生怕真的把陳七星打死了啊,悄悄叫相熟的打聽了一下,知道陳七星沒事,自己爬起來走了,也就放心了,他今天沒打算做生意,手給陳七星打壞了呢,一早來,是來露一面,擺擺威風,他相信接連兩天的暴打,陳七星絕不會再來了,而這一次後,他賈和尚在西城的威名也會更響亮。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陳七星竟然又來了。
一眼看到陳七星,賈和尚幾乎要哀歎了:「這小子真的就打不怕嗎?」
他心中甚至生出了悔意,後悔今天不該來,不過這種悔意只是一閃而過,心中的惱怒隨即就狂湧而出,大踏步過來,怒叫道:「你這小猴子還真是打不死了,老子今天就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