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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藍色的線 文 / 安房直子

    《藍色的線》

    那扇藍色的門,漸漸地大了起來,

    我差一點就被吸到裡面去了。

    當門「吱」的一聲打開來的時候,

    對面是一片霧,從霧裡傳來了妖魅的歌聲。

    1

    「喂,把心裡想的話全說出來喲!那樣的話,就輕鬆多了。憋在心裡,最害人了!」

    儘管這樣溫柔地去搭話,可千代還是沉默著。

    「喂,這會兒,這裡只有我和你兩個人。店裡的人全都睡著了,而且我誰也不會說。」

    老闆娘也是一片好心。這個大約從半年前開始在店裡打工的小女孩,好像有什麼天大的煩惱,活兒也幹不下去,吃飯也不香。老闆娘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想幫幫她。可是當千代從她那充滿了體貼之情的眼睛深處,看出了一絲好奇心之後,搖了搖蒼白的臉。

    「唉,果然是不能說呢!是嗎,怎麼都不想說那也沒有辦法……不過你要知道,我們幹的是接待客人的行業,不笑臉相迎可不行呢!」

    丟下這句話,老闆娘就走出了房間。樓梯嘎吱嘎吱的響聲,慢慢地落到了黑暗裡。

    蹲坐在閣樓的月光中,千代沉思開了:

    愛上了一個連一次面也沒有見過的人,一想起那個人,心裡就會一陣痛苦,這怎麼對人說呢?如果一說出口,老闆娘就會笑起來了吧?什麼秘密的約定,轉身還不就忘掉了,到了明天,就會大聲地把這心裡話重複給別人聽了吧?隨著那尖厲的笑聲,千代的秘密立刻就會傳遍店裡,那以後,她也許就不能抬頭走在這個小鎮上了。

    ——哈哈哈,這可太讓人吃驚了!小小的千代,竟像個大人似的愛上了一個男人,而且連面都沒見過,還會痛苦!再說了,就是想寫信,也不好辦啊,不知道地址又不知道姓名。哎呀,真是拿她沒辦法!

    千代就是害怕這些,怕大家嘲笑她是一個傻丫頭。而且,從那裡,大家又會知道了她另外一個沉重的秘密。

    千代十四歲。

    千代是一個孤兒,是一邊這家那家地幫人照顧孩子、跑腿,一邊長大的。在學校裡只學了幾個字母,就不去了。然後,剛剛到了十四歲這天,一個溫柔而美麗的大嬸,在山村裡找到了千代,說:

    「怎麼樣?你願意到我們家來當女服務員嗎?是鎮上的旅館呀,薪水很高的!」

    濃妝艷抹的臉上掛著微笑,那人笑了。香粉的味道,讓千代的心一陣陣發癢。

    千代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第二天,就和老闆娘一起坐上了火車。

    名叫「角屋」的旅館,就坐落在山腳下的小鎮的車站前面。千代從到角屋的那一天起,就繫上了束衣袖的帶子,開始擦灰、汲水和洗衣裳了。千代不怕幹活兒。因為她知道,孤兒出身的自己,不論是去什麼地方,都沒有那麼舒適的地方。

    千代最喜歡的活兒,是擦店的玻璃門。對著那寫著「角屋旅館」、重重的玻璃拉門,哈哈地吐上口氣,上上下下地擦亮了之後,玻璃是那麼地晶瑩剔透,遙遠的群山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大大的四方形的玻璃當中。千代每天早上,都仔仔細細地擦這四扇拉門。而且,一邊幹著這活兒,一邊無意中想著自己遙遠的未來。

    千代的夢想,是有一天能成為一個好人的新娘子。這個人,大概對於千代來說,是惟一的一個親人了。千代最近一想到這樣一個人有一天能把自己娶回去,心裡就一下子亮堂起來了。

    有一天。

    這是早春的一個升起幾縷陽氣的早上。

    千代透過店裡那水汽朦朧的玻璃門,看到遠遠地有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影在晃動。

    (這麼早就有旅客了!)

    千代急忙去開玻璃門的鎖,可凍僵了的手指怎麼也不聽使喚。

    那人像是騎著馬,又給人一種感覺,如同一隻輕盈飛翔的白色的大鳥,漸漸地接近了。然後,看著千代,慢慢地舉起了一隻手……

    千代吃了一驚,禁不住用左手擦了一下玻璃門。但是,變透明了的玻璃對面,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條冰雪消融的道路伸向車站。

    不知為什麼,千代有一種好像被騙了似的感覺,愣了老半天。

    然而,第二天早上,千代又透過水汽朦朧的玻璃門,看到了同樣的幻影。騎著馬的人,又高又帥,那一剎那,千代的心顫抖起來了。

    (他是來見我的吧?)

    可急忙打開門,那裡還是一個人也沒有。

    這樣的早上連續出現了幾次之後,千代的心已經成了那不可思議的影子的俘虜了。千代用自己的想像,把那個騎馬的年輕人的形象完全填補起來。才過去了四五天,那人從頭到腳,不,連一根根頭髮都是那麼清楚,像畫一樣鮮明地呈現出來了。他既像從前到千代長大的村子裡來過的馬戲團中的一個技藝超群的蕩鞦韆的小伙子,又像千代看過的第一本圖畫書中的王子。

    一天,千代一邊往浴池裡添劈柴,一邊悄悄地對領班的正吉老爺爺說了這事。

    「每天早上,我能在玻璃門那邊看到我的戀人呢!」

    這一刻,千代那張被煙灰燻黑的臉,與往日不同,變得光彩照人,老爺爺不由得停住了劈柴的手。

    「呵,那是怎麼一回事?」

    老爺爺一邊咚咚地敲打著腰,一邊感興趣地又問了一遍。然後,細細地聽完了千代的講述,他覺得那不是春天的陽氣,就是霞光在作祟。但一看到千代那一臉幸福的表情,又不忍心告訴她真相,就閉上了嘴。到後來,不知不覺地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那也許是在找你住的地方哪!」

    「真的?」

    千代用手摀住了胸。那雙眼睛裡,頭一次洋溢出了對意外相逢的親人的親暱的喜悅。

    千代不是一個漂亮女孩,但她的笑臉特別可愛。看著她那天真爛漫的酒窩,正吉老爺爺突然想讓千代的那個夢想變得更大、更加美麗地膨脹起來。於是,就想出來了一個孩子氣十足的惡作劇般的主意。

    正吉老爺爺給千代寫了一封信。一封小小的情書。一封溫柔而美麗的信。沒有寫寄信人的名字。為了做得像真的一樣,正吉老爺爺還特意投到了站前的郵筒裡。

    老爺爺只不過是想給孤兒出身的千代編造一個親人。僅此而已……

    正吉老爺爺投到郵筒裡的信,第二天早上送到了角屋。

    「嗨,千代的信!

    郵遞員在店前面大聲地叫著。

    「什麼?我?」

    千代瞪圓了眼睛,接過信封,呆呆地站立在店的前面。她太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連一個給自己寫信的人也沒有啊!不過,接過來的信封上,黑黑地寫著千代的名字。千代連忙把它藏到了懷裡。

    這天晚上,藉著閣樓窗邊的一絲月光,千代讀起那封信來。

    是一封全是用拼音寫的信。上面寫了千代可愛的酒窩、昨天繫上的新的紅圍裙。從那用字母拼寫的不流暢的文字裡,千代感覺到了一雙關懷著自己的溫暖的眼睛。

    (誰呢……有人在什麼地方暗中看著我呢……)

    千代的臉立刻就紅了。啊啊,誰呢?到底是誰呢?

    年輕男人的臉,一張接一張地浮現在千代的腦海裡。店裡進進出出的蔬菜店的人、魚店的人、米店的人、車站的檢票員、送報紙的人,以及川流不息的形形色色的小販。

    可是,誰都不是千代的戀人。那是一個沒有汗味、沒有食品氣味的人。假如要說什麼氣味的話……對了,那就是艾蒿[27]的氣味。那應該是一個遠道而來、越過一片一片一望無際的原野、來迎接千代的威風凜凜的年輕人。千代出神地仰望著夜空。然後,她想:

    啊啊,也許是玻璃門外面的人吧?也許是瞅了我一眼、就連忙隱身的那個人吧……是的,準是。除了那個人以外,又有誰能寫出這樣好的信呢……

    這天整個一個晚上,千代都覺得是那麼的幸福。不,第二天、第三天也是那麼的幸福。千代變得愛照鏡子了。而且,還會衝著鏡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千代的酒窩,變得更加可愛了,那繫著紅圍裙的身影也更加勤快了。正吉老爺爺看著千代的那個樣子,連自己的心窩也暖洋洋起來。

    不過,還沒過去幾天,千代的樣子就有點不對頭了。

    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著,不是打碎了盤子,就是絆翻了裝滿了水的抹布桶,而夜深人靜,又會呆呆地站在灑滿月光的道路上,一站就是好久。這也許是女孩愛上了眼睛看不見的東西的一種病吧?

    一天,千代又和正吉老爺爺聊了起來。

    「我呀,雖然收到了那個人的來信,可既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住址,就再也沒有信來了。我每天等著後面的信,可再也沒來過。喂,那個人已經把我給忘記了吧?」

    於是,正吉老爺爺把他那凹在皺紋裡的細眼睛,瞇得更細了,他點點頭:

    「你呀,只要努力幹活兒、成為一個大姑娘,是啊,到了二十歲,那個人肯定會再次出現!那之前,還是把他珍藏到你的心裡吧。」

    「二十歲!」

    千代一想到那一天那麼遙遠,都快要昏過去了。到二十歲為止,自己究竟應該怎樣生活呢?就這樣擦抹布、洗碟子洗衣服、端盤子、給人跑腿……她不想讓這樣的事充滿自己的時間……千代還是頭一次有了這樣的想法。

    要是把二十歲之前的時間,全都用給那個人該有多好啊!要是日子能在給那個人縫衣服、給那個人寫信中度過該有多好啊!千代發自內心地這樣想道。而這時,一個新的念頭像星星似的閃耀了一下:

    對了,織毛衣!

    千代欣喜若狂,對了,對了,給那個人織毛衣……

    千代想,到二十歲為止,哪怕是每天晚只織那麼一點點,也要舞動織針,想著那個人。這樣做,是惟一一個不讓自己心中的那暖融融的暖意逃走的方法。

    千代毛線活兒織得特別好。

    還是在村子裡的時候,千代就給附近的孩子們織手套、織圍脖,掙點小錢了。千代總是坐在田埂上,一邊看著孩子,一邊舞動著織針。而那些調皮鬼們就會湊過來,起哄道:

    「嗨——嗨——葫蘆孩兒,

    你媽媽是一個綠葫蘆。」

    村子裡人管千代叫「葫蘆孩兒」。因為有大人開玩笑說,你呀,是被放到了葫蘆裡,一沉一浮、一沉一浮地從河裡漂來的。但是,實際上千代是一個棄嬰。是被一個旅人拋棄在山村僅有的一家客棧前頭的小嬰兒。

    「那個旅人,後來去了哪裡呢……」

    當千代知道了真相、這樣問的時候,客棧的老奶奶這樣說:

    「是啊,真的不知道去了哪裡。說是一大早,就像飛走的鳥似的,不知去向了。也許是大山那邊,要不就是山腳下的小鎮那邊。霧太濃了,沒有一個人看清楚。不過不管怎樣,有人說看到一個身材苗條的白白的女人,像飛翔的白鷺一樣輕盈地走著,不知不覺地就不見了。」

    這話讓小小的千代銘記於心。千代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重複著這個故事。

    我的媽媽是鳥吧……是住在霧裡的白鳥吧……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太讓人高興了!千代想。於是,織喜歡的毛線活兒時,就總是想著白鳥。於是,活兒就幹得順快多了。千代一天能織好幾雙小孩的襪子。千代已經懂得那長長的線穿過手指、變成各種各樣的形狀的喜悅了。

    所以,這回一想到要織毛線活兒,千代的心又像過去一樣生氣勃勃起來了。

    (什麼顏色好呢……)

    每天晚上、每天晚上,千代為還沒有見過面的戀人試穿著各種顏色的毛衣。樹葉的綠色、雲彩的灰色、落葉的茶色、雪的白色、天空的藍色……啊,天空的藍色!

    千代跳了起來。

    那個小伙子,最配天空的藍色了。

    (買來新的藍色的毛線,我明天就開始織吧!)

    整個身體的血都熱了起來,千代的心中喜悅得都透不過氣來了。

    找到最配那個人的顏色的喜悅……現在,毛線成了聯結千代與那個人的惟一的紐帶。

    (明天去買毛線!去買藍色的毛線!)

    千代沉醉在夢裡,一遍又一遍地這樣想著。

    站前街道的毛線店,有個小小的櫥窗。一到夜裡,那裡就會亮起燈,漫不經心地陳列著的好多種顏色的毛線,比白天看上去,不知要好看多少了。

    只一眼,千代就喜歡上掛在那裡的藍色的毛線了。顏色清爽而美麗,就像十一月大山裡的天空。

    (就用它了。)

    千代嘎吱一聲推開門,進到裡邊,一口氣說道:

    「能看看掛在窗子裡的藍色的毛線嗎?」

    毛線店的主人微微一笑,說:

    「啊,那個呀,那是上等品,是舶來品。」

    千代還是頭一次聽到舶來品這個詞,聽上去像一種少見的香煙的名字。

    「嗨,讓你久等了。」

    主人從櫥窗裡取出一卷藍色的毛線,輕飄飄地放到了千代的眼前。千代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多麼溫暖、輕盈啊。

    「呀……多好的毛線,像鳥的羽毛似的。」

    好半天,千代都陶醉在那種觸感中。然後,她眼睛閃爍著光芒,問道:

    「老爺爺,織一件毛衣,要用多少毛線呢?」

    可是這時候,毛線店的老爺爺正背對著她在接待另外一位新來的顧客。千代攥攥那藍色的毛線,又鬆開了,就那麼出神地看著,當拴著的標價牌翻了上來時,她吃了一驚。那毛線的價格,比現在千代和服的袖兜裡嘩啦嘩啦作響的一個月的薪水還高!

    千代定睛細看,還是一樣的價錢。

    不知道是怎麼了,這時千代的心狂跳起來,手也微微地抖開了。千代偷偷地瞟了毛線店的主人一眼。

    「……啊啊,如果用這紅色的,很般配吧?比這邊的線要鮮明多了……是啊……如果要是毛衣,這些就正好吧……」

    一邊心神不定地聽著,千代的手一邊抓住樣品藍毛線,飛快地挪到了袖兜裡。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還——來!」

    用走調的聲音這樣叫著,千代衝出了毛線店。

    然後,千代一口氣跑過站前的街道。脊背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偶爾她還會覺得自己的木屐的聲音響遍了整個鎮子似的,停下來,往後看去。接著,又喘著粗氣,悄悄地按一下袖兜裡那柔軟的毛線。

    就這樣,千代有生以來頭一次偷了東西。「鬼迷心竅」這個詞,就是用在這個時候的吧?

    從這天開始,千代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憂鬱女孩。

    偷竊,是一種多麼壞的行為,就連沒怎麼上過學的千代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因為客棧的老奶奶告訴過她,哪怕只是偷了一根針,死了也要掉進地獄。然而,現在千代害怕的不是什麼地獄,死了之後掉進地獄,那日子還太遙遠了,她並不覺得恐怖。千代害怕的是毛線店的主人,還有這個屋子裡的老闆娘、女傭夥伴,以及鎮上的人們。一想到有一天警察的身影也許會破門而入,千代就一個人發起抖來了。

    「偷舶來毛線的女孩!」

    這樣的傳聞,傳遍了整個小鎮,如果、啊啊,如果傳到了那個人的耳朵裡去可怎麼辦啊……如果要是給誇獎過我的酒窩和圍裙的心上人知道了……

    千代夜裡也睡不著了。

    千代想把這痛苦全都告訴給什麼人。如果不說出來的話,她覺得心就要被沉重的秘密給壓碎了。

    然而,這幾天正吉老爺爺得了重病,正躺在床上。千代時不時地走到他的枕頭邊上,貼著他的耳邊問:

    「爺爺呀,我的戀人真的會來啊?肯定會來接我嗎?」

    啊啊,啊啊,正吉老爺爺點點頭,然後就痛苦地咳嗽起來了。千代的樣子讓老闆娘擔心起來,不停地問她:你怎麼了呢?可是千代怎麼也對老闆娘說不出口。

    千代現在只想著見到那個人。

    啊啊,快快!盡可能快一點讓馬飛馳起來,來迎接我吧……千代心急如焚地攥緊了兩手,這樣想著。

    一個店裡夜深人靜的晚上,千代從自己的箱子的底下,悄悄地把偷來的毛線取了出來。然後,她想:還是盡快把它變成一個有形狀的東西吧!

    千代把毛線圍到了脖子上。於是,她決定織一條藍色的圍脖。

    千代想,只有這麼一卷毛線,織毛衣太少了。再說,藍毛衣是漂亮,可藍圍脖更漂亮!也許說不定織完了暖洋洋的圍脖的那一天,那個人會出乎意料地出現呢……不知道千代為什麼會這樣想。

    從那一天起,千代的秘密甜美地膨脹起來了。

    那恰似一間誰也不知道、緊鎖著的小屋子。然而,那裡亮著一盞橘黃色的燈,常常會散發出一股甜甜的花香。躲在那個小屋子裡的一刻,千代的心裡會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可思議的喜悅。想到在那個秘密的小屋子裡等著那個人歸來的自己,千代就被那幻想迷住了,激動不已。

    千代豎起了耳朵,像是要從屋前路上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喧鬧聲中,分辨出那個人似的。然後,她就深情地幻想:

    我終於成為新娘子了!

    新娘子,是千代長久以來的憧憬。

    以前是什麼時候了,千代在村子裡看到過漂亮的新娘子。去河裡洗蘿蔔,聽到了新娘子的隊伍的喧鬧聲,千代就那麼拎著蘿蔔,光著腳,衝到了路上,惹得眾人好一頓笑。可是那時,千代的眼睛都圓了,被新娘子的衣裳迷住了。

    我現在要是也能穿上那樣的衣裳就好了。然後,要是能走得遠遠的就好了……千代那時就暗暗祈願,自己要是成了新娘子,就能擺脫「葫蘆孩兒」的境遇了!住在千代心中的那只白鳥,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消失了,替代它的,是自己那新娘子的模樣。

    現在,千代總算是成了新娘子,在秘密的小屋子裡,聽著那個人的腳步聲。然後,聽著那個人在門外叫著「千代、千代」的聲音。但是,那扇門卻從來沒有打開過。

    白天,當千代用米糠包[28]擦走廊的時候,總覺得那個人的臉映在了擦得珵亮的地板上,肩膀哆嗦個不停;只要有郵局的紅色自行車從店前通過,她的臉上就會泛起紅暈,衝到馬路上去。這沒有任何反應的渴望讓她著急,常常是淚流滿面。那個人已經把我給忘記了吧,還是不喜歡我了呢?

    或者說不定……啊,說不定根本就沒有那個人吧……

    這是常常掠過千代心頭的最可怕的想法了!一想到這裡,她都吃不下飯了。

    千代瘦了。

    ——千代最近不正常喲!

    ——什麼地方不舒服了吧?

    ——啊,去看一次醫生為好啊。

    ——不,還是不要管它吧,這是那個年齡常有的事。

    說什麼的人都有。但是,從心裡擔心千代、聽千代傾述的人,已經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正吉老爺爺一個月前死了。

    要說千代最幸福的,則是幹完了活兒的夜裡,在閣樓那沒有燈罩的電燈泡下織圍脖的那一刻了。圍脖是二段間隔的條紋圖案。那就像是一道接一道湧上來的藍色的海浪,又像怎麼跑也不會消失的原野的地平線。就這樣,千代白天像一個沒有靈魂的人一樣勞動,而夜裡,則成了那個甜蜜的夢的俘虜。

    不久,從閣樓窗子裡吹進來的風,就帶來了金桂[29]的香味。而這時,千代已經完全沉溺於那個秘密小屋的幻想之中了。

    千代在那股花的香味中,想像著那個人騎的馬、想像著那個人住的房子。那房子的牆壁上,也許盛開著玫瑰。窗子上,也許落著小小的蝴蝶。房間裡有花盆裡的花,還有、還有……

    可是,儘管想啊想啊,那個人連一張明信片都沒有。

    圍脖的針眼,常常織走了樣。

    這樣沒過多少天,千代就變得完全不說話了。目光呆滯,再也不笑了。除了那個人之外,千代什麼也不想了。

    千代心裡的秘密,一天天大了起來,到了藍色的圍脖快要織好了的時候,那小小的胸膛已經裝不下了。

    (要破裂啦!)

    一天晚上,千代這樣想。

    (可是,要是破裂了,就結束了。)

    如果要是可能的話,這會兒千代真想盡情地放聲歌唱了。真想把心中的思念,編成一首長長的、長長的歌,用連綿不斷的聲音來歌唱。

    「我想變成鳥!」

    千代嘟囔了一句。

    有時候,語言有著一種可怕的力量。就這麼一句話,竟決定了千代的命運。

    「我想變成鳥!」

    千代又嘟囔了一遍。

    「我想變成鳥,落到樹枝上,一直唱到二十歲那一天……」

    在滿月的月光下,千代的身姿鮮明地浮現了出來。織著毛線活兒的千代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了榻榻米上。上面是搖曳的樹葉的影子。

    倦倦的睡意,裹住了這個小女孩的身軀。千代的身子,一點點地朝著還沒織完的藍色的圍脖倒了下去,很快,就像一塊石頭似的睡著了。

    就這樣一直跪著睡在月光中,到了月亮沉下去的時候,千代的身姿如願以償地變成了一隻小鳥。

    一隻藍嘴、透明一般的白鳥。

    鳥停在窗邊,一邊扇動著翅膀,一邊盡情地歌唱,隨後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太陽升得老高了,見千代還沒有起來,老闆娘到閣樓上來叫她的時候,那裡只剩下一條還差一點就織完了的藍色的圍脖。

    2

    自那以後,二十年過去了。

    世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惟有這個小鎮,還像過去一樣靜靜地躺在山腳下。

    站前街道的家家戶戶還是過去的老樣子,人們那一張張樸素的面孔,也和從前沒有什麼兩樣。

    一個秋天的過晌,一個小伙子突然來到了角屋旅館。

    臨近鄉祭[30]了,與往日不同,小鎮上充滿了生氣。而且,這家古老的站前旅館好像也已經客滿了。

    「哎呀旅客,不巧今天已經客滿了,鄉祭啦。」

    已經很老了的老闆娘,看著旅客的臉,惋惜地說。

    「不,無論如何請讓我住一個晚上吧,到處都被拒絕了。」

    男人用一隻手擦了一把汗,把扛著的東西輕輕地放了下來。那像是照相機。男人飛快地介紹說自己是一個攝影家,為了拍這一帶的風景,特意從東京過來的。

    「是要放在雜誌卷首的照片啊,雜誌的。天不晴,沒法工作啊。明天一定要把那一帶的山拍下來。什麼樣的房間都行,求您了。」

    老闆娘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後說:

    「旅客,如果閣樓你不介意的話,就請住下吧!」

    「行啊,只要能伸直了腿睡覺就行。」

    男人已經在脫鞋子了。

    爬完嘎吱嘎吱作響的陡樓梯,就是那個房間。這間屋子傾斜的天棚都變成了黑褐色,陰冷灰暗的房間,好像是一個雜物間。惟一的一扇窗戶的玻璃,好像已經有幾十年沒有擦過了,髒兮兮的。

    「陰暗的房間呢!」

    男人「嘩啦」一聲打開了窗戶。剛才還求人家說什麼樣的房間都行,轉眼間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嫌惡地看著窗邊積滿了的塵埃。女服務員把他帶上來以後,立刻就下去了,連杯茶也沒有送來,說了聲「拜託」就把登記簿放在了褪成紅褐色的榻榻米上。登記簿在風中打著卷兒。男人在它上面蹲了下來,在姓名一欄寫上了「佐山週一」幾個大字。然後,站了起來:

    「棉坐墊[31]在什麼地方?棉坐墊呢?」

    順手打開了櫃子、壁櫥,可裡頭塞滿了滿是灰塵的舊東西,根本就沒有什麼被褥。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佐山週一撲通一聲坐到了窗戶下面,抱住了大腿。

    遠方的笛聲,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說是鄉祭了。」

    週一這樣嘟囔著,一邊聞著風的味道。身子給柔和的陽光罩住了,週一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這樣恬靜的地方,什麼時候也曾經有過吧?週一想。對了,這樣寧靜的向陽暖和的地方,兒時曾經有過,是無憂無慮地睡在母親膝頭上的那會兒……

    不知為什麼,心情突然變得好極了,週一一骨碌躺了下來。

    躺在那裡看著山裡的天空,天怎麼會這麼藍呢?週一真想讓自己的一顆心,在那片小小的、被切成正方形的藍天中浮上一會兒。整天扛著沉重的照相機在街上轉來轉去,他有點疲倦了。週一想到了那些拍完又丟棄了的數不清的照片。接著,又想起了一直住到昨天為止的那夕陽斜照的窄窄的寄宿房間。

    「那樣的生活繼續下去,有什麼意思呢……」

    週一嘰嘰咕咕地嘟囔著。然後,目光突然移到了壁櫥的方向,不由得怔住了。

    那裡有一片藍色讓人眼睛一亮,與剛才看到的天空的顏色一樣。就宛如浮在房間裡的一片天空的碎片似的。

    「……」

    週一猛地爬了起來。然後定睛一看:

    「什麼呀,不是毛線嗎?不是圍巾嗎?」他嘟囔道。

    從剛才自己「嘎吱」一聲打開、忘了關上的壁櫥的舊物裡,輕輕地垂下來一條圍巾。

    「可是……怎麼會……這顏色怎麼會和今天的天空一樣呢?」

    週一說不出的歡喜,眨巴了幾下眼睛,把它拉了出來。

    雖然好像是相當舊的東西了,滿是塵埃,但卻沒有褪色。毛線軟軟的,手感好極了。像是哪個女人用心靈織成的東西。這圍巾還差一點就織好了,一扯線頭,紛紛散開了。

    (是誰還沒有把它織完,就塞到裡頭去了呢?)

    仔細一看,這條圍巾上的圖案太不一致了。凸出來的條紋圖案,常常織著織著就奇怪地走樣了。看得出來,那女人織它時是怎樣的心亂如麻啊!

    (儘管如此,都織到這裡了,怎麼就不織了呢?就差那麼一點點了。)

    這讓週一猜到裡面似乎隱藏著一個謎團。還剩下兩三段就織完了,怎麼就半道上停止了呢?他被這個念頭驅使著,無論如何也想知道那個織圍巾的人當時的情形。

    這也許與週一遙遠的記憶當中、有一個只織了一隻襪子就死了的人有關。那個人,直到現在還靜靜地留在週一的心裡,讓他常常黯然神傷。

    (那襪子也是這種顏色的吧!)

    週一想。於是,就像噴湧的泉水一般,過去的記憶緊跟著就從心底裡冒了出來……

    ***

    「這回給阿周織一雙襪子吧!」

    「……」

    「什麼顏色的好呢?茶色,藏青色,還是綠色的?喂,什麼顏色的好?」

    那時的我,籠罩在一片痛苦與悲哀之中,不管是看什麼、聽什麼,也喚不起歡樂。

    「喂喂阿周,喜歡什麼顏色?」

    一邊玩弄著五顏六色的毛線球,十七歲的圭子一邊笑得像一朵花。十二歲的我,陰沉著臉蹲在那裡,毫無興趣地回答了一句:什麼顏色都行!於是,圭子從筐裡選了一團藍色的毛線。

    「那麼就這個啦。」

    像球一樣被撿出來的線團,閃耀著盛夏大海一樣的藍。

    後來圭子用她那白白的手指,花了幾天,才把那團毛線織成了襪子的形狀呢……

    「阿周,織好一隻了,來穿一下好嗎?」

    一天,圭子拎著藍色的襪子來了,在我的房間的外面輕輕地喚道。

    「一隻有什麼好穿的!」

    聽我這樣毫無興趣地回答,圭子拉開拉門,走了進來,把襪子拎到躺在那裡的我的鼻子前頭,擺出姐姐的樣子說:

    「瞧,好看吧,多配阿周啊!」

    「……」

    「下回滑雪時穿吧?」

    圭子坐到了一聲不吭的我的身邊,輕聲說。

    「阿周,振作起來吧!把媽媽的事忘了吧!」

    (媽媽的事?)

    像被看透了秘密的小小的孩子似的,我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哼,誰想媽媽的事了!)

    緊緊地閉上了嘴唇,瞪著天棚,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我媽媽扔下我,突然就結婚了。把我像行李一樣寄放在親戚家裡,嫁到別的地方去了……我那時的驚異,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怎麼也忘不了。天天都是那麼害怕,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一個縮在貝殼裡的孩子了。

    「喂,讓我來給你當媽媽吧!」

    圭子說。真的?見我睜開了眼睛,圭子莞爾一笑,不停地點著頭。白淨的臉上掛著笑容,不知為什麼,那時的圭子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朵滿臉是淚的花。

    圭子從圍裙的兜裡,把織剩下的藍色毛線掏了出來,把它系成了一個大大的圈,鼓勵我說:

    「阿周呀,我知道很多種稀奇的翻花鼓[32]呢,你看!」

    圭子把毛線繞到了白白的手指上,馬上就翻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形狀:

    「看啊,蝴蝶!」

    她叫道。然後,兩手高高地舉了起來,真的唷!線的花樣在我房間的白牆上投下了一個明顯的蝴蝶的形狀。

    我情不自禁地蹦了起來。

    「我也能行嗎?教教我!」

    我伸出雙手。

    圭子把藍色的毛線仔細地掛到了我的手指上,「這樣」、「這樣」地教起我來了。

    「然後,把這根手指取下來,這樣掛住這邊的線。」

    於是,真的唷,我也能做出蝴蝶來了。

    翻花鼓翻出來的蝴蝶,眼看著就要離開我的手指飛上天去了似的。又輕又飄,就像絲帶一樣——夏天天真爛漫地追逐蝴蝶的日子,一下子在我的心中復活過來了。

    我追趕著蝴蝶四處亂跑,而我的後面肯定跟著媽媽。媽媽穿著夏天的白衣服,像百合花一樣地笑著……

    我啪地一下放開了雙手,蝴蝶壞了。

    接著,圭子又和玩起了各種各樣的翻花鼓遊戲。圭子知道那麼多翻花鼓,太叫人吃驚了,她像變魔術似的,一個接一個地翻給我看。

    「看呀,魚!」

    隨著圭子那清脆的聲音,本來看不出魚的線的花樣,立刻就變成了讓人聯想到魚的形狀,太不可思議了。只剩下藍色骨頭的魚,不作聲地看著遠方。

    「看呀,箏!」

    「這是掃帚,這樣一翻就是降落傘了。」

    「籬笆。」

    「牽牛花。」

    「梯子。」

    「搖籃。」

    「這回,是星星。」

    不知不覺地,我就陷入到這種不可思議的線的遊戲中不能自拔了,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個地方,一直玩到天黑。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根線,對於我來說,就成了一個美麗的小宇宙。那是一扇能無限地創造出一切的夢境的門。而且,再也沒有比它更能讓我忘記心中疼痛的東西了!

    才幾天的工夫,我就記住了圭子教給我的翻花鼓遊戲。除此之外,我還不斷翻出了新的花樣。因為翻花鼓,我學習也不用功了。因為翻花鼓,我在外頭也不和朋友們玩了。

    一天,圭子對走火入魔的我說:

    「阿周,翻花鼓真的很可怕呀!聽說有的人太入迷了,連覺也不睡,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地翻,最後,人就消失了。」

    「哪裡?什麼地方有那樣的人啊?」

    「什麼遙遠的國度喲!是南島土人說的喲,說是有人成了翻花鼓的俘虜。那個人就像被蜘蛛絲粘住了的蟲子似的,一點點沒了力氣,最後人就消失了。」

    雖然聽上去像是什麼地方的傳說,但它瀰漫著一種青白色詛咒的氣氛,我那時候心裡就撲騰了一下。

    (會有這樣的事嗎……)

    提心吊膽地盯著繞在手指上的線看,那線看上去就彷彿隱藏著魔力似的了,連自己的手指都不聽自己的意志指揮了。於是,翻花鼓一瞬間就籠罩上了一層五彩繽紛的恐怖,我一邊戰慄著,卻又一邊跌到了這個遊戲裡。

    實際上,只有一次,我差一點就成了翻花鼓的俘虜。

    那是我翻花鼓翻出了一扇門的時候。有一種錯覺向我襲來,那扇藍色的門,漸漸地大了起來,我差一點就被吸到裡面去了。當門「吱」的一聲打開來的時候,對面是一片霧,從霧裡傳來了妖魅的歌聲。我想,那不是人的聲音,不是鳥的聲音,是草呀樹呀花呀——要不就是更加莫名其妙的東西的謎一樣的呼喚聲。

    我就要跌進那霧裡去了,禁不住大聲叫起來!我緊緊地摟住了那扇門,然後,當我神志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黑乎乎的房間的角落裡。

    簡直就像險些從懸崖上掉下去、撿了一條命的人一樣,我得救了!

    可是那之後沒有多久,圭子就生病了,匆匆忙忙住進醫院,幾個月之後就死了,好像是替翻花鼓翻過頭的我而死了似的。

    藍色的襪子,永遠只有一隻了。

    那之後,我偶爾也會悄悄地用毛線系成一個圈,纏繞到手指上,翻成一個梯子。然後就想,如果這藍色的梯子長長地連起來,說不定會夠到天國的圭子。

    打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溫柔的女人。肯為我織東西的人、肯為我做飯的人、肯聽我煩惱的人——一個也沒有。是的,一個也沒有。就這樣我長大成人,長成了大人之後,好些年過去了。

    ***

    嘰、嘰、嘰、嘰。

    好像在窗戶外邊聽到了小鳥的叫聲。週一從過去的回憶中被喚了回來。

    他悄悄地拆起在閣樓裡找到的藍圍巾來。拆下來的毛線卷卷的,很像過去圭子房間裡擺著的玩偶的頭髮。週一扯下一段毛線,系成了一個圈,悄悄地翻起翻花鼓來了。

    「煙花。」

    突然開出了藍色的煙花,在週一的手上奇異地燃燒起來。

    「接下來是帳篷,一頂藍色的帳篷!」

    於是,翻花鼓翻出來的帳篷裡,立即就亮起了燈,從入口飄來了孩子們的歌聲。

    「接下來是雨傘。」

    就在這時,有個什麼東西,冷不防把週一手上的那把小雨傘給奪走了。

    是小鳥。

    白得透明、惟有嘴是藍色的小鳥,從閣樓的窗邊飛了下來,一眨眼就把毛線圈從週一手上啄走了。

    「……」

    週一呆若木雞,張著雙手愣在那裡了。

    小鳥就那麼銜著毛線,一動不動地停在了紫薇樹[33]上。不過,很快就一下子飛走了,消失在了遠處林子的深處。

    「旅——客,洗澡的水燒好了呀——」

    從樓下傳來了粗魯的招呼聲。

    「旅——客,洗澡!洗澡了——」

    好像不答應一聲,老闆娘那嘶啞的聲音就會一遍遍地重複下去似的。

    週一有點神情恍惚了。

    (怎麼回事,怎麼會被它搶走了呢……)

    突然,週一覺得剛才看到的鳥,不是一隻普通的鳥。那是一隻從什麼遙遠的國度——比如說霧之國啦、影之國啦,就是從那樣的地方出乎意料地飛到這個世上來的生靈。

    (那不是平常的鳥!那是任何一本鳥類圖鑒上都沒有的鳥!)

    迄今為止,週一不知拍過多少鳥了,一般的鳥,他都叫得出名字。但這隻鳥,卻與週一知識中的任何一隻鳥都不一樣。

    「要說什麼地方不一樣……對、對了。也就是說,是讓人覺得虛幻的地方啊!也就是說……那不是一隻真實的鳥,雖然是像鳥影子一樣的東西,但魂卻在閃閃發光。是一隻胸中裝滿了歌,怎麼唱也唱不完的鳥啊……」

    週一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往樓梯下走去。然後,在走廊上一把抓住了那個老闆娘,飛快地問道:

    「這一帶,有一隻奇怪的鳥嗎?」

    「奇怪的鳥……」老闆娘歪著頭,「是喜鵲嗎?」

    「不,不是什麼喜鵲!又小又白、藍嘴……」

    想不到老闆娘笑了起來:

    「說到鳥呀,這裡從過去起,各種各樣的就多的是啊!明天你去林子裡看一看,那裡是鳥的旅館!」

    第二天,週一去了旅館後頭的林子。那裡確實有許多鳥。

    但是,沒有那隻鳥。沒有那樣一隻像故事裡的鳥……

    一隻也沒有,不知是為什麼,這反倒讓週一多少安下心來了。這就有點像不想見到已經成了別人的自己的媽媽一樣,就像不想見到如果還活著、可能早就成了別人的妻子的圭子一樣,在現實那刺眼的光芒中,週一不想把它往鳥類圖鑒上的任何一隻鳥上套。

    (是的!只有我能看得到那隻鳥!)

    為什麼會這樣呢?週一想。週一有一種感覺,那隻鳥好像是什麼溫柔的人的心。是一隻僅僅是為了向自己傾述,從一個遙遠的世界飛來的鳥……

    週一在林子裡轉了一陣子之後,折回了旅館。然後,回到閣樓,又抱住大腿坐下了。

    週一的心,已經全部被鳥佔據了。怎麼也沒有心情扛著照相機去拍照了。

    然後等醒悟過來的時候,週一發現自己還在那裡拆著撕著藍色的圍巾,一個人翻著翻花鼓。

    「看呀,小鼓。」

    「看呀,掃帚。這樣一翻就是降落傘了。」

    週一模仿著過去圭子的話。

    「看呀魚。」

    「這回是星星。」

    「接下來,是憧憬。」

    (憧憬?我說憧憬?)

    週一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盯住了繞在手指上的線。

    簡簡單單的兩根線。從右手的大拇指到左手的中指之間繃得緊緊的兩根線,這樣想著再一看,噢,原來如此,這就是憧憬啊。繃得緊緊的藍色的憧憬的線——

    這時,一個東西像樹葉似的飄落到了線上。

    啊,昨天的小鳥!

    撲簌簌,小鳥白色的胸脯抖動著,在藍色的憧憬的線上唱了一陣子不可思議的歌。然後,突然就啄起那線來了。

    (嗯,這鳥要這線啊!)

    週一輕輕地放開了手指上的力量。於是,小鳥就撲啦一下張開翅膀,銜著藍色的毛線飛走了。

    週一又拆起圍巾,繫了一個新的圈。然後,這回翻了一把箏。接著,就把兩手伸向窗子,叫道:

    「喂,看呀,這回是箏呀!」

    於是,小鳥像流星似的從天空那邊回來了!方才銜著的線不見了,不知放到什麼地方去了。小鳥神氣十足地用嘴撥弄著剛剛翻出來的箏,發出聲音,然後就落到了上面,這樣唱了起來:

    「喂喂,我想看那個人

    溫柔的笑臉呀,

    看呀,從艾蒿原野那邊,

    騎著馬來了吧,

    來迎接我來了吧。」

    這時,週一聽懂了小鳥的話。不知為什麼,不可思議般地清清楚楚地聽懂了歌的意思。

    週一的心裡,突然架起了一道小彩虹。那歌聲,比他以前聽到過的任何一首歌,都沁入心靈。週一隱隱約約地感覺出了歌中的苦悶。

    週一翻出了一扇窗子。

    於是,在翻花鼓翻出的窗子裡,以前從未見過的美麗的風景浮現了出來。

    窗子裡,是一間亮著燈的小房間。花盆裡的花開了,花邊上,靜靜地坐著一個穿著和服的女孩,正織著什麼。

    燈光照在女孩的側臉上。因為她太像圭子了,週一忍不住招呼起來了:

    「圭子!」

    女孩的臉一下子扭了過來,立刻浮上來一對酒窩。比圭子要小多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可是想不到,女孩奔到窗邊,直勾勾地盯著週一,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你終於來了!是騎馬來的嗎?還是走來的?喂、喂、喂。」

    「……」

    週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發不出聲音了。他產生了一種感覺,彷彿自己也早就渴望著見到這個女孩,為這才活到今天似的。儘管是這麼說,但週一知道現在自己正窺視著翻花鼓的世界。

    可不能麻痺大意呀!要成為俘虜的!要陷進去的!……儘管自己這樣告訴著自己,但那花的芬芳太甜美了,那女孩的酒窩太可愛了,週一一邊想著再看一下、再看一下,還是朝窗子裡看了過去。於是,女孩接著唱起了這樣的歌:

    「喂喂,我喜歡那個人

    身上的艾蒿的味道呀,

    我繫著紅圍裙,

    張開雙臂跑啊跑,

    一直跑到原野的盡頭。」

    歌還仍然持續著。唱了有三遍還是四遍了,不不,是十遍還是十二遍了。在歌聲中,窗子裡的女孩,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白色的小鳥。

    停在翻花鼓翻出的藍色的窗邊,小鳥縱情地唱著。

    徹底唱夠了,小鳥又銜著線,飛走了。

    「喂喂,

    把它往哪搬呀?」

    週一大聲地衝著飛走的鳥問道。然後,他自己也想去那個小鳥住的世界了。那也許是在濃霧之中,也許是誰也沒有去過的、緊閉的美麗的森林中,要不就是從前差一點就把自己吸進去的那扇不可思議的門裡邊……

    小鳥把才纔的線藏到了什麼地方,又重返回來,停在了閣樓的窗邊,一動不動地等著新翻出來的花樣。

    週一翻出來一個搖籃。小鳥高興了,銜著它就飛走了。翻出樹葉,它就啄樹葉;翻出花朵,它就來銜那才開出來的藍色的花。就這樣,小鳥把所有的東西都銜走了。房子和門、船和梯子、籬笆和牽牛花。於是,週一就好像和小鳥展開了比賽似的,不停地翻出各種各樣的東西。

    「看呀,織布機!」

    「這回是椅子。」

    「嗨,飯桌。」

    「櫃子也要嗎?」

    「接下來是鋼琴。」

    「花籃也做好了!」

    那就簡直像是在搬家搬東西了。啊啊,多麼生氣勃勃的搬家啊!藍色的圍巾被拆得愈來愈小了,很快就只剩下一塊手絹大小了,可這場比賽還在繼續著。

    「喂喂,我想聽那個人

    動聽的聲音,

    跑去找

    在山和林子的那一頭,

    在風的背後叫喊著的聲音。」

    不知不覺地,週一牢牢地記住了小鳥的歌,一起唱了起來。用鳥的聲音、用鳥的語言,以及鳥的心——

    於是,週一一點一點地懂了。懂得小鳥收集這麼多毛線究竟要做什麼了。

    小鳥要搭巢。

    就像織巢鳥[34]收集各種各樣的材料,搭起一個花一般美麗的巢一樣,這隻鳥正用一條圍巾那麼多的藍色的毛線,搭一個大大圓圓、像繡球花似的巢。

    週一閉上了眼睛。

    於是,他看見了迷霧籠罩的大森林。

    森林裡裡直挺挺地站著一棵樹。它的枝上,宛如點亮了一盞藍色的燈一般,有個剛搭好的鳥巢。巢圓圓的,看上去彷彿是浮在空中的美麗的天體。

    突然,一種強烈的無法形容的憧憬,從週一的心裡冒了出來。

    「啊啊,我也想變成鳥!」

    週一禁不住這樣叫了起來。

    秋天的太陽,不知什麼時候落了下去,翻手鼓翻出來的窗子裡,傍晚第一顆星閃爍出了光芒。

    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閣樓的榻榻米上,清晰地投下來一個翻花鼓的男人的影子。那藍色的圍巾,已經幾乎沒有了。

    「看呀是山!」

    「這回是魚!」

    「捕魚網!」

    這時,週一想像自己沐浴著月光,坐到了那張圍起來的藍色的網上。那張藍色的網,一點點地變大了,蓋住了天空。

    啊啊,成為俘虜、成為俘虜,像魚一樣成為俘虜,週一想。

    翻花鼓的網愈來愈大,如同星座的天空一般無邊無際,而週一的身體卻漸漸地變小了,不久,就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隻雄性的小鳥。

    「旅——客,洗澡的水燒好了呀——」

    「旅——客,洗澡了!」

    老闆娘發出嘶啞的聲音,叫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哎」了一聲,歪著頭,爬上了閣樓。

    「不可能不在啊。那個人從剛才起,連一步也沒有出去過啊。」

    「嘎吱」一聲拉開拉門,才叫了聲「旅客……」,老闆娘就驚呆了。

    那裡沒有一個人。

    月光如同一塊洩下來的金色的布一樣,從敞開的窗戶裡,落到了榻榻米上。

    「啊呀,這太叫人吃驚了!」

    老闆娘一邊眨巴著眼睛,一邊想:呀,是我搞錯了嗎?

    「還是那位旅客已經走了呢?」

    是啊,許久許久以前、是什麼時候了,也曾有過這樣的事啊!一邊下樓梯,老闆娘一邊想。不過,那是什麼時候、誰的事情,已經記不起來了。

    註釋:

    [27]艾蒿: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80—100cm。葉羽狀分裂,背面有白絨毛。秋季開多朵淡褐色小頭花。嫩葉可做艾草黏糕,葉可供藥用,葉背的絨毛可用做艾灸。長於山野。

    [28]米糠包:裝入米糠的布袋。可用於擦亮地板或柱子等。

    [29]金桂:木犀科常綠小喬木,秋季開多朵白色芳香小花。

    [30]鄉祭:又稱秋季社日,是日本在秋季舉行祭典的總稱。為取得收穫而感謝神的祭典。敬獻舞蹈、技藝,舉行各種活動以表達喜悅之情。

    [31]棉坐墊:坐時鋪在蓆子上用的方形棉坐墊。

    [32]翻花鼓:又叫挑繃子,一種兒童遊戲。將兩頭打結成環狀的繩子繃在手指和手腕上,繃成不同的形狀。

    [33]紫薇樹:千屈菜科落葉小喬木。高約5m。樹皮滑,呈褐色。8—9月簇開紅、白色小花。

    [34]織巢鳥:文鳥科織巢鳥屬鳥的統稱。體長約15cm。在草莖或樹枝上築下垂的巢。大多分佈於非洲,部分分佈於東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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