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硫磺花 文 / 安房直子
《硫磺花》
寶溫泉的溫泉,對身體特別好。
像什麼腰疼的人了,腿疼的人了,以及沒有什麼毛病只不過是容易累的人了,來洗溫泉的特別多。
也有人從大老遠的地方搖搖晃晃地坐巴士趕來,而住在大山裡的人們,則說來就來了。裡頭說最熟悉的,要算是開茶館的老爺爺了。
一到黃昏,啪噠啪噠,茶館的老爺爺就穿著草屐來了,他慢慢地泡溫泉。在水裡唱著跳集體舞時唱的「溫泉之花」,等臉變得容光煥發了才回家去。
可是,這位老爺爺突然就不來了。
好像是生病了。說是茶館的老爺爺每天在病床上,還在喊「真想去洗寶溫泉的溫泉啊、真想去洗寶溫泉的溫泉啊」。
「小夜,把硫磺花給茶館的老爺爺送去。」
有一天,奶奶對小夜說。
「至少可以把寶溫泉的硫磺花放到茶館的浴盆裡,對付著泡一泡。」
奶奶把硫磺花裝到瓶子裡,交給了小夜。
「隔一天替奶奶送一次。」
奶奶說。
小夜隔一天,抱著硫磺花去一次茶館。
過了山裡的吊橋,再往山腳的方向走三十分鐘,就是茶館了。半道上,有一條長著芒草、山白竹的小道。還有細細的小溪。秋天的太陽明晃晃的,蜻蜓嗖嗖地飛來飛去。小夜想去追蜻蜓,可要是一追起來,天就黑了。小夜想去摘玉球花,可要是一摘起來,老爺爺洗澡就要晚了。
趕快、趕快……
小夜在山道上快步走著。當她一走上寬闊的柏油大道上時,秋天那熾熱的陽光一下子當頭照了下來。柏油大道通巴士和汽車。老爺爺的茶館,就在巴士的始發站那裡。
是一座舊茶館,飄著一面寫著「名產·米粉團·草味年糕」的紅旗幟。許是老爺爺臥床不起的緣故吧?最近這段日子,茶館鴉雀無聲。
「有人嗎——」
小夜衝著昏暗的店裡頭,大聲地招呼道。突然,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像奇怪的鳥的聲音一樣。鳥的聲音像被吸引黑暗的洞穴似的,她不安起來。
「有人嗎——硫磺花拿來了!」
來啦來啦,傳來了答應聲,茶店的老奶奶從店裡頭出來了。茶店的老奶奶比小夜的奶奶年齡還要大得多,腰都彎了。
「老爺爺怎麼樣了?」
小夜像往常一樣問。於是,茶店的老奶奶像往常一樣回答道:
「還好還好,慢慢地好起來了。」
可是,總也見不到老爺爺的身影,喀喀喀喀,只能聽到他的乾咳聲。老奶奶恭恭敬敬地接過小夜拿來的硫磺花,說:
「往家裡的浴盆裡放硫磺花,是老爺爺唯一的樂趣了。可惜的是,家裡的浴盆實在是太小了。」
「他每天都說:至少是想把它放到扁柏浴盆裡,泡一泡啊……」
(扁柏浴盆。)
小夜在心裡重複了一句。在溫泉長大的小夜,對一般人家的浴盆一無所知。扁柏浴盆是什麼樣的呢?她正想著,老奶奶接著說:
「扁柏浴盆有一股樹的香味,可是個好東西呀。真想讓老爺爺在扁木浴盆裡好好泡一泡,可是連這也實現不了呀……」
老奶奶要哭出來了。小夜也難過地低下了頭。
小夜隔一天去一次,大致上就是這個樣子。把硫磺花交給茶館的老奶奶,三言兩語就回家了。
不過,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回家的路上,小夜開始聽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了。
是鋸樹的聲音。還有錘子的聲音。
是誰家在蓋房子吧?小夜想。可是,讓她覺得奇怪的是,這聲音乾巴巴的,連一點回聲也沒有。在山道上,只要「喂——」地喊一聲,肯定會有「喂——」的一聲返回來,可錘子的聲音彷彿被天空吸走了似的,就那麼消失了。
當——當——當——
(是天狗在蓋房子吧?)
小夜想。傳說一到秋天,天狗就會在山裡蓋房子。
「天狗蓋房子的聲音可真大喲。吵死了,山裡的動物都睡不著覺了。狐狸、兔子都睡不著覺了。」
小夜的奶奶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啊,一定是這麼一回事。天狗正在山裡蓋房子呢,小夜想。
錘子的聲音,連續響了十天左右。
(蓋了一座好大的房子呢!)
小夜想。
然後就到了深秋,當山裡的樹葉染上了淡淡的紅色或黃色時,錘子的聲音突然就聽不見了。
秋天的山裡變得好靜、好靜。只有小夜的腳步聲,在四周啪噠啪噠地迴響。
天狗的房子一定已經蓋好了,小夜想。於是,她快樂起來,天狗的房子是怎樣的房子呢?
突然,小夜就忍不住想要去看天狗的房子了。
好,只看一眼!小夜離開了山道,大致估摸了一個方向,就朝著曾經發出錘子聲音的地方走去。小夜一邊跳過或是用手扒開草蔓,一邊迅速地前進著。
想不到眼前突然一亮,變得開闊起來。
這是在一個高高的小土丘上。土丘上聳立著一座漂亮的房子。一座結結實實的黑瓦房。這不會是扁柏的房子吧?小夜想,因為有一股樹的香味。
小夜又想,扁柏的房子,就應該有扁柏的浴盆吧?於是,她就更忍不住想到房子裡頭看一看了。雖然怕硫磺花送晚了,可小夜還是嘟噥了一聲「只看一眼」,就嘎啦嘎啦地推開了門。然後,她叫道:「打擾了——」
可是誰也沒出來。寬敞的門口沒有一點聲音。
「有人嗎——」
天狗到底在什麼地方呢?如果天狗不在家,那天狗的老婆也應該在家啊。可是,不管怎麼叫,也沒有人出來。
「有人嗎?我進來一下行嗎?」
小夜說。小夜不是不知道,別人的家不能隨便進,可她心裡實在是太癢癢了。她想看、想知道,她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進來了呀。」
說完,小夜就脫了鞋。她把脫下來鞋在門邊放整齊,然後就輕輕地拉開了走廊盡頭的一扇拉門。
拉門裡面,是一間寬敞的鋪著蓆子的房間。一個人也沒有的房間,壁龕裡卻插著紅色的胡枝子花。花水靈靈的,就好像是剛剛才插上去似的。這個房間裡好像還有一個帶拉門的房間。拉門的圖案,也是胡枝子,拉開那扇胡枝子的拉門,又是一間寬敞的鋪著蓆子的房間,壁龕裡還是插著胡枝子花,而且拉門的圖案,還是胡枝子。房間好像還沒有完。
小夜一點點地往前走去。
不管是哪一個房間,都沒有人,可是都插著水靈靈的胡枝子花。
然後,是進到了第幾間房間的時候呢?小夜突然聽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
是水的聲音。接著,是人的動靜。嘩啦嘩啦,好像是有誰在洗澡。突然,一股樹的香味飄了過來,啊,這就是扁柏的浴盆,也許是天狗正在洗澡,小夜想。於是,她輕手輕腳地走進走廊,不出所料,走廊的盡頭果然有一間浴室,熱氣騰騰的熱氣冒了出來。就在這時,小夜聽到了一個既熟悉而又親切的歌聲:
「寶溫泉的硫磺花,
比百合花還要白。」
天哪,這不是茶館老爺爺唱的《硫磺花》嗎?小驚吃驚地呆立在那裡,隨後一種無法形容的喜悅,就湧了上來。
是老爺爺來了啊。
來到天狗的家裡了啊……
老爺爺說過想坐在扁柏浴盤裡泡一泡的啊。在這麼一座大房子裡的新浴盆裡洗澡,心情該是多麼好啊。
「開了開了呀,硫磺花,」
開遍寶溫泉。」
老爺爺大聲地唱著。這時,小夜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緊緊地握著硫磺花。
小夜沿著長長的走廊啪嗒啪嗒地跑過去,「嘎」地一聲推開了浴室的門,大聲地說:
「老爺爺,硫磺花拿來了呀——」
寬敞的脫衣間裡,老爺爺的浴衣脫在了那裡。
「老爺爺,是寶溫泉的小夜呀!硫磺花拿來了呀——」
哎——,傳來了精神抖擻的聲音,浴室的門開著一條細縫。從熱氣瀰漫裡傳出來的,確實是老爺爺自己填的歌:
「把硫磺花放進扁柏的浴盆,
開了開了呀,白色的花。」
老爺爺非常高興。小夜把手伸進浴室,輕輕地放下硫磺花的瓶子。雖然想進去看一眼扁柏的浴盆,可又覺得對老爺爺太不禮貌了。
「那麼再見了。」
聽小夜這麼一說,老爺爺又用精神抖擻的聲音說:
「謝謝了喲——」
謝謝了喲——
謝謝了喲——
謝謝了喲——
小夜出了天狗的家,回寶溫泉,可耳朵一直聽得見那個聲音。就好像歌的餘音似的拖著一個尾巴,哪怕是拐過好幾條山道了,還聽得見「謝謝了喲——」。
茶館的老爺爺徹底恢復了健康呢,小夜想,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了,照這樣下去,很快就能來我們家洗溫泉了……
這樣想著想著,過了吊橋,回到了寶溫泉。
「奶奶,今天我呀……」小夜正要說天狗家裡的事,可小夜的奶奶已經搶先一步從裡面衝了出來,差一點摔倒:
「小夜,剛接到電話,茶館的老爺爺死了。」
小夜呆立在那裡,看著奶奶的臉,然後輕聲地說:
「什麼時候……」
「今天一大早。」
奶奶小聲說。
這怎麼可能呢?小夜想。我剛剛見過茶館的老爺爺。在天狗家那漂亮的浴室裡,唱著《硫磺花》的,不是茶館的老爺爺,又是誰呢?脫在脫衣間筐裡的那件井字形圖案的浴衣,不是老爺爺的,又是誰的呢?這個老爺爺怎麼會今天一大早死了呢……
突然,小夜覺得一陣口渴,她跑到廚房裡喝了一口水。然後,一下子癱坐到了地板上,把剛才看到的,聽到的,一股腦兒全都說了出來。
「……」
奶奶也目瞪口呆了,好半天才說:
「小夜,那一定是老爺爺的靈魂了!」
「……」
「是善良的天狗為老爺爺蓋了一座扁柏的房子啊,還造了扁柏的浴室啊。然後,喚起了老爺爺的靈魂。就這樣,老爺爺的靈魂去了,洗了最後一次澡。」
第二天,小夜和奶奶一起去了茶館。
是老爺爺的葬禮。
茶館繫著黑色與白色的帷幔。
在點著蠟燭的祭壇前面,小夜長時間地合掌。可是,她在心裡還是不相信老爺爺已經死了。
在回家的路上,小夜對奶奶說:
「我就在這一帶,聽到了錘子的聲音,還聽了鋸子的聲音。昨天那聲音停止了,過去一看,蓋了一座大房子。」
「去看看吧!」
奶奶緊緊地握著小夜的手,朝小夜手指的方向拐了過去。
一邊費力地扒開密麻的山白竹,跳過草蔓,拐過好多條細細的山道,兩個人突然來到了一個高高的地方。
可是,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盛開的胡枝子花,在風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