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泉水:6-9 文 / 余傑
六、寧萱的信
親愛的廷生:
今天,轉眼就是我們通信一週年了。去年今日,我們還是陌生人;今年今日,我們已經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
你在山區奔跑的時候,我卻在水邊戲水。我是我弟弟的"司令",他永遠都跟隨著我。有時候,真想童年再來一次,我們互相進入對方的童年。那麼,我們在一起去玩,弟弟怎麼辦呢?你告訴過我,也有一個弟弟,那麼就乾脆讓兩個弟弟一起玩吧。
對你來說,礦區的生活是一筆寶貴的財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寫礦區生活的,我高中時讀這部小說,感動得流下了不少的淚水。我能夠想像出井下生活的危險、枯燥與乏味,在幽暗的坑道中,必須讓自己的心靈成為一個小小的太陽。心靈會發光,就不必恐懼黑暗了。
這兩天,我正在讀一些關於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的文字。
阿赫瑪托娃描寫了那恐怖肆虐的年代,那個時代詩人如同乞丐。曼德爾施塔姆家裡的兩個房間中,有一間被一個專門打小報告的人佔有了。後來,他們乾脆就被掃地出門。
夫妻倆人坐在大街上,丈夫對妻子說:"應該學會改變職業。我們現在成了乞丐。"
妻子回答說:"乞丐在夏天日子好過一些。"
阿赫瑪托娃聽到曼德爾施塔姆朗誦的最後一首詩是《基輔街頭……》。其中有這樣憂傷的句子:
你還沒有死,還不是孤獨一人
暫時還有乞丐女友
你可以欣賞壯麗的平原
黑暗、寒冷和暴風雪
無論日子如何艱難,妻子娜嘉一直跟丈夫在一起。有一次,他們寄居在阿赫瑪托娃家,當主人剛剛在沙發上鋪好被褥,曼德爾施塔姆就躺在上面睡著了。娜嘉坐在一旁,溫和地看著丈夫入睡。
阿赫瑪托娃到外邊辦完事回來,曼德爾施塔姆醒來,向她朗誦了這首詩。阿赫瑪托娃重複了一遍。曼德爾施塔姆說了聲"謝謝"又睡著了。
後來,就是被捕並"發配"邊疆。夫妻之間斷絕了音訊。
曼德爾施塔姆從被害的地方只發出過一封信,是寫給弟弟亞歷山大的,因為他無法跟妻子聯繫上。在信中,曼德爾施塔姆傷心地詢問道:"我親愛的娜嘉,她在哪裡?"他還要求給他郵寄御寒的衣物。親人給他寄了個包裹。
包裹給退了回來,收件人已經不在人世。
曼德爾施塔姆既是悲慘的,又是是幸福的,因為他有一個自始至終愛他的妻子。親愛的廷生,我也願意做你的"乞丐女友",與你一起面對暴風雪,有了你,不需要一根火柴我也能夠感受到溫暖。
俄羅斯真是一個讓人神往的地方。你寫過很多有關俄羅斯的文字,你和你的朋友摩羅、王開嶺等人,都是有濃厚的俄羅斯情結的人。吸引你們的,顯然不僅僅是那片廣袤的原野和濃密的森林,而是那一顆顆在苦難中掙扎、卻始終不屈服的心靈。說到底,更是那些美麗、溫柔而無比堅強的俄羅斯女性——你們的那點心思還能夠瞞得過我?
不過,那樣的女性並非只有俄羅斯才有,我不就是嗎?
新疆詩人北野有一首詩歌,名叫《致一位俄羅斯小姑娘》:
請接受一個異鄉人的詩句吧
你金黃頭髮的俄羅斯小姑娘
既然普希金已在決鬥中身亡
既然萊蒙托夫又被高加索流放
既然葉賽寧的紅色手風琴已經絕響
既然伊凡·阿列克謝葉維奇·蒲寧已客死他鄉
請接受一個異鄉人的詩句吧
你白樺樹般的俄羅斯姑娘
當你的兄弟在伏爾加河上哼著滴血的船歌
我在黃河嗚咽的地方
背著青磚和白骨,修築王的城牆
我和你烏拉爾的兄弟一樣悲傷
請接受一個異鄉人的詩句吧
你青春無比的俄羅斯姑娘
晚鐘已經敲響
落日把草原燒得一片金黃
額爾奇河正穿過我的心向你湧淌
我雖然不能用你的祖先的語言歌唱
可我的方塊字和你俄羅斯的星星一樣閃亮
他的詩句裡,有一種痛入骨髓的悲哀。這些詩句,看上去彷彿與中國沒有太大的關係,然而仔細品味的話,每一句都是在寫中國。你也有許多寫俄羅斯的文字,我知道,你寫俄羅斯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否則,你何必如此痛徹肺腑地關注那個遙遠的國度?
與俄羅斯一樣災難深重的中國啊,你何時才能夠擁有與俄羅斯一樣高高聳立的白樺樹?
只是,北野的最後一句判斷太樂觀了:方塊字真的能夠像俄羅斯的星星一樣亮晶晶嗎?
親愛的廷生,給我們的愛情染上俄羅斯的色彩吧。我就是那個遠道而來的俄羅斯的姑娘。
一輩子都愛你的萱
兩千年六月二日
七、廷生的信
小萱兒,我世界上最親愛的人: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去了檀柘寺。今年,我卻去了北京郊外的一個小村莊——川底下。
"川底下"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名字,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村莊。它像一個小小的城堡,也像一處世外桃源。村民們都還居住在明清時代的建築裡,青石板的街道被歲月磨得像鏡子一樣光滑。時光在這個被遺忘的村落裡失去了威力。不像城裡,一年、甚至一個月,街道和房屋就變了一個模樣。
我在村子裡呆了三天,這才回到學校。讀到你的來信,這才驚覺:我們相識已經一年了,長,還是短?
你在信中談到俄羅斯,談到曼德爾施塔姆,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有著揮之不去的俄羅斯情結。我仰望俄羅斯,是想去俄羅斯尋找溫暖。
一般人也許感到不可理解:俄羅斯冰天雪地的,那裡怎麼會溫暖呢?要尋找溫暖,理應去熱帶地區,去一年四季繁華似錦的東南亞。
然而,我指的溫暖不是大自然的溫度,而是心靈的溫暖。俄羅斯有那麼多高貴的、滾燙的心靈,多少年來,他們都像篝火一樣溫暖著我。
你看出了我們那一點小小的"心思"。是的,我們曾經渴慕俄羅斯的男性,因為在他們身邊有那麼多偉大的女性。現在,我不羨慕他們了,因為你來了,你就是從俄羅斯降臨的小姑娘,你就是北野詩歌裡的小姑娘。
萱,我想永遠擁抱你,讓我們互相溫暖對方,讓我們的肌膚像水草般互相濕潤。除了小時候被父母和外公外婆抱以外,好多年了,我沒有擁抱過別人,也沒有被別人擁抱過。我的身體、我的肌膚、我的靈魂一直處於飢渴和乾涸的狀態。直到遇到你,沙漠中終於湧出一眼泉水。
我想擁抱你,想擁抱天下所有的人,孤兒和寡母,乞丐和罪犯,愛我的人和恨我的人。這種願望我早就萌發過,直到與你相遇,它們才不可抑制地凸顯了出來。我發現了我肌膚的飢渴。
有時,北京出現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當我行走在校園那金黃的銀杏樹下、小心翼翼地踩著厚厚的一層樹葉的時候,所有煩惱與不滿都神奇地煙消雲散,心情好得彷彿是沒有一絲陰影的湛藍的天空。
這時,我感到好像步入某個愛情影片中的美好場景,我忽然有一種衝動,一種想擁抱所有人、並讓所有人擁抱在一起的衝動……當然,我不會"輕舉妄動",我會懷著一種悲涼的幸福感抑制住這種"超現實"的衝動,然後再繼續平靜地往前走。因為,即使在以狂放著稱的北大校園裡,這樣的行為也是驚世駭俗的。也許會被別人容忍,但很難被別人理解——最多人們會以為是藝術家在做"行為藝術"。
在一個以"酷"為時尚的時代,以詩人奧登"愛就是天堂"的論調來作為生活與藝術的坐標,也許不合時宜。如果將這種"溫情"的觀念引入行為藝術的操作,更是一種接近迂腐的冒險。然而,我身邊有兩位年輕的藝術家就作了這樣的冒險,他們策劃了一個名為"擁抱日"的行為藝術——不,他們的做法已經超越了一件行為藝術。
我高興參加他們的這個活動。他們就是我的好朋友、前衛藝術家高氏兄弟。
高氏兄弟認為,似乎人們已達成共識:行為藝術是以"酷"、"狠"乃至暴力方式為時尚趣味與競技指標。誠然,殘酷與暴力常常是有力量的,它產生刺激並可能會使我們感到震驚——而藝術恰恰是需要震撼力的。如果這種震驚效果不對他者的生命構成危害,他們願意相信以殘酷和暴力為手段的藝術是有理由的,他們甚至願意作這樣善意的理解:這是對現實中的殘酷與暴力的反映與否定。但是,他們也認為,當行為者僅僅以殘酷與暴力的方式譁眾取寵的時候,顯示出來的則必然是弱智的行為者對殘酷與暴力本身的畸形迷戀和其才能的匱乏。
今天,藝術家們越來越剛硬、強悍和無情。這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高氏兄弟說:"我們需要轉身眺望。"
前兩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上午九點鐘。我們將近一百名"志願者",租乘三輛大巴前往川底下村,實施名為"擁抱二十分鐘的烏托邦"的行為計劃。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活動,我也匆匆趕去了。我本來不是一個愛湊熱鬧的人,但這不是"熱鬧"。
志願者中有一些是老朋友,更多的是陌生的新朋友。第一次被邀請參與公共性的行為藝術,我不免心存疑問:"擁抱"何以成為"藝術"?畢竟,在中國,人們沒有擁抱的習慣。擁抱一般被視為西方人的禮儀或是戀人之間的私密化行為。
果然,到了預先選定的村頭空曠的場地之後,人們依然顯得心存疑慮、不知所措。人們各自站開,相互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高氏兄弟不得不對這個行為的意義進行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釋。他們兩人當場做了一次擁抱"示範",又分別擁抱了許多男女朋友。他們試圖讓大家明白:擁抱——無論與同性還是與異性,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令人難為情。實際上,既然我們都有愛與被愛的慾望,那麼我們每個人心中肯定也都蘊藏著擁抱他人與被他人擁抱的慾望……漸漸地,大家進入了狀態,按照自由組合的原則,大家各自選擇了自己的擁抱對象。
他們希望大家選擇異性擁抱,但最終由於習俗的制約,許多人還是選擇了同性。一百多人散落地站在一起,第一次以藝術的名義、更以愛的名義——愛是高於藝術的,先後分別在道路旁、在小河邊上,有節奏、有秩序地擁抱在一起。先一對一對地同時擁抱十五分鐘,然後是大家擁圍在一起擁抱五分鐘。
我很快進入情景之中。蒼天在上,我們沐浴著陽光佇立在沉鬱的大地上,渾黃的河水默默地從我們身邊流向遙遠的天際……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像兄弟、像姐妹、像情人一樣——那一刻,我們是純潔而美好的。人與人、人與自然彷彿第一次顯得如此和諧,如此地老天荒。
二十分鐘沉寂的時刻,擁抱者們閉目傾聽著彼此的心跳……一種超日常的複雜感受與體驗,成為記憶永遠的饋贈。
我們在村莊裡住了三天,吃住都在村民的家裡,他們只收取很少的費用。沒有特別的招待,他們把我們當著家裡人一樣。
今天,我們驅車回到城市的中心。大家集合在停工的一處高層建築之中,又一次感受了擁抱時彼此的心跳。從郊外到城市,場景的轉換使擁抱的現場氣氛由靜穆、美好轉而為哀婉與沉鬱。
高氏兄弟告訴我,這是他們"擁抱行動"的第一次演練。他們希望這個行為將來能在更多的公共空間中實施——在農村、工廠、學校、鬧市、廣場,甚或軍隊、監獄……他們說,無論男女老少尊貴卑微,也無論何種職業何種身份——讓我們擁抱吧!讓我們的生命在擁抱的瞬間擺脫權力與金錢的奴役,超越人與人的對立、競爭、怨恨以及一切施虐、受虐的權力關係。
這次活動讓我想起了很小的時候讀過的一個童話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個悲傷的天使,他悲傷是因為他只有一隻翅膀,不能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一個和他一樣只有一隻翅膀的天使。
因為瞭解彼此的寂寞,他們不禁擁抱在一起。他們的翅膀也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就在這時,他們驚訝地發現,他們飛了起來。
我們都是單翼的天使,唯有彼此擁抱,才能飛翔。
我對高氏兄弟的努力抱以深深的敬意。當愛的光輝一再被舊意識形態的偽善、痞子文化的調侃以及世人的謊言所褻瀆、消解的時候,我們確實需要重新喚起愛的意識與慾望,讓我們在擁抱中學會愛——因為,我們應當相親相愛,否則就會死亡。
寧萱,我的愛人,我們曾經擁抱過,我們還將長久地擁抱。
下次,有機會我讓你見一見高氏兄弟,你一定會喜歡他們的。
永遠屬於你的廷生
兩千年六月八日
八、寧萱的信
我最親愛的廷生:
真是遺憾,我沒有能夠參加你們的那次"擁抱行動"。
高氏兄弟決非那種譁眾取寵的"藝人",從你的描述之中,我看得出來,他們是真正有信仰的人。《神父們的倫理學》中這樣說過:"美好、力量、財富、榮譽、智慧、滿足、孩子,屬於那些懂得怎樣正確生活的人們,屬於這個世界。"擁抱和相愛,都是走向正確生活的道路。
既然我們的相識已經一週年了,那麼這封信裡,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為什麼會相識的秘密。
我們的相識,沒有父母的命令,也沒有媒人的穿針引線——如果硬要找出一個媒人來的話,那就是你的處女作《火》。
我曾經隱隱約約地告訴你,那本書不是我去書店買的,而是通過別的渠道讀到的。
其實,在去年六月份之前的幾個月裡,我就在大小書店裡看到了《火》。但是,我一直沒有拿起來翻看。我是一個很挑剔的人,看書首先看封面,我要求書的封面應當精美細膩,或者素雅大方。而《火》的封面,不知什麼原因,設計得花裡胡哨的,我很不喜歡。再加上封面上那些故作驚人之語的廣告語,更讓我反感——後來,我才知道那都是書商的點子,與你沒有任何的關係。
然而,那時我並不知道幕後的情況。於是,便犯了"以貌取書"的錯誤。好幾次,我都與《火》失之交臂。但是,該認識的朋友總會認識的,該喝到的甘泉即使在沙漠中也能喝到。有一種神奇的緣分,像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牽著我們。當我們還一無所知的時候,以後的一切都已被安排好了。
那是去年六月二日的下午,我下班回到宿舍裡,覺得很無聊。本來想找同屋的女孩一起去逛街,但她早已同男朋友一起出去了。
我便下樓隨便逛逛。我們住在一個龐大的小區裡。這個新型的居住小區,一切服務設施應有盡有,幾乎可以做到足跡不出小區,就能夠滿足生活中所有的需要。對我來說,卻有一個需要滿足不了——我是個書蟲,我需要一家小小的書店。但是,小區裡一直沒有書店,也許這裡都是來去匆匆的工作一族,他們哪裡有時間買書和看書。
前幾天,我突然發現對面一樓的角落上,辟出一間小屋,開張了一個小書店。藍色的招牌,設計得很精美別緻,上面用藝術字很醒目地寫著"曉蘭書屋"。這個名字卻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名字。
那幾天,我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進去看看。今天,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我便走進去,心裡想:真好,就在身邊開張了一家小書店,再也不用走很遠的路去找書了。
果然,這是一間不錯的小店,雖然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樣子,卻一點也不顯得擁擠。書架上的書擺放得整整齊齊,中央的架子上還放著磁帶和CD。每一點空間都充分利用起來,卻又錯落有致。書架還安裝著滑輪,可以輕輕地推動。從書店的裝修中可以看出,主人一定是個有品位的年輕人。
店裡一直播放著羅大佑當年的校園歌曲,音量很小,若有若無。除了歌聲,店裡一片寧靜,三兩個顧客各自在靜靜地看書。
我想,店主一定是一個羅大佑的歌迷。
左邊的架子上,張貼著有小紙條標明,這是供出賣的書;右邊的架子上的小紙條則標明,這是供出租的書。兩邊的書涇渭分明。這種租書與賣書、圖書與音樂混合的小店,以前我真還沒有見過。
那天,我不想買新書,只想租一本輕鬆的小說回去消磨時間。小時候,我非常喜歡租書看。那時,我一般去租連環畫,如《鐵臂阿童木》、《丁丁歷險記》之類的。一拿回家,便跟弟弟搶著看。後來,在大學裡,也偶然租幾本愛情小說讀,可是讀了幾本就厭倦了——一樣生硬的故事情節、一樣矯情的語言風格,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吸引力。
一般供出租的書,大多是言情和武俠的小說,這家書店也不例外。我對這兩類書都缺乏興趣,便東翻一下西翻一下,有點意興闌珊的味道。
"同學,你想看什麼書?我能幫你的忙嗎?"忽然,有人在背後問我。是年輕男性的聲音,嗓音很渾厚。
"同學",這是一個久違的稱呼,既親切又有點陌生。那天,我穿著白色的襯衣和牛仔短褲,看上去確實像是一個還在念大學的女生。
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的男孩,他的皮膚有點蒼白,臉上稜角分明,像是一個體育明星。
立刻,我就為我的這個比喻感到後悔了:他坐在輪椅上。現在雖然是六月的天氣,他的腿上還搭著薄薄的毛毯。
他向我微微一笑,自我介紹說:"我是這家書店的主人阿明。小店剛剛開張,還請多多關照。"
"我想找點有意思的書看看。"我告訴他,我不喜歡那些流行讀物,希望能夠找到一兩本"與眾不同"的好書。
"喏,這本,我想你一定會感興趣的。"阿明把輪椅向前搖了幾步,手指在我右邊的書架上的一格閃電般地一掠,立刻從中間準確地抽出一本封面花花綠綠的書。你猜猜,這是一本什麼書?你能猜得到嗎?
你一定猜不到——我定睛一看,正是那本好幾次與我擦肩而過的《火》。
"這是一本好書,"阿明把書遞給我說,"這本書我最喜歡看。你看,它都已經被翻破了。我這裡,其他都是剛剛買回來的新書,言情啦,武俠啦什麼的,只有這本是我自己收藏的舊書。本來我捨不得拿出來,但後來想,讓更多的朋友讀到它,才算是不辜負它呢。"
我把書接過來,仔細一看:果然,這本書都快要散架了。我猶豫了一下,不忍傷害阿明熱情的眼光,便交了二十塊錢的租金,讓阿明登記好名字,便拿著回家了。
回到宿舍裡,我泡上一杯濃濃的紅茶,抱著姑且一讀的態度,躺在床上讀起來。這一下,就再也放不下了。這就是古人說的"手不釋卷"。
整整一個通宵,我讀完了你的這本《火》——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能夠讀到的,一個字不漏。天黑了,然後天又亮了。我統統不知道。我完全沉浸在這本書所創造的一個獨特的世界當中。
晚上我甚至沒有出去吃飯,只是簡單地沖了一杯果珍,啃了一個麵包。
這本書確實很舊了,許多地方都有折角的痕跡,中間的書脊還有鬆動,有幾頁早已不知所蹤。還好,它不是一本小說,否則的話,中間丟失一部分情節,還不讓讀者牽腸掛肚?
我跟著書中的文字、跟著寫這些文字的人,一起悲哀、憤怒、欣喜和微笑。一邊讀,我就一邊想,這本書的作者是誰呢?真是一個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輕人嗎?我一定要想辦法認識這本書的作者。
那時,我就決定要給你寫信,一定要給你寫信。
我讀過的書,向來都是過目不忘。我很少保留讀完的書,但是這本書我卻想留下來。雖然是一本舊書,但我寧願賠償二十元的押金,相當於自己重新買了一本新書。我轉念一想,阿明的那句話忽然浮上我的心頭——要讓更多的朋友讀到它,才算是物盡其用。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於是,第二天清晨,我把書給阿明還去,交了五毛錢的租金——五毛錢,比我想像的一元錢便宜一半。
廷生,你是我五毛錢就找來的愛人啊。別人要花幾百元錢在報紙上登徵婚廣告,而我們的認識,居然只需要五毛錢。這真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婚姻介紹"方式了。我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通過這樣的方式相識、相知、相愛,那該有多好啊!
我還書的時候,阿明微笑著問我:"我向你推薦到這本書怎麼樣?你一個晚上就看完了?"
我也以微笑回答他:"這確實是一本好書,謝謝你的推薦!"
我們聊起了這本書。阿明說,這是他一年多以前買的,在大學同學之間流傳了很久,以至於收回來的時候,都"面目全非"了。他說,這本書裡並不見得有多少新穎深刻的觀點,最吸引他的是作者的真誠和坦率。真誠和坦率,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匱乏的品質。
而我,讀完這本書以後,顯然有更多的感觸。《火》擊潰了多年以來我對自己心靈的"封鎖"。趁著讀完之後的激動,我給你寫了第一封信——我最初的感想都在那封信中,你可以找來重新看看。
本來,我對收到回信並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我信封上寫的是一個模糊的地址,更何況通常的情況下,讀者給作者的信件都石沉大海。然而,奇跡發生了。不久,我收到了你的回信。然後,我再給你去信。緊接著,我們第一次見面。逐漸地,我們的關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我們開始由作者與讀者的關係,變成了互相吸引的愛人。
我們的愛情居然是從一個小小的書店開始的,你相信嗎?
此後的一兩個月之間,我跟阿明也開始熟悉起來。我時不時地去他的小店租書或者買書,時不時地跟他聊上幾句。他說,這個小店是他的一個理想,也是一個讓他能夠自力更生的事業。
他很喜歡讀書,也很喜歡音樂,小店的角落裡,還放著一把老吉他。看得出來,那是一把屬於那些校園歌手的、已經使用得傷痕纍纍的老吉他。那麼,他也有過跟我相似的大學生活?
在我下班經過小店的時候,經常聽見阿明在裡面自彈自唱,他唱的是羅大佑的那些老歌。憂傷而懷舊。
不唱歌的時候,他就推著輪椅在店裡來來去去,整理那些被顧客搞混亂的書籍,或者擦拭書架上薄薄的灰塵。他把書店打理得像一個溫馨的驛站。他還告訴我,書店裡的廣告、招貼等等,全部都是由他親手設計的,基本體現出他當初的想法。書籍和唱片的擺放,每一個小巧的標籤,包括在書籍背後蓋上的那個小紀念戳,都耗費了他無數的心血。
他是一個哀傷的人,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來。他的哀傷不僅是因為自己殘疾的身體,一定還有別的什麼原因。但是,他從來都不跟我談他個人的生活,他只談論書籍和歌曲。他的額頭,有被生活傷害過的痕跡,也有他與生活抗爭的痕跡。他很少跟顧客說話,除了少數幾個熟悉的人。他一般都在角落裡沉默著,在一本筆記本上寫著寫什麼。
有一天,我買了兩本新書以後,交完款,隨口問了他一句:"你的書店為什麼取名叫曉蘭書店呢?這是一個太普通的名字。你應該取一個更有詩意的名字啊。"
阿明聽了我的話,眉毛突然一跳,好像被一根針刺了一下。他立刻又恢復了平靜,淡淡地回答說:"隨便取的名字,也沒有什麼別的考慮。"
我敏銳地感覺到,我似乎說錯了什麼,我似乎在某處傷害了他。我只好又找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來敷衍過去,然後匆匆離開。
幾天以後,我再去書店的時候,阿明又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跟我有說有笑,向我介紹幾本新到的書。
那段日子裡,我跟你的通信漸漸進入佳境。我也常常到阿明的書店去,每次順便也看看書架上的那本《火》還在不在。多數的時候,它都不在架子上。我想,它也許被放在某一個慧心人的床頭或者桌上呢。
三個月以後的某一天,我去書店,發現照看店裡的不是阿明,換上了一個梳著麻花辮子的的小姑娘。我問小姑娘阿明到哪裡去了。小姑娘說,阿明是她哥哥,他這兩天生病了,她來幫助照看兩天。
我挑完書,便與姑娘聊起來。趁著這樣的一個機會,我想向她打聽一點有關她哥哥的情況。
沒有想到,小姑娘輕輕地歎了口氣,給我講述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她告訴我,她的哥哥阿明原來是體育學校的大學生,是一個很有希望的田徑運動員。在大學裡,阿明有一個名叫曉蘭的女友。他們一起訓練,一起讀書,一起唱歌,他們是學校裡的金童玉女。他們準備畢業後馬上結婚。
畢業前夕,他們一起去參加一次攀登雪山的活動。他們兩人都是老登山隊員,登山是家常便飯。而且,對他們來說,那並不是一次艱難的攀登,他們以前攀登過更高、更危險的山峰。
那次活動,開始得非常順利。然而,中途卻出現了嚴重的意外事故——曉蘭繩索上的鐵環突然鬆動,而雪山上大風暴越來越猛烈。曉蘭試圖向阿明靠過去,就在她即將靠近阿明的時刻,突然摔下了幾十米的山坡。
這是一瞬間發生的,包括阿明在內的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過來。生死就在這一線之間。
阿明為了搶救愛人,迅速向那邊的山坡靠攏。要是在平時,這樣的攀登並不太難,可阿明此刻太緊張、也太焦灼。正當他要靠近山坡的時候,他一下子失足了,像一隻風箏一樣搖搖晃晃地摔出去,摔到曉蘭身邊十多米遠的地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他們互相掙扎著向對方爬過去,雖然只有十多米遠,卻如同兩萬五千里的長征。援救人員還沒有靠近。這時,他們的手向對方伸過去。剛剛握住對方的手,他們都再次昏迷過去了。
當他們被搶救回大本營的時候,曉蘭已經因為傷勢過重而離開了人世,她還沒有來得及跟愛人說最後的一句話。而阿明則摔斷了雙腿,下半身癱瘓,從此他將只能坐在輪椅上。
知道真相之後,阿明一度想自殺。失去了愛人,失去了雙腿,他幾乎失去了生活全部的意義。這種災難降臨在任何人的頭上,都將是一道難以闖過去的門檻。正如《巴比倫猶太教法典》中所說:"世界都變得黑暗了,因為一個男人的妻子死了。他步伐變緩,他的智慧崩潰。"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黑暗籠罩在他的頭上,他看不見一絲光明。
然而,有一天,阿明看見床頭放著一張曉蘭的照片,那是曉蘭的母親特意放在那裡的。照片上的曉蘭,剛剛上大學,自信而自豪。她甜甜地笑著,似乎在對他說: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悲傷,我也會悲傷;你快樂,我才會快樂!
那一瞬間,阿明意識到,自己絕對不能垮掉!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多愛自己的人,而曉蘭還在另一個世界注視著自己呢。他終於挺了過去。在親人和朋友們的鼓勵下,阿明重新鼓起勇氣,開始去實現另外一個夢想。於是,他開張了這家小書店。
為了紀念死去的女友,他用女友的名字"曉蘭"作為書店的名字。他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無法實現的愛情。
事故發生已經兩年了。而最近這幾個月來,自從書店開張以後,阿明的情緒明顯好轉,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樂趣。家人和朋友們都為他的這一變化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週末的清晨,沒有一個顧客,小姑娘跟我一起坐在書架背後的小板凳上,我傾聽完了整個故事。
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小書店的背後,還有這樣一段曲折的人生經歷。
我這才明白,那天我說到書店的名字的時候,阿明為什麼要眉毛一跳了。我也知道了他眼睛裡那幽深的哀傷來自何方。
幾天以後,阿明回到書店。書店裡又響起了他單純的歌聲。我再見到阿明的時候,感覺到眼中的"阿明",跟原來我所認識的"阿明"已經有了些許的改變——因為我知道了他破碎的往事。
廷生,我的愛人,生活本身就比作家們筆下的小說更動人。
我讀的那本破舊的《火》,只是從印刷廠裡流淌出來的千百本中的一本,卻是我們愛情的殿堂中的一塊堅實的奠基石。
時刻愛著你的小萱兒
兩千年六月十日
九、廷生的信
小萱兒,我的愛人:
沒有想到那本《火》的背後,還有這麼一段曲折的故事。我相信,文學對於獨特而豐富的人生來說,總是蒼白而單調的。生活本身的傳奇性,是任何偉大的藝術家和文學家也望塵莫及的。
如果我到揚州來,一定要去那個小書店看看,一定要跟那個名叫阿明的男孩子好好聊聊。如果他能夠喝酒的話,我將與他一起一醉方休。
不知道那本破舊的《火》還在不在阿明的"曉蘭書屋"裡?如果還在,我願意拿一本嶄新的去換回那本破舊的。那本書雖然破舊,卻有特殊的紀念意義——它是我們愛情的見證。
我感到自己是幸運的,我選擇了文字作為安身立命的根基。通過文字,我認識了近處或者遠方無數的朋友,認識了阿明這樣沒有見過面的朋友,更認識了你——我終身相伴的愛人。
我寫作的時候,經常遇到"無言"——從現有的語言庫中,尋找不出合適的詞語和說法來表達我想表達的感情、想法和意願。
現代漢語和當代漢語都被權力和金錢所污染了。它們所受的還不僅僅是輕度污染,在我看來,是重度污染。這種污染不僅沒有引起注意、受到治理,而且依然在肆無忌憚地進行著。
比如,"愛"這個詞語,我在當下的文化環境中使用的時候,常常有一種彆扭的感覺——因為"愛"已經被附加上許多本來不屬於它的成分。一看到"愛"字,我們反而聯想起與之相反的東西來。
又比如,"懺悔"這個詞語,你以前在信中也談到,在國人眼中,它由救命的良藥變成了致命的毒藥。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又怎麼能夠期望開創出令國人的心靈豁然開朗的懺悔境界呢?
在以前的信中,我曾經跟你談到當代詩歌的狀況。我曾經說過,首先必須恢復當代漢語的純粹性和自由度,才有可能用它來寫詩。其實,何止是詩歌,寫作其他的文體,也需要這樣一個前提。
現在,最讓人噁心的不是官僚的講話,而是孩子的作文。孩子們從剛剛識字起,就開始學習在日記和作文中編造謊言,以求獲得老師的獎賞與青睞。在孩子們的筆下,他們都是祖國未來的花朵,都是"狠鬥私字一閃念"的雷鋒叔叔。他們沒有童心,沒有童趣,過早地被成人世界俘虜。可憐的孩子,在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成為撒旦向上帝討價還價時候的人質。
詩人北野寫過一篇名叫《孩子們的作文》的文章。有一次,正在念小學四年級的兒子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文,題目叫《中秋賞月》。
孩子寫先後寫了兩篇文章。第一篇是流水賬,記述了晚自習以後他們吃月餅,吃完了又喝水,喝過水後老師帶他們到操場上去賞月。月亮又大又圓,像個盤子。老師講嫦娥奔月的故事,還讓他們找月亮中的桂花樹。他們沒有找到,只看到有兩個小黑點。然後他們開始玩一種名叫貼石餅的遊戲。還唱歌。還互相打鬧。然後他們就高高興興回宿舍洗臉刷牙睡覺了。
第二篇風格完全不同。幾乎沒有寫他們玩耍、唱歌和打鬧的事,而是重點描寫他們在賞月過程中突然想起了洪水中的解放軍戰士。文章是這樣結尾的:"他們為了災區人民,與洪水戰鬥,犧牲了回家團圓,他們的奉獻精神多麼可貴呀!解放軍叔叔永遠是最可愛的人!我長大了以後也要……"
北野很瞭解十一歲的兒子的心態,他根本不相信兒子會在月光下"突然想起"洪水和解放軍之類的國家大事。第一篇草稿倒是符合兒子的形象。
這時,兒子問當作家的父親,應該把哪篇文章正式謄寫在作文本上。兒子說,老師告訴他應該選第二篇,因為這篇"立意高"。
北野問兒子:"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在玩耍還是在想解放軍?兩篇作文,究竟哪一篇寫的是你的真實情況?"
"第一篇。"孩子回答說。
"那麼你第二篇作文是怎麼回事?"
"我寫完以後老師說不好,讓我重寫。老師給我們念了一篇寫得最好的一位同學的作文,讓我們學習。那個同學就是寫想起解放軍的。我就這樣寫了。"
北野陷入了沉思之中:自己該給孩子怎樣的指導呢?是鼓勵孩子堅持真實,還是讓孩子適應虛偽?是讓孩子在真實中面對坎坷,還是讓孩子子虛偽中獲得榮譽?
最後,父親對孩子說:"我認為你的第一篇作文比第二篇好。因為它真實、生動,一看就知道你們在學校是怎麼過中秋節的。至於第二篇,也不錯,想起解放軍,心中裝著國家大事,很好,可惜那是你摹仿別人的,因而是假的,假是最壞的東西。當一個人小小年紀就學著編造漂亮的謊言以贏得別人的讚賞,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後將是很危險的……"
父親沒有明確表示該把哪篇作文謄抄上作文本,但他相信孩子會作出正確的決定。
後來,北野把這個小故事講給一位朋友聽。這位以足智多謀著稱的朋友立刻批評他說:"怎麼能這樣教育孩子?孩子已經上到小學四年級了,連個小小的謊話都不能說或不會說,將來怎麼在社會上立足和出人頭地?難道你想用你那一套東西毀了孩子的前程?"
然而,我要為北野這樣的父親喝彩。在我們這個國度裡,這樣敢於拒絕謊言、並讓孩子也拒絕謊言的父親真是太少了。所以,我們絕大多數的孩子都在說假話、寫假話,最後進入到一種"不自覺"的、"條件反射"的狀態。
對母語的污染是從孩子開始的,就如同對一條大河的污染是從源頭開始的。
當孩子們都在比大人還嫻熟地說假話的時候,這種文明也就只剩下一副沒有任何有機成分的空殼了。
漢語的問題,豈止在漢語本身?
救救漢語,就是救救孩子、救救父母和老師。
救救漢語,就是讓已經鹽鹼化的心靈重新變成讓百花齊放的沃土;救救漢語,就是讓已經斷流的大河重新彙集起縷縷的甘泉。
對漢語的拯救,實質上是對我們的精神世界的一次大換血。
我們在使用這種語言的同時,其實我們是在被這種語言所使用。我們以為我們在真實地表達,其實我們的表達是在事實的真相上面再次掩蓋上一層塵土。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常常陷入一種參與犯罪的恥辱感之中。每當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的眼前就不由自主地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陝西的武芳,那個因為堅持要說出真相而被地方惡霸毀容的鄉村女子;另一個是山西的李綠松,那個因為決心要揭露罪惡而被公安幹警割去舌頭的青年男子。
他們為了完整地表達人間正道,不惜付出被毀容、被割舌的慘痛代價。在與撒旦的搏鬥中,他們的肉體殘缺了,他們的精神卻深華了。
假如所有人都有他們的勇敢,這個世界上哪裡還有撒旦橫行的機會呢?
他們是我的同胞,他們的表達比我真誠、比我堅韌。
我自己所做的事情,在他們的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呢?
吻你的手指頭的廷生
兩千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