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地海六部曲5:地海故事集

蜻蜓 三、阿茲弗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他把她留在街道轉角。那條狹窄、無趣、看似狡獪的街道,往平凡無奇的牆上斜,通往更高一道牆中的木門。他在她身上施加魔法,因此她看起來像男子,雖然她自己感覺不像。她與象牙互擁,畢竟兩人曾是朋友、同伴,他也為她做了這一切。「勇氣!」他說,放開她。她走上街道,站在門前。她終於回頭一望,但他已離去。

    她敲門。

    一會兒後,她聽到門閂喀喀作響。門打開,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門口。「我能為你效勞嗎?」他說,沒微笑,但聲音和善。

    「先生,你能讓我進宏軒館?」

    「你曉得進來的路嗎?」他的杏形眼十分專注,卻彷彿從數哩或數年外看著她。

    「這就是進去的路,先生。」

    「你知道在我讓你進來之前,你必須告訴我誰的真名嗎?」

    「我的,先生。我的真名是伊芮安。」

    「是嗎?」他問。

    這句話讓她停頓。她默默站著。「這是威島上,我村裡女巫玫瑰在伊芮亞山下泉水中,賜予我的真名。」她終於說道,頂天立地,據實以告。

    守門師傅彷彿看了她很久。「那這就是妳的真名,」他說:「但或許不是妳完全的真名。我想妳還有一個。」

    「先生,我不知道。」

    又過良久,她說:「先生,也許我能在這裡學到。」

    守門師傅微微低頭。淺極的微笑在他雙頰上凹出新月般雙弧。他站到一旁。「進來吧,女兒。」他說。

    她踏入宏軒館門坎。

    象牙的易容咒如蛛網般散落。她回復自己與容貌。

    她跟隨守門師傅走過一條石廊。直到盡頭才想到要轉身,看光芒穿透那千百片樹葉,那樹葉就雕刻在骨白門框的高聳大門上。

    一名披著灰斗篷的年輕男子在走廊上急行,靠近二人時突然停步。他盯著伊芮安,簡短招呼後,繼續前行。她回頭看他,他也正往回望。

    一球迷濛綠火與眼睛同高,急速飄過走廊,顯然在追逐那年輕人。守門師傅對它揮手,它避開他,伊芮安手忙腳亂,急轉彎身,但球體掠過時,髮絲間還是感到冰涼一麻。守門師傅轉頭看看,笑容更明顯。雖然他一字未說,但她覺得他注意她、關心她。她起身跟隨。

    他停在一道橡木門前,沒敲門,反而舉起輕巧的灰色巫杖,用頂端在門上畫出一個小記號或符文。門隨著後方一聲響亮開啟:「請進!」

    「伊芮安,請在這裡稍候。」守門師傅說道,走進房間,身後的門也沒有關。她可以看到書櫃、書本、堆著更多書及墨水瓶與寫滿字紙的書桌,兩、三個男孩坐在桌前,還有一名灰髮矮壯男子,正與守門師傅談話。她看到那男子表情轉變,看到他眼光轉而短暫、訝異地凝視她,看到他低聲、熱切地質問守門師傅。

    兩人一同走向她。「這位是柔克的變換師傅,這位是威島的伊芮安。」守門師傅說道。

    變換師傅坦然盯視她。他不比她高。他盯著守門師傅,又轉向她。

    「原諒我必須在妳面前談論妳,小姐,但我必須如此。守門師傅,你知道我從未質疑你的判斷,但律條說得很明白。我必須請問,是什麼讓你動搖,才違背律條讓她進來。」

    「她要求進門。」

    「可是……」變換師傅停語。

    「上次女性要求入學院是什麼時候?」

    「她們知道律條不許。」

    「伊芮安,妳知道這件事嗎?」守門師傅問她,她答道:「知道,先生。」

    「所以妳為什麼還來?」變換師傅問道,他表情嚴厲,卻不隱瞞好奇。

    「象牙師傅說,我可以裝成男人過關。但我覺得我應該說出我是誰。先生,我會跟別人一樣禁慾的。」

    兩道長弧在守門師傅臉上顯露,圍著他緩緩展現的微笑。變換師傅表情依然嚴厲,但他眼一眨,思索片刻後說:「我相信……的確……誠實絕對是上策。妳剛說是哪位師傅?」

    「象牙。」守門師傅說:「黑弗諾大港的一個小伙子,我三年前讓他進門,去年讓他出去,你可能還記得。」

    「象牙!跟手師傅修習的傢伙!他在這裡嗎?」變換師傅憤怒質問伊芮安。她站直,什麼都沒說。

    「不在學院裡。」守門師傅微笑說道。

    「他愚弄妳,小姐,他想讓我們出醜,就讓妳也出醜。」

    「我利用他帶我來這裡,告訴我要跟守門師傅說什麼。」伊芮安說:「我不是來這裡讓誰出醜,而是來學習我需要知道的事物。」

    「我常在想,我為何讓那孩子進門,」守門師傅說:「現在我開始瞭解了。」

    聽到此話,變換師傅望向他,沉思後冷靜道:「守門師傅,你想到什麼?」

    「我想,威島的伊芮安來到此處,不只是尋求她需要知道的事物,也是我們需要知道的事物。」守門師傅語氣同樣冷靜,微笑已不復存。「我想這可能是我們九人該討論的事。」

    變換師傅聆聽,顯露全然驚異,但沒問守門師傅,僅道:「但不是學生該討論的。」

    守門師傅點頭表示同意。

    「她可以在鎮上下榻。」變換師傅略鬆了一口氣說道。

    「然後我們在她背後議論紛紛?」

    「你不會把她帶入諮議室吧?」變換師傅一臉不可置信。

    「大法師就把亞刃那男孩帶去了。」

    「可是……亞刃是黎白南王……」

    「那伊芮安又是誰?」

    變換師傅沉默而立,帶著敬意,靜聲說道:「吾友,你想要做什麼、學什麼?她是什麼,讓你這樣為她要求?」

    「我們是何許人,」守門師傅說:「不知她是什麼,便拒絕她?」

    「一名女子。」召喚師傅說道。

    伊芮安在守門師傅的房間裡等了幾個時辰。那房間低矮、明亮、空曠,一扇小窗旁有個靠窗座位,窗戶面對宏軒館的菜園——美觀、細心照料的菜圃,成排蔬菜、植物、草藥苗床,更遠處還有莓子籐架與果樹。她看到一名魁武黝黑的男子與兩個男孩出來,為其中一塊菜圃除草。看著他們細心工作,讓她放鬆心情。她但願自己能幫忙。等待與奇特格外難捱。守門師傅曾進來一次,帶一杯水、一盤冷肉、麵包與青蔥給她。她應他的要求進食,但咀嚼與吞嚥都是苦差事。園丁離去,窗外可看的只有成長中的高麗菜與跳躍的燕子、偶爾在高空中出現的老鷹,還有菜園彼方,在高大樹頂間輕搖的風。

    守門師傅回來,說:「來吧,伊芮安,見見柔克師傅。」她的心臟開始以馬車奔馳之速狂跳。她跟隨他走過迷宮般走廊,來到深色牆壁的房間,內有一排尖頂高窗。一群男子站在那裡。她進入時,每人都轉頭望她。

    「各位大人,威島的伊芮安帶到。」守門師傅說。眾皆沉默。他示意她更進入室內。「妳見過變換師傅。」他對她說。他引介其他人,但她記不住他們的名字與專職,只記得藥草師傅是她誤以為園丁的人,而其中最年輕的人身材高大,嚴峻美麗的臉似乎以黑石雕塑而成,那是召喚師傅。守門師傅語畢,召喚師傅首先發話:「一名女子。」

    守門師傅點了一下頭,溫和如昔。

    「這就是你召集九人的目的?僅此無他?」

    「僅此無他。」守門師傅說道。

    「曾見群龍在內極海上飛騰;柔克沒有大法師;群嶼沒有真正加冕的國王。有正事要辦。」召喚師傅說道,聲音冷硬如石,「我們何時才要辦正事?」

    守門師傅並未開口,室內一片沉默不安。終於,一名眼神明亮的瘦小男子,穿著紅色束腰外衣,上披灰色巫師斗篷,說道:「守門師傅,你是將這名女子以學生之名帶入宏軒館嗎?」

    「如果是,也全賴各位的贊同或反對。」他說道。

    「你是嗎?」穿著紅色束腰外衣的男子微微笑道。

    「手師傅,」守門師傅說:「她請求以學生之名進來,我看不出有理由拒絕。」

    「理由比比皆是。」召喚師傅說道。

    一名嗓音渾厚嘹亮的男子發言:「加以主宰的不是我們的判斷力,而是我們矢言遵守的柔克律條。」

    「我不相信守門師傅會輕易犯律。」一人說道。雖然他身形高大,白髮、削瘦、臉部凹凸不平,但他說話前,伊芮安未曾注意到他。他與旁人不同,說話時就看著她。

    「我是坷瑞卡墨瑞坷,」他對她說道,「此處的名字師傅,因此我可隨意使用真名,包括我自己的。伊芮安,誰賜予妳真名伊芮安?」

    「大人,是我村裡的女巫玫瑰。」她答,聲音雖然尖銳粗糙,但挺直而立。

    「她誤賜了真名嗎?」守門師傅詢問名字師傅。

    坷瑞卡墨瑞坷搖搖頭:「沒有。但是……」

    一直面對無火壁爐、背對眾人站立的召喚師傅轉身:「女巫互賜的真名在此與我們無關。守門師傅,如果你對這名女子有興趣,你應該在這些牆外,在你發誓守護的門外進行。她在此永無立足之地。她只能在我們之間帶來混亂、紛爭,與更深層的弱點。我言盡於此,也不願在她面前多說。面對刻意的錯誤,沉默是唯一答案。」

    「沉默是不夠的,大人。」之前未發話的一人說道。在伊芮安眼中,他長得十分奇特,淺紅色皮膚、淺色長髮,冰色細眼。他的言談也十分奇特、僵硬,似乎有點扭曲。「沉默是萬物的答案,也是空泛的答案。」

    召喚師傅抬起高貴黝黑的臉龐,眼光越過房間看著那蒼白男子,但未開口。他不帶隻字片語,再度轉身,離開房間。他緩緩經過伊芮安時,她向後瑟縮。彷彿一座敞開墳墓,冬天的墳墓,又冷、又濕、又暗。她的氣息卡在咽喉。她輕輕喘息吸取空氣。她恢復時,看到變換師傅與蒼白男子正專注看她。

    聲如洪鐘的男子也望向她,以平實善良的嚴格口吻對她說:「就我所見,帶妳來的男子心有惡念,但妳沒有。然而,伊芮安,妳身在此處,會危害我們及妳自己。物無適所必招毀。樂音無論唱得多美妙,都會摧毀它不所屬的樂曲。女子教導女子。女巫向別的女巫或術士習藝,而不向巫師學習。我們此處教導的語言不適於女子之口。這位少年反抗這些律條,稱之為不公、武斷,然而這是真律條,不是基於想望,而是基於現實。公及不公、愚人及智者,都必須遵從,否則必浪費生命,不得善終。」

    變換師傅與一旁站立的銳臉細瘦老人點頭同意。手師傅說道:「伊芮安,我很抱歉。象牙以前是我的學生。若我教導不周,那驅離他更是錯誤。我以為他無足輕重,毫無害處,但他對妳撒謊,欺瞞妳。妳切莫感到羞愧。錯在他、在我。」

    「我不羞愧。」伊芮安說道。她看著所有人,覺得應該感謝他們以禮相待,但她說不出話來。她僵硬地對眾人點頭,轉身,大步踏出房間。

    她來到一處叉口,不知該往何處,守門師傅趕上了她。「這邊。」他說道,不覺走在她身旁,一會兒後,「這邊。」不消須臾,便來到一扇門前。這扇門並非以獸角及象牙雕成,而是未雕刻的橡木,烏黑巨碩,上有年久磨損的鐵閂。「這是園門,」守門師傅說,卸下門閂,「過去人稱彌卓之門。我守護兩道門。」他開門。明亮天光照眩伊芮安雙眼,她一會兒才看清,發現一條小逕自門邊延伸,直穿花園以及更遠處田野。田野彼方是高聳樹木,柔克圓丘在右方隆起。站在門外小徑上,彷彿正等待兩人的,是那名細眼淡發男子。

    「形意師傅。」守門師傅說,毫無驚訝之色。

    「你送這位小姐去?」形意師傅以奇特語言說道。

    「無名之處。」守門師傅說,「我放她出去,一如放她進來,全憑她心意。」

    「妳願意跟我來嗎?」形意師傅對伊芮安說。

    她看看他,再看看守門師傅,未說一字。

    「我不住在這館裡,不住在任何館裡。」形意師傅說道,「我住在那裡。大林……啊……」他說,突然轉身。高大的白髮男子,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正站在小徑上。形意師傅說了「啊」,他才站在該處。伊芮安迷惘茫然,輪流望向兩人。

    「這只是我的傳像、派差。」老人對她說道,「我也不住在這裡,在好幾哩外。」他指北方,「妳在此與形意師傅完成修習後,可以到我那裡。我想多瞭解妳的真名。」他對另兩名法師點頭,瞬時不見。一隻大黃蜂在他方纔所在處隆隆嗡鳴。

    伊芮安垂首看著地面。良久,她清清喉嚨,仍未抬頭,說道:「我在此會為害,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守門師傅說道。

    「林中無害。」形意師傅說:「來吧。有舊屋子,茅屋。又舊、又髒。妳不介意吧,嗯?住一會兒。妳就知道。」語畢,他往穿過蘿蔔及矮菜豆的小徑走去。她看看守門師傅,他微微一笑。她跟隨淺發男子而去。

    兩人走了約半哩路。圓頂的圓丘在他們右方,在西方陽光下隆起。身後,學院在較低的山丘上鋪陳,望之灰暗,屋瓦片片。樹蔭在面前戛雲而立。她認出橡木、柳樹、栗樹與梣樹,還有高大的冬青樹。林蔭間沉密、日光交錯的暗處,流出一條小溪,兩旁碧草如茵,還有許多土褐色的踐踏遺跡,是牛羊前來飲水跨越後留下的。兩人走過牧地,五、六十隻綿羊在鮮綠短草坪上大快朵頤。穿過籬笆後,兩人站在小溪邊。「那屋子。」法師說,指向一片長滿苔蘚的低矮屋頂,半隱於樹叢的午後斜影。「今晚留下,好嗎?」

    他請她留下,而非叫她留下。她只能點頭。

    「我去拿食物。」他說,大踏步加快腳步,片刻便消失在樹底光影中,只是不若名字師傅迅速。伊芮安看著他的身影,確定他已離開,才穿過長草雜葉,來到小屋前。

    小屋看來非常老舊,重建多次,但也已久未修建。從它寧靜、寂寞的氛圍看來,此地亦久乏人居。然而,有種愉悅氣息,彷彿過往住客都得以安眠。至於頹圮的牆壁、老鼠、灰塵、蜘蛛網,及稀少傢俱,對伊芮安都相當有家的味道。她找到一把光禿掃帚,掃出老鼠屎,將毯子攤開在木板床上,在櫃門歪斜的櫥櫃找到龜裂水壺,盛滿水,水源是離門邊十步遠的那條澄澈寧靜溪流。她在一陣恍惚中完成工作,隨後坐在草地上,背倚承載陽光溫暖的屋牆,沉沉入睡。

    她甦醒時,形意師傅坐在附近,一隻籃子放在兩人間的草地上。

    「餓嗎?吃。」他說。

    「我待會吃,先生,謝謝。」伊芮安說道。

    「我現在餓了。」法師說。他從籃中拿出一顆水煮蛋,敲裂,撥殼,吃下。

    「大家稱這裡為河獺之屋。很古老,跟宏軒館一樣古老。這裡什麼都古老。我們也古老……這些師傅。」

    「你不太老。」伊芮安說道。她認為他介於三十與四十歲間,不過很難斷言。她一直覺得他的頭髮是白的,因為那不是黑的。

    「可是我從遠處來。距離可以是年歲。我是卡耳格人,從卡瑞構來。妳知道嗎?」

    「白髮番!」伊芮安說,坦然盯視。阿菊所有的歌謠,唱著航自東方的白髮番,掠盡大地,將無辜嬰孩穿刺在長槍上,以及厄瑞亞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環,還有新歌與王的故事,講述雀鷹大法師如何前往白髮番的土地,帶回該環……

    「白髮?」形意師傅說道。

    「冰霜。白色。」她說,避開視線,感到難堪。

    「啊。」不久他又說:「召喚師傅不老。」那雙冰色細眼斜瞥她一眼。

    她一語未發。

    「我想妳怕他。」

    她點頭。

    她不語,時光已然流逝。他說:「這些樹的陰影沒有害。只有真。」

    「他經過我時,」她低聲說:「我看到一座墳墓。」

    「啊。」形意師傅說道。

    他在膝蓋邊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殼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彎弧,封閉成一個環。「對。」他說,研究蛋殼,然後挖起一小抔土,將蛋殼整齊細膩埋好。他揮掉手上塵土,眼神再次瞥向伊芮安,爾後轉開。

    「妳曾是女巫嗎,伊芮安?」

    「不是。」

    「但妳有一些知識。」

    「沒有,我沒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說她不敢。因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麼力量。」

    「妳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師說道,不帶笑意。

    「但我知道我有事要辦、要成為什麼事物。所以我想來這裡,來發掘。在智者之島。」

    如今她漸漸習慣他奇特臉龐,也能讀取其中意涵。她覺得他看來哀傷。他說話的方式嚴厲、快速、平淡、祥和。「島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說:「也許守門師傅是吧。」如今,他看著她,並非一瞥,而是直視,他的雙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裡,林中,樹下,有古老的智慧,永遠不老。我不能教妳,我能帶妳進入大林。」一會兒後,他站起身。「好嗎?」

    「好。」她略微遲疑地說。

    「那屋子還好嗎?」

    「好……」

    「明天。」他說,踏步離開。

    於是,半個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獺之屋,那是間平靜屋子。她吃著形意師傅以籃子帶給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隨他走入高聳樹林。林間路徑似乎總與記憶略有出入,經常帶他們走向看似超出樹林範圍的地方。兩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時亦少言談。法師是安靜的人。他雖然帶有一絲悍氣,卻從未在她面前顯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樹木、稀有鳥類、四肢生物一樣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嘗試教導她。她問及大林時,他告訴她,大林與柔克圓丘一樣,自兮果乙創造世界諸島以來,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蘊於這些樹根,這些樹根與過去及未來可能的森林交錯纏繞。「有時大林在此,」他說道,「有時在他處。但大林永存。」

    她從未見過他住的地方。她想像他在這溫暖夏夜可擇地而寢。她問眾人食物從何而來,他說,學院無法自給自足的部分,鄰近農家會提供,因為他們認為眾師傅在牲畜、農田、果園上施加的保護,早足以相抵。她覺得有理。威島上,「無粥巫師」一詞代表前所未有、從未聽聞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師,又希望能掙得自己的粥食,於是盡己所能修補河獺之屋。她向農夫借工具,在綏爾鎮買了釘子與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錢。

    形意師傅從未在一大早來訪,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閒。她已慣於獨處,卻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雞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雜愚蠢的狗,與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設法維繫舊伊芮亞、讓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閒適工作,直到看見法師從樹林間走出,日光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耀。

    一旦進入大林,她便不再產生掙得、應得,甚至學習的念頭。身在該地足矣,一應俱全。

    她問到是否有學生從宏軒館來此,他說:「有時候。」又有一次他說:「我言不足道。聽葉。」他可稱之為教導的話語僅只於此。正當她行走,傾聽風吹過的沙沙葉聲,或風在樹頂的暴襲時,她看著影子閃爍嬉戲,想著深埋土壤暗處的樹根。她在那兒全然滿足。然而,她縱無不滿或急切,總覺自己在等待。每當她走出樹林蔭庇,看到遼闊天際,這份沉默的期待最為深沉,最為清晰。

    一回,兩人走了很遠,四周高聳入雲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識。她聽到一聲召喚……是號角吹鳴,還是呼喊?遙遠,隱約難聞。她凝立不動,朝西傾聽。法師繼續前行,發現她已然停步才轉身。

    「我聽到……」她說,說不出她聽到什麼。

    他聆聽。兩人終於再度上路,走過藉那遙遠呼喚而展闊、深潛的寂靜。

    她從未獨自進入大林,多日後,他才將她獨自留在林間。但一日,炎熱午後,兩人走進一片橡木圈繞的草地,他說:「我會回來這裡,嗯?」接著快速無聲離去,幾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動的深處。

    她無意探險。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靜、觀察、傾聽,她明白這些小徑多麼難以捉摸,而大林則如形意師傅所述,「裡比外大」。她在一片陽光點點的樹蔭底坐下,看著葉影在地上嬉動。地上厚積橡實,雖然她從未在林中看過野豬,也在此處見過它們覓食的足跡1。有一瞬間,她聞到狐狸的氣味。思緒如暖光中輕移微風,安靜恬適游移。

    『註:林間地上堆積的橡實通常用來餵養豬只。』

    她在此地,心中經常空無思緒,滿是森林,但這天,回憶清晰襲來。她想到象牙,想著她再也見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載他回黑弗諾。他告訴她,他絕不回西池,唯一適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島就算像索利亞般沉入深海,都與他無關。但她以摯愛心情想著威島的道路田野。她想著舊伊芮亞村、伊芮亞山下沼澤填塞的小河,還有山上老宅。她想著冬夜裡阿菊在廚房唱歌謠,用木屐擊出節拍,還有老阿兔在葡萄園手持鋒利小刀,告訴她如何將籐蔓修剪「到它的精氣」;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絲,悄聲誦唸咒文舒緩孩童斷臂的疼痛。我已認識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緒瑟縮避開父親,但葉片及樹影的律動牽引出這段回憶。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覺他刺探、怯顫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嘔吐、羞愧,哀傷自她體內升起、消散,宛如將手臂長長伸展後消退的疼痛。對她而言,他比素未謀面的母親更無足輕重。

    她伸展四肢,感覺身體在溫暖中的適意,思緒飄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沒有渴望的對象。年輕巫師如此纖細、自負地初次策馬前來時,她但願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於是她以為他受咒法保護。玫瑰對她解釋過,巫師的咒法如何運作,「才不會進入妳和他們心中,妳看,因為這會拿走他們的力量,他們說的」。但象牙,可憐的象牙,也一向毫無保護。如果有人受到守貞咒的影響,那一定是她,因為他雖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歡之外,從未能對他產生熱情,她唯一慾念只是學習他能教導她的事物。

    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靜中探討自己。鳥無啼囀,微風不起,樹葉靜垂。我中了咒法嗎?我無性別、不完整、不是女性嗎?她自問,看著自己赤裸強健的雙臂,和襯衫領口下胸部柔軟隆起的陰影。

    她抬起頭,看到白髮番從一排深暗巨橡木中走出,穿過草地向她走來。

    他在她面前駐足。她感覺自己臉紅,臉龐及咽喉燃燒、暈眩,耳邊嗡嗡作響。她尋求字句,什麼話都好,好讓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轉移,但她一無所獲。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看,彷彿研究手邊一片去年落葉的殘梗。

    我要什麼?她自問,答案不以言語出現,而是穿透她身體與靈魂:火焰,更烈於此的火焰;飛翔,燃燒的飛翔……

    她回過神,進入樹下寧靜空氣。白髮番坐在她身邊,臉龐低垂,她想,他看起來多麼瘦小輕盈,多麼安靜憂傷。無可恐懼。無害。

    他轉頭看她。

    「伊芮安,」他說:「妳聽到葉聲了嗎?」

    微風再度拂動,她可以聽到橡樹間細小悄語。「一點點。」她說道。

    「妳聽到字句了嗎?」

    「沒有。」

    她沒有問,他也沒有多說。他起身,她隨他走上那條小徑,早晚總會引領他們走出樹林,來到綏爾波河與河獺之屋旁的空地。兩人抵達時,已是午後近晚。他走到溪邊,在溪流流出樹林而尚未與支流彙集的河段,跪下飲水。她依樣照做。接著,他坐在河岸涼爽的長草間,開口說話。

    「我的卡耳格族人崇拜神祇。雙生神、兄弟。那裡的王也是神。但神之前或神之後,總是河流。山洞、石頭、丘陵。樹木。大地。大地暗處。」

    「太古力。」伊芮安說道。

    他點頭。「那裡,女子知曉太古力。這裡也是,女巫。這知識不好……嗯?」

    每當他說完聽似陳述的句子後,在句尾加上那小小的詢問語氣「嗯?」或「哪?」時,都教她意外。她一語不發。

    「黑暗不好,」形意師說:「嗯?」

    伊芮安深吸一口氣。兩人坐在河邊,她直視他雙眼:「惟黑暗,成光明。」

    「啊。」他說,別過頭,不讓她看到表情。

    「我該走了。」她說:「我可以在大林行走,卻不能住在那裡。這不是我的……立足地。而且誦唱師傅說,我在這裡就有危害。」

    「我們皆因存在而危害。」形意師傅說道。

    他如同平常,就地取材排出一個小圖案:他正面前河岸的一小片沙地上,放下一枝葉梗、一片草葉、幾顆小石子。他加以研究,重新排列。「現在我必須談到害。」他說。

    停頓良久後,他繼續說道:「妳知道一條龍將我們的雀鷹大人和少王從死亡之岸帶回。然後,龍將雀鷹帶回家,因為他力量已失,不再是法師。柔克師傅立刻齊聚一堂,推選新任大法師,就在此地,大林中,一如往昔。但不如往昔了。

    「龍未到之前,召喚師傅也從死域返回,他可達死域,技藝能引領他。他在那兒,在越過石牆的那片國土,見到大人與少王。他說他們不會回來了。他說雀鷹大人要他回到我們身邊,回到生界,告訴我們這消息。因此我們為大人哀悼。

    「但那龍凱拉辛來了,載著活生生的他。

    「我們站在柔克圓丘,看到大法師對黎白南王屈膝,召喚師傅也在場。然後,龍將我們的朋友載走時,召喚師傅頹倒。

    「他宛如死人躺著,冰冷,心臟不跳,但他在呼吸。藥草師傅用盡所有技藝,也無法喚醒他。『他死了,』他說,『氣息永存,但他死了。』我們為他哀悼。然後,因為我們一陣驚慌,我的萬物形意都訴說改變與危險,因此我們齊聚推選新任柔克護持,大法師,來引導我們。會議中,我們讓少王取代召喚師傅的位置。對我們來說,他處於我們之間似乎正確。只有變換師傅起先反對,而後同意。

    「但我們聚集,我們坐下,我們選不出來。我們這也說,那也說,但沒有人提到名字。然後我……」他停頓片刻,「我族人稱為『艾度伐奴』的『他息』,在我身上降臨。語句降臨,我便說出口。我說:『哈瑪·弓登!』……坷瑞卡墨瑞坷告訴他們,這句話在赫語便是『弓忒女子』。但我回神後,卻無法告訴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因此我們解散,卻未選出大法師。

    「王隨即離開,風鑰師傅與他同行。在王舉行加冕前,他們前往弓忒尋找雀鷹大人,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弓忒女子』。嗯?但他們沒見著他,只見到我的同胞,環之恬娜。她說,她不是他們要找的女子。他們誰都沒找到,一無所獲。黎白南判斷此為尚未實現的預言。他在黑弗諾,將王冠置於自己頭上。

    「藥草師傅,還有我,都斷定召喚師傅已死。我們以為他吸吐氣息是他技藝中的咒語殘留下來的,是某種我們不瞭解的咒語,就像蛇知道如何在死後多時依然維持心跳的咒語。雖然埋葬仍在呼吸的屍體很可怕,但他身體冰冷,血液停止流動,魂魄也已出竅。那更可怕。所以我們準備將他下葬。然後,正當他躺在墳墓旁,他眼睛張開,移動,說話。他說:『我將自己再度召喚回生,以完成必成之事。』」

    形意師嗓音漸粗,突然以手掌撫散石子組成的小圖案。

    「所以,風鑰師傅自加冕典禮返回時,我們又是九人。但是分歧。因為召喚師傅說我們必須再次聚會,選出大法師。王在我們之間沒有立足地,他說。還有『弓忒女子』,無論她是誰,在柔克男子間也沒有立足地。嗯?風鑰師傅、誦唱師傅、變換師傅、手師傅都說他說得對。而因為黎白南王是自死域返回的人,應驗了預言,所以他們說,大法師也將是自死域返回的人。」

    「可是……」伊芮安說,又住口不語。

    片刻後,形意師傅說:「召喚,那種技藝,妳知道,很可怕。一向危險。這裡。」他抬頭望向樹木碧金色暗處,「這裡沒有召喚。沒有越過牆帶回東西。沒有牆。」

    他的臉是戰士的臉,但望入樹林時,臉卻軟化、渴望。

    「所以,」他說:「他把妳作為我們聚會的理由。但我不會去宏軒館。我不願受人召喚。」

    「他不會來這裡嗎?」

    「我想他不會在大林間行走。也不會在柔克圓丘。圓丘上,萬物且如原形。」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問,一心想著:「你說,他把我作為你們聚會的理由。」

    「是啊。需要九位法師來遣散一名女子。」他鮮少微笑,微笑時卻快速猛悍。「我們要聚會以維護柔克律條。也藉以推選大法師。」

    「如果我走了……」她看到他搖頭,「我可以去找名字師傅……」

    「妳在這裡比較安全。」

    為害的念頭困擾她,但危險的念頭未曾進入她思緒,她無法理解。「我不會有事。」她說:「所以名字師傅,還有你……還有守門師傅……」

    「……不希望索理安成為大法師。藥草師傅也是,雖然他多挖掘、少發言。」

    他看到伊芮安神情驚訝地望著他。「召喚師傅索理安說出自己的真名。」他說:「他死過,嗯?」

    她知道黎白南王公開使用真名,他也是從死域返回。但召喚師傅繼續如此,卻讓她愈想愈震驚不安。

    「那……學生呢?」

    「也分歧。」

    她想著學院,那是她曾極其短暫造訪之地。從這裡,大林垂簷下,她將學院視為以石牆圈住一種生物,阻礙其他族類進入的建築,像獸欄、牢籠一樣。怎麼有人能在那種地方維持平衡?

    形意師傅在沙地上將四顆小石推成一道小弧,說:「我但願雀鷹沒離去。我但願我能看懂陰影撰寫的字句。但我能聽見葉子說的,也只是改變,改變……除了葉子,一切都將改變。」他再度以渴望神情望入樹頂。太陽西下,他站起身,溫和向她道晚安,然後離去,進入樹林。

    她在綏爾波河畔稍坐片刻。他剛告訴她的種種,以及她在大林中的想法與感覺,都讓她困擾,在那裡有任何想法或感覺能困擾她,這點也令她困擾。她走向屋子,擺出燻肉、麵包與夏日萵苣作晚餐,食不知味。她不得安寧地漫步回到河岸,來到水邊。晚昏仍十分寧靜溫暖,只有最大的星辰照穿奶白積雲。她脫下涼鞋,雙腳放入水中,水溫雖然沁涼,但仍有日光餘溫流過。她脫下僅有的男裝長褲及襯衫外衣,裸身潛入水中,週身感覺水流推曳騷動。她從未在伊芮亞河流中游泳,而且痛恨海,洶湧的灰與冷,但這急速的水流今晚讓她愉悅。她隨波漂流,雙手掠過水底絲滑石塊和她自己絲滑胴體,雙腿穿梭水草間。一切煩擾不寧均由陣陣水流沖走,她快樂地在溪流撫觸間漂浮,抬頭望著雪白柔和的星光。

    一陣寒意流竄過她,水流轉冷。她強迫自己鎮定,四肢也依然柔軟放鬆,她抬頭一看,發現在她上面岸邊有個黑色人影。

    她在水中裸身直立而起。

    「走開!」她大喊,「走開,你這叛徒!下流的淫棍!否則我把你的肝都挖出來!」她跳上河岸,拉住堅韌叢草以為支撐,連滾帶爬而起。毫無人影。她站立發火,憤怒發抖。她跳離河岸,找回衣服,一面大聲咒罵,一面快速著裝。「你這個巫師懦夫!你這個狗娘養的孽種!」

    「伊芮安?」

    「他在這裡!」她大喊,「那個下流胚子,那個索理安!」她大步迎向形意師傅,他也來到屋邊星光下。「我在溪裡洗澡,他就站在那裡看我!」

    「是派差……只是他的傳象,傷不了妳的,伊芮安。」

    「有眼睛的派差,看得到的表象!願他……」她戛然而止,突然不知如何接續。她覺得反胃。她顫抖,吞下口中湧起的冰冷唾液。

    形意師傅上前握住她的手。他的雙手溫暖,而她感到入骨寒澈,於是她上前緊靠,求取他的體溫。他們如此站立片刻,她別開臉,但兩人雙手交握,身體緊貼。她終於退開一步,站直身體,將濕透直髮往後撥。「謝謝,我剛很冷。」

    「我知道。」

    「我從來不冷。」她說:「是他。」

    「我說了,伊芮安,他不能來這裡,他不能在這裡傷害妳。」

    「他在哪裡都不能傷害我。」她說,火焰再次奔流於血管,「如果他敢試,我就毀了他。」

    「啊。」形意師傅說。

    她在星光中看著他,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只是一個我想到你時,可以稱呼你的名字。」

    他默默站立一會兒,說道:「在卡瑞構島,我還是蠻人時,叫阿茲弗。在赫語,代表『旌旗』。」

    「阿茲弗。」她說:「謝謝你。」

    她清醒地躺在小屋中,覺得空氣悶滯,屋頂往下壓迫,而後突然深沉睡去。東方露出魚肚白時,她也同樣突然甦醒。她走到門口觀看最愛的日出前天空。低頭一看,形意師傅阿茲弗裹在灰斗篷裡,在她台階前的地上熟睡。她一聲不發退回屋內。半晌,她見他走回樹林,步伐略顯僵硬,邊走邊搔著頭,半夢半醒。

    她開始工作,刮下屋子內牆,準備塗上灰泥。正當第一道陽光穿過窗戶,敞開門上響起敲門聲。外面是她原先誤認為園丁的藥草師傅,他看來像黃牛般堅實冷靜,身旁是骨瘦如柴、神情嚴厲的老名字師傅。

    她走到門前,喃喃道出類似歡迎的字句。這些柔克師傅令她畏懼,他們出現也意謂與形意師傅在寂靜夏日森林中同行的平靜時日已然結束。昨夜便已結束。她知道,卻不想知道。

    「形意師傅請我們來。」藥草師傅說,看來很不自在。他注意到窗下一簇雜草,說:「那是絨草。某位黑弗諾人把它種在這裡。不知島上居然有。」他專注檢視,將幾顆種子莢放入腰袋。

    伊芮安秘密且同樣專注地研究名字師傅,想看看自己能否辨別他是所謂的派差,還是血肉之軀。他看來毫不虛空,但她覺得他不在場,他踏入斜陽,卻未投射影子時,她確定了。

    「先生,從您住的地方過來很遠嗎?」她問道。

    他點頭,「把我自己留在半路上了。」他說。他抬起頭,形意師傅正走來,已完全清醒。

    他打招呼,問道:「守門師傅會來嗎?」

    「說他覺得最好還是守門。」藥草師傅說,仔細關上多口袋的腰袋,環顧旁人。「但不知道他能否鎮住這蟻丘。」

    「怎麼了?」坷瑞卡墨瑞坷問:「我最近一直在研讀龍,沒注意螞蟻。但在我塔中研習的男孩全都離開了。」

    「受召喚。」藥草師傅淡然說道。

    「所以呢?」名字師傅說道,更為淡然。

    「我只能告訴你,在我看來是什麼樣子。」藥草師傅遲疑不安地說。

    「說吧。」老法師說道。

    藥草師傅依然遲疑。「這位小姐不屬於我們的諮議。」他終於說道。

    「她屬於我的。」阿茲弗說道。

    「她此刻來到此地,」名字師傅說:「而在此刻,到此地,皆無人意外前來。我們每人知道的,都是我們看來的模樣。治療師大人,名字背後還有名字。」

    深眼法師一聽,頷首說道:「那好。」顯然寬心接受他人裁決。「索理安最近經常與其他師傅和青年人相會。秘密會談、小圈圈。流言、耳語。較年幼的學生很害怕,有幾人問我或守門師傅,他們可否離去……離開柔克。我們願意讓他們走,但港裡沒有船,自從帶小姐妳來,隔天又航向瓦梭的船之後,就沒有船隻進入綏爾灣。風鑰師傅命柔克風阻逆一切。即便王親自前來,也無法在柔克登岸。」

    「要等風向改變,嗯?」形意師傅說。

    「索理安說,黎白南不是真王,因為沒有大法師為他加冕。」

    「胡說!不符史實!」老名字師傅說:「首任大法師晚於末代君王好幾百年。柔克是代王攝政。」

    「啊。」形意師傅說:「屋主回家時,管家很難交還鑰匙。嗯?」

    「和平之環已然癒合,」藥草師傅說道,聲音耐心、憂慮,「預言也已應驗,莫瑞德之子已經加冕,但我們不得和平。哪裡出了差池?為何我們尋不著平衡?」

    「索理安是何意圖?」名字師傅問。

    「將黎白南帶至此處。」藥草師傅說:「年輕人談論『正統君王』。在這裡,二度加冕。藉大法師索理安之手。」

    「消災!」伊芮安脫口而出,比出符號,以防一語成讖。沒人微笑,藥草師傅接續比出同樣手勢。

    「他如何掌控所有人?」名字師傅說:「藥草師傅,雀鷹與索理安接受伊裡歐斯的挑戰時,你也在此。我想,伊裡歐斯的天賦與索理安一樣優異。他運用天賦利用眾人,加以全面控制。索理安是這麼進行嗎?」

    「我不知道。」藥草師傅說:「我只能告訴你們,我跟他在一起時,我在宏軒館時,我都覺得人事已盡。萬事如常。萬物不長。無論我用何種療方,疾病都將以死收場。」他像受傷牛只,環顧所有人。「而我認為這是事實。唯有靜止不動,才是恢復一體至衡的正道。我們已無法回頭。大法師和黎白南以肉身進入死域,然後返回,這樣不對。他們打破不能破格的律條。索理安返回,是為了重整律條。」

    「什麼?將他們送回死域?」名字師傅說。形意師傅道:「誰能言律條為何?」

    「有道牆。」藥草師傅說。

    「牆不如我的樹根深。」形意師傅道。

    「但你說得對,藥草師傅,我們失去平衡,」坷瑞卡墨瑞坷說道,聲音堅硬嚴峻。「我們何時何地開始過了頭?我們遺忘、背棄、忽略了什麼?」

    伊芮安輪流看著每個人。

    「平衡出錯時,靜止不動不好。必定每下愈錯。」形意師傅說:「要等到……」他以攤開雙手,快速比出反轉手勢,下往上,而上往下。

    「有什麼比從死域召回自身更為錯誤?」名字師傅問。

    「索理安是我們之中翹楚……勇敢的心胸、高貴的理智。」藥草師傅幾乎含著怒氣說道,「雀鷹愛他。我們也都是。」

    「良心逮住了他。」名字師傅說:「良心告訴他,他才能導正一切。為了導正一切,他拒絕死亡,因而拒絕生命。」

    「那誰來抵抗他呢?」形意師傅說:「我只能躲在我的樹林裡。」

    「我躲在我的塔裡。」名字師傅說:「而你,藥草師傅,還有守門師傅,就在陷阱裡,在宏軒館裡,我們建來抵禦邪惡的圍牆。依此看來,也可能封入邪惡。」

    「我們四對一。」形意師傅說。

    「他們五對我們。」藥草師傅說。

    「難道事已至此?」名字師傅說:「我們竟站在兮果乙栽種的森林邊緣,討論如何互相摧毀?」

    「對。」形意師傅說:「太久不變會自我毀滅。森林是永恆的,因為它死了又死,因而生存。我不會讓那只死手碰我,或碰觸帶給我們希望的王。諾言已許下,由我所許。我說了……『弓忒女子』。我不會讓這句話遭遺忘。」

    「那我們該去弓忒嗎?」藥草師傅說,受阿茲弗的激情感染。「雀鷹在那兒。」

    「環之恬娜在那兒。」阿茲弗說。

    「或許我們的希望在那兒。」名字師傅說。

    他們默立,不確定,試圖珍惜希望。

    伊芮安也默默站著,但她的希望陷落,被一陣羞愧與全然的渺小取代。這些是勇敢睿智的人,試圖拯救摯愛事物,但他們不知如何達成。她對他們的智慧無可貢獻,對他們的決定無可置喙。她遠離他們,他們並未發現。她繼續前行,朝綏爾河走去,流出森林的綏爾河在此流洩一小堆石塊。早晨陽光下,水光明亮,發出快樂聲響。她想哭,卻從不擅於哭泣。她站著觀看水流,羞愧慢慢轉為怒氣。

    她走回三名男子身邊,說道:「阿茲弗。」

    他轉向她,一時驚嚇,又稍微向前。

    「你為什麼要為我打破律條?我永遠不能變成你的樣子,這對我來說公平嗎?」

    阿茲弗蹙眉:「守門師傅准許妳進來,因為妳要求。我把妳帶來大林,因為妳到此之前,樹葉便對我講述妳的真名。『伊芮安』,樹葉說著,『伊芮安』。妳為何而來我不知道,但不是意外。召喚師傅也知道這點。」

    「也許我是來毀掉他的。」

    他看著她,一語不發。

    「也許我是來毀掉柔克的。」

    他淺色眼眸熾然生光:「試試看!」

    她站著面對他時,一陣漫長戰慄穿透全身。她感覺自己比他巨大,比自己巨大,無比巨大。她伸出一根指頭便能摧毀他。他站在那裡,帶著渺小、勇敢、短促的人道、有限天年,毫無抵禦之力。她吸了一口長氣,退離他一步。

    強力的感覺由她體內緩緩流出。她略略轉頭俯視,訝於見到自己褐色手臂、捲起袖子,清涼碧綠的草葉在穿著涼鞋的腳邊冒起。她回頭望著形意師傅,他似乎仍是脆弱的生物。她憐憫又尊崇他。她想警告他身處的危險,但無語。她轉身走回小瀑布邊的河岸,在那裡癱陷跌坐,將臉藏入雙臂,隔離他,隔離這世界。

    法師的話語聲如溪流奔洩。溪流說著自己的話,他們也說著自己的話,但都不是正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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