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主人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船艦宛如燕子,隨著春返大地,開始穿梭島嶼間。村裡談論谷河口傳來的消息,說王室艦隊正煩擾侵奪者,將長久以來勢力龐大的海盜逐步毀滅,沒收他們的船艦及財產。漢諾大人親自派出他最好、最快的三艘船艦,領軍的海狼術士呔戾,讓索利亞到安卓群嶼之間的每個商人都深深懼怕,艦隊在歐瑞尼亞外海埋伏襲擊王室艦隊,但最後是王室艦隊駛入谷河口灣,載著鐵鏈緊鎖的呔戾,奉命將漢諾大人帶至弓忒港,以海盜及謀殺罪名接受審判。漢諾躲入谷河口山後的石宅邸,準備長期抗戰,但溫暖春意讓他忘了生把火,於是五、六名年輕的國王士兵從煙囪突襲他,整團軍隊押解五花大綁的他在谷河口遊街示眾,帶他前往接受審判。
格得聽到這消息時,以摯愛且驕傲的語氣說道:「他能成就一個王所成就的一切。」
悍提和砂格立刻從北路押解到弓忒港,黑克的傷勢一穩定,也旋即登船載去,因謀殺罪名在王室法庭接受審判。他們裁決以絞刑,在中谷內帶來極大的滿足及沾沾自喜,恬娜和身邊的瑟魯只靜靜聆聽一切。
其他船艦載著王派遣的人士而來,卻不一定受到粗鄙弓忒鎮民與村民歡迎:皇家巡官來此檢視和平巡警及警察系統,同時聽取平民抱怨及陳情;訂稅人及收稅人;貴族前來拜訪弓忒小領主,禮貌詢問他們是否效忠黑弗諾王室;還有巫師一類的人隨意來去,好像做得不多,說得更少。
「我想他們畢竟還是在找新任大法師。」恬娜說道。
「或是在搜尋技藝的誤用,」格得說:「悖離的法術。」
恬娜本來要說「那叫他們往銳亞白領王宅邸找去」,但舌頭在這些字詞上打結。我剛要說什麼?她想。我有沒有跟格得說過……我真是愈來愈健忘了!我本來要跟格得說什麼來著?啊,是我們最好在牛跑出去前,修好牧草園的低柵門。
在她心上總是有件事,十幾件事,都是農莊上的活兒。「你從來不會只想著一件事,」歐吉安從前說道。即使有格得幫忙,她所有思緒和時間還是都投入農莊事務。他不像火石,他會與她分擔家務——但火石是農夫,格得卻不是。他學得很快,但有很多事情正等著他學習。兩人不停工作,現在沒多少時間可談話。一天終了時,兩人會一同進餐、上床歡愛、入睡,清晨起身,開始工作,反覆又反覆,像水車輪一般呈滿又傾倒地輪迴。日子如明亮水柱般不斷灑落。
「嗨,媽媽。」一個瘦長的人站在農莊門口說道。她以為是雲雀的大兒子,回道:「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小伙子?」接著她越過咯咯雞群與成列鵝群,回望向他。
「星火!」她喊,跑向他,驅散了雞鵝。
「好了,好了,」他說:「不要太激動。」
他讓她擁抱,輕撫她臉龐,然後走進屋裡,在廚房桌子邊坐下。
「你吃過了沒?見過艾蘋了嗎?」
「我可以吃點東西。」
她在充盈櫥櫃中翻找。「你現在在哪艘船?還在『海鷗』嗎?」
「不。」一陣靜默。「我的船散了。」
她害怕地回身。「撞沉了?」
「不是。」他不帶一絲幽默地笑著。「船員散了。王的手下攻佔了『海鷗』。」
「但那不是海盜船。」
「不是。」
「那為什麼?」
「說是船長載著某些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很不情願地說道。他還是一樣瘦,但看起來年紀更大,曬得黝黑,頭髮披散,削瘦臉龐依然像火石,但更瘦、更硬實。
「爸呢?」他問。
恬娜凝身不動。
「你沒有先看望你姐姐?」
「沒有。」他滿不在乎地說道。
「火石三年前死了,」她說:「中風。死在農場上,從小羊圈過來的小徑上。清溪發現的。已經三年了。」
一陣沉默。他不知該說什麼,也可能無話可說。
她在他面前擺下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嚥,她立刻端出更多。
「你最後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
他聳聳肩,嚼食。
她面向他隔桌坐下,晚春陽光湧進餐桌對面的矮窗,照映在爐火銅架上。
他終於推開盤子。
「那現在是誰管理農場?」他問道。
「兒子,這於你有何干係?」她問他,溫柔卻平淡。
「它是我的。」他以近似的語氣說道。
一會兒後,恬娜站起身,收起他的盤子。「的確是。」
「你當然可以留下。」他非常彆扭地說道,或許想開個玩笑,但他不是會開玩笑的人。「老清溪還在嗎?」
「他們都還在。還有個叫鷹的男人,以及一個我收留的孩子,都在房裡。你得睡在閣樓,我會把梯子架起來。」她再次面對他,「所以你是要留下來嗎?」
「或許吧。」
二十年來,火石都如此回答她的問題,以不置可否拒絕她詢問的權力,在她的無知上維持自由。頗為可憐、狹隘的自由,她心想。
「可憐的孩子,」她說道,「你的船員都散了,父親過世,家裡還有陌生人——都在同一天發生。你需要點時間來恢復。對不起,兒子,但我很高興你在這兒。我冬天時常想著你在海上暴風裡。」
他什麼都沒說。他無可給予,也無法接受。他椅子一推,正要起身時,瑟魯走進房子。他半立,盯著她:「她發生什麼事了?」
「她被燒傷。瑟魯,這是我跟你說過的兒子,他是個水手,叫星火。星火,瑟魯是你妹妹。」
「妹妹!」
「我收養了她。」
「妹妹!」他再次說道,彷彿尋找證人般地環顧廚房,然後張大眼望著他母親。
她回望他。
他走出大門,遠遠避開毫無動靜的瑟魯,將門在身後大力關起。
恬娜想對瑟魯說話,但說不出來。
「不要哭。」不哭的孩子說道,走到她身邊,輕觸她的手臂。「他傷害你了!」
「瑟魯!讓我抱你!」她坐在桌邊,將瑟魯抱在腿上,抱在懷裡。雖然瑟魯已經快大得讓她抱不住,也一直學不會如何自然地被擁抱,但她依然抱著她哭泣。瑟魯將疤痕纍纍的臉頰俯低貼在恬娜臉側,直到被淚沾濕。
黃昏時,格得與星火從農莊兩邊進了屋。星火顯然已與清溪談過,同時把整個情況想過一遍;而格得顯然仍試圖瞭解情形。晚餐時,除了小心翼翼的少量對話外,什麼都沒說。星火沒抱怨不能睡他的老房間,以水手步伐跑上通往儲物閣樓的梯子。顯然他對母親為他鋪的床頗為滿意,因為他一直睡到隔天日上三竿才下樓。
他立刻想吃早餐,也認為早餐就該端到他面前。他父親一向被母親、妻子、女兒伺候,難道他不如父親?她該向他表現這點嗎?她為他端上餐點,為他收下盤子,然後回到果園,與瑟魯、香迪燒盡一堆威脅新結果子的黃褐天幕毛蟲。
星火加入清溪與提夫。隨著時間流逝,他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愈來愈長。需要勞力的粗活,及莊稼、綿羊需要的細活,由格得、香迪及恬娜做;而住在這裡一輩子的兩個老男人,他父親的工人,帶著他四處走動,訴說他們如何勞動,也真正相信他們自己是在勞動,與他分享他們的信念。
恬娜在屋裡時變得哀傷。只有在戶外、務農時,她的怒氣,還有星火的存在帶給她的恥辱,方能止歇。
「輪到我了。」她在兩人房裡,僅有星光點亮的黑暗中,對格得說道。「輪到我失去我最驕傲的事物。」
「你失去了什麼?」
「我兒子。我沒能把他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失敗了。我讓他失敗了。」她咬著唇,乾枯雙眼凝視黑暗。
格得未與她爭辯,或說服她擺脫心裡哀淒。他問道:「你認為他會留下嗎?」
「會的。他很怕再嘗試回到海上。他沒告訴我船上的事實,至少不是所有事實。他是二副,我想他可能涉及運載贓物。二手海盜。我不在乎,弓忒水手都是半個海盜,但這件事上他說謊。他說了謊。他忌妒你。一個不誠實、善妒的人。」
「我想是害怕,」格得說,「不是邪惡。而且這是他的農莊。」
「那他就拿去好了!希望這裡對他像對……」
「不,吾愛,」格得說,雙手、聲音都制止她:「別說……別說那邪惡的字眼!」他如此焦急、熱切的誠懇,讓她滿腔怒氣回復成原本的愛意,於是她喊:「我不會詛咒他,也不會詛咒這地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這件事讓我如此懊悔,如此羞愧!我好懊悔,格得!」
「不,不,不。親愛的,我不在乎那孩子怎麼想我。但他對你太嚴厲了。」
「還有瑟魯。他對待她就像……他說,他對我說:『她做了什麼讓她變成那樣?』她做了什麼……!」
格得如常撫著她的長髮,輕柔、緩慢,一再撫摸,讓兩人充滿親密歡愉的睡意。
「我可以再去牧羊,」他終於說道,「這會讓你在這裡的處境輕鬆點。只是工作……」
「我寧願跟你一道走。」
他繼續輕撫她的長髮,似乎陷入沉思。「我想應該可以吧,」他說,「利蘇上面有一兩戶也在牧羊的家庭,可是冬天來時……」
「或許有農夫會雇我們。我熟悉農事,還會養綿羊,而你會養山羊,學什麼也都很快……」
「用草耙滿有兩下子的。」他喃喃道,誘她發出小小啜泣般的笑聲。
第二天早上,星火很早起床,與他們共進早餐,因為他要跟老提夫去釣魚。他從桌旁站起,以較平常更為和善的語氣說道:「我會帶一堆魚回來當晚餐。」
恬娜一夜之間下定決心。她說:「等一下,星火,先把桌子清乾淨再走。把盤子放在洗碗槽,上面淋點水,晚上再跟晚餐的盤子一起洗。」
他盯視一會兒後說:「那是女人的工作。」一面戴上帽子。
「誰只要在廚房吃飯,就是他的工作。」
「不是我的。」他斷然說道,走出大門。
她緊跟而出,站在門前階梯。「是鷹的工作,卻不是你的?」她質問道。
他僅點點頭,穿過院子揚長而去。
「太遲了,」她說道,轉回廚房,「失敗了,失敗了。」她可以感覺臉上每條僵硬的線條,在嘴邊,在雙眼間。「再怎麼幫石頭澆水,」她說:「它也長不大。」「你得趁他們還少不更事的時候就開始,」格得說:「像我這樣。」
這次,她笑不出來。
兩人辛勞一天後,回到家來,看到有人站在前柵門,跟星火交談。
「那是從銳亞白來的傢伙,對不對?」眼力敏銳的格得說道。
「來吧,瑟魯。」恬娜說道,因為孩子停了一下。「什麼傢伙?」她有點近視,所以瞇起眼隔著院子望著。「喔,是那個叫什麼的買羊人。鎮生。他回來這裡做什麼?尋人晦氣的烏鴉嘴!」
她一整天都心情暴躁,因此格得及瑟魯睿智地一聲不答。
她走向柵門前的男人。
「鎮生,你是來問小母羊的事嗎?你晚了一年,不過今年生的那些,還有幾隻在羊捨裡。」
「農莊主人是這麼跟我說的。」
「他這麼說的是吧?」
一聽到她的語氣,星火的臉色愈發陰沉。
「那我就不打擾你跟主人的談話了。」她說道,正轉身離去,鎮生開口說道:「我有信息要給你,葛哈。」
「事不過三。」
「老女巫,你認識的老蘑絲,她身子不大好。她說,既然我要下到中谷來,她說:『告訴葛哈太大,我在死前想見她一面,如果她願意來。』」
烏鴉嘴,晦氣的烏鴉嘴,恬娜想,滿腔怨恨地瞪著帶來壞消息的信差。
「她生病了?」
「病人膏肓。」鎮生說,浮起一抹可能想表達同情的虛假微笑。「冬天生的病,她很快變得衰弱,所以她說要告訴你,她很想在死前見你一面。」
「謝謝你帶來的消息。」恬娜肅然說道,轉身進房。鎮生與星火一同進了羊捨。
他們準備晚餐時,恬娜對格得及瑟魯說:「我必須去。」
「當然,」格得說:「你若想,我們三人可以一起去。」
「你願意嗎?」終於在一整天後,她的臉龐亮起,烏雲退散。「噢,」她說:「這……這好……我不想問……我想或許……瑟魯,你想不想回小屋,歐吉安的小屋,一下下呢?」
瑟魯靜靜思索。「我可以看看我的桃樹。」她說道。
「是的,還有石南,還有西皮,還有蘑絲……可憐的蘑絲!我多麼想,我多麼想回到那裡,但總覺得不對勁。有個農莊要管,還有所有的……」
她感覺好像有別的原因阻止她回去,不允許自己想著回去,甚至在渴望回去之前,都不知道存在這麼一個原因。但無論原因為何,均如灰影,如遺忘的文字一般,隱匿而逝。「不知有沒有人照顧蘑絲,有沒有人去找治療師。她是高陵上唯一的治療師,但弓忒港那兒一定有人能幫她。可憐的蘑絲!我想去……現在太晚了,但明天,明天一大早。主人可以自己顧早餐!」
「他學得會的。」格得說道。
「不,他不會。他會找個笨女人幫他弄。啊!」她環顧廚房,表情明亮而炙烈。「真不想將我這二十年來刷在這張桌子上的心血都留給她。希望她懂得珍惜!」
星火把鎮生帶進屋內用晚餐,而依照一般待客之道,必須供他當晚住宿,只是買羊人不願留下過夜。如果他留下,睡的就是她家的床,恬娜對此念頭毫無好感。在春夜深藍暮色裡,她滿意地看他返回村裡招待人家中。
「兒子,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去銳亞白。」她對星火說,「鷹跟瑟魯,還有我。」
他看起來有點害怕。
「就這樣走了?」
「你也是這麼走,這麼回來的。」他母親說道,「現在,星火,仔細聽著:這是你父親的錢箱,裡面有七塊象牙片,還有老橋男的借據,不過他還不出來,因為沒東西可還。這四片安卓錢是火石連續四年將羊皮賣給谷河口修船商所賺來的,你那時還小。這三片黑弗諾錢,是索力跟我們買高澗農莊時付的錢。是我讓你父親買下那座農莊,也是我幫著他清理,脫手賣掉,所以我拿這三片,因為是我賺的。其餘的,還有這座農莊,是你的。你是主人。」
高瘦的年輕人站在那兒,呆望錢箱。
「全部拿去吧,我不想要。」他低聲說道。
「我不需要這些,但謝謝你,兒子。留著這四片。你結婚時,算是我送給你妻子的禮物。」
她將盒子收回火石一向放置的地方,櫥櫃最上層的大盤子後面。「瑟魯,現在去把東西收好,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
「你什麼時候回來?」星火問,語氣讓恬娜想起過去躁動、孱弱的孩子,但她只說:「孩子,我不知道。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來。」
她忙著拿出旅行靴履及背包。「星火,」她說道,「你可以幫我個忙。」
坐在爐火邊的他,看起來茫然陰鬱。「什麼事?」
「找個時間去谷河口一趟,見見你姐姐,告訴她我回高陵去了。跟她說,如果她需要我,就送個信來。」
他點點頭,看著格得已習於旅行,整齊迅速地收起少數私人物品,將盤子放好,讓廚房回復整齊。之後,他坐到星火對面,將一條繩子穿過背包上的孔眼,好束起開口。
「這得用種特殊的結,」星火說:「水手結。」
格得沉默地從壁爐另一端將背包遞給他,看著他沉默地示範繩結。
「像這樣滑動。」他說道,格得點點頭。
他們在黑暗寒冷的清晨離開農莊,太陽很晚才會照到弓忒山西面。在太陽終於繞過碩偉南峰,照耀在他們背上之前,只能靠走路保暖。
瑟魯走路的速度已是去夏的兩倍,但這段路程仍需時兩天。下午時分,恬娜問道:「我們今天要不要去橡木泉?那裡有個旅舍之類。我們在那裡喝了杯牛奶,記不記得,瑟魯?」
格得抬頭,悠悠看著山邊。「我知道有個地方……」
「很好。」恬娜說道。
在路上還不到可以看見弓忒港的高處轉角前,格得轉向路邊一片伸入陡峭山坡的森林。西下落日為樹幹間與樹枝下的陰暗斜斜送入一道道紅金色光芒。三人沿著恬娜不識的小徑爬了半哩多,突然遇到山坡的一道小階,或是平台,背後的山崖及圍繞的大樹阻擋強風進入這片碧綠草地。從那裡,可以直直望向北方高山,而從巨大杉樹間可以清晰看到西海。一片寂靜中,只有風襲時的林濤。一隻山雲雀悠長甜美地在陽光下唱著,然後落入鳥巢,隱藏在人跡罕至的翠草間。
二人吃著麵包及奶酪,看著黑暗從海面往高山蔓延,用披風堆成床鋪睡下,瑟魯靠著恬娜,恬娜靠著格得。恬娜深夜裡醒來,附近一隻貓頭鷹正呼呼叫,重複如鐘鳴般的甜美樂音,而在遠方山上,它伴侶回應如鐘聲魅影。「我要看著星辰落入海裡。」但她隨即又懷著心中寧靜,墜入沉眠。
她在灰白清晨甦醒,發現格得坐在身旁,披風緊裹肩膀,穿過樹林望向西方。他黝黑的臉龐十分沉定,全然靜默,如同她許久以前在峨團海邊所見。現在,他的雙眼不同於當時的低垂,而是望向浩瀚無涯的西方。隨著他的眼神,她看到旭日初升,玫瑰與金色榮光,澄澈地映照在整片天際。
他轉頭身面對她,而她說道:「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了你。」
「賜生者。」他說道,然後俯身向前,吻著她的胸脯與口唇。她擁抱他片刻。兩人站起,喚醒瑟魯,繼續前行。他們走入樹林時,恬娜回頭向那片小草地望了一眼,彷彿命令它,守護她曾在此感到的喜悅。
旅行第一天的目標通常只是前進;今天,他們會抵達銳亞白,恬娜滿心掛記的都是蘑絲阿姨,想著她發生什麼事、是不是真的瀕臨生死邊緣。但隨著天色及路程的進展,她的腦海無法抓住關於蘑絲的思緒或其餘念頭。她很疲憊,不喜歡再次走向死亡的感覺。他們經過橡木泉,沿峽谷向下,再度爬坡。抵達最後一段通往高陵的漫長上坡路時,她雙腿沉重難舉,思緒駑鈍混亂,牢抓某個字或景象,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歐吉安家裡的碗盤櫃,或是看到瑟魯的玩具草袋而浮現的「骨頭海豚」幾個字,不斷重複。
格得邁著輕鬆的旅人步伐節奏,瑟魯在旁疲累行走。不到一年前,同個瑟魯因為這段長坡累得不成人樣,必須讓人抱。但那是因為歷經更漫長的全天跋涉,而孩子當時尚未自她遭受的懲罰恢復。
她老了,老得不能走這麼快。上坡如此困難。老太婆應該待在家裡爐火邊。骨頭海豚、骨頭海豚;骨、捆、捆縛;骨頭人、骨頭動物……他們走在前頭,他們等著她。她緩慢。她疲累。她掙扎爬上最後一段山路,來到兩人站立處,高陵上平坦坡道。朝左是銳亞白的屋頂,往山崖邊下斜;往右是通往宅邸的路。「這邊。」恬娜說道。
「不對。」孩子說,指著朝左的村莊。
「這邊。」恬娜又道,然後往右邊走去。格得跟隨她而行。
兩人走在核桃果園及草原間。這是個初夏的暖熱傍晚,鳥兒在果園樹間或近或遠歌唱。那個她記不起名字的人,從大宅前的路上朝他們走來。
「歡迎!」他說道,然後停步不前,向他們微笑。
兩人止步。
「多麼偉大的貴客,前來造訪銳亞白領主宅邸啊。」他說道。土阿禾,不是他的名字。骨頭海豚,骨頭動物,骨頭孩子。
「大法師大爺,」他低低鞠個躬,格得依樣回禮。
「還有峨團的恬娜女士!」他對她鞠個更低的躬,而她當場跪在路間,頭向下伏低,直到雙手平貼塵土,彎身到嘴巴也緊貼路上塵土。
「現在爬過來。」他說道,她開始朝他爬去。
「停。」他說,而她停止。
「你們會說話嗎?」他問。她什麼都沒說,嘴裡湧不出字句,但格得以一貫的靜謐聲音回道:「會。」
「怪物在哪?」
「我不知道。」
「我以為女巫會把她的使役小鬼一起帶來。但她帶了你,大法師雀鷹大爺。多美妙的替代品啊!我只能為這世界除淨所有女巫及怪物,但是對你,曾經是個人的你,我可以談話。你至少能夠理智對話,同時有能力瞭解懲罰的意義。我想你以為你已經安全了,你選的王安坐王位上,而我的主人,我們的主人,被毀滅。你以為一切盡遂你意,毀去了永生的承諾,對不對?」
「不對。」格得的聲音說道。
她看不到他們。她只看得到面前的道路,嘗到它的味道。她聽見格得說話,他說道:「惟死亡,得再生。」
「呱,呱,唱詩歌,柔克師傅,學校師傅!多好笑的景象啊,偉大的大法師穿得像牧羊人,內在毫無一絲魔法、毫無一字力量。你會唸咒嗎,大法師?小咒語就好,小小的幻象誦咒?不會?一個字也不會?我主人打敗了你。你現在知道了嗎?你沒有征服他。他的力量依然活著!我可能會讓你多活一會兒,見識這份力量,我的力量。見識那位老頭,我讓他免於死亡,必要時還可以拿你的命來用。還能看你那多事的王自取其辱,他那些娘娘腔的朝臣,愚蠢的巫師,居然在找個女人!找個女人來統治我們!但規矩在這裡,主宰在這裡,這裡,在這大屋裡。這一年來,我不斷吸引他人前來,那些知曉真正力量的男人。有些從柔克來,就從那些學校師傅面前離開;還有從黑弗諾來的,就從那個所謂的莫瑞德之子面前離開。那個王想讓女人宰制他,以為自己安全到能以真名昭天下。你知道我的名字嗎,大法師?你記得我嗎?四年前,你還是偉大的眾師之尊,而我只是柔克的一個普通學生?」
「你叫白楊。」充滿耐心的聲音說道。
「我的真名呢?」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什麼?你不知道?你找不出來嗎?法師不是知曉一切真名嗎?」
「我不是法師。」
「喔,再說一遍。」
「我不是法師。」
「我喜歡聽你說。再說一次。」
「我不是法師。」
「但我是!」
「是的!」
「說!」
「你是法師!」
「這比我想像得還要好!我想捕小蝦,卻抓到大魚!來吧,來見見我的朋友。你可以用走的,她可以用爬的。」
於是他們走在往銳亞白領主宅邸的路上,進了屋,恬娜四肢貼地爬在路上,爬上通往大門的大理石階梯,爬過大廳及房間的大理石走廊。
屋裡一片黑暗。黑暗中,恬娜腦海也是一片黑暗,她愈來愈不瞭解他人言語,只能清楚聽到某些字句及聲音。她聽得懂格得說的話,他說話時,她想著他的名字,牢牢在腦海裡抓住。但他很少說話,只是回答那個不叫土阿禾的人。那人偶爾會對她說話,叫她母狗。「這是我的新寵物。」他對別人說,其中幾個站在蠟燭投下陰影所形成之黑暗中。「你們看我把她訓練得多好?打滾,母狗!」她打個滾,男人們笑了。
「她有只小狗,」他說道,「我本來打算完成對她的懲罰,因為她只燒壞了一半,不過她帶來給我的,是一隻她抓到的鳥兒,一隻雀鷹。明天,我們來教他如何飛翔。」
其他聲音說出字詞,但她再也無法理解。
某樣東西繫上她的頸項,然後她被逼著爬上更多台階,進到一間滿是尿液、腐肉、香花的房間。有聲音在說話。一隻石頭般冰手衰弱地敲她的頭,有個東西大笑「款、款、款」,彷彿一扇來回吱嘎的老舊門屝。有人踢了她,要她沿廳堂向前爬行。她爬得不夠快,所以胸脯及口唇遭受踢擊。然後一扇門轟然關起,沉默,黑暗。她聽到有人哭泣,想到那是孩子,她的孩子。她想要孩子別哭。終於,哭泣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