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囚犯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柯琇的腳步聲沿著小屋走廊傳來,平穩而從容。她出現在阿兒哈的房門口時,高大厚重的身影剛好塞滿門框,她單膝下跪欠腰敬禮,身影隨之縮小,站直後又再度放大。
「女主人。」
「什麼事,柯琇?」
「一直到今天,我被授權照料累世無名者疆域內的某些事務。這些事妳以前都知道,但這一世還沒有記憶。假如妳願意,現在是妳認識、學習並開始負責照料這些事的時候了。」
女孩已經坐在自己那個沒窗戶的房間裡好一陣子,看起來像在冥思,但她其實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聽完柯琇的話後,她那一向高傲的表情好一會兒才起了變化。儘管她極力隱藏,但神色確實與往常不同。她狡黠地問:「去大迷宮?」
「我們不進大迷宮,但得穿越大墓穴。」
柯琇的聲音帶了點可說是懼怕的語調,或是假裝懼怕,想要嚇唬阿兒哈。但女孩緩緩起身,淡然道:「很好。」其實她大喜過望;尾隨神王女祭司的厚重身影前行時,她內心不斷高呼:「終於!終於!終於要見到我自己的疆域了!」
那時她十五歲,在一年多前便已舉行成年禮,從此是個成人,同時開始擁有峨團陵墓第一女祭司的全部權力,成為卡耳格帝國所有高等女祭司中的至尊,甚至連神王本人也不得對她頤指氣使。現今,大家都向她屈膝敬禮,連嚴厲的薩珥和柯琇也不例外。對她說話時,人人恭敬服從。但,事事一如既往,沒有改變,也沒新鮮事發生。她的「獻身祝聖典禮」一舉行完畢,日子又變得和往昔般尋常:有羊毛要紡,有黑布要織,有谷子要磨,有禮儀要進行;每天晚上必唱「九頌」,每道門都要祝禱,每年兩次用羊血澆灑墓碑一次,在「空寶座」前跳「黑月之舞」。如此過了整整一年,跟之前每一年沒有兩樣。是否這輩子每年都得這麼過下去?
她內心的厭煩感有時強烈到近似恐怖,緊掐住她喉嚨,感覺就快喘不過氣。不久前,她終於煩到一股腦說了出來。她心想,再不說出來恐怕會瘋了。她傾吐的對象是馬南。自尊阻止她向別的女孩吐露,謹慎使她沒向年長的女祭司表白。但馬南無足輕重,只是個年高而忠誠的管護,對他說什麼都沒關係。令她驚訝的是,馬南給了她一個答案。
「小人兒,妳曉得,」他說:「很久以前,在我們四島結合成一個帝國以前,在神王統轄我們四島以前,各島嶼都有很多小國王、小親王、小首領等。這些人彼此常起爭端,爭端一起,就來峨團陵墓這裡祈求擺平。這些人中,有我們峨團島的人,有卡瑞構島的人,有珥尼尼島的人,其至有胡珥胡島的人,大都是首領和親王率領僕從和軍隊同來。他們會請教妳該怎麼辦。妳就會走到『空寶座』前,把累世無名者的意見告訴他們。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後過了一段時間,『祭司王』開始統治整個卡瑞構島,不久又將峨團島納入統治。最後,神王統治全部四島,並將四島合併成一個帝國,到今天已有四、五代了。也因此,情況有了轉變。現在神王可以自行鎮壓作亂的首領,也可以自行處理爭端。妳應該不難明白,既然是『神』,他就不需要時常來徵詢累世無名者的意見了。」
阿兒哈就此不再想這件事。在這座沙漠之島,在這一成不變的墓碑底下,「時間」是沒有多少意義的,自創世以來,這裡一直用相同的方式過日子。她不習慣思考變動不定的事,比如老方法消逝、新方式興起;從那種角度看事情讓她不舒服。「神王的力量遠小於我服效的無名者的力量。」她皺著眉說。
「當然……當然……但是,小寶貝,沒有人會向『神』這麼說。當然也不會對『神』的女祭司這麼說。」
迎視馬南閃爍的土色小眼睛,她想到神王高等女祭司柯琇,當下明白了馬南的意思。自她來這兒起,柯琇始終讓她害怕。
「但神王與他的人民都忽略了敬拜陵墓這件事。沒人來敬拜。」
「哦,他有送囚犯來這裡當獻祭品,這事他倒沒馬虎。該敬獻給累世無名者的禮物,他也沒忘記。」
「禮物!他的神廟年年重新粉刷,廟內祭壇有黃金一擔,燃油燈用玫瑰精油!再瞧瞧寶座殿!!屋頂破洞、圓頂龜裂,牆上到處是老鼠、貓頭鷹、蝙蝠……但不管怎樣,寶座殿會比神王和他的所有廟堂持久,也會比他之後的諸王持久。寶座殿在他們之前就有了,就算他們全消亡了,寶座殿仍將永遠安在。它是萬事萬物的中心。」
「它是萬事萬物的中心。」
「寶座殿內有財寶。薩珥有時會向我提起,說那些財寶可以裝滿十座神王廟還有剩。它們都是古代留傳下來的黃金和戰利品,至今恐怕有一百代了——誰曉得到底有多久。這些財寶全鎖在地下洞穴和墓室中。她們不肯帶我去看,讓我一等再等。但我知道那是什麼樣子。寶座殿的地下、陵墓所在地全區的地下、我們現在所站處的地底下,有很多貯藏室。這地底下有個巨大的網狀隧道:一座大迷宮。它隱藏在這山丘的地表下,有如一座龐大的黑暗之城,裡面裝滿了黃金、古代英雄的長劍、舊王冠、骨骸、歲月,和寂靜。」
她滔滔不絕,彷彿進入恍惚和狂喜之境。馬南注視著她。那張平板的臉孔不太有表情,但總帶著遲鈍謹慎的悲傷。這時,他的臉比平常更為悲淒。「沒錯,而且妳是那些財寶的女主人,」他說:「包括寂靜和黑暗。」
「我是女主人沒錯,但她們什麼也不肯讓我看,只准我瞧寶座後面那些地上的房間。她們甚至還沒帶我去看地下疆域的入口,只偶爾稍微提一下。她們把我和我的疆域分離!她們讓我等了又等,為什麼?」
「小人兒,妳年紀還小,而且或許……」馬南以沙啞的男高音說:「或許她們害怕。畢竟那不是她們的疆域,它是妳的;進了那裡面,她們會有危險。世上沒有人不怕累世無名者。」
阿兒哈沒說什麼,但眼睛一亮。馬南又一次指引她看待事情的新方式。對她而言,薩珥與柯琇一直都是嚴酷、冷淡、強大,她從沒想過她們也會害怕。但馬南說得對,她們害怕那些地方,害怕那些力量,而阿兒哈是那力量的化身,也是它們的一員。她們害怕走進那些黑暗的所在,她們擔心被食盡。
現在,她和柯琇一同步下小屋台階,爬上通往寶座殿的蜿蜒陡徑,就在途中,她回想起自己與馬南的對話,不禁再度驕態飛揚起來。不管她們帶她去哪裡,不管讓她看什麼,她都不害怕。她曉得自己的路。
在小徑上,走在她身後不遠的柯琇說了話:「我的女主人知道,她的責任之一是獻祭某類囚犯,就是那種身世高貴的罪犯。他們由於褻瀆神聖或背叛,犯了違逆神王的罪行。」
「或是違逆了累世無名者。」阿兒哈說。
「一點也不錯。然而,被食者如果還年幼,讓她承擔這種責任並不適合。但現在,我的女主人不再是小孩了。囚鏈室裡有一批囚犯,是一個月前我們的神王大人從他的城阿瓦巴斯送來的。」
「我竟然不曉得有一批囚犯已經送到。為什麼我不知道?」
「根據陵墓古儀規定,囚犯必須趁暗夜秘密送來。現在請女主人改走沿牆小徑,那是我的女主人得遵循的秘道。」
阿兒哈轉身離開原來的坡路,改為沿著圓頂寶殿後面那座圍出墓碑范界的大石牆前行。這石牆由巨大岩塊徹成,最小的體積也超過一名成年男子,而最大的岩石則有四輪馬車那麼大。雖然未經切削,但緊鄰的岩塊彼此貼合,連結得很好。不過,有幾處地方,圍牆高度陡落,只見岩石不成形地堆棧著。那是經歷漫長時間才能辦到的事,是沙漠熾熱的白天與寒凍的夜晚交替干百年後,再加上山巒本身細微的移動所致。
「要翻越這道墓碑圍牆很容易。」阿兒哈沿著牆底下走時說道。
「我們沒有足夠的男人可以來修建傾頹的部分。」柯琇回答。
「但我們有足夠的男人來守衛。」
「只有奴隸。他們不可靠。」
「讓他們害怕就會可靠。如果守衛不周,讓陌生人踏上圍牆內的神聖土地,就判他們與涉足的陌生人相同的刑罰。」
「是什麼刑罰?」柯琇明知故問。很久以前她已告訴阿兒哈答案了。
「在寶座前斬首。」
「派人看守墓碑圍牆是我女主人的意思嗎?」
「是。」女孩回答。黑袍長袖內,她的手指因得意而緊握。她明知柯琇無意分派一名奴隸來看守圍牆,執行這種徒勞的任務,畢竟,會有什麼陌生人到這裡來?無論是無心或刻意,任何人都不可能漫步進入陵墓所在地周圍一哩內的任何地點而不被瞧見;因此,來者肯定也走不到陵墓附近。但是派一名奴隸來此看守,是這堵圍牆應得的榮耀,柯琇無從反對,她必須服從阿兒哈。
「到了。」柯琇淡漠的聲音說道。
阿兒哈止步。過去,她常在墓碑圍牆附近走動,所以她清楚這一帶,一如她清楚所在地的每呎土地、每塊岩石、每株荊棘和薊草。現在,她左手邊這道大石牆昂然矗立,是她身高的三倍;右手邊,山巒層層緩降成為一個不毛的低淺山谷,隨即又向西邊群山的山麓爬升。她環顧附近地面,沒看到她不曾見過的事物。
「在那幾塊紅色岩石底下,女主人。」
斜坡幾碼遠的地面露出一處紅色熔岩,熔岩形成一個台階,或者說形成這山丘的一個小崖壁。阿兒哈往下走向熔岩,站在岩石之前一塊平地上,面朝岩石。她這才明白,這些四呎高的紅熔岩看起來像個粗糙的出入口。
「該做什麼呢?」
她很久以前就曉得,像這種神聖地方,除非知道怎麼開門,否則再怎麼嘗試都是徒勞。
「我的女主人保管所有開啟黑暗處所的鑰匙。」
行過成年禮後,她的腰帶上開始配掛一隻鐵環,鐵環串連一把小匕首和十三把鑰匙,有的鑰匙長而重,有的輕小如魚鉤。她拎起鐵環,把鑰匙鋪展開來。「那一把。」柯琇指了指鑰匙,然後伸出肥厚的食指,放在兩塊有凹痕的紅熔岩之間一道表面裂縫上。
那把長柄鑰匙是鐵製的,有兩個裝飾片。將它伸入裂縫中,感覺僵澀難動,阿兒哈用兩手合力向左扭轉,總算順暢轉開。
「再來呢?」
「一齊用力——」
她們朝鑰匙孔左邊齊力推動粗糙的巖面,紅岩石的一部分不規則石塊朝內移動,這岩石雖沉重,移動時卻頗為順暢,沒有發出太大的噪音。緊接著一個窄縫出現了,窄縫內漆黑一片。
阿兒哈彎腰入內。
柯琇是大塊頭女子,加上穿了厚重黑袍,得用力擠才能穿過那道窄小入口。她一進到裡邊,馬上背抵石門,很吃力地將它關上。
裡面全然黑暗,沒半絲光線。那團黑暗製造出一股壓迫感,效果一如洞穴內的濕氣逼眼。
她們弓著身子,近乎折半,因為這時所站的地方高不及四呎,而且窄小到阿兒哈兩手一摸索,立刻碰到左右兩邊的潮濕岩石。
「妳帶了燭火來沒有?」
她小聲說著,像一般人在黑暗中自動壓低聲音說話那樣。
「沒有。」在她身後的柯琇回答。柯琇也壓低聲量,但話裡帶了種奇異的語調,聽起來好像是在微笑。柯琇從不微笑。阿兒哈心跳加速,血脈在她喉嚨怦然跳動,內心凶暴地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地方,我屬於這裡,我不害怕!」
但外表的她靜默無語。她開步向前。路只有一條,朝下通往山丘內部。
柯琇尾隨在後,大口喘著氣,外袍擦拂著岩石和地面。
突然,屋頂變高了,阿兒哈能夠站直身子,往兩旁大張雙手也沒摸到牆壁。原本悶滯帶土味的空氣,現在則感覺陰涼潮濕,空氣微微流動著,帶來些許空曠感。阿兒哈小心地在全然黑暗中向前走了幾步。一顆小石子在她草鞋底下滑觸另一顆小石子,這細微的聲響引起了回音。從回音繁多、微細且遙遠的情形判斷,這洞穴想必深廣寬高,儘管如此,卻不是空的:黑暗中一些看不見的物體或分隔物的表面,使一個回音碎為千百個細小回聲。
「這裡一定就是墓碑正下方。」女孩小聲說。她輕微的說話聲在空蕩的黑暗中散開,立刻綻裂成宛如蛛網般精細的聲音線,久久不散。
「沒錯,這裡是大墓穴。繼續走,我不能停留在這裡,沿著左牆前進,要經過三個開口。」
柯琇小聲咕噥,細微的回音也隨之咕噥。她在害怕,確實害怕。她不喜歡站在這麼多無名者中間,站在她們的墳墓、她們的洞穴,甚或這無邊的黑暗中。這不是她的地方,她不屬於這裡。
「我應該帶支火炬來。」阿兒哈說著,繼續藉由手指碰觸洞壁導引前進。她驚歎岩石的奇形怪狀,有凹陷,有突起,還有精緻的曲線和邊緣,一會兒像蕾絲般粗糙,一會兒又像黃銅般滑順。這肯定經過雕刻工夫,也許,這整個洞穴是古代雕刻師傅的作品。
「這裡禁止燃燈點火。」柯琇輕聲低語,但口氣嚴厲。阿兒哈剛才雖然那樣說,心裡其實早知道這裡必定禁光。這是黑暗的本家,夜晚的最中心。
她的手指在層層黑暗中拂過這巖洞的三道開口。第四次時,她特別摸摸開口的高度和寬度,才走了進去,柯琇緊隨在後。
這條地道再次緩緩上升,她們略過左手邊一個開口,接著改走右手邊一條支道:這兒是黑漆漆的地下,有的只是地底的深層寂靜,她們一切靠觸覺摸索。走在這種信道中,必須不停伸手觸摸兩側,否則難免會錯過某個必須計算在內的開口,或忽略掉途中岔路。在這裡,觸覺是唯一的指引;雙眼看不見路徑,路徑握在兩手中。
「這裡是大迷宮嗎?」
「不是。這是比較小的隧道網絡,就在寶座正下方。」
「大迷宮的入口在哪裡?」
阿兒哈喜歡這種黑暗中的遊戲,她希望有更大的迷團來考考自己。
「在我們剛才走過的墓穴第二個開口。現在摸看看右手邊有沒有一扇門,一扇木門,說不定我們錯過了!!」
阿兒哈聽見柯琇兩隻手擦過粗糙的岩石,在牆上急急探觸。她自己則繼續用指尖輕輕貼著岩石,一下子就感覺到下方有滑順的木質面。她一推,木門吱嘎一聲輕鬆開了。她站在光線中,一時看不見東西。
她們走進一間低矮的大房間,牆壁由劈砍的石塊鋪成,房內照明是掛在一條鏈子上的火炬。由於沒有排煙口,整個房間的空氣充斥火炬煙霧而混濁。阿兒哈的眼睛受到刺激,溢滿淚水。
「囚犯在哪?」
「那邊。」
她好不容易才看出來,房間遠處那三堆東西是三個人。
「這木門沒鎖,有守衛嗎?」
「不需要守衛。」
她猶疑地走進去一點點,瞇起眼睛透過濃密的煙霧探視。每名囚犯的兩個足踝都有鐵鏈銬著,一隻手腕銬在岩石釘著的大環內。要是想躺下,銬住的那隻手臂得懸舉著。囚犯發須糾結,加上昏暗陰影,他們的容貌完全看不清楚。這三名囚犯赤身露體,一個半躺,兩個或坐或蹲,身上散發出來的臭味比濃煙更刺鼻。
其中有個人似乎在注視阿兒哈。阿兒哈感覺好像看到那雙眼睛的亮光,但不很確定。另外面個囚犯沒有移動,連頭也沒抬。
她轉身。「他們已經不是人了。」她說。
「他們從來都不是人。他們是惡魔、獸靈,居然敢圖謀不軌,想取神王神聖的性命!」柯琇的雙眼晶亮,與紅澄澄的火炬相輝映。
阿兒哈再看一眼囚犯。她帶著敬畏與好奇問道:「凡人怎麼可能攻擊神?怎麼辦到的?你,你怎麼敢攻擊一個活神?」
那男人隔著叢叢黑髮盯著她瞧,但絲毫沒應聲。
「從阿瓦巴斯送來以前,他們的舌頭就被割掉了。」柯琇說:「女主人,別跟他們說話,他們是髒東西。他們是妳的,但不要對他們說話,不要注視他們,也別去想他們。他們是送來讓妳奉獻給累世無名者的祭品。」
「要怎麼獻祭他們?」
阿兒哈不再看那三名囚犯,改而面向柯琇,好從柯琇巨大的身軀和冷淡的聲音中吸取力量。她覺得頭昏、煙味和污臭讓她很不舒服,但似乎還能鎮靜思考和說話。獻祭的事,她以前不是做過無數回了嗎?
「護陵女祭司最清楚什麼方式的死亡最能取悅她的主母。方法很多,選擇權在她。」
「讓衛隊長高巴砍了他們的頭,鮮血灑在寶座前。」
「如同獻祭山羊一樣?」柯琇好像在嘲弄阿兒哈缺乏想像力。阿兒哈啞口無言。柯琇繼續說:「還有,高巴是男人,男人不准進入陵墓內黑暗所在,相信女王人還記得這一點吧?男人要是進來,就出不去了……」
「是誰帶這三名囚犯進來這裡的?誰餵他們?」
「在我的神廟效勞的兩名管員,杜比和烏托,他們都是宦人,只要是替累世無名者辦事,就可以進來這裡,就像我一樣。神王的士兵把囚犯綁在圍牆外,由我和兩名管員帶他們從『囚犯門』進來,也就是隱藏在紅熔岩中的那扇門。向來都是這麼辦理的。食物和飲水則從寶座後面一個房間的活板門垂降下來。」
阿兒哈抬頭看。在懸掛火炬的那條鏈子旁,石徹天花板上嵌著一塊方形木板。那個開口非常小,男人不可能從那裡爬出去,但如果從上面降下繩子,三名囚犯中間的那一人只要伸手就可抓到。她再次猛然甩開頭。
「不要再讓管員送食物和飲水來了,也不要再燃火炬。」
柯琇鞠躬領示。「他們死了以後,屍身如何處理?」
「讓杜比和烏托把他們埋在我們剛才走過的那個大洞,也就是陵墓墓穴。」女孩說話的速度逐漸加快,音調也升高。「一切務必在黑暗中進行。我主母會食盡他們的屍身。」
「謹遵囑咐。」
「這樣安排可好,柯琇?」
「這樣安排很好,女主人。」
「那我們走吧。」拔尖語畢,阿兒哈轉身快步走向木門,急忙步出這間囚鏈室,進入黑暗隧道。這片死寂的黑暗完全看不透,毫無一絲光,宛如沒有星光的夜晚那般寧靜宜人。她一投入這片潔淨的黑暗,馬上疾步前進,有如泳者縱身入水向前游。柯琇加快速度跟隨,喘著氣拖著步伐,愈來愈落後。阿兒哈一點也沒有遲疑,按照來時路,該略過的略過,該轉彎的轉彎,她繞行空蕩而有回音的墓穴,匍匐爬過最後的長隧道,直達閉鎖的岩石門。她彎身探觸腰間鐵環上的長鑰匙,鑰匙找到了,卻遍尋不著鑰匙孔。她面前這堵看不見的牆沒有半點細孔露出光線。她的手指遍摸石牆,想找出鑰匙孔、門閂或門把,但什麼也沒找著。到底鑰匙該插哪兒?她要怎麼出去?
「女主人!」
柯琇氣喘噓噓的叫喚聲被回音放大,在她背後遠處轟隆響起。
「女主人,那扇門沒法從裡面開啟,那兒沒有出路,沒有回頭路。」
阿兒哈背貼岩石,沉默無語。
「阿兒哈!」
「我在這兒。」
「過來!」
她雙手雙膝伏地,如小狗般順著通道爬到柯琇的裙擺邊。
「向右轉,快!我不能在這裡多逗留,這不是我的地方。隨我來。」
阿兒哈站起來,抓著柯琇的長袍。兩人向前行,依循大洞穴右手邊那片有奇特雕刻的石牆走了很長一段,接著在黑暗中進入一個依然漆黑的隧道。她們沿著隧道拾級而上,女孩仍然緊抓柯琇的袍子,而且兩眼閉闔。
有光了,她從眼縫中隱隱約約瞧見紅光。她以為又回到那間有火炬照明、滿是煙味的囚鏈室,也就沒立刻張開眼睛。但這裡的空氣聞起來甜甜幹幹,帶點霉味,這氣味頗為熟悉,而腳下踩著的台階陡得像梯子。她放開柯琇的袍子,睜開眼,她頭上有一扇打開的活板門。她跟在柯琇之後爬過那道門,進入她熟知的一間房:一間擺了兩隻櫃子和一些鐵盒的小石室,它是寶座後面許多房間當中的一間。天光投射在門外走廊上,微弱灰暗。
「那扇『囚犯門』只向地道開啟,不能向外開。這裡是唯一的出口。要是還有別的出入口,就非我所知了,薩珥同樣不知道。倘若真有別的通道,妳必須自己回想,但我認為沒有。」柯琇仍然低聲說話,語氣不懷好意。黑色帽兜裡的胖臉頗為蒼白,又因出汗而顯得濕答答。
「我不記得到這出口要轉幾個彎。」
「我告訴妳,只有一個轉彎。妳一定要記住,下回我不陪妳進去了。那不是我的地方,妳得獨自進去。」
女孩點頭。她注視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覺得她的面貌看起來好奇怪:雖由於一股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恐懼而顯得蒼白,仍流露出勝利的驕色,彷彿是對阿兒哈的軟弱感到幸災樂禍。
「下次我要自己去。」阿兒哈說完,努力想轉身離開柯琇,但只覺雙腿一軟,房間上下顛倒。她昏倒在女祭司腳邊,癱成了一團小黑堆。
「妳會記住的,」柯琇說,她仍人口喘氣,卻靜立不動:「妳會記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