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地海六部曲2:地海古墓

正文 第二章 圍牆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小女孩日漸長大,漸漸失去對母親的記憶而不自知。她該當在這裡,在這個陵墓所在地;她從來都是這裡的人。只有在七月的漫長黃昏,當她望著西側的連綿山峰在日落餘暉中呈現乾枯的獅子黃,才會偶爾想起好久以前某處爐火也呈現相同的黃光。她想到這兒時,總會順帶憶起自己被擁抱的片刻,那是種奇怪的感覺,她在這兒裡連被碰觸都很少。她還會想起一種令人愉悅的氣味,是頭髮洗完後用洋蘇葉水潤滑過的香氣,而那記憶中的髮絲很長,髮色和日落霞光、爐火焰色相仿。留在她記憶中的僅是這些。

    當然,她知道的事多於記得的事,因為有人告訴她這整個故事。七、八歲時,她開始納悶這個叫做「阿兒哈」的人到底是誰,她跑去找她的管護馬南,說道:「馬南,告訴我當初我是怎麼被揀選的。」

    「噢,小人兒,妳早就知道經過啦。」

    她確實知道。個子高大、聲音剛硬嚴峻的女祭司薩珥曾告訴她多次,她早就默記在心,現在她就背誦如下:「沒錯,我知道。峨團陵墓的『第一女祭司』仙逝,葬禮和淨禮分別在陰曆時間一個月內舉行完畢。之後,陵墓所在地幾位特定的女祭司和管員連袂橫越沙漠,到峨團島各村鎮訪查。她們要找尋第一女祭司去世當夜出生的女嬰。找到後,她們會先花點時間觀察:這女嬰必須身心健全,成長期間也不得罹患傴僂、天花或其餘致殘或致盲疾病。」直到五歲年紀,如果始終無疾無瑕,就表示這孩子的身體確實是已逝女祭司的新身體。她們會把這結果向常駐阿瓦巴斯的『神王』報告,接著便將孩子帶回她的殿堂這裡,受教一年。一年結束,小孩被帶去寶座殿,屆時她的名字會送還給她的眾主母,也就是『累世無名者』,因為這小女孩就是『在世無名者』,也是『轉世女祭司』。」

    以上就是薩珥告訴她的,一字不差,但她從不敢多問。這位瘦削的女祭司並非殘酷無情,只是非常冷淡,一舉一動嚴遵戒規,阿兒哈怕她。但阿兒哈不怕馬南,非但一點也不怕,她甚至會命令他:「現在告訴我,當初我是怎麼被揀選的!」他就會再告訴她一遍。

    「我們在月亮回盈後第三天離開這裡,前往北方和西方探訪,因為已故阿兒哈是在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去世的。我們第一站到鐵拿克拔,那是座大城,雖然有人說,鐵拿克拔比起阿瓦巴斯,有如跳蚤之於大牛,但對我而言,它實在夠大了,那城裡想必有一千棟房子!接著我們到嘎爾。但這兩座城市都沒有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出生的女嬰。男嬰倒是有,但男嬰不行……所以我們轉向嘎爾北邊的山鄉村鎮,也就是我自己的家鄉。我是在那邊的山區出世,那兒溪河潺流、土地青綠,不像這裡的沙漠。」馬南說到這裡,沙啞的聲音裡總會多些怪音調,一雙小眼睛會全部藏進眼皮裡;他停頓一會,才義繼續說:「就是這樣,我們找出前一個月有新生嬰兒的人家,與嬰兒的父母談話。有的人會撒謊說:『是啊,我們的女孩確實是上個月月亮回盈第三天出世的!』妳知道,窮困的鄉下人通常很樂意把女嬰送走。但有些人家窮哈哈孤伶伶住在山區谷地陋屋中,從不算日子,也不太注意月亮回盈的時間,根本無法確定他們的女嬰到底多大。碰到這種情形,只要詢問夠久,我們總能問出真相,只是耗費時間罷了。最後,我們在恩塔特西方的果園谷,一個十戶人家的小村子,找到一名女嬰。當時她八個月大,我們剛好也外出查訪了大約那麼久。那女嬰是在護陵女祭司去世那一夜出生的,而且就在同一個時辰。她是個健康的女嬰,我們一行人像蝙蝠群湧入巢穴似的擠進那只有一間房的小屋時,她就坐在母親膝上,明亮的眼睛盯著我們大家。女嬰的父親是個窮人,平日以照料富人果園的蘋果樹維生,除了五個子女和一隻羊以外,別無所有,就連房子也不是他的。我們全擠在小屋內,從女祭司們注視女嬰的表情,還有她們彼此間竊竊私語的樣子,可以看出她們認為已經找到轉世女祭司了。女嬰的母親也看得出來,她緊緊抱住嬰孩,始終不發一語。唔,就這樣,我們第二天再回去找那戶人家。可是,天啊!那個有著明亮大眼的小嬰孩躺在燈心草堆成的小床中哭鬧不止,全身上下佈滿熱病引起的腫痕和疹子。母親號哭得比嬰兒更凶:『啊!噢!我的寶貝犯了女巫手指!』她是這麼說的,意思是感染了天花。在我們家鄉,一般人也叫天花為『女巫手指』。然而,現任『神王高等女祭司』的柯琇走向小床,抱起嬰孩。其餘人倒退好幾步,我也是。雖然我沒有很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誰會走進一間有人染患天花的房子?但柯琇一點也不怕,至少那一次不怕。她抱起女嬰,說:『她沒有發燒。』隨後,她吐了點唾沫在手指上,開始揉搓嬰孩身上的紅斑點,紅斑一搓就掉了,原來只是莓果汁罷了。那個可憐的笨母親居然想欺瞞我們,保住孩子!」說到這裡,馬南縱聲大笑。他的黃臉孔幾乎沒變化,但肚皮起伏不已。「她丈夫害怕女祭司因此發怒,就把她痛打了一頓。沒多久,我們就回到沙漠這裡來了,但每年陵墓所在地這裡都會派一個人返回那個環繞著蘋果園的小村子,查看孩子的成長。五年過後,薩珥與柯琇親自前往,同行護送的還有神廟守衛及神王特派的紅甲士兵。他們一行人將小孩帶來這裡,因為她確實是護陵女祭司轉世,是屬於這裡的。小人兒,妳說,那個小孩是誰,呃?」

    「是我。」阿兒哈說時,兩眼遙望遠處,彷彿要看出她無從得見且不在視野內的什麼東西。

    有一回她問:「他們一行人去帶那小孩時,那個……那個母親有什麼反應?」

    但馬南不知道,因為最後那次他沒有隨行。

    連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就算記得,有什麼好處呢?已是過去的事了,都過去了。她已經來到這個她必須來的地方。浩瀚塵世她只曉得一個地方:峨團陵墓所在地。

    來此頭一年,她與見習女祭司睡在大寢室,全是些四王十四歲的女孩。即使在當時,馬南便已從十名管員中被單獨指派為她的特別管護;而她的床一直都單獨安放在大寢室的一個凹室裡,與大寢室那個屋樑低矮的狹長主房略微分開。大寢室設在「大屋」裡,大屋是這些女孩睡前嬉鬧及說悄悄話的地方,也是她們在稀薄晨光中邊打呵欠邊互相幫忙編髮辮的地方。等到名字被取走而成為「阿兒哈」以後,她被安排單獨睡在「小屋」內,小屋內的那個房間、那張床,就是她此後一生將睡眠的房間和床鋪。小屋是她個人的,正式名稱叫「第一女祭司之居」,沒有她准許,任何人都不可以擅自入內。她年紀還很小時,很喜歡聽別人服從地先敲門,由她說:「准你進來。」但柯琇與薩珥這兩位高等女祭司理所當然認為可以獲得她准許,總是不敲門就進房,這點讓她很不高興。

    時日與歲月俱推移。陵墓所在地的女孩們把時間全花在上課及受訓,沒有安排任何遊戲,因為沒有時間遊戲。她們必須學聖歌、聖舞、卡耳格帝國歷史,以及她們崇奉的諸神秘跡,包括統治阿瓦巴斯的神王和孿生兄弟雙神「阿瓦」與「烏羅」。在這麼多女孩中,只有阿兒哈一個人必須額外多學「無名者禮儀」。這門課由一人負責傳授,即「孿生雙神高等女祭司」薩珥。由於這門課,阿兒哈每天必須與別的女孩分開一個時辰或更久,但她與別的女孩一樣,日子大半花在工作上。她們要學編織羊毛絮、要學種植與收成、要學調理日常餐食,比如將玉米磨成粗粉煮成粥,或用細麵粉製作未發酵的麵包,或料理小扁豆、洋蔥、包心菜、山羊奶酪、蘋果、蜂蜜等。

    可能碰到最好的事,是獲准去釣魚:帶顆蘋果或玉米涼餅當午餐,走到陵墓所在地東北邊約半哩遠處,那兒有條流經沙漠的深綠色溪河,坐在溪岸的蘆葦叢間,頂著幹燥的陽光,一整天靜看綠水緩流及雲朵投在群山上的陰影變化。但是,有時釣線抽緊,大力一揮,一條閃閃發亮的扁平魚落到了河岸,它蹦跳不停,隨後在空氣中干斃窒息,這段時間倘若興奮尖叫,梅貝絲就會像條毒蛇般嘶聲道:「安靜!妳這個吱喳亂叫的笨蛋!」梅貝絲平日在神王廟工作,她是個黑皮膚的女子,年紀尚輕,卻像黑曜石般堅硬銳利。她熱愛釣魚,妳得討好她,絕對不要出聲,否則她可不會再帶妳出去釣魚。若不能去釣魚,就別想再接近那條河——除非等夏季井水水位低而必須去河裡取水。夏天去河裡取水是累人的差事,得穿過燒灼的白熱氣溫,跋涉半哩遠下山到河邊,汲滿吊桿兩端的兩個桶子,然後以最快速度上山返回陵墓所在地。頭數百碼還容易,接下來水桶越來越沉重,肩上吊桿像根熱鐵棒般灼燒,乾燥的山路陽光刺目,提腳邁步越來越沉緩艱難。最後終於走到大屋後院菜園的陰涼處,把兩桶水嘩啦倒進貯水槽。提完這兩桶,必須再回河邊取水,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

    陵墓所在地的範圍內約住了兩百人,但建築不少。先說「所在地」這個名字:「峨團陵墓所在地」僅需這麼簡單稱呼即可,它是卡耳格帝國四島中最古老也最神聖的地區。區域內的建築有三二座廟、大屋、小屋、宦人管員的宿舍,以及緊鄰圍牆外的守衛宿舍、為數不少的奴隸棚屋、倉房、綿羊圈、山羊圈、飼養場等。遠看像座小鎮!!倘若從西邊枯乾的連綿峰巒朝這方向看過來。那些山巒可說是寸草不生,只長了洋蘇草、稀疏零落的蔓生線草、小雜草和沙漠藥草等少數幾種植物。若是從遠遠的東邊平原向上望,則可能會見到雙神廟的金黃屋頂在群山下閃耀,有如一大片岩石中的一丁點雲母石。

    雙神廟本身是個石造立方塊,塗敷灰泥,有個低矮的門廊和一扇門,沒有窗戶。比雙神廟晚建幾百年的神王廟則耀眼得多,它在山坡的位置比雙神廟低些,但有挑高的柱廊,外加一排柱頭上了色的粗大白柱。每根白柱都是一整根杉木,由盛產林木的胡珥胡島以船運到峨團島,再由二十名奴隸竭力拖越不毛的沙漠平原到達陵墓所在地。從東邊來的旅者看到神王廟的金黃屋頂和亮眼木柱後,就會跟著看見山坡上較前述所有建築還高些的位置,有座與沙漠同樣呈土棕色也同樣荒廢的殿宇:巨大但低矮的寶座殿。它是同類殿宇中最古老的一座,牆壁迭經修補,略嫌平鈍的圓頂也已漸次崩毀。

    寶座殿後方,有堵厚重的石牆環繞整片陵墓丘的丘頂,這石牆沒塗抹灰泥,且多處傾頹。石牆內側有好幾塊黑岩石,高十八或二十呎,一個個像是由地底竄出來的巨大手指。誰要是見著它們,準會不斷回顧。它們煞有深意地矗立在那兒,卻不曾聽誰說過它們意味什麼。黑石共計九塊,其中一塊屹立未傾,兩塊全倒,其餘的也或多或少傾斜。石塊表層覆滿了灰橙交雜的苔蘚,看起來好像被人著了色;但其中有一塊沒覆苔蘚,烏黑的色澤隱然發亮,且摸起來滑順無紋。其餘岩石雖披覆苔蘚,仍可約略瞧見或摸出石上刻了些形狀記號。這九塊黑岩石是峨團陵墓的墓碑。據說,自從太初第一人降世,自從地海創生以來,它們就豎立在這兒。普世諸島由海洋深處舉升而出時,它們就在黑暗中被豎立了。它們比卡耳格帝國的歷代神王年老、比孿生兄弟雙神年邁,甚至比「光」還年長。它們是凡人俗世開始存在以前,歷代不知名統治者的墓碑。既然統治者「無名」,後世服侍的女子也隨之「無名」。

    阿兒哈不常去墓碑間走動。墓碑就豎立在寶座殿後方,石牆環繞的山頂,那兒未曾有別人涉足。每年兩次獻祭的儀式都在寶座前進行,日子是在最靠近春分和秋分的月圓日。儀式進行時,阿兒哈會端著一隻大黃銅盆,由寶座殿的低矮後門走出來。銅盆裡盛裝的是滾燙冒煙的山羊血,她必須將這些山羊血一半灑在那塊仍然屹立的黑墓碑石腳,另一半灑在已傾的任何一塊墓碑上。那些傾倒的墓碑深嵌在巖塵中,迭經數世紀獻祭羊血之賜而陳垢斑斑。

    有時阿兒哈會在清晨時分獨自在黑石間漫步,想弄清楚上頭刻的是什麼,因為此時晨光斜射,岩石上模糊的隆起和凹痕較為凸顯。不然,她就坐在墓碑間仰望西邊群山,俯瞰下方一覽無遺的陵墓所在地建物屋頂和圍牆,觀看大屋與守衛宿舍周圍的第一波晨起騷動,並遙望綿羊和山豐群被驅趕到青草稀疏的河畔。在墓碑區那裡,永遠不會有什麼事好做,她之所以去,一方面是由於准許她去,一方面是由於在那兒她可以獨處。那兒其實是個荒涼的地方,即使頂著這沙漠地帶正午的暑熱,那一帶仍然有股陰冷感。有時鄰近的兩塊墓碑間風聲颼颼,就好像兩塊墓碑正倚著彼此在傾吐秘密。但最終沒有說出任何秘密。

    另一道較低的石牆從墓碑圍牆的一處延伸出去,這道石牆繞行陵墓所在地全區山丘,呈一長條不規則的半圓,半圓末端朝北伸向溪河,逐漸消失於無。這道石牆起不了什麼保護作用,只是把所在地分隔成兩半,一邊是三座廟宇殿堂、女祭司住房、管員宿舍,另一邊是守衛宿舍和奴隸棚屋。奴隸平日負責所在地一切種植、放牧及飼養工作。守衛和奴隸不曾跨越這道石牆,除非遇上幾個極神聖的慶典,才會有守衛、鼓手、號手等參與女祭司的行列,但他們從不曾踏進神殿大門。此外,沒有別的男人曾涉足所在地內側土地。以前曾有四島嶼的朝聖者、帝王和族長來此敬拜;一個半世紀前,第一位神王也曾親臨他的神廟制定儀規。但就連他也不能進入墓碑間的地帶,就連他也必須在圍牆外側用餐、就寢。

    只要把腳趾踮進岩石罅隙,就能輕易爬上這道矮牆。暮春的某個下午,小小被食者與一個名叫潘姒的女孩就坐在牆頭。兩人都十二歲了,那天下午本應在大屋內一間很大的石閣樓紡織室中,坐在幾架總是扭著清一色黑豐毛的大紡織機旁,織制黑袍需用的黑布。她們借口到庭院井邊喝水,溜了出來,然後阿兒哈說:「走吧!」便領著那女孩步下山丘,繞到看不見大屋的圍牆邊。兩人爬上去坐在十呎高的牆頭,沒穿鞋的腳放在圍牆外側晃蕩,俯瞰東方和北方延伸不盡的平原。

    「真想看看大海。」潘姒說。

    「看大海做什麼?」阿兒哈說道,嘴巴邊嚼著從牆頭拔下來的苦味馬利筋梗。這個貧瘠島嶼的花季剛過,所有長得慢、謝得快的沙漠小花,不管是黃是粉是白,都準備結籽了,風中散佈著灰白色的細羽毛和傘狀種子,正向地面拋擲巧妙的鉤狀針球。果園的蘋果樹底下,一地碎花辦,白色粉色錯雜,但枝椏猶綠——那是所在地方圓數哩內僅有的綠色。由這一頭地平線望到另一頭地平線,除了西邊群山因洋蘇草剛綻放花苞而形成一條銀藍色色帶外,所有一切都是單調的沙漠茶褐色。

    「唔,我不知道看海要做什麼,只是想看看不同的東西罷了。這裡永遠一成不變,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每個地方發生的事,都由這裡開始。」阿兒哈說。

    「噢,我曉得……但我想看一兩件正在發生的事!」

    潘姒微笑著,她是個性情溫和、外貌悅人的女孩。她把腳底放在被太陽曬熱的岩石上搓磨著,一會兒又接著說:「妳知道,我小時候住在海邊,我們村子就在海濱沙丘的正後方,我們不時會到海灘玩耍。記得有一次,遠遠的海上有個船隊經過,那些船看起來像是長了紅翅膀的巨龍,有的船真的有脖子,還有龍頭。它們從峨團島旁駛過,但村長說它們不是卡耳格人的船,而是來自西部那些內環島嶼。村人都跑來看,我猜他們是擔心那些船靠岸登陸。結果那些船隻是經過,沒人曉得它們要去哪裡,也許是到卡瑞構島打仗吧。但妳想想看,它們真的是從巫師之島開來的,那些島上的人,膚色髒髒黑黑的,卻能對人施咒,易如反掌。」

    「他們施咒對我無效,」阿兒哈語氣凶蠻地說:「這些人我看也不會看一眼。他們全是卑劣可惡的術士。他們居然膽敢那麼靠近這座神聖島嶼航行?」

    「噢,我猜有一天神王會征服他們,把他們都變成奴隸。但我還是盼望再看看大海。記得海濱潮汐池裡有一種小型章魚,妳如果對它們大叫『咘』它們會立刻變成白色。瞧,老馬南過來了,他在找妳。」

    阿兒哈那位管護兼奴僕正沿著圍牆內側慢慢走來。途中,他不時俯身摘拔野生洋蔥,一彎腰,就看見他隆起的駝背。拔完直起腰桿時,他會用那雙遲鈍的土色小眼睛觀望四周。這幾年下來,他長胖不少,發已禿落的黃色頭皮在陽光下發光。

    「我們朝男人區這側滑下去一點。」阿兒哈小聲說著。於是,兩個女孩有如蜥蜴般柔軟地順著石牆往下滑,滑到剛好吊掛在牆頭,但內側瞧不見的位置。她們聽見馬南緩慢的腳步聲走過去。

    「呵!呵!馬鈴薯臉!」阿兒哈低聲奚落,聲音輕細如草間微風。

    沉重腳步聲中止。「呵,」猶疑不定的聲音說道:「是小人兒嗎?阿兒哈?」

    寂靜無聲。

    馬南繼續向前。

    「呵!哦!馬鈴薯臉!」

    「呵!馬鈴薯肚皮!」潘姒也仿照小聲說,但接著嗯哼一聲,努力壓抑笑聲。

    「是誰?」

    寂靜無聲。

    「噢,唔。」宦人歎口氣,徐緩的腳步繼續向前。等他走到山坡坡肩,兩個女孩才爬回牆頭。潘姒因流汗和吃笑而面色紅粉,阿兒哈臉上卻有殘酷之色。

    「這個笨老頭,到處跟著我。」

    「他不得不跟著妳,」潘姒講理道:「看顧妳是他的工作。」

    「看顧我的是那些我服侍的神,我取悅她們;其餘人,我誰也不理睬。這些老女人和這些半男人,他們都應該不要管我,我可是『第一女祭司』哪!」

    潘姒端詳面前這女孩。「噢,」她柔順道:「噢,我曉得妳是第一女祭司,阿兒哈——」

    「既然這樣,他們應該放我自由,不要老是命令我!」

    潘姒好一會兒沒說話,只歎口氣,搖晃著圓胖的雙腿,凝望山下廣袤的蒼茫大地。那片大地和緩地向遠方爬升,隱約形成一條綿長的斜坡地平線。

    「很快妳就能下達命令了,」潘姒終於平靜地說:「再過兩年,我們十四歲,就不再是小孩。到時候我會進神王廟,對我而言,一切照舊。但妳到時候真的會成為第一女祭司,連柯琇與薩珥都得服從妳。」

    這位「被食者」沒說什麼。她面容沉靜,黑眉底下的雙眼因承接天色而閃耀微光。

    「我們該回去了。」潘姒說。

    「不要。」

    「但紡織女師傅可能會向薩珥報告,況且馬上就要進行『九頌』了。」

    「我要待在這裡,妳也留下。」

    「她們不會處罰妳,但會處罰我。」潘姒依舊以一貫的溫和說道。阿兒哈沒回答,潘姒歎口氣,留了下來。太陽沉落到據浮於平原上方的霧氣中,遠方那片緩升坡,隱約傳來羊鈴叮噹及小羊咩咩叫聲。陣陣春風乾爽地輕吹,送來甜甜氣味。

    等兩個女孩回到大屋,「九頌」已近尾聲。梅貝絲早就看見她們兩人坐在「男人牆」上,已向上司報告。她的上司就是柯琇,神王的高等女祭司。

    柯琇鐵著臉,踩著重步。她把兩個女孩叫過來,面孔和聲音都一無表情。她帶領兩人穿過大屋的石造廊道,走出前門,爬上雙神廟的圓丘,在那裡找到雙神廟的高等女祭司薩珥。她和這位高大、冷淡、瘦削得像鹿腿骨的女祭司說了些話。

    柯琇對潘姒說:「脫下妳的長袍。」

    柯琇用一束蘆葦莖做成的鞭子抽打潘姒,那種鞭子會稍微劃破皮膚。潘姒吞著淚水忍受這頓鞭打。打完後,她被罰回紡織室工作,沒有晚餐吃,就連第二天也不能用餐。「要是妳再被發現爬上那道男人牆,」柯琇說:「處罰可就不會這麼輕。懂嗎,潘姒?」聲音溫和但不善。潘姒答:「懂。」說完趕緊開溜。由於沉重的黑袍摩擦到背上傷口,她一路瑟縮著行走。

    阿兒哈一直站在薩珥身邊旁觀這頓鞭打。現在她看著柯琇將鞭子沾染的血污擦抹乾淨。

    薩珥對她說:「和別的女孩在外面亂跑、爬牆,讓別人看到,非常不合宜。妳是阿兒哈。」

    阿兒哈一臉不悅站著,沒有回答。

    「妳最好只做妳需要做的事。妳是阿兒哈。」

    女孩抬眼注視薩珥的臉好一會兒,接著又凝望柯琇的臉,表情帶有深刻的怨恨和忿怒,看起來很恐怖。但這個瘦削的女祭司不予理會,她身體稍微前傾,幾乎是耳語地再度肯定說道:「妳是阿兒哈,已經全部被食盡了,什麼也沒留下。」

    「全部被食盡了。」女孩跟著複述一遍。六歲以來,她這輩子每一天都重複這句話。

    薩珥略微點點頭;柯琇一邊把鞭子收好,一邊也略微點點頭。女孩沒有頷首,但認命地轉身離開。

    在狹窄陰暗的膳房安靜用完主菜為馬鈴薯與春季洋蔥的晚餐,又把晚間聖詩唱誦完畢,再將聖語安放在各個門上,最後進行簡短的「無言式」,一天工作便告終了。這時,女孩們就能回寢室玩骰子和細棒遊戲,等到唯一一盞燈心草燭火燃盡,她們就躺在床上講悄悄話。阿兒哈卻得獨自穿越所在地的幾處庭院和幾個斜坡,走回她獨自睡眠的小屋,每天都一樣。

    晚風宜人。春季星辰濃濃密密在天上閃爍,有如春季草地繁生的一整片小雛菊,也如四月海上的點點漁火。但這女孩沒有草地或海洋的記憶。她沒有仰頭觀星。

    「呵,小人兒!」

    「馬南。」她淡漠招呼。

    巨大的身影在她身旁慢慢拖著腳步,沒頭髮的腦袋瓜映著星光。

    「妳有沒有被處罰?」

    「我不能被處罰。」

    「不能……對……」

    「她們不能處罰我。她們不敢。」

    他兩隻大手垂下來,站在夜色中成了陰暗的巨大身形。她聞到野生洋蔥,還有他身上那件舊黑袍散發的燈心草氣味與汗味。那件袍子已經綻邊,穿在他身上也嫌太小。

    「她們不能碰我,我是阿兒哈。」她尖銳兇猛地說完後,放聲大哭起來。

    那兩隻正等著的大手於是合攏起來,輕輕將女孩擁進懷裡,撫摸她綁了辮子的頭髮。「好了,好了,小寶貝,小乖乖……」她聆聽沙啞的低語在他寬深的胸膛中回振,雙手用力抱緊了他。眼眶裡的淚水雖然很快就止住,但她仍然抱著馬南,好像自己站不住似的。

    「可憐的小人兒。」他輕聲說著,抱起這孩子走到她獨睡的小屋門口,把她放下。

    「現在好些了嗎,小人兒?」

    她點頭,轉身進入漆黑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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