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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斯原 第二十關 愛怨若浮雲 文 / 阿菩

    不知在什麼時候,不知在什麼地方,雒靈無聲地歎息了一聲:「第一個。」

    於公孺嬰一進到這個地方就知道周圍充滿了幻象——姬慶節說過,這裡是個亂石崗,而不是眼前所見的莽莽荒原。不過,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想起了什麼。

    是了,大荒原,陶函南部的那個大荒原!那是他少年時馳騁田獵的樂園,也是埋下一生遺恨的傷心地。

    「是為了勾起我的回憶麼?嘿!果然是心宗的手段啊!」

    前後左右都沒有見到人。先他一步進來的桑谷雋和有莘不破都沒見到,但於公孺嬰反而安心。因為他清楚,如果現在見到同伴的話,實在很難說見到的人是不是真的。

    然而自己該怎麼樣出去呢?他取出一箭,朝天虛發,久久不見那箭落下,心道:「難道連時空都被扭曲了?不對,心宗沒這本事。除了聚集四門精要的崑崙,不可能有這樣的地方。難道這整個世界都是心幻麼?那可就麻煩了,無論做什麼都是白搭!」

    「在想什麼?」

    於公孺嬰一回頭,看見了江離。他怔了一下,隨機意識到這個江離不是本人,而是存在於自己心裡的那個江離。

    「嘿!出現的人居然會是你。」

    「或許是因為在你心裡,我是最好的商量對象吧。」

    於公孺嬰承認。其實,和這個「江離」說話,與自言自語沒什麼區別。

    「雒靈在就好了。」江離說:「我們對這陣法卻完全沒有著手處。」

    「何必事事依賴別人?」於公孺嬰淡淡道:「只要保持鎮定,心田不亂,對方也奈何不了我。那大祭師要同時困住我們四個,只怕精神的損耗也很嚴重吧。」

    「只怕也沒那麼簡單。」江離說:「一般來說這種心幻都會製造許多妖魔鬼怪的幻象來打擊人,讓人恐懼、憤怒、絕望……可這裡卻沒有。」

    「只要守得靈台清明,就沒什麼可怕的。」

    「靈台清明?」江離道:「就算你的修為高深,但你的感情呢?」

    於公孺嬰心中突然一痛。

    江離道:「你還是有破綻的。大概接下來出現的,就是你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吧。」

    於公孺嬰突然怒吼道:「走!」

    江離歎道:「我只是稍微提起往事,你就沉不住氣了?」

    於公孺嬰冷笑道:「我叫你滾,是因為你現在所說的全是誘人入魔的話。」說著拿起了弓箭,對準了江離。

    「死靈訣麼?」江離道:「那確實能殺死我——無論我是真實的,還是幻象。可是你別忘了,我可是你心裡的江離啊。你殺了我……」

    於公孺嬰截口道:「就會把心裡的江離給殺了,是不是?」

    「應該是這樣的。」江離說,「至於會造成什麼後果我也說不清楚,但總歸不是好事吧。」

    於公孺嬰冷冷道:「你在我心裡死掉最好,很多事情辦起來我反而能放開手腳。」

    江離歎了一口氣,道:「真的這樣麼?嗯,大概是真的吧。」他一轉身,慢慢消失:「我和你的關係並不大,你要驅逐我不難,可是……」

    江離的幻象消失了,那句話還沒說完,但於公孺嬰卻知道這句話的後半截是什麼意思。

    「大概接下來出現的,就是你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吧。」於公孺嬰喃喃自語,重複著「江離」的話,嘿了一聲道:「江離!無論真幻,你總能這樣直接命中要害!」因為就在「江離」消失的地方,一個人影浮現出來。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於公孺嬰歎了一聲,扭過頭去。但過了不到一會,他又忍不住轉回頭來。

    眼前的銀環褪去下半身的蛇皮,化作無憂城時的模樣。

    銀環看著他,眼睛充滿了欣慰:「你終於……找回自己了。」

    於公孺嬰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

    於公孺嬰就要說「我不和你說話是因為你是假的!」然而終於忍了下來。

    「在無憂城……」銀環回憶著:「你無數次幾乎就要振作起來,但終於沒有。你在陶函之海內的突然覺醒,在別人看來似乎顯得很突然,但我卻知道你不是。那幾年裡,我不知道用了多少法子刺激你,你也無數次想動用你的弓箭,但最後那道堤防,你終於沒有闖過來。你始終不願拉響你的復仇之弦……唉,我到底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悲傷?」

    於公孺嬰還是沒有開口,他的眼神也漸漸平靜下來。如果雒靈看到他這定力,一定會讚歎不已吧。

    「但你最終還是出手了,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的兄弟,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守護。我很高興,真的,比看到你為了殺我而動手更高興。所以我才跳進陶函之海……」

    「你可以消失了!」於公孺嬰冷冷道:「沒錯,你的存在對我而言是個沒法解開的死結。但再複雜的恩怨,也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完結掉的。」

    銀環一陣黯然:「你是說,時間……」

    「還有死亡!」於公孺嬰道:「你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不再牽掛你,無論是情意,還是怨恨。你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一個完結了的過去。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走吧,就像剛才那個『江離』一樣消失吧。」

    「是這樣的嗎?」銀環的眼神更加黯淡了,於公孺嬰卻無動於衷。

    「是這樣的嗎?」說話的不是銀環!聽到那個聲音,於公孺嬰全身劇震!他告訴自己不能回頭,但他的頸項還是出賣了他!於公斛寧就站在他的背後,怨懟地望著他:「這妖女在你心裡真的已經完結掉了?那你為什麼不舉弓把她殺了!」

    於公孺嬰的心開始滴血,他的弟弟——儘管他明知道那只是一個幻象——卻仍尖銳得讓於公孺嬰難以抗辯:「殺了她啊!這可是個好機會!你在這個地方殺了她,以後就能徹底地忘掉她!那你就真的解脫了。」

    於公孺嬰沒有動手。

    「還是說,」於公斛寧的話像一杯毒酒:「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有忘記她?根本就還捨不得她?這妖女的肉體是死了,可她卻仍然在你心裡活著!」

    於公孺嬰的手開始發抖。於公斛寧卻沒有停下:「同時活在你心裡的,還有爸爸,媽媽,還有我那個嫂子,以及你那還沒來得及看到這個世界死掉的兒女!這些人都死在對面那妖女的手下,而你卻讓他們死後仍然不得不和這妖女做鄰居!你……」

    於公孺嬰暴喝道:「不要說了!」

    「呵呵,不要說?」於公斛寧大笑道:「你憑什麼阻止我?就憑你比我強?」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哼,就算在你心裡,我也僅僅是這麼個無理取鬧的形象,對吧!我就是要打擊你,怎麼樣!」於公斛寧的臉笑得有些僵硬:「其實你要阻止我,根本就不用動箭。對吧?你手裡還捏著一張王牌呢,把它掀出來啊。把它掀出來,你就連殺掉我的理由都有了!」

    「不!」

    「不?為什麼不?因為你知道,你根本就沒有資格殺我!沒錯,我害死了爸爸,可你也害死了媽媽!你憑什麼來處置我?哥哥。」

    「別再說了!」

    於公斛寧笑了,笑得很淒涼:「我只不過是個幻象,是的,你心中的一個幻象。改天你看到我——我的真人的時候,你會怎麼樣對待我呢?你也不知道吧?如果有人揭破了那層皮,比如那個什麼都知道的江離,把這件事情公諸於世,那些自詡正義的人逼著你執行家法,你該怎麼辦?」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於公孺嬰道:「爹爹是自己去世的。他臨終前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

    「明白?」於公斛寧冷笑道:「明白的只有你吧?你在找借口!嗯,你為什麼找借口呢?是因為顧及兄弟之情?不,不對,你是因為顧念這個女人。」

    「不是。這根本就沒關係。」

    「沒關係?怎麼會沒關係?你一天不忘掉這個妖女,你就對媽媽有愧!那你就沒資格來殺我!你不殺我,只是因為你不想忘記那個妖女!」

    於公孺嬰想否認,但大汗淋漓而下,卻連開口的力量也沒有了。

    「哥哥……」於公斛寧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於公斛寧道:「很簡單。舉起你的箭,用死靈訣把眼前那個女人解決掉!那就什麼都解決了。說不定連這個什麼心幻都破掉了!」

    於公孺嬰顫抖這伸手,取弓,拔箭。如果桑谷雋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大吃一驚:這個鷹眼男人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箭尖閃現點點寒光,寒光上是將發未發的恩情與怨恨。

    銀環看著箭尖,這一次沒有閃躲,也沒有求饒,反而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於公孺嬰的身子漸漸安寧下來,手漸穩,弦已圓。眼見箭將飛出,於公孺嬰卻突然整個人鬆弛下來,那一箭還沒射出就已經連弓一起跌落在地。於公孺嬰沒有看於公斛寧,也沒有看銀環,而是望向一個無人的虛空,黯然道:「犬戎祭師,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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