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山劍道 第二十二關 川穹彷徨 江離離去 文 / 阿菩
這一天,川穹醒了過來。
他全身幾乎完全赤裸,只有一片很寬很大又很柔軟的羽毛把他裹住。這個地方很冷,羽毛並不能幫他抵禦寒風,然而他居然活了下來,赤足走在雪地上,踏出一行腳印。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將往哪裡去。相對於他的腦力,他的記憶顯得如此匱乏——就像九萬里北海中的一座百步孤島一樣。
轟隆隆!無數妖獸向他奔來。川穹本能地害怕起來,卻沒有逃避,也不知道如何逃避。妖獸一頭頭從他身邊衝過去,對這個微小的人類看也不看一眼。
「你們幹什麼?為什麼跑得這麼急……你們在害怕什麼嗎?難道前面有可怕的事情嗎?」
沒有一頭妖獸回答他,它們只顧著拚命地逃跑。
川穹向它們逃來的方向感應——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動用這種超越六感之外的感應,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話思考一樣。
「有很強大、很可怕的力量在啊。」川穹猶豫著:「我要往那個力量之源去,還是跟在這些妖獸後面逃跑?」他動腦想了一下沒有答案,就由心來決定,於是他向那股可怕的力量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川穹看到了一片平地——從那遍佈數十里的松針樹幹,可以知道這裡原來是片原始森林。但此刻那片方圓百里的森林已經被夷為平地!滿目瘡痍中,匍匐著一頭巨大的妖獸,也許這頭妖獸曾經不可一世,但現在已經奄奄一息。
川穹有些膽怯,卻仍一步步走了過去,終於看到那頭妖獸頭頂還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還沒妖獸的頭頂獨角的一半高大,卻給人一種山嶽的壓迫力,讓人一見之下便不自覺地仰望。
川穹仰望著這個男人,那眼神,彷彿遇到一個熟人。
「什麼傢伙!」
一股氣流把川穹捲了起來,捲上了妖獸的頭部,跌在那個男人的腳下。
川穹跌得很狼狽,但他卻不覺得尷尬,就像一個剛剛學步的孩子,跌下來就爬起來,那一臉神情純得像一個嬰兒。
「你是誰!來這裡幹什麼!」
面對這樣威武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川穹竟然沒有感到害怕。他扶著妖獸的獨角站穩,再次認真地打量眼前這個男人:好空曠的一塊高原!雖然離得近了,那感覺卻似乎更加遙遠。
「你叫什麼名字,來這裡幹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兩人的眼光接觸以後,那男人的語聲也柔和了下來。
「嗯……我,我不知道我叫什麼,也不知道來這裡幹什麼。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來這裡幹什麼?」
男人怔了怔,似乎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年會這樣反問他,但又覺得對方這個問題十分自然。
「我叫季丹雒明!」這是一個威震四海的名字,這男人隨意地說,川穹也就隨意地聽。「我來北海找鯤。」
「鯤?就是腳下這頭東西麼?」
「不是。這是我回來時遇見的一頭妖獸,他想吃我,結果被我放倒了。小伙子,你到底從哪裡來?」
「我也不知道啊。一覺醒來,我已經在……在那裡了!」川穹手指一指:「然後我就看見許多怪東西拚命逃跑,我想這邊大概有什麼危險在吧,於是就過來了。」
「明知道有危險在,為什麼還跑過來?」
川穹搖了搖頭。
「你說你一覺醒來就在這附近,那之前呢?」
「之前……」川穹回憶說:「在一個院子裡,有我,有我媽媽,還有一個偶爾來送東西的阿姨。沒有了。那裡好冷,雖然沒有這裡冷,但夜裡靜得好可怕。」說道這裡,他不禁縮了一縮。「在大部分時候,只有我和我媽媽。後來……嗯,我好像見到了一團霧,然後就睡著了。醒來就在這裡了。」
季丹雒明看著他,眼中並不是憐憫,川穹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然而卻覺得被這雙眼睛看著很舒服。一陣風出來,他又縮了縮身子。
「冷?」
「嗯。」
「喝口龍血吧,可以暖暖身子的。」
「龍血?哪來的龍。」
季丹雒明頓了頓腳。
「我們腳下這頭東西是龍?」
「嗯。一條妖龍。」季丹雒明挾著川穹跳下獨角龍的龍頭,手一揮,凌空在它巨大的脖子上劃開一條小小的傷口,傷口處鮮血湧出。
「來。」
川穹搖了搖頭:「我怕。」
季丹雒明湊過頭去,對著傷口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龍血染紅了他的全身,他卻毫不在乎。「過來,喝兩口就不冷了!」
川穹走了過去,卻沒有湊過去喝龍血,只是伸手撫摸了一下季丹雒明的頭髮:「都弄髒了。」
季丹雒明一怔,他沒想到這個小伙子敢來摸他的頭,而自己居然不生氣。
「你這根頭髮好奇怪。和別的頭髮都不同。」
季丹雒明臉色變了一變:「你說什麼!」
「這不是你的頭髮吧。」川穹說著又撫摸了一下那根「不一樣的頭髮」,也沒注意到季丹雒明的臉色變得很怪異,「能不能送給我?」
「你說什麼!」還是這句話,但季丹雒明的臉色已經變得非常嚴肅。
「怎麼了?」川穹說,「這根頭髮,對你很重要嗎?」
季丹雒明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
「對不起。」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他彷彿一時不知如何措辭:「只是你為什麼會知道這根頭髮和別的頭髮不一樣?又為什麼會要我送給你?」
「為什麼?它就是和別的頭髮不一樣啊。」
眼前這個男人彷彿呆住了,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著川穹:「沒想到,這一天終於來了。」
「這一天?什麼意思?」
「沒有。」季丹雒明說:「這根頭髮,是我一個……朋友送給我的。」
「嗯。」
「從來沒有人發現過我這根頭髮和別的頭髮有什麼不同。你……是第一個。」他把頭髮拔了下來,卻是兩根:「給你。」
「這不是你朋友送給你的嗎?」
「嗯。」季丹雒明道:「他送給我,就是為了讓我送給人。」
「送給人?」
「是。送給一個我認為合適的人。」
「我就是那個合適的人?」
「嗯。」
川穹沒有問為什麼,很多事情他都不懂,只是覺得自然就沒有拒絕。「那為什麼是兩根呢?嗯,這根是你朋友的頭髮,這根是你的頭髮……」
季丹雒明說:「將來你遇見一個覺得合適的人,就把我的這根頭發送給他。」
「我覺得合適的人?就像今天你覺得我合適一樣?」
「是。」
如果是別人,一定會追問如何判斷合適不合適,川穹卻沒問,只是把兩根頭發放到自己頭上。這兩根頭髮一【奇】粘到他的天靈,馬上和他的頭【書】發混在一起。但季丹雒明卻能【網】清楚地知道這兩根頭髮和其他頭髮的區別——就像川穹一眼就分辨出他「朋友」送給他的那根頭髮一樣。
「在某一天,」川穹說:「是不是你的那個朋友也這樣給你兩根頭髮?」
「是。不過他只送給了我一根,隔了好多年,才送給我第二根頭髮。」
「第一根是你『朋友的朋友』的頭髮?第二根則是你朋友的頭髮?」
「嗯。當時我們見面的時候,年紀都還很小,也許比你還小些。」
「那還有一根呢?除了你朋友的頭髮,不是應該還有一根你『朋友的朋友』的頭髮嗎?為什麼我找不到它?」
「已經枯萎了。」季丹雒明說,「當我把頭髮裡面蘊藏的功夫學完以後,那根頭髮就枯萎了。」
「蘊藏的功夫?啊,我明白了。」川穹手一指,龍頸傷口周圍一陣扭曲,流出來的血流有一小股突然消失,卻在川穹口邊憑空出現,川穹微微張口,把那小股龍血吸了進去。如果像靖歆之流看到他這個「小動作」,一定驚歎不已,川穹卻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原來這根頭髮裡藏著這麼多東西啊。」
「你學得真快。」季丹雒明說:「快得不可思議。」
「快嗎?可我覺得我只接觸了一點皮毛啊。」
季丹雒明失笑道:「當然只是一點皮毛。這根頭髮可是我朋友畢生智慧之所聚,普通人的話,就是花上十輩子,也未必能把其中的奧秘領悟得透徹。」
「嗯,」川穹想了想,「這麼說來,你的那個朋友,也算是我的師父了。」
「不是算!他就是你師父!」季丹雒明說:「他叫藐姑射。關於他的事情,或許那根頭髮裡會有記載。」說著仰望著天空失神。
「藐姑射……」川穹自言自語說:「那根頭髮裡完全讀不到這個名字。但我知道有的,只是藏得很深。可為什麼連個名字都要隱藏得這麼深呢?」
於公孺嬰帶著七香車回到了峽谷。桑谷雋迎了上去,只見車上坐著兩個女孩子,卻不見江離,也不見有莘不破。他偷偷向燕其羽笑了笑,燕其羽點了點頭,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他們倆呢?」桑谷雋轉向於公孺嬰,追問著。
「江離好像被都雄虺捉住了。有莘追了上去!」
「什麼!」桑谷雋大驚失色:「你就這麼讓他追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血祖是什麼樣的狠角色,怎麼能讓不破落單去追敵!」
於公孺嬰冷冷道:「那你認為我應該怎麼做?」
「當然是追上去啊!」
於公孺嬰不說話。
桑谷雋看著他,突然說:「如果我不深知你的為人,我一定會誤會你。」
「哦。」
雖然於公孺嬰沒有詢問的意思,但桑谷雋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我一定誤會你不去幫有莘不破,是為了借刀殺人,為了奪回商隊的權力。」桑谷雋一笑,說道:「不過你不可能這麼做的。因為你心裡一定裝著更大的目標。」
「是麼。」於公孺嬰還是那麼冷淡。
「喂喂,老大,」他也染上了有莘不破稱呼上的惡習:「你能不能說話有點激情啊。我連連挑逗你說話,你也不回應一兩聲。」
「你要我回應什麼?」
「回應你不一起去追江離的原因。」
「我也去追,誰來告訴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情?」
「乍聽之下好像有道理。」桑谷雋說:「不過,四宗師那樣的人物,行動起來速度一定非常小可,只要一個猶豫就連蹤影都抓不著!在那種轉瞬即過的關頭,你能考慮到這些細節?」桑谷雋並不僅僅是一個紈褲子弟,在某些時候,他的心思之細並不下於江離。
於公孺嬰一聽笑了:「不能。」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
於公孺嬰沉吟了一下,道:「我當時確實猶豫了一下。」
「這就對了!」桑谷雋說:「如果是遠遠看到江離被拿住,無論是我還是有莘不破,除了追趕上去都沒轍。可是你不同。你一箭射去,就算不能傷到人,至少有可能阻他一阻!」
於公孺嬰道:「或許吧。」
桑谷雋盯著於公孺嬰的眼睛,對方也沒有迴避他:「所以你一定有一個更加強烈的念頭讓你猶豫的。這個念頭應該是你平時也經常有想到的,只是那片刻間冒了出來,是不是?」
雒靈聽到這個問題也朝這邊看來。
於公孺嬰卻只是淡淡道:「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複雜?」桑谷雋冷冷道:「我可不這麼認為。」
「好吧。」於公孺嬰歎了一口氣,說:「就算是像你說的那樣好了,我為了某個念頭遲疑了一下,然後很多事情都來不及了。」
「為什麼會遲疑?」
於公孺嬰又閉上了嘴,但桑谷雋的眼神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為了東歸。」於公孺嬰終於還是開口了。
「東歸?」
「不破有不歸之心,」這時候連天狗和燕其羽也望了過來,於公孺嬰卻似乎沒有見到:「要讓他掉頭向東,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他的好朋友出事了。」
桑谷雋的眼睛像地狼一般:「這不是你設的局吧?」
「當然不是。我不認為自己有這麼大的本事。」於公孺嬰道:「我只是沒有阻擋事情的發展而已。」
桑谷雋凌厲的眼神緩了下來:「可是你為了這個目的,讓不破和江離都同時陷入了危境!」
「不破不會死的。他的命硬得很,而且我知道有人不會讓不破死。至於江離,」於公孺嬰的話殘酷得令人難以接受:「他的命運不是我能左右的。我既不認為是我讓他陷入危境,也不認為他需要我去拯救。」
聽到這裡,雒靈輕輕跳下七香車,向松抱走去。她是不願意再聽,還是覺得不必再聽?
「好,就算你有理!」目送雒靈離去,桑谷雋道:「那現在呢,你打算怎麼辦?」
於公孺嬰笑道:「怎麼辦?當然是追上去接應。」
「追?往哪裡追?」
於公孺嬰淡淡道:「我們雖然不知道血祖東去的路線,卻知道他的目的地。這就夠了。」
目的地!桑谷雋的心突然咯登了一下!
「王都!」提到這個地方,他連瞳孔都開始收縮!
「是。」於公孺嬰道:「你去不去?」
「廢話!我當然去!」桑谷雋激動得發抖,「這一路來的行旅都不過是歷練罷了,夏王都,那裡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他摸了摸突然有些發疼的心臟:「好,也是時候去了!」
天狗的嘴角難以察覺地裂了一下。於公孺嬰剛才所說的話不到桑谷雋的一半多,但桑谷雋卻別他牽著鼻子走。「蠶從小王子似乎被抓住了要害。他就算知道被算計了,大概也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吧。」有莘不破和江離不在,雒靈無心管事,連桑谷雋都不反對,整個陶函商隊已經沒有人能阻止於公孺嬰了,也不見得有人會試圖去阻止他。「中原傑出之士的心思真是精微難測啊……」天狗暗中歎了口氣。突然間他想起了哥哥,他的劍雖然狂暴,然而簡單而直接。「看來,這大漠荒沙雖然寂寞,但也許更適合我……」
沒有人留意徂徠季守的神色變化,大家都在注意燕其羽——因為這個少女突然跳下七香車,步步遠去。
燕其羽背後,桑谷雋吃驚的聲音高叫道:「燕姑娘,你去哪裡!」
「不知道。」
「那,那……」桑谷雋想挽留,卻不知如何開口。於公孺嬰突然道:「燕姑娘如果沒什麼事情的話,不如陪我們走一程如何?」
燕其羽停下腳步,卻不回頭。
於公孺嬰道:「我有個預感,我們這一路或許會遇上你的另一片羽毛。」
桑谷雋看看燕其羽,再看看於公孺嬰,雖然他不知道於公孺嬰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聽來似乎對留下燕其羽大有作用,便幫腔說:「這男人的預感很準的,燕姑娘,就……留下來吧。」
燕其羽側過身來,望著於公孺嬰:「你是說,我跟著你們會遇到川穹?」
「我有這個預感,卻沒什麼理由。」
川穹是誰?桑谷雋看看於公孺嬰,再看看燕其羽,想問,在這個氛圍中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怕不大方便。」燕其羽猶豫著說。
桑谷雋一聽大喜:「不會不會!怎麼會不方便!你可以……」他正想說你可以住在「我的無礙」,但一轉念卻覺得不妥。
「你可以和雒靈住一起。」於公孺嬰道:「不破不在,雒靈一個女孩子,也需要人陪陪。」
桑谷雋忙和道:「對!對!」
見燕其羽沒反對,於公孺嬰又問天狗道:「徂徠兄,可有興趣到中原一遊?」
徂徠季守卻笑道:「很多年前,我哥哥曾在我家地窖埋下十幾罈好酒。」
「嗯。」
徂徠季守說道:「經過了這麼多年,我想現在一定很香,很醇,拿來作送別之醉正合適。」
於公孺嬰沒說話,桑谷雋卻忍不住道:「天狗你不和我們一起到中原看看?你一個人在這裡……」
「不是我一個,死去的人的屍骨都埋在這裡。我父母,我二哥,還有……嫂子……」徂徠季守道:「至於活著的,還有一個大哥。」
「可是他……」
「桑兄!」徂徠季守再次打斷了他,笑道:「難道你不想嘗嘗我父親親手釀造、我兄長親手埋藏的好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