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山劍道 第五關 一線生機 文 / 阿菩
「一切都結束了。」
天狼劍刺穿祭台上的木板,牢牢釘在地面上,一圈語言難以描述的靈光像一個個漣漪一樣蕩漾開去,傳遍整個綠洲。
看著整個綠洲瞬間被晶瑩的光芒所覆蓋,天狼·徂徠伯寇笑了。內心的自我質疑被勝利的喜悅壓了下去,儘管每一次勝利之後都有一種空虛感,但此際更顯著的還是快感!
「如果連勝利都沒有?哈哈!我怎麼會輸?以良心為賭注,以家人性命為賭注!從來沒有一個劍客做到像我這樣絕、這樣徹底!我怎麼會輸!」看著那光華,徂徠伯寇喃喃自語著:「一彈指間陰氣刺入皮膚,二彈指間陰氣侵入心田,三彈指間生命失去溫度……哈哈哈哈,現在大概連那個射箭的傢伙也趴在地面上翻滾吧……」
「你在說誰?」
說話的,居然是於公孺嬰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徂徠伯寇似乎受到了一些打擊。雖然陶函所有人都籠罩在那片綠色光華中看不清楚,可他很清楚地聽見那個聲音連一絲顫抖都沒有!「沒想到你的功力這麼了得,居然能抵擋得住十萬怨靈……可是,可是怎麼可能!被十萬怨靈正面擊中,就算是四大宗師、三大武者應該也不可能毫髮無傷才對!」
「切!這傢伙可真夠自大的!」是有莘不破的聲音!難道他也沒死?嗯,以這個小子的功力,確實可能挨得住,不過多半已經元氣大傷了吧。
「這光芒好好溫暖啊,台候。」說話的人是阿三,他功力淺薄,中氣不足,站在百尺高空中的徂徠伯寇只能隱隱約約聽到他的聲音。就算他聽清了阿三的口音也不可能知道這個無名小卒是誰,然而躊躇滿志的天狼已經開始發覺不妥了。腳下隱隱傳來的不是砭人肌膚的陰寒,而是一股微微的暖意。
「暖意?不可能!不可能!應該是陰寒的鬼氣!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遮蔽著東方的一片雲飄開,露出半輪紅日,整個綠洲陡然間亮了起來。徂徠伯寇凌空鳥瞰,陽光下,水源上的黑氣已經消散得一乾二淨,在日光下蕩漾著粼粼水光!一陣風吹過,溫暖中帶著些微濕潤!祭台前邊,竟然有點點綠色破土而出,努力地生長著。
「不可能!不可能!」
「大哥,你輸了。」一道劍光衝起,徂徠季守踏在劍上,飛到和徂徠伯寇等高的空中。徂徠伯寇瞳孔一陣收縮:「劍祭!」
徂徠季守笑道:「受到你的啟發,剛剛領悟出來的。」
徂徠伯寇「哼」了一聲。徂徠季守道:「對你來說,我也許一直都是一條礙手礙腳的小狗,可是對我來說,你不但是我的仇人,我的親人,也一直是我的師父啊!我每一件本事,都是從你身上學來的。所以你一直殺不了我,我也一直沒法打敗你。可是……」徂徠季守往下方一指,道:「下面的這群人,他們的行動和思維已經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之外,他們的力量更非我們所能壓制。大哥,這次你輸了,完完全全地輸了。」
「胡說!我不過輸了一陣而已!天狼!起!」但天狼劍卻完全沒有感應到他的指令,徂徠伯寇一陣恐慌:他發現已經感應不到天狼劍的存在了。
徂徠季守道:「大哥,那柄劍在你背後呢。」
徂徠伯寇倏地回頭,果然看見了懸浮著的天狼劍,但卻被一個素裝人踩在腳下。他想取回那柄劍,陡然間殺氣大盛,向那女孩子逼去,就在他想動手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了女孩子的眼睛!只被這眼睛看了一眼,許多長久以來深藏在自己心靈某處的念頭便完全被釋放出來!
「輸了!」還沒交手,心中那個不斷質疑他存在價值的聲音已經這樣告訴他!「輸了!輸了!仍然輸了,輸得莫名其妙!劍示對怎麼也殺不死的弟弟不起作用,綠洲的十萬怨靈竟然被這個女人淨化!我捨棄了這麼多對人生至關重要的東西,到底換來了什麼?原本除了勝利,我已經什麼也沒有,而現在,連勝利的快感也被人剝奪了。輸了,完了!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為什麼?難道從一開始我就錯了嗎?不!不會的!不可能的!」
幾十年的往事瞬間在心河中一一閃過:初學劍術、仰慕血劍宗、傳授弟弟劍術、與弟弟一起追尋血劍、決鬥勝利、饒過對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被所饒之人背叛、殺人、殺人、殺人、劍下不再輕饒敵人、追尋勝利的快感、追尋殺人的快感……一直到他殘殺全家親人的那一刻!
「不——我沒錯!我沒錯!」徂徠伯寇咆哮著,突然咬破舌尖,往西邊一縱,拋物線狀地向地面射去,著著實實地摔在車城外的泥土中,撞出一個大坑。但他很快便歪歪斜斜地跳了起來,幾個起落,消失在綠洲之外。
「可惜,」徂徠季守道,「沒想到在這樣的絕境中,他還能這樣堅持!這樣固執!」
雒靈聽了,微微一笑,似乎想說些什麼,突然臉色一陣發白,晃了晃,從天狼劍上直跌下去。徂徠季守大驚,地上有莘不破一躍而起,把雒靈緊緊抱住。
要一口氣超度十萬怨靈,對雒靈來說實在是勉為其難。那一夜的巫祭,她自忖能做到的僅僅是逐漸減輕怨靈的執念,並超度其中的一部分。然而徂徠伯寇改變了整個進程!
綠洲的怨靈生前大都是天狼劍所殺,死後充滿了對天狼的畏懼和仇恨。因此天狼劍對這些怨靈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們和天狼劍有著特殊的感應,一方面想要報復,另一方面又受其奴役。
所以在徂徠伯寇發動劍祭的那一瞬間,雒靈改變了主意。她侵入了徂徠伯寇的心田,挑起徂徠伯寇的自我懷疑,製造了他心靈上的防守縫隙。雒靈把凝聚了一夜的祝念悄悄地通過徂徠伯寇,滲透入受到徂徠伯寇所控制的天狼劍,並在天狼劍上播下了一顆善種。這顆善種植根於怨靈的內部,與外力強行超度不同,它以怨靈的執念為土壤,會隨著怨靈的集中、膨脹而迅速地自我成長,並在天狼劍下擊的那一瞬間把十萬怨靈的執念化為生機。
這個法子儘管巧妙,但所需耗費的心力仍然遠遠超越了雒靈的承受力。她從空中摔了下來,人在半空就失去了知覺。
「別太擔心。」於公孺嬰道:「她和你請出玄鳥後的狀況很像,只是勞累過度。睡一覺就好。」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清楚那份難受勁!」有莘不破搓著手掌,「我們是男人!男人受傷受累什麼的不要緊,她一個女孩子,怎麼受得了這苦!」
於公孺嬰微笑道:「沒想到你也有這樣細心的時候。我看,就在這綠洲休息幾天吧。」
「這……」有莘不破確實希望有時間讓雒靈能安定下來休息休息,但另一方面又牽掛著至今存亡未卜的江離。
於公孺嬰彷彿看穿了他的心事:「別太擔心江離,也許他的狀況比我們預想中的要好。」
「哦?」有莘不破隨口應道。
「我這句話可不是安慰你。難道……你還沒察覺到江離留下來的痕跡麼?現在這個綠洲到處都是江離的氣息——雖然很微弱,不留心無法察覺。」
「什麼!」有莘不破聽了這句話馬上來了精神:「痕跡?你說江離留下什麼痕跡了?」
於公孺嬰道:「這個綠洲,已經荒廢了三年。這裡的生物早已經死盡死絕,經歷了三年這麼長的時間,只怕連百年大樹的根系、離離野草的種子也早在怨靈的陰寒中腐滅了。雒靈淨化了怨靈之後,水源變得清澈不難理解,但那些草木的幼苗在接觸水源後立刻破土而出就快得令人不得不懷疑了。這些幼苗是哪裡來的,為什麼會長得這麼快,你想過沒有?」
於公孺嬰的話還沒說完,有莘不破已經跳了起來:「江離!一定是江離!他也在這個綠洲!」
「那倒未必。」於公孺嬰道:「不過他曾經到過這裡倒是可以肯定的。也許他曾經和雒靈一樣,想把這片綠洲從怨靈手中解放出來,不過因為某種原因沒有成功,或者沒法去做,只是留下了這些種子。比如……」
「比如什麼?」
「比如他仍然被那個控風的少女限制住行動力,吊在空中沒法下來。卻隨風播下了無數種子,以待後來的有心人。」
「不錯!如果他還在這裡的話,沒理由不出來跟我們相見。嗯,他能留下這種子,看來性命已經無恙,甚至功力恢復了也說不定!」
「江離的狀況到底怎麼樣還很難說,但至少比我們原來料想中要好得多。他留下這些種子,其中一個用意或者就是要給我們留下一個路標。」
「路標?」
「你忘了徂徠季守的話了麼?三年前這裡變成一個鬼綠洲以後,綠洲西邊的沙漠就遍佈重重幻象,無論誰進入那個沙漠不是迷失在裡面就是走回這個綠洲,連天狗也走不過去。」於公孺嬰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一路過去,前方會出現……」
「呼——」車城外傳來一陣歡呼,打斷了於公孺嬰的話。
「出了什麼事?」有莘不破道。
於公孺嬰一動念,和他視覺相通的龍抓禿鷹向呼聲的方向振翅而去。
「怎麼了?」
於公孺嬰微微一笑,道:「是好事。一起去看看,如何?」
有莘不破想了想,點頭道好。回頭看了看雒靈,她還沒有半分醒轉的跡象,有莘不破替她扶了扶被子,吩咐車長阿三照看好車門,這才跟於公孺嬰下車前往轅門。
轅門外已經是一片春色。江離播下的種子長得很快,一夜之間便讓這個荒廢了數年的綠洲重新煥發生機。
於公孺嬰道:「怨魂被淨化以後反而成了一股靈氣,江離的種子多半是藉著這股靈氣才能生長得這麼好。」
兩人一齊向西邊走去,十幾個人聚集在綠洲的邊緣歡呼著,徂徠季守也在其間。
有莘不破一來,擋住視線的人群分成兩邊散開,紛紛道:「台候,你看!」
綠洲再往西邊,本是一片絕無生機的沙漠,徂徠季守曾經說過,在三年前綠洲發生劇變之後,這片沙漠中便有著常人難以突破的幻象,走進沙漠的人無論如何都會回到這個綠洲。然而此刻向西遠眺,無邊的茫茫黃沙竟然有一道綠色一直延伸到雲與沙的交接處!在荒漠中出現這樣的奇景,直令人以為乃是造化的恩賜!
徂徠季守撫摸著靠得最近的一個仙人球,喃喃道:「看來,可以回家了……」
有莘不破指著那條綠線,興奮地道:「江離!一定是江離!」
正撫摸著仙人球發呆的徂徠季守抬起頭來,問道:「江離?」
「嗯,是我們的另一位夥伴!」有莘不破驕傲地說:「我們這次去天山,就是去找他!這些、這些、還有這些……」他指著一株株的植物說:「很可能都是他的傑作!」
徂徠季守眉頭一軒:「你的這位夥伴有這樣神奇的力量啊……我也很想見見。」
有莘不破道:「好!」突然咦了一聲,因為發現徂徠季守的右臂竟然沒事。「你的右手……」
徂徠季守笑道:「我無論受多重的傷都能復原的,要不然早死在我哥的天狼劍下了,哪裡還能見到你們。」
有莘不破道:「難道你是血宗傳人?」
「血宗?」徂徠季守道:「是說威震天下的血祖嗎?我聽說過,但我和那個門派並沒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老死不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那你能不能幫幫阿三。」
徂徠季守搖了搖頭,臉上略帶著歉意。
「不要緊。」有莘不破笑道:「我相信一定另有辦法的。」
雒靈睜開眼睛,卻找不到有莘不破。她很艱辛地克服大腦的疲憊,勉強掙扎起來,打開車門,按照車長阿三的指引來到綠洲邊緣。
「他在那裡。」雒靈看到了有莘不破,「為什麼那麼高興?是什麼值得他那麼高興?」
「啊!雒靈!你醒了!」有莘不破奔了過來,一把抱住她,「看!看看!」
雒靈順著有莘不破的手指看去:荒涼的黃色中鑲著一線綠色生機。這個比任何人都敏銳的女孩子馬上感應到了那片綠色中留有江離的氣息。
「原來是他!」不知為什麼,雒靈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感覺是怎麼回事——雖然她控制過必方,擾亂過九尾狐,還剛剛打敗過徂徠伯寇、淨化了十萬怨靈,可對於自己的心,她還是那麼不理解。「就是江離留下的這一點氣息,把有莘不破從自己身邊帶走的麼?」
大大咧咧的有莘不破並不知道雒靈在想些什麼,只是看著那條綠色線條笑。雒靈突然感到一陣疲倦,伏在有莘不破懷裡,睡著了。
她再次醒來,已在銅車松抱上。車行轔轔,陶函商隊已經離開了那個剛剛重獲生機的綠洲。這一次,有莘不破還是沒在她身邊。這時雒靈的精神狀況比上次醒來好得多了,很快就感應到有莘不破就在松抱上面。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徂徠季守。
雒靈輕輕躍上車頂,兩個男人,一罈酒。有莘不破醉眼迷濛,看見雒靈,道:「醒了?」
雒靈輕輕倚在他背後,有莘不破便不再理她,舉杯和徂徠季守對飲、漫談、講粗口。
「為什麼他老是這樣。」雒靈還是和往常一樣不開口。她並不喜歡這個時候的有莘不破。以前她常常無聲地坐在他的背後,用一種欣賞的心態看他和朋友們胡鬧。但慢慢地她的想法變了。她希望有莘不破能花多一點時間和精神在自己身上。她不希望在有莘不破心裡,自己的份量僅僅和江離、桑谷雋、於公孺嬰他們相等。她希望自己能攫住有莘不破心靈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可是她同時又懷疑自己在有莘不破心裡到底有多重要!這個男人帶給了她肥沃的心靈土壤和刺激的肉體快感,然而這個男人並不沉迷於溫柔鄉。雒靈曾經構想過有莘不破的兩種身份:如果他是個君王,那他生命的主要內容應該是朝廷而不是後宮;如果他是個浪人,那他生命的主題也絕不會是家庭生活而是外面的世界。
「在他心裡,我的地位或許比江離還不如。」這個念頭偶爾在雒靈的心中閃過,然而她卻不願意深思,也不願意去求證。也許她是害怕深思或求證的結果和自己所希望的背道而馳。
「到底,我應該怎麼樣才能讓他……」當她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突然心中劇震!當發現自己已經深深沉溺難以自拔時,雒靈知道,自己最大的考驗來臨了。
雒靈的想法,有莘不破不知道。他已經醉了。
就在這時,前方飛騎來報:「羋首領在路邊發現了一個昏迷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