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山劍道 第四關 十萬怨靈 文 / 阿菩
綠洲的上空沒有星也沒有月。一團篝火沖天而起,給陰冷的沙漠之夜帶來少許溫暖。
入夜以後,怨靈的活動更加猖獗了,不斷向車城的上空衝去,聚集在子母懸珠的周圍,似乎要把於公孺嬰凝結在寶珠上的英氣吞噬掉。
有莘不破倚著轅門,稍稍為雒靈擔心。徂徠季守說的沒錯,這個荒廢的綠洲只怕有十萬以上的怨魂,雒靈明知如此卻還要闖進來,而且開排開了那樣的陣勢,她到底要幹什麼?
二更了,子母懸珠周圍已經聚集了五萬以上的怨靈,數目這樣龐大的怨靈擁擠在車城上空的狹小空間裡,力量大得可怕。陶函商隊裡功力較弱的人已經開始抵擋不住了,要好幾個人抱團才能勉強抵擋住從半空中直透下來的陰寒。那股陰寒不同於普通的寒冷,似乎它不僅要帶走活人的熱量,還要帶走活人的生命!像老不死這樣的弱者即使靠在幾個勇士旁邊也不停地發抖,無論怎麼拚命也沒法把互相碰撞的牙齒咬住。
三更了,綠洲所有的死靈都已經聚集在車城周圍,整個車城都被這股鬼氣所困。除了幾個首領和四位長老,陶函商隊所有人都已經喪失了行動力。蒼長老等知道,現在陶函商隊再想撤出綠洲也已經來不及了。整個車城還活動著的,只有巫舞中的雒靈。
「說實在的,我還真有點搞不懂你們這群人。」沙漠上最凶殘的屠夫,天狼·徂徠伯寇走出黑暗,出現在有莘不破的視線中。「如果說你們是誤闖綠洲,那麼困死在這裡也是活該。可在你們中間分明有高人在,居然還自己進來送死!」他抽出了他的劍,在劍上抹上了自己的血。
「你終於來了。」有莘不破道,「我玩厭捉迷藏了,敢不敢和我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決鬥!」
「決鬥?」徂徠伯寇彷彿看到了一個愚蠢透頂的人作出了一項愚蠢透頂的決定,「難道你還沒發現自己的狀況很糟糕嗎?在這個地方,你只怕連平時三成的功力都發揮不出來。」
徂徠伯寇說的沒錯。聚集在車城裡外的鬼氣不斷地散發出各種幻象和陰寒。要避免被幻象迷惑,有莘不破必須無時無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要抵抗陰寒的侵襲,則更要無休止地運真氣環走全身。而這件事情不但嚴重耗費他的精神和內息,而且還牽制著他的活動能力。
「可是,我和你卻恰恰相反!」徂徠伯寇道,「這些怨靈,一個個都是我力量的來源!在這個鬼綠洲裡,我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就算是血劍宗來到這裡,也不是我的對手!」
「你吹牛!」說話的不是有莘不破。那聲音來自有莘不破的背後,一個衣裳襤褸的男子坐在一輛銅車的車頂上,玩弄著他的小皮帽。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有莘不破不回頭,眼睛仍盯著徂徠伯寇,問的卻是本應該在車城右方守衛的天狗·徂徠季守。
「我感應到他來了。」徂徠季守說:「我們之所以要面面俱到地防守,是因為不知道這傢伙會從哪裡過來偷襲。現在他已經出現了,我自然沒必要再呆在右方。」他眼光直逼徂徠伯寇:「我有個預感,明天太陽升起之後,就再也沒有天狼劍了。」
「哈哈哈哈……」徂徠伯寇狂笑起來:「你這只討人厭的小狗!纏了我這麼多年,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老是死不了。不過你的運氣總有用盡的時候!看!看看你的周圍!三年了,我從沒見過這個綠洲的鬼物這麼興奮過,這裡聚集了超過十萬個鬼魂!十萬個鬼魂啊!此時此地,就算是那個號稱不死之身的血祖都雄虺,我也有把握送他下地域!」
「呸!」有莘不破吐了一口口水,但那口水還沒落地就被怨靈把口水中的陽氣蠶食得乾乾淨淨。
「台候閣下。」徂徠季守道:「在這個戰場你的活動似乎不是非常靈便啊。能否讓我來試試?」
「我不靈便,難道你就靈便了?」
「我不一樣。」徂徠季守似乎笑了:「無論這個地方聚集了多少鬼魂,都不會對我造成影響的。」
「為什麼?」
徂徠季守笑道:「這一點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死不了一樣。」
一語未畢,一道劍氣破空而來,襲擊有莘不破。有莘不破一躍跳開,只聽徂徠伯寇冷笑道:「我來這裡不是聽你們聊天來著,受死吧!」
那劍氣的速度與威力,有莘不破自忖本能避開。但千鈞一髮之際總差那麼一點,似乎手腳被一些什麼東西扯住。被數道劍氣劃破皮裘,傷及皮肉。
天狼劍血色光芒大漲,連續三劍,劈出來的不是劍氣,而是聲音。
徂徠季守叫道:「小心!是劍鳴!」但他的聲音早被一聲刺耳的金屬震動所掩蓋,聲音傳了出去,引發數萬鬼魂夜哭,令整個綠洲上的生命如入噩夢!首當其衝的有莘不破被那劍鳴突破防線,竟爾心神微散,被周圍的鬼氣侵入經脈。有莘不破體內的先天真氣發動自我療復,但徂徠伯寇哪裡容得他有這個空暇?天狼劍上鬼氣大盛,直指有莘不破眉心!
「劍示!」有莘不破心中一驚,羋壓就是敗在這一招上面!危急間一條人影閃過,人劍合一,擋在有莘不破身前。
「徂徠季守!走開,衝我來的我自己對付!」
「別堅持這種無聊的固執了,台候閣下。」徂徠季守道:「在這個環境中,根本就沒有公平決鬥這回事!」
徂徠伯寇笑道:「小狗,你說得沒錯!我背後有十萬鬼魂做我的後盾呢!你們還是一起上的好!把那個射箭的傢伙,還有那個噴火的小孩一起叫出來,大家一起來聽聽我天狼劍所發出的死神判決!」
「我不認為你有資格讓我和別人聯手。」聲音凌厲得像北溟鯤鵬摶起的羊角風,箭分日月,眼如禿鷹,於公孺嬰!
「是你!」徂徠伯寇沾滿他自己鮮血的劍變成暗紅色,「再次見到你太好了。從來沒有人能在我劍下救人,你是第一個。聽聽,我的天狼劍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喝你的血了。」
「哼!是嗎?」於公孺嬰背負雙手站在轅門上,一點戰意殺氣都沒發出來,但十萬鬼魂對他卻個個退避於數丈之外。「那為何那天晚上你不敢來找我?我可是整整等了你一個晚上!」
「現在也不遲!等我先宰掉面前這兩個小子……」徂徠伯寇舉起劍,鬼魂向他飛聚過來,森森鬼氣撲向他的天狼劍,劍身越來越黑,黑到如同墨汁一般。
於公孺嬰臉色微變,叫道:「有莘,小心,他的劍在吃鬼!」
「吃鬼?」有莘不破笑道:「我這把可是鬼王刀啊!怕什麼。」
「鬼王刀?」徂徠伯寇的笑聲中充滿輕蔑:「小子,讓你看看什麼樣的兵器才能配上鬼王的名號!三千怨靈·天狼劍——死吧!」
數百骷髏從徂徠伯寇的劍尖衝了出來,有莘不破舉刀一擋,骷髏卻像幻影一般不受鬼王刀的阻隔,直接撲向有莘不破,骯髒衝擊他的視覺,惡臭衝擊他的嗅覺,鬼號衝擊他的聽覺,陰寒衝擊他的觸感,更有一股躁動直接引誘他熱血中的邪惡,刺激得他幾乎要發狂。
「不破!」於公孺嬰的一聲斷喝把有莘不破拉了回來。他抬起頭,那一瞬間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聽於公孺嬰平靜的聲音道:「不破,你的心力、真氣和力量都有破綻,很容易在這環境中受到侵襲,暫時還是交給我們吧。」
「切!開什麼玩笑!」有莘不破知道於公孺嬰說的沒錯,卻還是覺得不爽。定神看時,兩個人影正在黑暗與光明的縫隙中此起彼伏。徂徠伯寇的天狼劍在揮舞中發出幽幽的光芒,徂徠季守的天狗劍相形之下卻顯得暗淡。聚攏在天狼劍上的三千怨靈受到徂徠伯寇的催動,不斷地襲向徂徠季守,但怨靈穿透徂徠季守,就像幻影穿透幻影,不但沒有對他造成一點傷害,甚至沒有損耗到他的半點精力。反倒是徂徠伯寇的劍鋒把徂徠季守割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
有莘不破看得讚歎不已:「沒想到他的精神修養這樣牢固!」
「那倒不見得。」於公孺嬰道,「不破,你根基之牢固不在任何人之下,包括我,也包括天狗。」
「可我就算身體完好也無法像季守兄那樣面對三千怨靈毫無影響。」
於公孺嬰哼了一聲,卻不作聲。有莘不破突然道:「對了!你的死靈訣好像對這些怨靈很有用,不如……」
「用死靈訣的話,一枝箭只能對付一個目標。」於公孺嬰道:「我雖然可以不辭勞苦,但……我們商隊的箭好像不夠我用。」
「當我沒說過。」
徂徠季守身上已經多了十八道傷痕,有莘不破終於知道他臉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傷疤了。可是徂徠伯寇儘管佔盡上風,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頑強的天狗擊倒!天狼心中開始煩躁,這一點連有莘不破也發現了。
「季守兄有機會了!」有莘不破道。
「哦?」
「天狼已經開始煩躁了,難道你沒發現嗎?我估計他很快就會發動最強的攻擊,但在這種精神狀態下,那也是他最容易露出破綻的時候了。」
「有點道理。」於公孺嬰道,「不過那也得看看天狗能不能緩出手來攻擊那破綻!」
有莘不破心一沉,被於公孺嬰一提醒,他果然發現徂徠季守的動作也有一點點緩慢下來了。天狗儘管頑強,但力量也不可能是無窮無盡的。
「五更了……」於公孺嬰望向東方,「天也快亮了吧。天一發白,天狼大概就會逃走。」
「逃走?為什麼?他未落下風啊。」
於公孺嬰道:「天一亮,怨靈就會被我們的正氣壓制住,他的三千怨靈天狼劍就失去了陰氣來源。那晚他不敢來找我,就是因為沒有這些鬼物提供他陰力他沒把握對付我。哼!他原本以為利用十萬怨靈作為後盾可以把我們全部擊殺。不過他還是失算了。他大概沒有料到怨靈劍對徂徠季守一點用處都沒有。這麼說來或許……或許他其實也還不知道他弟弟天狗的真相。」
「真相?」
「嗯。就是天狗不怕怨靈攻擊的原因。」
「原因?」
「哈哈哈哈……」徂徠伯寇的狂笑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徂徠季守的右臂竟然被天狼齊肩斬斷!有莘不破大驚,握緊了鬼王刀。但於公孺嬰卻仍然沒有出手的意思。
徂徠伯寇舉劍斬下,徂徠季守就地一滾,嘴巴咬起了跌落在地上的劍,左手一伸,從和身體分離的右手上接過天狗劍,他竟然仍沒有半分退縮的意思!
「好!三弟!你很好!」徂徠伯寇喘息著,這是他今夜見到徂徠季守之後第一次叫他三弟。「看來,這次我還是殺不了你。不過,今晚我也不能白來!」
徂徠季守警惕道:「你要幹什麼?」他一開口,被咬住的右手便跌落在地,徂徠季守卻一點也不在乎。
「哼!幾塊硬骨頭,今晚是來不及啃了。不過,我至少要先把雜碎清理乾淨。」
「你要幹什麼!」徂徠季守重複道。
「幹什麼?」徂徠伯寇忽然鬆開右手,天狼劍卻浮在半空。徂徠季守臉上彷彿有些羨慕,又夾雜著擔心:「劍祭!你什麼時候練成的!」
天狼卻不回答他,只是冷冷道:「三千怨靈已經是我的身體能承受的極限。可是,用劍祭的話就不存在這方面的限制。」人影一閃,徂徠伯寇已經踏在天狼劍劍身,向子母懸珠飛射過去。
「不好!」
於公孺嬰、有莘不破、徂徠季守一齊向車城中心掠去,祭台邊,羋壓竭力維持著五個燃燒著重黎之火的大型火炬——正是這五個火炬保護了祭台和陶函商隊的人不受鬼靈的侵害。祭台上,一身白袍的雒靈已經停止了巫舞,仰天臥倒對這漫天飛舞的幽靈唸唸有詞。
羋壓叫道:「不破大哥,你們怎麼搞的!怎麼沒攔住那傢伙,讓他跑到上面去了!」
眾人抬頭仰望,天狼徂徠伯寇一腳踏在子母懸珠的母珠上,天狼劍凌空停在他的頭上,十萬怨靈失控一般向劍身湧去,就像找到了一件美味的食物。然而到底是它們在吞噬著天狼劍,還是天狼劍在吞食他們?
徂徠季守喃喃道:「凌虛馭劍,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劍祭?什麼鬼東西!真那麼厲害的話他幹嘛不早點用出來?」
「劍祭是劍法中的高深境界,天狼現在用的應該是血祭,用血混合真氣,再以心靈加以羈絆,把劍祭起來遙控指揮。」徂徠季守道,「但可怕的不是劍祭本身,而是他利用天狼劍自動聚集鬼靈,要發動十萬怨靈的大攻擊。本來他的身體承受不了這麼多的邪靈,但利用劍祭遙控,他本身所需要承受的壓力就會減輕很多。」
「十萬怨靈!」有莘不破大吃一驚,三千怨靈已經那麼難以抵擋了,如果是十萬怨靈的話,就算他和於公孺嬰等人在天狼的攻擊中能夠倖免,只怕自蒼長老以下、陶函商隊數百人馬無人逃得過一死!忙叫道:「孺嬰老大!快放箭!」
「來不及了。」徂徠季守說,「劍祭發動以後,天狼劍本身就已經有了半獨立的意志!就算攻擊劍主也解不了它要發動的劍劫!快讓陶函的人撤退!」
於公孺嬰道:「那也來不及了。」
「唉。」羋壓一個虛脫,坐倒在地上:「我沒力氣了。」五個大型火炬隨即縮小、熄滅。但卻沒有邪靈趁機襲來,所有的邪靈都已經被天狼劍所吸引聚集在陶函商隊的半空,形成一個幽綠色的光球。
「完成了。」徂徠季守苦笑道:「完了,完了!為什麼每一次我想幫人,卻總是把事情弄得更糟!如果沒有我帶路,或許你們就不會找到這個鬼綠洲,就算受到一些損傷,也不至於像今天一樣全軍覆沒。」
「你這結論下得太早了。」於公孺嬰道:「我一直沒出手,是因為相信自己的夥伴。」
徂徠季守聞言全身一震,向祭台的方向看去,然而他還來不及看到什麼,半空中綠幽幽的光華暴閃,天狼劍挾帶著十萬怨靈俯衝而下,沒有聲音,沒有鋒芒,也沒有陰寒。天狼劍所帶來的,是一種沒有盡頭的虛空,一種吸引所有生命又吞沒所有生命的虛空。
徂徠伯寇踩著子母懸珠笑了。十萬怨靈之劍,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抵擋得住。這一劍一發動,他就知道自己贏了。就算是這支商隊的那幾個本領了得的首領能在這一輪攻擊中活下來,只怕也已經奄奄一息了吧。
「這樣子利用鬼物取勝,也算是劍道的一部分麼」就在勝利即將到來的這一瞬間,徂徠伯寇腦中突然浮現出這些奇怪的念頭:「為了快感無差別地奪取生命,為了勝利不計較使用任何手段,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劍道顛峰麼?」
為什麼要想這些東西!為什麼會有這些亂起暴躁的念頭!
徂徠伯寇的腦中像翻起層層巨浪:「不管了!不必顧念這一切!只要能取得勝利,何必在乎塵世間所有無謂的倫理、道德、感情……這些都只不過是牽絆罷了,都是一些轉瞬即逝、虛無飄渺的牽絆!只有那最後的勝利,才是天下間最實質的存在!」
然而在這瘋狂的心靈自語中,一個來自心靈更深處的聲音質問他:如果連勝利也沒有,那這一切又算什麼?